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可望领导的大出击失败以后,清政府即时对黔、滇布置了一个大包围的阵势。清政府派遣四川总督李国英驻保宁,经略洪承畴驻长沙,大将军辰泰及阿尔津先后驻荆州,尚可喜等驻肇庆诸州。他知道黔、滇地险,而诸将又皆出身“流寇”,身经百战,所以不敢轻举进犯。但并不是委黔、滇于不顾,只是等待机会而已。当时高绩看清了这种危机。他说:“今内难虽除,外忧方大,伺我者,顿刃待两虎之毙,而我酣歌漏舟之中,熟寝爇薪之上,能旦夕安耶?”

果然,当孙、李火并之后,清师遂三路入黔,时永历十二年二月也。第一路,由吴三桂、固山额真、侯墨尔根、李国翰统所属清兵及汉中、四川各地清兵,由四川南下。第二路由赵布泰统所属清兵,及提督缐国安统所属标兵,与湖南调发兵由广西西进。第三路,由济尔哈朗统领清兵及经略调取各兵,由湖南西进。此外洪承畴自率大军出黎靖,牵制李定国之军,以便三路大军乘虚而入。

永历十三年,吴三桂等由四川长驱南下,越遵义,由毕节直冲大理,分兵由建昌进捣平越。赵布泰等由广西南丹经那地,陷独山,进趋安隆。济尔哈朗等由湘西陷镇远,进薄贵阳。当时桂王政府也派兵遣将,分道应战。但是刘正国则溃于三坡,白文选则败于毕节,李定国的主力军,也失利于独山。同时,孙可望的旧部王自奇、关有才以待遇不平,叛降清朝。三路外攻,叛军内应,而贵阳遂陷。

当清兵三路会师贵阳以后,汉奸洪承畴与清信郡王多尼在龙旗飘扬之下,走进了贵阳。他们现在要进攻云南了。为了抵抗清兵的进攻,李定国曾经领导了一个最后的战斗。据《明纪》云:“李定国与冯双礼等守盘江,扼鸡公背……遣白文选将四万人守七星关,抵生界立营,以牵蜀师。”但以众寡不敌都失败了。据《明纪》云:

十一月,蜀师出遵义,由水西趋天生桥。十二月,入乌撒,文选惧,弃关走沾益。粤兵至盘江……入安龙,定国使怀仁侯吴子圣拒之,大败。定国由盘江回师拒战,为大兵所击,破其象阵。又连败于罗炎、凉水井、撤岩,诸将皆走。定国撤营遁归……大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春正月,大兵入云南。[1]

桂王政府最后的首都沦陷了,桂王及其从官卫队四千余人仓皇由永昌出走,经永平,南走腾越。当此之时,不顾生死与清兵肉搏于玉龙关的是白文选,与清兵血战于磨盘山的是李定国,他们都是张献忠的部将。反之,在逃亡的途中叛变桂王的,却是他最亲信的禁卫军。《也是录》云:

(永历十三年正月)二十四日,甫下营而未炊,忽(总兵)扬武兵到,传言后而满清兵随到,各营兵士俱忙乱奔散。马吉翔与司礼李宗遗催驾即行,遂踉跄而奔,君臣父子夫妇儿女不复相顾。兵马乱处,火光竟天,各营行囊皆(被)抢劫;上之贵人宫女,俱为乱兵所掠。

二十五日,至铁壁关,孙崇雅叛,肆掠行在辎重,凡文武追扈稍后者,悉为所掳。

桂王一行,总算到达了缅甸的边境,但缅人要查验国书并卸除弓矢刀兵才许入境。他们不得已,在缅人的胁迫之下呈示了敕书并解除了武装,然后才走进缅甸的国土。入缅境后,检阅从者,仅一千四百七十八人了,因不得舟,乃分水陆两批,前往缅京,桂王等六百四十六人由水路往,余悉陆行。陆行者至哑哇对河,即遭缅人劫杀和被掳为奴,但桂王等一行,则安抵缅都。

这一群委弃了祖国,窜身蛮服的南明士大夫到达了缅京以后,自以为与世无涉,与人无争,可以“聊借缅人以固吾圉。”于是“呼卢博塞”,“纵酒酣歌”,开始了亡国大夫的生活。《也是录》记其事云:

时缅妇自相贸易,杂踏如市,诸臣恬然以为无事,屏去礼貌,皆短衣跣足,阑入缅妇贸易队中,踞地喧笑,呼卢纵酒,虽大僚无不然者。其通事为大理人,私语人曰:“前者入关,若不弃兵器,缅王犹备远近。今又废尽中国礼法,异时不知何所终也。”

上患腿疮,旦夕呻吟,而诸臣日以酣歌纵博为乐。中秋之夕,马吉翔、李国泰呼梨园黎应祥者演戏,应祥泣曰:“行宫在迩,上体不安,且此何时而行此忍心之事乎!虽死不敢奉命。”吉翔等大怒,令痛鞭之。时蒲缨所居,亦密迩西内,缨大博肆,叫呼无忌,上闻而怒,令毁其居,缨仍如故。

当时呼卢纵酒者,大半皆系腰缠厚资的。其时亦有流离异国、三日不能举火者。《明纪》云:

时诸臣困乏,有三日不举火者,马吉翔拥厚资不顾,为请于王。王无以应,乃掷国宝于地,吉翔取而碎之,以给诸臣。

《也是录》的作者亲眼看见这种情形,不禁为之叹曰:

诸臣好丑,盖难枚举,至文武升迁,仍由权贿。国事至此,尚可问乎!

桂王一行用现代语说,也算是一个“流亡政府”,因为他们还保持着政治的组织,而且缅甸政府,也是把他们当作一个政治团体接待的。但是这个流亡政府已经忘记了他的任务,他们简直没有想到怎样打回祖国这件事情。而这就表现在他们拒绝与李定国等继续抗清斗争。

具体的史实指示出来,当清兵入滇以后,李定国并没有放下武器,他还是与他身经百战的弟兄在滇缅的边界继续与清兵相抗。当桂王之入缅也,李定国方与清兵苦战于磨盘山,他没有想到桂王会委弃祖国。既闻桂王入缅,乃急遣白文选率兵入缅,想把桂王接回。《永历纪年》云:

当是时(桂王入缅),李定国已遣白文选率兵迎驾。至哑哇城下,距驻跸五、六十里,为缅人隔绝不相闻。

以后又遣将至芒漠迎驾。《也是录》云:

四月,芒漠来报,有我兵祁信者来迎驾,请敕止之。吉翔请以锦衣卫丁调鼎、考功司杨生芳往,至五月望后始还。祁兵得敕不进。吉翔复与缅官之把隘者敕一道云:“朕已航闽,后有一切兵来,都与我杀了。”

《也是录》又载:

永历十四年(庚子)七月,缅人复招黔国公沐天波渡河,天波力辞。缅使曰:“此行不似从前,可冠带而行。”至则遇之有加礼,始知各营将临缅城。晋王李定国率兵迎驾,有疏云:“前后具本三十余道,未知曾达御览否?今与缅定约,议于何处迎銮?伏候指示。”而诸臣在缅,燕雀自安,全无以出险为念者,缅营索勒朦胧而去。外兵久候,音问俱绝,遂拔营去。

同书又载:

永历十五年(辛丑)二月二十八日,巩昌王白文选密遣缅人赍疏至,云:“臣不敢速进者,恐惊万乘,欲其扈送出关,为上策耳。候即赐玺书,以决进止。”后五、六日,文选率兵造浮桥为迎跸计,相去行在六七十里,缅人复断其桥,文选候话不得,遂撤营去。

从这些纪载,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当时李定国等尚拥有相当的兵力,同时也可以看出他们忠君爱国之忱异乎寻常。他们深入缅境,两围阿瓦,企图救出桂王,继续反清的斗争。可惜当时马吉翔、李国泰等一般阘茸之徒,相与狼狈,“恐(李)定国至,众将疾功,其恶不得自恣”。因而扬言桂王已经航闽,并嘱缅官之守隘者“后有一切兵来,都与我杀了”。岂不可叹!

最后的灾难降临了。自李定国撤兵以后,于是流亡政府的大小官吏遂不能不饮缅人之“咒水”。《明纪》云:

秋七月,(缅王)欲尽杀王文武诸臣,遣人来言曰:“蛮俗贵诅盟,请与天朝诸公饮咒水。”黔国公沐天波疑有变,欲不行,王强之。马吉翔、李国泰邀诸臣尽往,至则缅人以兵围之,令诸臣以次出外。出辄杀之,凡杀四十二人。[2]

永历十五年冬,明代的重镇吴三桂,“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3]兵临缅京。十二月初二日,缅王以桂王献吴三桂军前。永历十六年四月初八日,吴三桂弑桂王于昆明,明亡。《也是录》序言曰:

呜呼!国运之兴衰成败,天乎人也,人乎天也?仆每读史至国破君亡之际,未尝不掩卷欷歔而不忍多读者。嗟乎!天步之艰如此,人谋之失如彼,天人俱失,何以为国!呜呼,痛哉!

(原载重庆《中华论坛》第一卷第十、十一期合刊,1945年12月1日出版)

注释:

[1]《明纪》,第35、36页。

[2]《明纪》,第40—41页。

[3]蒋良骥:《东华录》卷八,“康熙元年二月”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