甘地是富有中国道家的思想的人,虽然他一生献身于革命,努力从事印度的解放,但是,当他每次坐监的时候,他老是抱着逆来顺受的心情,他绝对不想越狱。相反的,他在监狱里总要立定课程表,按部就班地实施。

他知道这次坐监的时间要相当长久,所以他预备了一张课程表,很细心地实施。他每天的食物有一定的分量,一点也不许过多。他按时祷告,按时散步,剩下的时间便用来精心研究和写作。从前坐监的时候,他曾读过不少有关于宗教的书籍,现在他却要研究解剖学、文法、经济学。他以狼吞虎咽的精神,遍读各名家的著作,如莎士比亚、勃朗宁、萧伯纳、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他很自信地说道:假如他有马克思那么多的闲工夫来研究,他很可能会比马克思写得更漂亮。

说来很可怜,他和他的夫人卡斯特巴同年出生(1869年),七岁订婚,十三岁结婚。他们结婚六十四年,生育四个儿子,即哈利拉(Harilal,1888年生)、曼尼拉(Manilal,1892年生)、兰达斯(Ramdas,1897年生)、德瓦达斯(Devadas,1900年生),可是他们仅过二十四年夫妻的生活,因为从1906年起,甘地就厉行节育,再也没有和妻子圆房。

谁也知道,甘地夫人卡斯特巴的教育水平很有限,同时,他整天从事救国活动或者坐监,没有多大时间来教育她。因此,他趁这次坐长期监的机会,准备让她从头学起。夫妻两人,每天坐在一起,他教她古吉拉特的文法、诗歌、历史、地理。不过这个课程不能维持得很长久。她体弱多病,而千愁万虑使她的精神十分忧郁。甘地的秘书迪赛的去世,对她是个大打击,此后她就不会复原。她时常责备她的丈夫,把成千成万青年男女送进监狱,他不得不起来辩论,说他要求英国“退出印度”的立场是绝对的正确。他的二十一天的绝食,给她以极大的精神上的负担。她暗中希望自己能够比较丈夫早死。

她的健康越来越坏,1943年12月,政府迫得要为她的病况发表公报。公报特别提到:“释放了她,等于迫她在害病时期和丈夫分离。”政府表示非常不愿意到外边去请私人医生或看护来照顾她。因此,甘地不得不写信向政府抗议。

经过几次往来信件,而且又经过一星期的工夫,政府终于接受甘地的一部分要求。政府准许甘地所请的私人医生给卡斯特巴看病,但不许医生逗留于监狱里,虽然病人时常需要医生的照顾。医生须坐在阿嘉甘皇宫(Aga Khan Palace,临时改为监禁甘地夫妇的地方)前的汽车,每次想进去看病,须经过政府再三的刁难,到了1944年2月16日,甘地只好再写信,向政府呼吁。他说:

病人晚上比较白天更厉害,最主要的就是晚上需要经常的照顾。韦迪亚拉医生(Vaidyaraj)应该得到准许,日夜留在营盘里。假如政府不同意这事情,那么他们可以用宣誓的方式把她释放。假如这两个建议都不蒙政府接受,那么我要求我不再负照顾病人的责任,我要求迁移到任何一个地方,我不想在病人过着痛苦的环境中作个毫无帮忙的证人。

到了2月20日,卡斯特巴的病况越来越严重。甘地的幼子德瓦达斯想用盘尼西林针作最后的拯救,但甘地非常反对。他说:“现在你没法子医治你的母亲了,不管你使用什么药品。假如你坚持要用盘尼西林针,那么我就由你。不过你犯着很大的错误。这两天来。她已经拒绝一切药品和茶水,她现时是在上帝的掌握里。你也许可以干涉,但我不赞成你所采用的办法。记住,每四小时或六小时,给你的快要死亡的母亲打针,这无非给她以生理上的痛苦。”

在这期间内,甘地时常坐在他的病在垂危的夫人的旁边。到了2月22日,她躺在他的膝盖上,溘然长逝。

她死后,政府当局曾问甘地关于她的葬礼,甘地很坦白地答道:

她的尸体应该交给我的儿子和亲戚,这是说,举行公葬,而没有政府干涉。假如不可能,那么她的葬礼应该像迪赛的那样;假如政府只许亲戚参加葬礼,那么,除非一切朋友——他们和我的关系有如亲戚——都有机会参加,我不能单独接受这特权。

假如这事情不被政府接受,那么我将叫那些得到准许去探问她的人出去,仅让那些住在营盘里的人——被拘留者——参加葬礼。

这是——因为你能够得到证明——我的很大的关怀,不想把我终身的伴侣最艰苦的疾病当做政治资本。但是,我时常希望,政府无论做什么事情,应该采用比较尊重的态度,可是截至现在止,政府就缺乏这种态度。现在病人已经去世了,所以政府对于葬礼的决策,应该采用尊重的态度,我这希望也许不会过奢罢。

卡斯特巴去世那晚上,甘地守夜。第二天,2月23日,阿嘉甘皇宫的大门敞开,让150名亲戚朋友进来参加葬礼。甘地以沉思默想的态度,坐在他的夫人的尸体的旁边。他时常望着来宾,并且向他们频频点头致敬。

卡斯特巴穿着由甘地手纺的纱织成的白色的纱丽,面部盖以囚巾,额前涂着朱红的痣,样子好像睡得很甜蜜一样。棺架上边铺着各种各式的花,由她的儿子和亲戚们从皇宫抬到火葬场,即从前迪赛举行葬礼的地方。葬礼简单肃穆。

起初,大家朗诵各种宗教的经典,当卡斯特巴的尸体从棺木抬到火葬堆上的时候,甘地不禁悲从中来,频频擦着眼泪。教士们完成仪式,当棺架着火的时候,甘地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妈得到她的自由;她死时以‘不工作便会死亡’这口号铭刻于她的心里。”

甘地停留于火葬堆,达六小时之久。朋友们请他回到皇宫去休息,不过他婉辞拒绝。在炎炎的烈日下,他倚杖站着。后来他跑到树下默坐,双眼望着慢慢火化的尸体。他说:“在这时候,我怎么能够和我的老的忠实伙伴分离?”他对周遭的朋友们叙述她的生活的断片,这多少是个动人的独白。“没有妈,我的生活简直不可想象,她是我的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她的死将使我的生活变成永远的空虚”。

甘地对苏雪拉(Sushila)说:“除了妈以外,我不会想到任何事情。”卡斯特巴常坐或倚的桌子,搬到他住的地方,而他就坐在这张桌子进早餐。“这张桌子对我变成非常重要的东西。妈把她的头靠在桌子上的印象,历历如在眼前。”提到她去世前最后的情形,他说:“她最后的一刻叫我到她的身边,同时,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这是一宗非常的事情。夫妇间的关系达到这地步,这在我们这圈子里还算是少见。”

火葬后,卡斯特巴的骨灰被运到阿嘉甘皇宫去举行“泼水礼”,甘地和他的儿子以及住在皇宫里的熟人,都参加这仪式。

甘地的幼子德瓦达斯写道:

当我把笔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是前往阿拉哈巴,身上带着母亲的骨灰,这些骨灰将在星期一日撒在恒河上边,这些骨灰仅包含母亲的骨殖的一点点。它们是在星期五日,由拘留营里的同伴们从火葬堆的灰烬里按照适当的仪式搜集来的。当时,骨灰被放在香蕉叶上边,后来,经过各种各式的花、朱砂、香料的装饰,而且经过诵经礼赞的仪式后,这些骨灰才准备作最后的旅程。因此,我现在是跟妈妈一起旅行,可是明天以后,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跟妈妈一起旅行了。把骨灰撒在两大河流汇合处的仪式,是爸爸明快的抉择。爸爸告诉我说:“成千成万印度人所遵从的‘临终涂油礼’(Sacramenf)最能使你的母亲欢喜。”哲人马拉韦雅(Pandif Malaviyaji)来电赞成这办法,这更加强爸爸的决心。按照习惯,大部分骨灰应该撒在潘那省附近的印德拉雅尼河(Indrayanirear Poona)。……就我以及星期五日清晨参观河岸的小数人看来,这是一宗尊严的提高精神的仪式。火葬后第二天所搜集来的小量骨灰被保留在拘留营里,这些骨灰包括五只玻璃环饰,它们算是火葬堆的一部分,后来发现它们还是完整不破。

我应该加上几句,说爸爸怎样忍受这次严格的考验。他的外表显然疲倦了,他痛惜他的生命上所遭遇的悲惨的损失,因为他之所以能够达到目前的地位,妈妈须负一部分责任。但他维持哲学家那样的镇静,使他的感情受到控制。他的周遭的环境是悲痛而不凄惨。当我的兄弟和我于星期五日离开拘留营的时候,他照旧能够说笑话,以代替眼泪。我相信他的健康良好。

作为革命家的妻子的卡斯特巴,她和甘地是同患难,共死生的。甘地好几次的绝食,她要替他忧虑。甘地再三坐监,也有她的份儿。1932年,她坐监六星期。出狱之后,她又被捕,再坐六个月的苦监。

1939年,她在故乡无故被拘留,等到甘地宣布停止绝食后一个钟头,她便和其他政治犯一起释放。她最后一次的被捕,地点在孟买,时间是1942年8月9日。那天清晨,甘地被捕,她马上宣布她将在当晚到会演讲,因为照原定的计划,甘地要出席演讲。有两位警察来探访,问她是否还要演讲;假如要演讲,她将被拘留。她很郑重地答道:“是的。”因此,她便和甘地一起被监禁于潘那省的阿嘉甘皇宫。最后,她就在这监狱里与世长辞。她这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精神,刚好与甘地的果断刚毅的精神相配合。难怪她的去世,使甘地欲哭无泪,悲痛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