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宁愿在乡下做个首领,不愿在罗马坐第二把交椅。这种永远不会满足的野心,既是凯撒之所以能够安内攘外,雄长全欧的原因;同时也是凯撒最后之所以遭人暗算,死于乱刀下的原因。
要了解凯撒,必须先明了当时的国际局面及国内情形。据史家的考证,罗马于公元前8世纪已经建国。罗马人的祖先多数是雅利安人的后裔,他们在台伯河附近繁殖下来,久而久之,这地方逐渐变成一座城。后来他们的势力继续扩大,拥有意大利的半壁河山。
罗马与迦太基遥遥相对。迦太基人是腓尼基人的后裔,对于航海和经商十分熟悉,起初罗马和迦太基联合起来打败希腊,瓜分西西里和意大利。但是罗马和迦太基的友谊维持得不久,后来终于成为劲敌。罗马是个后起之秀;迦太基自恃海战高明,看不起罗马。这两个冤家像疯狂的野兽一样对打了一百年,其中曾经三大战役,第一次罗马打赢,第二次迦太基没有打输,第三次罗马采用游击战术,避实攻虚,到了最后关头,才来个决战,迦太基大败,主帅汉尼拔将军服毒而死。
迦太基打败后,罗马便成为欧洲的盟主。
我们知道,从前希腊全盛时代,不但国内设置城邦,甚至他们的兵力所到之处,他们也把城邦这计划一一实现,因此,地中海沿岸几乎到处都是希腊的殖民地和城邦。但是,罗马的情形却与希腊不同。罗马东征西伐,吞并邻邦,国土日益扩大,这当然不是希腊式的城邦所能容纳得下。那时罗马的政制,既不是君主专制,又不是近代的共和国,而是少数拥有偌大的土地的富户所支配的一种共和国。执政者为上议院,而上议院议员是由两个号称“执政官”的选民推荐出来的。起初只有贵族升为上议院议员,普通人民没有份儿。原来罗马的人民分为两个阶级:贵族和平民。几百年来罗马共和国的历史,就是这两个阶级冲突的历史。贵族紧握实权,有权便有财;平民无权无势,算是可怜虫。平民继续不断的奋斗,到了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不难分到一杯羹。他们誓不与贵族合作,集体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住,光是这一手,贵族阶级便吃不消。结果,贵族让步,给平民一点特权,经过相当时间后,平民可以获得高位,甚至升为上议院议员。
罗马的人民,除贵族和平民外,其余的都是奴隶。奴隶不算公民,他们没有选举权,他们算是主人的财产,像鸡狗牛马一样,可以任意买卖。在某种情形下,奴隶能够获得自由;当他们获得自由的时候,他们变成一个特殊阶级,号称“自由民”。古代的欧洲,奴隶老是有很大的用处。为供给这种需要,奴隶市场应运而生。那些雄才伟略的将军喜欢到外国去攻城略地,把战败国的男女老幼俘虏来卖给人家做奴隶,而古代希腊、罗马的光荣就是建筑在奴隶的基础上。
贵族越来越富,平民越来越穷,但是,无论贵族或平民,他们都是骑在奴隶的身上边。
我们知道罗马的上议院是由两个“执政官”推荐出来的,而“执政官”本人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那时交通阻梗,出门困难,只有住在罗马附近的人民才能够充分享受他们的选举权。他们在露天的空地选举,一般名士靠雄辩来争取群众的拥护,一般贵族却用金钱来收买平民。贵族穷奢极侈,荒淫无耻;平民餐风宿露,狼狈不堪。为转移视听计,贵族们特地创办各种娱乐场、竞技场,让所有武士互相角斗,以取悦于观众。在这种竞技场中,不知道造成多少枉死鬼。
由于选举时的明争暗斗,贿赂公行,所以内战一发不可收拾。
冒险家和将军们逐渐占了重要地位,使上议院的议员们黯然失色。其中最出名的将军,就是凯撒将军。
二
凯撒将军原名凯撒·裘利亚(Julius Caesar, 102—44 B.C.)。他是个天才演讲家,说话时金声玉振,两目炯炯有光;可是他认为自己对于调兵遣将这工作更有把握,所以他的演讲的天才没有发展到淋漓极致。他的朋友中有几位都以演讲闻名,如薛西禄(Cicero)、如安东尼(Antony),他们的词锋的犀利,言论的隽永,不但在讲坛上可以控制听众,甚至树上的鸟儿几乎可以受他们的指挥呢。
凯撒的口齿的伶俐,虽然没有把他变成一个演讲家,却使他博得一般朋友的欢心。他有个大官邸,时常准备了美酒佳肴来款待朋友,加以他的态度的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这无形中加强了他的政治上的地位。
那时罗马分为两派:一派为锡拉(Sylla),一派为马利亚斯(Marius)。前者人强马壮,势力雄厚;后者只剩了老弱残兵,一筹莫展。凯撒想趁机会恢复马利亚斯的地位,到了羽翼已经丰满的时候,便取而代之。他蓄意已久,他要找个机会叫人把马利亚斯的肖像及战利品,在静悄悄的深夜偷运到城里,放在显要的地方。第二天清晨,民众们看见这些战利品上刻着马利亚斯的大名,他们都惊奇不已,但他们不难猜出这种英勇果敢的事情是谁干的。有人认为这是在野党对执政党公开的抗议,有人认为这是凯撒试验民意,看他们是拥护他到底的呢,还是畏首畏尾,临阵退却呢。另一方面,马利亚斯的党人看见这局面,马上死灰复燃,他们一鼓作气地集合起来。在罗马的大街上游行示威,大声叫喊。针对这事件,上议院的议员们即刻召集一个大会,控告凯撒暗中煽动群众来推翻现政府。凯撒故示谦恭,向上议院道歉;群众们怒不可遏,他们鼓励凯撒不要动摇;只要凯撒坚持他的主张,他迟早会变成罗马的第一红人。
那时高等祭司这一位置出缺,追逐这个职务的人多是富有名望而且在上议院很有势力的人,其中有一位名叫嘉杜鲁斯(Catulus),这家伙知道这位置如果弄不到手,面子颇不好过。他派个代表跟凯撒商量,打算用大宗款项来收买他。他拒绝这要求,并且告诉来人说,他准备向人家借了更多的钱来竞选。竞选期届,他的母亲流着眼泪亲送他到门口。他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去,不见被选高等祭司,便被流放荒岛。”当凯撒从上议院出来的时候,薛西禄的卫兵队里的许多青年的保镖拔出利剑,准备把凯撒杀掉,但是邱利奥(Curio)把自己的外衣替他围着,带他出去;同时薛西禄暗示这班青年人,不要伤害凯撒,一来他害怕那些拥护凯撒的群众将要暴动,二来他认为这种暗杀是不公平不合法,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
三
当凯撒担任市长的时期,他深得民众的爱戴,可惜他的家里发生一宗不幸的事情,使他整天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原来罗马有个贵族的后裔名叫柯洛迪亚(P. Clodius),这个人家道富有,风流倜傥,娴于辞令,不过在荒淫无耻的行为上,他又比当时的一般无赖汉更进一步。他私自和凯撒的第三姨太太邦比亚(Pompeia)热恋。但凯撒家里的门禁森严,加以他的母亲寸步不离,暗中监视媳妇的行动,谁要到他的家里去偷香,绝对不可能。
在旧礼教的束缚下,青年男女要自由恋爱,只能靠宗教做媒介。像中国人到寺庙去进香一样,欧洲人多数进教堂去做礼拜,而进香礼拜时的服装的整齐,音乐的和谐,心情的愉快,这对于青年男女的心理的作用宛若火上加油。有一天,罗马人忙着拜神,照传统的规矩,只有女人参加,所有男人须离开屋内。到了更深人静的时候,拜神的仪式才开始举行,笙歌鼓乐,演奏不停,妇女们就这样玩了个通宵。
那天,邦比亚要参加纪念节,柯洛迪亚色胆包天,他自恃年轻貌美,脸上又没有一点胡子,于是他化装歌唱员,想法混进深宫。他和邦比亚的婢女朋比为奸,第一关可以毫不费力地溜进去。邦比亚的婢女看见他进来,即刻跑去告诉她。可是婢女去了好久,还没有出来。他等得不耐烦,于是离开岗位,亲自去寻找。他经过了好几间房子,不料在甬道上遇着凯撒的母亲的婢女。这个婢女死拉着他,要他跟她玩耍。她拉得越紧,他越不答应,结果,她冒起火来,严辞正色地问他到底是什么玩艺儿,从什么地方跑进来。柯洛迪亚告诉她说,他是在这儿等待邦比亚的婢女阿蒲拉。他一开口,马上露出马脚。婢女发觉这是男人的声音,于是狂奔到灯火明亮的地方,大声疾呼地喊着屋里闯进一个男人。妇女们听见这消息,大惊小怪地喊的喊,跑的跑,但是凯撒的母亲却不慌不忙地下令停止娱乐,同时把前后左右的大门一律关闭起来,大事搜索,终于在那位和他串通的婢女的房间里被人拉出来。柯洛迪亚这家伙平常在罗马的交际场中很活跃,所以许多来宾都认得他。散会后,这些高贵的女宾回家去告诉她们的丈夫,第二天,这个桃色的案件传遍全城。大家认为他应该受严重的处罚:一来他破坏凯撒的家庭的幸福;二来他亵渎神明,扰乱清规。凯撒赶走第三姨太太邦比亚,但他对于奸夫柯洛迪亚却没有深究;结果,柯洛迪亚还是一走了之。
四
罗马时代的共和国,事实上是寡头政治,或者,更干脆说一句,是三人政治(Triumvirate)。这三人为谁?就是克拉苏(Crassu)、庞贝(Pompey)和凯撒。他们钩心斗角,纵横捭阖,使罗马的政争日益白热化。
克拉苏是罗马最大的富翁,他知道凯撒给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愿意资助凯撒,而他的要求无非利用凯撒的名望和能力来打倒庞贝。可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外,凯撒不但不与庞贝斗争,反而与庞贝联合成一个阵线,先把贵族阶级打倒再说。为巩固自己和庞贝的联系,他教他的女儿和她的未婚夫脱离关系,改嫁给庞贝。他一面运用克拉苏和庞贝的矛盾,从中得利;一面疏财仗义,深得民心。他问他们是否赞成他的提议,又问他们对于反对党应该怎样应付,他们异口同声地拥护他,说要用武力来答复武力。
从来英雄多是感情热烈的人。到了感情冲动的时候,他们会潸然落泪。孔子爱哭(注:“颜渊死,子哭之恸。”),希特勒爱哭,凯撒也爱哭。有一天,凯撒抽暇读史,读到亚历山大的建功立业的故事时,不禁废书长叹,热泪夺眶而出。他的朋友感觉惊奇,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答道:“你们以为我没有痛哭流涕的理由吗?从前亚历山大像我这么大的年纪,早已攻城略地,拓土开疆,而我到如今却是风尘潦倒,一事无成。”但是,鸷鸟不鸣,一鸣惊人。凯撒为人的豪爽慷慨,使所有士卒视死如归,这种雄厚的政治资本,加上个人的英勇善战,难怪他后来在军事上的成就迥异常人。
就体质而言,凯撒不算十分强壮。他长得又白又嫩,时常患着癫痫病,但他绝不借口身体多病,畏难苟安;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他吃的是粗粝,睡的是田野,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结果,身体反而康健。白天他到处视察营务,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司书,替他速记;后边有个兵士,拔刀保护着他。他精于骑射,自小就敢骑在马上,双手插在腰际,让骏马向前奔驰。他能够在马上口授函件。他的骑术是那么高明,从罗马直奔到法国的隆河,只须八天工夫。此外,他懂得运用暗号来传递消息,能够跟士卒共同甘苦。这些善良的性格及高明的战术,都使他够得上第一流的将才。
五
凯撒在高卢(Gaul,即今的意大利北部、法、比及荷兰、瑞士之一部)的第一战役,是对付赫尔维蒂安(Helvetians)与提古利尼(Tigurini)。敌人烧掉十二个城市,四百个乡村,抱必死的决心跟凯撒拼命。在人数上,双方势均力敌,数目达三十万人,其中十九万人都是英勇善战。凯撒并没有跟提古利尼作过肉搏战,但是雷比恩纳(Labienus)在他的指挥下,却在阿拉河(Arar)附近溃败敌军。赫尔维蒂安给凯撒来个奇袭,当凯撒率军队到联邦的一个城的时候,敌人便出其不意地来攻击他。他先把所有军队很安全地撤退到有利的阵地,然后准备反攻。他的部下请他骑马,他很坚决地婉辞道:“假如我打了胜仗,我才骑马去追奔逐北;但是,目前胜负未决,让我们跑步去穷追敌人吧。”经过几十回合血战后,他把敌人的大军一股脑儿赶走,可是敌人的后方的妇孺仍继续参战,直至半夜才告一结束。接着,他把十万野蛮人聚集起来,强迫他们跑到那些已经被焚的城市和乡村去居住,因为“自然界厌恶真空”,那些没有人居住的城市和乡村,徒惹人凯觎。
他的第二大战役,是防御德国人侵略高卢。虽然德国算是罗马的盟邦,但德国人对于凯撒治下的人民积怨很深;他们等待机会,推翻协定,而大举进攻高卢。凯撒知道他的军官们既怕死而又贪财,他把他们召集起来,稍加申斥,便派遣他们回家;因为他们既然这样懦弱无能,留在军中毫无用处。他又告诉他们说,现在只有第十军团(注:罗马时代的军队一团为四千五百人至六千人)可以用。第十军团的士兵一听见这消息,特派代表向凯撒致敬;其余各军团的士兵们也愤激异常。一面埋怨他们的军官,一面向凯撒表示他们愿意竭尽弩钝,为凯撒驰驱。凯撒知道士气可用,于是昼夜兼程地向前进军,直捣德国。德王闻讯,惊惶失措。凯撒却乘机穷追,把德军赶到莱茵河畔,一路死伤枕藉,辎重堆积如山。这次德军损失八万多人,德王很失望地带了剩余的老弱残兵逃走。
这年的冬天,凯撒率兵驻屯于阿尔卑斯山麓,雪光山色,分外迷人。他想法接近民众,博得民众的欢心;于是各方面的人才像百川归海一样都归附他。他训练他们,教育他们,和他们搞得水乳交融。他的政敌庞贝怎么也想不到凯撒在对外战争的过程中,却充分利用战利品来联络一般罗马人,造成自己的根深蒂固的政治地位。
的确,凯撒并不是单纯的军人,他搞政治自有他那么一手。他用钱来帮忙那些小官员从事竞选,到了那些小官员当选的时候,他们当然会提高他的地位,增加他的权力。他到什么地方,罗马的官吏也跟着到什么地方,他的大门外老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罗马的实际的政权早已落于他的掌握中。
他的第三大战役,是远征英国。他是历史上第一英雄,率兵横渡海峡,所以征英之役使凯撒的大名广播遐迩。但是后代的史家们对于这次战事曾发生很大的争论,有人认为凯撒所征服的英国,恐怕是想象上虚构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英国。有人认为他曾两度横渡海峡,不过在几次战争中,他是得不偿失,为的是英伦太穷,可以掠夺的东西并不多;他也知道劳师远征很不合算,所以他改变主意,仓卒带兵回来,而他对英国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它每年给罗马进贡相当物品。
六
当凯撒建功异域,引起全国人的羡慕的时候,他的家里又发生事故。他的女儿——即庞贝的夫人——难产死了。噩耗传来,不但凯撒和庞贝两人非常悲哀,甚至他们的朋友们也觉得不安。他们知道凯撒和庞贝是两雄不并立,多年来他们之所以相安无事,这全靠政治婚姻这一点关系。现在他的女儿死了,他和庞贝间的桥梁也中断了。
凯撒的军力越来越强盛,所以他不得不把他们分散到各营盘去过冬,而他本人照以往的惯例,独自回到意大利。在这期间,高卢全境发生暴动,大军开入境内,袭击罗马的兵营,弄得罗马的士兵伤亡遍地。凯撒从远地得到这消息后,即刻召集了七千人,准备去解围。敌人知道他有这么一套,特地跑到半路来截击,希望他们的压倒的优势的军队能够打败凯撒。凯撒佯遁,敌人没命来追,直至凯撒找到个“一人死守,万夫难当”的要隘,才停下来结营,同时,他假装怯懦,借以“怒我怠寇”,结果,他又打个胜仗。
上文已经说过,罗马共和国有三个红人:克拉苏、庞贝和凯撒。现在克拉苏已死,剩下庞贝和凯撒两人,这两个人是处于你死我活的对立地位。凯撒早就深谋远虑地想把他的劲敌干掉。他利用对外战争来招兵买马,增加自己的威望。那时罗马的内政腐败不堪,一般人认为政府已陷于不可救药的田地,与其一国三公,谁也不肯负责任,不如让一位有权势有能力的人来专政。庞贝的朋友们希望他来做首领,他们说服上议院议员,说今后不必用两个“执政官”,有一个就够了。他们投票选举他继续统治西班牙和非洲,让他管制军队。
凯撒一听到这消息,他也要求上议院让他做“执政官”,继续统治他所管辖的省份。他挥金如土,把罗马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收买下来。庞贝看出凯撒的阴谋,所以派人到凯撒那边,叫他把从前他出征高卢时所借的兵交还给他。凯撒如约交还,同时给每名兵二百五十块希腊银币(Drachmas)做礼物。那些受到凯撒的实惠的将官们回去后,把凯撒捧到天上,这给一般民众以极好的印象。另一方面,他们在庞贝面前作花言巧语,说凯撒的军队一致欢迎他。一个有地位的人,最怕部下灌迷魂托,他们把庞贝乱吹乱捧一顿后,庞贝以为自己是个众望所归的大人物。他忘记自己毫无作战的准备,他只仗自己的口才高明;其实,这些伎俩,好像银样镴枪头,怎么也不会使凯撒把他放在眼内。
凯撒提议解甲归田,同时庞贝也应该这么干,不过政府须付他们俩以相当报酬。那些专门从事挑拨离间的人,一面劝凯撒裁军,一面使庞贝相信他可以大权独揽,因而制造二人之间的磨擦。当邱利奥借用凯撒的名义,对群众宣布凯撒要解甲归田的时候,群众掌声雷动,给他献花圈,好像一般观众对摔角优胜者的欢呼那样。接着,“执政官”提出问题,凯撒的军队应该解散呢,还是庞贝的军队应该解散?对于前者,只有少数赞成;对于后者,大家十九都赞成。安东尼提议这两个人都要卸掉一切责任,这种建议只有极少数人同意。
不久之后,凯撒又寄来一封信,语气十分缓和。他提议除保留两个军团及高卢的一点地方外,什么职务他都可以放弃。雄辩家薛西禄打算给凯撒和庞贝作调人,庞贝什么都可以答应,只是不让凯撒再度拥有兵权。经过往返磋商后,凯撒接受调停的条件,继续统治他所管的各省,另外他可以带兵六千名。这种提议庞贝本人赞成,可是有一个“执政官”却大发雷霆,甚至把安东尼与邱利奥两人赶出上议院的门外。
那时凯撒身边只带了三百名骑兵,五千名步兵,其余的军队都驻屯国外。本来在众寡悬殊的状态下不宜用兵,可是好胜的凯撒却鼓励他的将领们不用武器,只用指挥刀,把高卢最大的一个城占领下来再说。他叫他的部下指挥部队,自己却行若无事地到公共场合去看人家角斗。这种好整以暇的深沉的态度,绝不是普通的武夫所能想象得到。
庞贝坐立不安,心里非常难过,有人告诉他说,他让凯撒带兵,现在好心没有好报,凯撒却带兵来打倒他与政府;有人骂他让“执政官”来侮辱凯撒,当凯撒尽量退步,愿意接受调停的时候。本来庞贝的手下还有许多兵,可是由于情报不确实,说凯撒的军队已占上风,结果,弄得他不敢动弹。他擅发布告,说罗马城已经陷于无政府状态,凡是爱护祖国,尊重自由的人,都不该留在城里。
“执政官”与上议院的议员们各自收拾细软,漏夜逃走。凯撒率兵进城,秋毫不犯,他命令居民与军警合作,维持法律与秩序。庞贝早已跑开,他所有的军队,全经凯撒收编。凯撒教上议院议员向庞贝接洽和平条件,可是谁也不敢出面接头:一来他们已经背叛庞贝,没有面目相见;二来他们害怕凯撒根本没有诚意,所谓“和平”,只算是阴谋的幌子罢了。
七
凯撒把武力和法律划分得很清楚。他说:“假如我所做的事情你不高兴;你大可离开这儿;因为战争不准言论自由。当我放下武器,恢复和平的时候,你们可回来,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还说:“畴昔之事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从前你们怎样反对由你们反对,现在你们在凯撒的掌握中,凯撒要怎样对待你,你们也没有办法。这些话传播出去,凯撒的权威马上造成,他要进行的任何计划,谁也不敢干涉。
因为西班牙还是由庞贝的旧属据守,所以他决定进攻。他想这地方如能攻下,那么庞贝等于一个光棍将军,再也不能耀武扬威了。在他进攻西班牙的过程中,他本人害怕遇伏,他的军队害怕粮食不继,但他坚持原来的计划,激励士兵前进,终于达到目的。
罗马的上议院举他为独裁者,他受之无愧。接着,他命令所有亡命客重返故国,给从前在西拉统治下吃尽苦头的人的儿女以公民权;他宣布减租减息,借以减轻债务人的负担。不过他做独裁者只做十一天,后来他就辞职,单纯担任“执政官”的职务。
现在凯撒又想出兵,可是兵士们连年苦战,对于战争实在不感兴趣。他们私自闲谈,大家互相诉苦。他们说大家都是伤痕处处,姑定他们是铜身铁骨,可是经过千锤百炼后,也会折断了。他们边走边谈,等到他们抵达一个站的时候,他们发现凯撒早已跑到很远了。这样一来,他们又改变论调,说自己不应该这么贪生怕死,他们埋怨军官们进兵太慢,恨不得身上插着两翼,一下子飞到凯撒的身边。
老实说,凯撒的士兵是富有作战经验的,然而频年的战争,阵营的一再更易,攻城掠地,守夜看更,使每个人都弄到筋疲力尽。此外,他们上了年纪,身体受不了过分的劳碌,而他们的无比的勇气也随着体力的衰退无形中损失;加以饮食无节,疾病丛生,钱粮匮乏,凡此种种,都不是持久战的条件。
现在凯撒进兵很慢,因为粮食的来源十分困难;他的威望也一落千丈。但是,自他占领坎菲城后,他不但找到粮食和酒,而且精神兴奋异常。到了短兵相接时,凯撒以寡敌众,用刺刀把庞贝旧属的年轻军官刺伤,前面一退却,后边的大军一哄而散。庞贝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化装潜逃埃及,最后,仍被人暗杀。
当凯撒赶到埃及,他的部下把庞贝的首级呈上,他掉头不顾,只好流着双泪把庞贝的私人的印件留下来。他写信告诉罗马的朋友说,在这次战役中,他最得意的杰作,就是释放从前反对他的人。这种“诛其君而吊其民”的精神,倒有中国古代的大将的作风。
凯撒到了埃及后,他就和埃及王后克利奥佩特剌(Cleopitra, 69—30 B.C.)发生恋爱。埃及王有个太监波迪纳(Pothinus)很得宠,大权在手,为所欲为,暗杀庞贝的是他,驱逐王后的是他,阴谋置凯撒于死地的也是他。他用很粗鲁的家具及很坏的食品来招待凯撒的军队,并且大声扬言,这是免费招待,迹近揩油。后来凯撒发现这太监的阴谋,所以一下子把他刺死。他和埃及王后的不正常的结合,曾给他弄个私生子,他还给私生子取名为“小凯撒”。不久之后,他又离开埃及,回到罗马。
凯撒一到罗马,即当众宣布自己的战绩。他说自己曾征服一个国家,每年可得若干担谷物,若干罐煤油。接着,他被选为四届联任的执政官,随即率兵远征西班牙。留守西班牙的庞贝的儿子们年纪虽轻,但胆量颇不小,这使凯撒胆战心寒。当他重返罗马时,他告诉亲友们说,自从军以来,他身经百战,每战必胜,现在是第一次尝到死里逃生的滋味。
对外战争,任何有良心有能力的国民都愿意为国捐躯;对内战争,除少数有利害关系的亲属外,谁都不感兴趣。凯撒兴高采烈地庆祝自己的胜利,一般罗马人看了很不舒服,因为他所打的对象并非外国的军官或野蛮部落的酋长,而是本国最有名望的大人物及其儿子。事实上,他这种戕害同胞的作风也是内疚神明,这一点可从他没有发一封信来报告战争的经过这件事情,得到证明。
真正聪明的人,是“功成名遂身退”,只有这样,才能够明哲保身。可是凯撒的野心太大,他的劲敌死光,他还不满足;他要求绝对的权威,即自立为王,这种违反民意的举动,徒使亲者痛,仇者快。但是,位高权大的人的周围老是有一批应声虫,他们奉意承志地逢迎他,说这是民意,说天与不取,难免错过机会。一代聪明人,敌不过小人的阿谀诌媚,终于袍笏登场,坐在黄金的交椅上,受人庆贺。阴谋家们知道时不可失,他们一面带着群众层层包围着凯撒,一面调虎离山,把凯撒最得力的亲信安东尼邀到屋外去长谈。当凯撒走进上议院时,大家起立致敬。他刚坐下去,大家接二连三地提出各种问题来麻烦他,他怒不可遏,心里的无名火直冲上来,于是破口大骂人家。周围的敌人一拥而上,第一个人把他的外套拉下,第二个人就给他来个利斧,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莫名其妙。他回顾左右,看见勃鲁脱斯也在凶手的行列中,于是长叹了一声:“勃鲁脱斯啊,你也在内么?那么没落罢,凯撒!”接着,你一枪,他一刀,一连被砍二十三刀,奄奄一息地死于庞贝的铜像之下,享年五十八岁。用宗教家的老话来说,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八
英国的大诗人兼戏剧家莎士比亚运用他的惊人的想象力,把凯撒的轶事写成一部千古不朽的悲剧。二十几年前,我的英文老师教我读这篇悲剧时,叫我背诵一些重要的台词,尤其安东尼的演讲,感情那么热烈,思想那么深刻,句子那么犀利,的是至诚动人的文章。
……你(凯撒)的一处处伤口,好像许多无言的嘴,张开了它们殷红的嘴唇,要求我的舌头替它们向世人申诉;我现在就在这些伤口上预言:一个咒诅将要降临在人们的肢体上。残暴惨酷的内乱将要使意大利到处陷于混乱,流血和破坏将要成为一时的风尚,恐怖的景象将要每天接触到人们的眼睛,以至做母亲的人看见她们的婴孩被战争的魔手所肢解,也会毫不在乎地付之一笑;人们因为习惯于残杀,一切怜悯之心将要完全灭绝;凯撒的冤魂借着从地狱的烈火里面出来的协助,将要用一个君王的口气,向罗马的全境发出屠杀的号令;让战争的猛狗四处蹂躏,为了这一个万恶的罪行,大地上将要弥漫着呻吟求葬的肉体的腐臭。
安东尼把凯撒的伤口描写成“许多无言的嘴,张开了它们殷红的嘴唇,要求我的舌头替它们向世人申诉”,那些凶手们一听到这种感情真挚,想象力又很丰富的控诉状,他们的心理已经寒了三分。因为“感情是容易感染的,看见你眼睛里悲哀的泪珠,我自己也忍不住流泪了。”
安东尼把凯撒的尸体搬到市场上,然后掉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试探人民对于这些暴徒所造成的惨案有什么反应。在安东尼没有到场之前,勃鲁脱斯先起来演说,他假仁假义地说了一大堆,其中最精彩的两句话是:“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你们宁愿让凯撒活在世上,大家作奴隶而死呢,还是让凯撒死去,大家作自由人而生?”换句话说,凯撒和罗马人的自由不可得兼,而勃鲁脱斯之行刺凯撒完全是为整个罗马人的自由着想,“用死亡来惩戒他的野心。”临走前,他还说了一句漂亮话:要是祖国需要他死,他随时随地可以自杀以谢国人。
群众听了勃鲁脱斯这一席话后,谁都热烈欢呼,要护送他回去;他却好声好气地请群众不要走开,静听安东尼的演讲。接着,安东尼说:
……他(凯撒)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是那么忠诚公正,然而勃鲁脱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可是勃鲁脱斯是一个正人君子。他曾经带了许多俘虏回到罗马来,他们的赎金都充实了国库;这可以说是野心家的行径吗?穷苦的人哀哭的时候,凯撒曾为他们流泪;野心家是不应当这么仁慈的。然而勃鲁脱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可是勃鲁脱斯是一个正人君子。你们大家看见在“庐砵葛节”那一天,我三次献给他一顶王冠,三次他都拒绝了;这难道是野心吗?然而勃鲁脱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可是勃鲁脱斯的的确确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不想推翻勃鲁脱斯所说的话,我所说的只是我自己所知道的事实。你们过去都曾爱他,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么什么理由阻止你们现在哀悼他呢?理性啊!你已经遁入了野兽的心中,人们已经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了。原谅我,我的心现在是跟凯撒一起,在他的棺木之内,我必须停顿片刻,等它回到我的胸膛里。(按:本节所引用的几段莎翁的台词,是根据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因为勃鲁脱斯的演讲在前,先入为主,群众对他有相当印象,所以安东尼一口咬定地说勃鲁脱斯是个正人君子,(注:在这全段著名的演讲词里,安东尼一共说了四次“正人君子”,一次“尊贵的勃鲁脱斯”的字样)说他不会撒谎。接着,他用事实来证明凯撒怎样尽忠祖国,怎样爱护人民,怎样大公无私,而他本人曾三次献了王冠给凯撒,三次都被拒绝。这种铁般的事实,证明凯撒绝对不是一个野心家,更不会阴谋做皇帝,出卖人民的自由。安东尼的演讲文,没有半句下流或谩骂的话,但是每句里都有骨头,箭无虚发,最重要的是他那么能够把握住群众的心理。他不高谈理论,只胪列事实,这种深扣群众的心弦的具体而深切的事实,是作煽动性的政治演讲的人不能忽视的东西。
从来大智若愚,像安东尼这么雄辩的大才,他自己却谦恭地说:“因为我既没有智慧,又没有本领,我也不会用行动或言语来激动人们的血性;我不过照我所想到的说出来。我只是把你们已经知道的事情向你们提醒,给你们看看亲爱的凯撒的伤口,可怜的可怜的无言之口,让它们替我说话。可是假如我是勃鲁脱斯,勃鲁脱斯是我的话,那么安东尼一定会鼓起你们的愤怒,让凯撒的每一处伤口里都长出一条舌来,即使罗马的石块也将要大受感动,奋身而起,向叛徒们抗争了。”
凯撒死后,人们宣读他的遗嘱,里边载明他决定把相当多的遗产给每个罗马公民。当他的尸体从公共场合抬出去火葬时,全城民众举哀,呼号之声震动天地。他们把家里的桌啊、椅啊、门窗啊,一一搬到火葬场去作燃料,然后燃着火把去烧那些阴谋家煽动家的屋子,幸亏那些人早已闻风逃逸,不然,将给这些群众们撕成粉碎了。
后代崇拜凯撒将军的人,说他是罗马时代最有教养的人物之一。他酷爱艺术、诗歌、音乐、哲学,无论他遇着多么艰难困苦的生活,他对于上述这几部门学问有关的书籍总是爱不释手。他有实行家的耐苦的精神,他也有艺术家的敏锐的感觉,而他最大的贡献,却在改良日历,更正错误的时间,直至现在,世人还受他的恩惠呢。
1951年5月14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