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童塔铭》诤 《天童塔铭》之诤凡二次：
其一为费隐对木陈。《费隐语录》十一《与侍御心韦徐居士书》略云：“先师《塔铭》一事，关系匪轻。去岁孟冬，嗣法弟昆曾合上公书，并王孝廉《行状》，祈大手笔垂留一碣。迨四月望后，接尊制《塔铭》读之，文质兼到，不胜欣服。但末后嗣法弟昆之名，未承纪载，某于此殊有隐虑焉。方今木陈以代付为事，欺昧诸方，嗣法十一人，倘不列名，则凡受代付者，俱得混滥此中，天下后世受其欺昧者当何如也。且原叙止及木陈，尚未及众请之意，与王孝廉所纪之详，在某虽不敢以已意疑人，而在木陈岂必无忽略公书，自作主宰之事，果尔，则不惟蒙蔽某等弟昆，抑且蒙蔽门下矣。先师晚年驻锡甬东，道播天下，惟门下与有力，末后光明，还藉笔头点出，是天童法价冠世，实赖大护法始终之。前公书稿具在，恐浮沉未达，特重录一通，上呈记室，以证其有无，并求详定原文，以垂世世。”
书发于甲申之夏，所诤者二节，一为嗣法人名不列举，二为未及众请。此乃撰文常例，固可由主者自行填入，无庸诤也。然费隐对木陈不信任之情，昭然如揭矣。徐心韦者，鄞人徐之垣，天启五年进士，累官江南提学御史，蕲州失守，以学臣衣妇人衣而遁，闻者哂之。全谢山《续甬上耆旧传》于心韦颇有微词。然心韦国变后削发为僧，居碧溪大音庵，庵有在涧楼，髣髴钱氏绛云楼结构，自题曰“早已觉来浑是梦，譬如死去未曾埋”，士论深谅之矣。
同时费隐又有《与广文客卿张居士书》云：“天童先师过后，法门被木陈大坏，妄代先师付法，讹伪相传，不胜错谬。此如朝臣不奉王命，私鬻官爵，罪例相等，谅我居士智鉴高明，早已了辨，不须山野再悉数也。但先师塔上之铭，旧冬嗣法诸弟昆等，同具公书，敦请四明徐心韦翁大手笔。兹见来移，不列的传法嗣十一人名，但云某某若干人，则吾十一人尽同夫己氏，而凡受代付者皆可冒昧承当，其关系法门岂浅鲜者。且原文叙述，但谓据黄介子《行状》及木陈传云云，传语多有未妥，姑不具论；即如介子《行状》中，原只混称法嗣，不及详明，状为求文之贽，名实亦嫌无据，然其时尚未有代付一事也。况碑窆千古不朽，苟置法嗣于若存若亡之间，流弊不大可寒心耶！惟居士现身四明文治，力易挽回，烦道驾拨冗，与山野法嗣隐元同往一谒心翁，痛切转道此情。元望据王大含所纪，历然开载，天童一枝灯，庶不致为后人混滥，先师常寂光中，亦应佩明德于无涯，岂惟山野诸弟昆等永藉荷担之力已也。”
客卿余姚张廷宾，天启四年举人，鄞县教谕。癸甲之间，国事大坏，而江南溺于承平，尚谓收复可望。客卿独忾然谓：“数十年来，人心丧失，其祸遂流于国家。今朝野诸人，急须痛自克省，先复其本心，然后共图国事，不然，恐神州陆沉，事在旦夕。”因作《复人心说》，榜明伦堂。《鲒埼亭诗集》八，《姚江三哀诗》所云：“恢复人心第一檄，传者窃笑闻者嘻，岂知天地遽崩裂，竟坐此故成陵夷，乃信岩疆在方寸，不恃高城与深池。”即咏其事也。国变后入雪窦山中祝发，《石奇云语录》四，有《受张孝廉客卿为僧法语》曰：“相逢莫道休官少，林下今朝又一人。”遂为石奇掌书记，名行恂，字道严，号退安，晚居妙高峰，学者称妙峰老人。《杲堂文钞》一有《妙峰集序》，称为道严尊者。木陈代付一事，诸方非难，至比为父亡代父生子，见《布水台集》卅二《复次牧冯居士札》，则木陈当日之不理于人口可知。此《天童塔铭》第一次之诤也。
其二则为木陈对继起。密云之寂，在崇祯十五年，徐撰《塔铭》，在崇祯十七年，文载《天童寺志》七。至顺治十六年，木陈又请钱谦益为之，今附《密云语录》后。尝取与《有学集》校，字句偶有不同，大体无异，惟法嗣十二人，《集》亦未列举，此为常例，《语录》则已一一叙入矣。又请铭一节，《集》单作公，《语录》则作忞公、门公，门公者牧云门，木陈不敢自专，引牧云以为重，盖所以塞同门之口，知前此费隐之诤为有效也。然前诤甫已，后诤随来。天下多文人，何必谦益！天童在甬，徐以甬绅久为天童护法，请徐固有因也；钱自乙酉后，名誉扫地，何所慕而求之？且钱选《列朝诗》丁集十二《谭元春传》，谓：“天丧斯文，竟陵之诗，与西国之教，三峰之禅，并为孽于世。”其与黄梨洲书，附今《南雷文定》后，亦谓：“三峰之禅，西人之教，楚人之诗，并是世间大妖，三妖不除，斯世必有陆沉之祸。”牧云《懒斋后集》六《摄魔论》，亦谓：“汉公跋扈，士庶咸恶而薄之，太史钱牧翁特甚。”然则汉月为谦益所痛嫉，木陈固稔闻之，请痛嫉汉月之人为天童作塔铭，其于汉月利乎不利乎？汉月之徒之不能不有所顾虑，犹费隐也。
然试观木陈之辩则何如？《布水台集》廿二《复西遯超道人书》云：“先师塔上之铭，久空麟笔，创怀非一日矣。去秋所以重请虞山者，不过借托文言，以光昭先老人之徽烈耳。西固信山翁决不幸虞山舞弄笔舌，而雌黄天下也。况三峰为先师行二之子，则于山僧为同气连枝，手右而戕其左，叶滋而掊其根，在他人或恬然为之，辱在西遯见谅之山僧，断不出此矣。或虞山信笔直书，不留余地，而犹子中如玄墓，如灵隐，即犹孙中如豁堂，如仁庵辈，走一使持片楮焉而问山僧，岂可不手勒八行，专人请改，矧灵岩之与山僧，尤称当世籍、咸者乎！见不出此，乃规为布置，斡旋虞山，又动劳足下之管城君，是谓无识，且昧山僧。夫以明白之山僧，往往见疑于世，独一西谛信之，可庆也，亦可吊也。改易之铭，即如命定刊。双白远来多媒嫚，乞为山僧修饰，弗备。”
西即祁季超，梨洲先生尝曰：“祁氏藏书，自季超学佛，一切视为土苴，多半为云门沙弥持去卖钱。”见《鲒埼亭诗集》六注、玄墓剖石壁，灵隐具德礼，豁堂正岩，仁庵济义，皆汉月法裔。双白王廷璧，灵岩护法。《布水台集》同时又有《复灵岩储侄禅师书》云：“先老人塔铭，去秋始托虞山属笔，七襄之报，诺以今夏浴佛为期。中间词锋，有碍汉兄和尚，则山僧都未省览。老侄既阴得其事状，何不移牍山僧，俾为删改，乃假手张静翁斡旋钱牧老，抑复何也？虽老侄出乎机，入乎机，妙有化裁，但用之以待老阮籍，则所谓附同气荷同心之语，又似信不由中矣。老侄自是天生妙慧，山僧深愧赋性颛愚，然则患难欲其相成，德业欲其相劭，无乃太孤老侄之心耶！老侄言满天下，道播江湖，先老人可谓有子有孙，是则借光多矣。区区十八年来，松柏既实之枯骨寒原，远烦玉步，或有媒媛，得不深僧之罪，而消老人之福哉！乞泯此念，荷感尤多。改定铭词，谨依双白颁口谕，即如命施行矣。”
季超、继起去书何词，不可得见。然继起托人斡旋谦益，则《有学集》十有诗证之，序云：“已亥夏五，十有九日，灵岩夫山和尚，偕鱼山相国、静涵司农枉访村居，双白居士、碓庵上座诸清众俱集，即事奉呈四首。”其第四首云：“妙莲花界自圆成，法海何因起墨兵，少分观天知眼阔，多生持地学心平。螟地旷当街叫，蛮触人饶画角争，放箸与君同喷饭，须弥卢顶一萤明。”
夫山即继起，鱼山熊开元，静涵张有誉。碓庵僧鉴青，皆继起弟子。丁圈公《明事杂咏》所谓“大丞相与大司农，左右灵岩侍退翁”，此亦木陈妒忌继起之一因也。木陈两书，嬉笑怒骂，兼而有之，不可向迩。计其时奉召入京之讯已到天童，木陈正拟为僧人之钱谦益，藉新势力以排除旧势力，其得意可想也。此《天童塔铭》第二次之诤也。
《鲒埼亭诗集》一，言：“牧斋本与茶村相契，及国初，竞陵谭侍讲主试江宁，致敬于茶村，如燕太子所以事荆卿者。茶村叩之，则长跪流涕曰：‘欲先生为吾家报仇也。’茶村嘿然。是日饯别侍讲诗，有云：‘海内于今极可怜，江南遍唱李龟年’，指牧斋也。而是后操戈于《初〔学集〕》、《有学集》者，实由之始矣。”茶村杜濬，有《变雅堂集》。谭侍讲篆，顺治十五年进士。竟陵之诗，既有茶村为之报复，三峰之禅，岂可遂无抵抗。无独有偶，于是梨洲之《三峰塔铭》出焉。以梨洲敌谦益，在当时似稍弱，在后人视之，则谦益岂梨洲比，不能不叹继起之巨眼也。《碑》载《南雷文案》六，其略曰：
“万历以前，宗风衰息，云门、沩仰、法眼皆绝，曹洞之存，密室传帕，临济亦若存若没，什百为偶，甲乙相授，类多堕窳之徒。紫柏、憨山别树法幢，过而唾之，亦遂受未详法嗣之抹杀，此不附之害也。其后胡喝乱棒，声焰隆盛，鼓动海岳，开先从而厌之，既饮荆溪，而野祭无祀之鬼，开先亦遂为唐子逋人，此附而不附之害也。三峰禅师从而救之，宗旨虽明，箭瘢若粟，师弟之讼，至今信者半，不信者半，此附之之害也。密云悟公以临济第十三世，开法金粟，师徘徊而就之。云大喜，上堂告众曰：‘汉公悟处真实，出世先我，所以屈身来此者，为临济源流耳。老僧从来不易安第一座，今累汉公。’当是时，云虽有憾于师，心服其英伟辨博，非及门所及，姑且牢宠之。而及门者多恶其张皇，谗构间作，于是有《辟妄》七书，天下视其师弟子之间若水火焉。今之议新会者，谓其从聘君无所得，独坐十余年，恍然觉如马之有勒，其不宗聘君明甚。儒释同例，则师之龃龉于师门，又何害耶！师卒后廿九年，羲见储公于灵岩，出师之《年谱》、《道行录》读之，谓羲曰：“天童师翁塔铭，前有作者，自子发之，改撰于钱宗伯；吾师之塔铭，董宗伯所撰，亦未备，子可引前例为一通乎！’羲曰：敢乎哉！昔柳子厚为大鉴碑，刘梦得继之，遂书第二。无已，则有斯例在，乃掇其大者言之。”
置紫柏、憨山于未详法嗣，摈开先雪峤信于龙池派外，谓《五灯严统》也。师弟之讼，箭瘢若粟，英伟辨博，非及门所及，恶其张皇，谗构间作，明天童、三峰之诤，由同学酿成之也。《碑》撰于康熙四年，谦益已先一年卒，《碑》固明言与钱撰《天童塔铭》对立也。《南雷续文案》一又有《轮庵语录序》，云：“余上灵岩，退翁集徐昭法、周子洁、文孙符、邹文江、王双白于天山堂，纵谈者七昼夜。余诗‘谁知此日军持下，尽是前朝党锢人’，记其事也。退翁遂属余作三峰第二碑，此后《语录》无不有寄余书札，余或见或不及见，而退翁惓惓之意，不可忘也。”继起与梨洲之交情若此，与谦益则有异矣。谦益曾序继起《语录》，未卒前数月又曾撰《寿量颂》寿继起，然其卒也，继起挽之曰“笑看东涧写新衔”，则其文果足重耶！
二“密云弥布”扁诤
海盐金粟寺，当山有碑亭，亭有扁，题曰“密云弥布”，崇祯间费隐住金粟时，檀越蔡子穀联璧所书也。后亭为费隐弟子孤云鉴拆废，此扁遂悬丈室楼前。顺治末，费隐师弟，相继沦亡，继起补住金粟，改建祖堂，乃将此扁卸下，另书“亲闻室”三字，钤滹沱大宗三峰真子之印，裱旧扁上，而悬置侍寮焉。此诤之所由起也。密云者，天童悟号，金粟者，密云旧道场，然扁非密云手书，词非密云自拟，子穀偶尔拈毫，费隐叹为巧合，本山门恒有之事，无不许侵犯之条。孤云既可拆亭，继起何不可糊扁，然木陈则视此为攻击继起之最佳题目矣。于是《反正》有录，《杜逆》有说，声讨有书，其书名《复灵岩储侄禅师书》，当未寄达时，已传播诸方，并欲付梓，经人劝阻，卒刻入《布水台集》第廿二卷，熊鱼山为本师缓颊，木陈竞予以一掌，缁素大哗，真前此所希闻也。其书略曰：
“山僧向来于犹子之中，视吾侄为最厚，以至忘名分，夷高下，甚欲举尔住持天童，爱尔施设，文言豁达，将来德业闻望，殊有可观也。不谓尔于先师包藏祸心，笔舌张，雌黄无忌，山僧由是疏尔博尔，不尔闻问者七年。去岁闻尔迁金粟，往来僧俗，谓尔弁髦先人，欺侮尊宿，称师翁则曰天童大师，祠三峰、觉范则曰振祖之堂，北堂有先人庙貌，弗躬弗亲，旬香月灯，潦草塞白而已。山僧以为金粟道场，乃先师发迹之乡，在他宗之人承而袭之，不兴食德报恩之思，且非人类；矧尔孙子，枭獍为心，始终一德。嗟嗟，‘密云弥布’之扁，何刺尔瞳，亦自书‘亲闻室’三字，糊之又糊，抑何丧心悖理，欺祖逆天，若此之甚哉！昔人谓黄檗胜亦奇衲子，但晚年谬耳，今尔晚年则一味穷欲极奢，抑人扬己。慢山突兀，高逾须弥，贪壑汪洋，深沦沧海。出入务同卿宰，则丹涂香柏之舟，招摇而过市焉；受用拟埒王侯，则采买定窑之碗，罗列而陈餐焉，服御游从，动求精妙。罔思岁比荒戎，室十空九，今我身衣口食，非由诸天报德，要皆信脂檀膏，减割妻孥，施我而营福者也。久欲向尔深规切谏，虑尔骄矜傲兀，不能尽厥所怀，今因尔侮慢先师之故，始得乘间有言。所冀改往修来，化凶为吉，否则福消报尽，厥戾非轻，恐不止顿足扼腕之追矣。”
书作于康熙元年，时木陈年六十七，继起亦五十八矣。所以为继起罪者，糊抹“密云弥布”扁外，一为奢侈，一为兀傲。尚有关涉《灵岩树泉集》一段，将于次章述之。曩读《结埼亭集·退翁和尚第二碑》，知继起为浮屠中之遗民，能以忠孝作佛事，足比宋之大慧杲，不知其为木陈深恶至此也。然木陈此书传播后，继起未闻致辩，仅有门下周居士静香名荃者，致书木陈，为之调护，附《布水台集》来书中，可略识此诤之颠末。书谓：“双白居士于七日过南岗，历言和尚待法侄法孙之宽大仁厚，而植继堂头尤深笃。自知孤负老人处甚多，闻督责之语，跼踏无地，惶愧欲死，其来非泛常，可默会也。荃叨为法嗣，何敢向人一句，今法战已胜，小杖渠已全受，义无再加大杖之理。学人传语，云有致灵岩一书，欲付梓工，荃清夜思维，似可商略。伏乞以稿见掷，令荃与看，使之感服，尤胜刊刻。倘以荃言为不然，亦祈过吴门面呈一切，商万妥而行可也。总在先师翁一脉，曲全之，幸甚幸甚。”
木陈复书，略谓：“金粟一席，乃先人起家之地，顷以主失其道，门径荒芜，殊可恻怆，因过武原，拟商诸檀，择一代司俎豆之人。始睹灵岩所作所为，日以陵毁先老人为事，他不具论，即‘密云弥布’一扁，糊抹至三，况其小者，此山僧声罪致讨，扶纲维常，义不容已。来谕述王双老代渠修饰，谓自知孤负山僧处甚多，山僧自念道凉德俭，何能于尾大不掉之人，有所植。独是先师为祖，继起为孙，以孙蔑祖，为不可长此厉阶耳。灵岩身为人天知识，非狂非惑，公然陵毁祖翁，必闻山僧督责之语，而后跼踏无地，惶愧欲死者，岂不零仃洋里更叹零仃，惶恐滩头重说惶恐乎！极知尊意为先师一脉，开曲全之路，然其告文自白，素非先师一脉，奈何奈何！与继公书，腊底既封缄，俟新春寄托转致，幸专人来，附上灵岩为感。”
此复周静香第一书也。尚有第二书，述熊鱼山受辱事。鱼山为继起入室弟子，以刚直闻天下。前此《天童塔铭》之诤，鱼山曾斡旋谦益，此诤发生，鱼山亦在调人之列。顾措词切直，触怒木陈，木陈直提：“汝既为灵岩嫡子，便须认得我家宗派，汝非吴江令，我亦非吴江编氓。”遂当机一掌，斯时鱼山啼笑不得，一座纷纭，不欢而散。天启间，鱼山曾任吴江令，故木陈云然。隆武时，鱼山曾授东阁大学士，木陈故作不知也。吾草《明季滇黔佛教考》，曾于《法门纷争篇》，述丈雪庭折木陈，木陈不敢与校，同是法侄法孙，昔何其怯，今何其凶？昔为顺治十三年，在东瓯庭决大杖之后，今为康熙二年，在万善衣紫荣归之后也。鱼山虽遗老，而木陈以新贵骄之，欺鱼山君子耳。使遇丈雪，还奉巨拳，木陈又将何如乎！今将周静香第二书录后：
“狮驾行急，未及述荃是夜同双白至檗庵舟中一段话。檗公楚人，带性负气，其平日文章施设，全从气骨上发挥，虚衷剂物，以通彼我之意，本非其能。然任事既刚，认过亦勇，昨代灵岩下山之时，原为本师礼足而来，岂尝有宰官在意。任心之过，以至伤于坦率。如尔汝之呼，重房轻扁之论，同来者皆为缩颈掐指，而彼尚不觉悟，其不留心于酬问可知矣。老人爱人以德，不忍姑息，养其过误，翻手一掌，当机剪截。熊父母此时似冷水浇背，陡然一惊，然后知老和尚一片婆心，无非慈爱子孙至意，不忍以门外疏亲相待也。舟边语次，皆是铭感之词，但云：老和尚如是慈悲，非惟寸中知之，本师亦知之，今日原为本师而来，既承提海，即可云荣及本师。老和尚从此可以释然，如《杜逆》、《反正》诸刻，似宜寝阁，议论俱可歇息矣。荃今日不避杖叱，敢复进言。荃等婚宦后学道之人，修持未熟，每于不及检点处，露出本来习气。况檗公生平以骨气自负，固不免偶错，要其初来代师礼足之诚，蒙诲后受过不辞之勇，皆足仰析慈炤，鉴谅于语言事迹之外，若云必反正，必杜逆，则老人一掌示其意矣，而又多乎哉！万祈弘宥，寝此诸刻。不日容同双白居士再叩函丈代荆何如？”
檗庵鱼山僧号，婚宦后学道之人，修持未熟，每露出本来习气，此梨洲所以誓不入其局也。岂独梨洲，清初三大儒，顾、王二先生，皆不喜佛。《斋诗话》三，言：“方密之阁学，逃禅洁已，受觉浪记前，主青原，屡招余，将有所授，诵人各有心之诗以答之。意乃愈迫，书《示吉水刘安士》诗，以寓从臾之至，余终不能从也。”《南雷文定》八黄泽望《圹志》，则言：“余于释氏之教，疑而信，信而疑，乃为泽望反覆之，终于不可同而止。而泽望则穿剥三藏，出观今之所谓宗师，发露其败阙，亦遂牛毛茧丝。”泽望，梨洲弟宗会也。鱼山既入其苙，薄言往，逢彼之怒，读《柏舟》之什，能毋兴受侮不少之感乎？然木陈复周静香第二书，则已放过鱼山矣。书云：
“来翰述南冈草堂山僧与檗庵一掌，及居士规谕檗庵之故。盖山僧原以祖宗一脉待檗庵，若檗庵果以吴江知县自待，则是门外人，又何必干预吾家事？抑山僧纵年迈，敢云非沙门释子！然则掌檀越且不可，况掌吴江知县？唯檗庵自任为灵岩法子，则灵岩亦是我家子侄，山僧尚可以家法绳之，况檗庵哉！闻檗庵因居士之言，即幡然悔悟，还是读了两行书，到底知文识墨，不敢自越伦常。虽然，檗庵唐突老僧，不过措大家一时腐气，尚属无心之失。不审灵岩，又何心行，种种毁侮师翁，落之于笔，见之于书，以至糊抹先师名号，使凡在先师门下者，莫不闻之疾首，见而痛心。非但山僧毅然有说，即古南亦正言对使，璧还赵珍，岂非事关彝伦，义难缄默，所谓‘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者乎！唯高明其鉴裁之。”
木陈自言年迈，然是年鱼山亦六十五，少木陈三岁耳。老而逃禅，仍不免受辱，黎洲赠鱼山诗：“尽谏草支那述，危举僧条同室仇，脱得朝中朋党累，法门依旧有戈矛。”即指此。夫为道而受棒喝，常也，为事而被掌，前此所未闻，此士大夫非常之辱也。然木陈对鱼山已放过，对继起仍不肯放过。周静香所求，在寝《反正》、《杜逆》诸刻，今木陈复书，舍此不提，而金粟《反正录》、《杜逆说》，仍刻入《布水台集》，则始终视继起为大敌也，其必引古南为重者，亦惧力弱焉尔。古南即牧云，有五论辟汉月、继起，见后章。
三《灵岩树泉集》诤
《树泉集》者，盖取树植法源之义，继起顺治辛卯、壬辰《语录》也。《鲒崎亭集·退翁和尚第二碑》，言“丙戌以后，东南之士，濡首没顶于焦原，相寻无已，而吴中为最冲。退翁皆相结纳，从之者如市，辛卯竞被连染，惜文献脱落，弗能详”云、然吾从诸僧录中，细为钩稽，尚可识其大略。辛卯者，顺治八年。舟山之役，甬士殉难者无算，木陈、继起，均曾开法天台，故同遭白简。事发之始，木陈曾致书继起，言：“前数日亦风闻此矣，其详不可得知也，天城来，始审中间委曲，彼妇之口，可以出走，今昔其有同然哉。但山僧自念法道波靡，谁揭狂澜而东之，惟老侄与山僧共有此心。然山僧老矣，无能为也已，老侄春秋富强，正可行道利生。故今不必问其事之真假，祸之重轻，纵有弥天过患，山僧自出头承当。千祈老侄稳处钓舟，一切坐断，即山僧起倒，亦不烦挂念。”
书载《布水台集》二八，曾经点窜与否不可知，因《布水台集》之刻，在与继起斗诤之后也。集中又有《复觉浪和尚书》，言：“专使去后，即与灵岩继侄赴鞠东瓯，庭决大杖归，听桌司研审，想别无重辟可加也。所不去心者，吾师未出姑孰，窃以为忧。昨常禅至自石头，闻已飞锡天界，宁第为吾师喜，喜群汇云从，将有在田之见耳。但道与世丧，人心正危，犹然天地闭而未开之象，尚冀吾师敛翮集，相时变动，杞人之忧，出自真诚，知不我诞也。”
顺治五年戊子，觉浪曾以论道书中有“我太祖皇帝”等字，为忌者所告，系狱一年，后以其书作于崇祯，狱始解。觉浪门下，遗老亦众，啸峰倪嘉庆、无可方以智，其最著者也，以故木陈复为觉浪危。然即此可见世变之来，宗门不能独免，虽已毁衣出世，仍刻刻与众生同休戚也。牧云《懒斋别集》六，有与木陈书，亦作于此际，曰：“古人弘法罹难，何代无之，如石门、栖贤、觉范，皆英伟奇杰之人，自经世患，而光明愈赫赫难掩，苟不经忧患，又谁见其英伟奇杰也。”言虽如此，然大难当前，非养之有素者，鲜不张皇失措，此“临难毋苟免”之所以垂为大戒也。退翁第二《碑》，言“辛卯之难，寺中星散，归安故诸生董说，独负书策杖入山，以是尤为时所重。其后居尧峰，名南潜”云。
徐昭法《居易堂集》二，《与尧峰月涵和尚书》曰：“杞人之天既坠，然岂无断鳌足而柱之、炼五色石而补之者。鄙意百凡宜以静镇之，即此天而终坠矣，尤宜以静镇之，何也？动固无益也，况人定自能胜天乎！近者颇闻山头不无纷纭，我心怅然。及双老札来，云一众星散，我心益怅然。及闻道兄独襆被书卷，振策登山，不觉以手加额曰：赖有此耳。宋绍兴中，金亮南侵，兵焚采石，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独张魏公以一小舟径进，一军见之，以为从天而降，遂以退敌。今以合众下山之时，而道兄奋然独往，何以异此！古德云：‘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今日若无道兄一人，不几疑此语为欺我耶！亦不几令天下后世谓法门无人耶！心折之至，不觉开怀饶舌，惟心亮之。近来闻见，颇多不惬鄙望处，独赖道兄一人为狂澜一砥耳！并望敬致老和尚，为万世观瞻，不佞弟不胜手额望之。”
谢山之言，盖本诸此。月涵即月函，南潜号。《衎石斋记事藁》七，亦有《南潜传》记其事，《耆献类微·隐逸传》十一、《雪桥诗话续集》一均误为钱大昕撰。读徐昭法书，可见当时风声之紧急，事态之严重。然大庾韬之溺死，即为赴此难而来。《桐庵文稿》、《枣林杂俎》和集，皆有庾《传》，言其溺毙，而未言其赴难。《树泉集》有偈哭之，纪荫《宙亭诗集》十一，亦有诗哀之，云：“弘法乃婴难，东嘉质狱行，不啻如剥肤，趋吴梦难成。百程烟水渺，一叶布帆轻，风波忽反覆，昏黑隔柴荆。冯夷见恨晚，河伯笑相迎，浩气横沧海，松风澹玉笙。徇师患难忘，重道形骸倾，峥嵘山岳立，为世作楷程。”注：“灵岩翁弘法婴难，质狱永嘉，师闻自台趋觐，舟至平望，怪风覆舟，师溺水中，屹立不倾。”大庾本名赵庾，崇祯十六年进士，国变后为僧，受灵岩记别，名行韬。此赴难之最显者，不独南潜也。
婴难之经过略明，则可进言《灵岩树泉集》，集有“灵岩学人昭柄”序，昭柄即徐昭法也。序曰：“事之从欢喜赞叹中出者，其事不立；道之从安乐愉快中得者，其道不明。故子舆氏曰：‘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生者道在之谓也，非偷视息、全躯命之谓也。苟道从吾而明，前吾之圣，相得益章，后吾之圣，示之周行，则九死犹生也，千百世犹生也。而欲安常处顺、饱食暖衣以希之，吾知其没世而无遇也。灵岩储和尚，印宗之所称‘肉身菩萨’，宝志之所称‘传佛心印’者也，海内缁素，翕然宗之。而辛卯、壬辰之交，误罹世网，几蹈不测，贤士大夫无论知与不知，皆殚竭心力，欲脱师此厄，如手足之捍头目。而师怡然受之，身入汤火，无所辞避，今其言具在，可覆按也。其佛法非不学者所窥，而读其书问、诗偈，可见其卫道之严，任道之重。其与诸方往还，言及续慧命，寄道统，则义形于色，勤勤恳恳，若恐当吾世而坠地者。至于吉凶祸福，则曰此定业也，曰委然顺受也，非所谓不以其道得之不去者乎！曰使真宗不坠，虽此身碎为微尘，犹为幸甚，非所朝闻道，夕死可矣者乎！日果自反无愧，即有意外风波，自然久而论定，非所谓礼义不愆，何恤人之言者乎！曰道人家得力，全在不如意处，曰镬汤炉炭，褰裳就之，非所谓无入不自得，而见危致命者乎！嗟乎，何其深有合于圣人之道也！夫日月光华，炤临无际，而一经风雨薄蚀，若愈增其晶莹皎洁者。古之人有行之者矣，大慧弘法婴难，窜谪梅阳，岭海瘴疠，非人所居，而缁衲奔凑，法席愈盛。识者谓其所说之法，函盖天地，囊括宗乘，无他，忧患成之也。师不其然乎！”
《居易堂集》十，又有《书先文靖公墨刻后赠灵岩老和尚》一文，曰；“嗟乎，此先文靖公自初筮仕以及毕节，十八年中，见危致命，之死不渝之手泽也。乙西之祸，先文靖从容止水，枋痛悼罔极，即倩临摹善手，勒之贞珉，向榻百本，非其人不示也。癸巳秋，灵岩大和尚以《树泉集》属序于余，见其往还昕夕，率多遗民故老，而所为流连风景，举目山河者，又多股麦周禾之悲焉，此实唐宋以来诸大善知识中所绝无者也。余故特出箧中藏本，装潢成帙，致之座下，乞师即以忠孝之旨，衍说大法，庶使毫端碧血，直为人天光明幢乎！”徐昭法父名汧，国变后投水死，《明史》二六七有传，鲁王监国时谥文靖。读此，可略知《树泉集》之内容，然孰知木陈之诤，即由是起也。前章言木陈声讨继起书，有关涉《树泉集》一段，今录如后：
“最可恨者，本一南通小贩，专卖李四嚣虚。如山僧居广润时，尔应临海天宁邻封打斋，诸山常套，尔则载之语录曰：“广润某和尚请师上堂。”嗣后山僧与尔同遭事议，名挂按君白简，尔时只托天城传一口信上山僧，旋即门封户闭，杳不知其所之矣。山僧裁答尔后，自分临难不可苟免，径诣泉司投到，迟尔三月始来。至明年质狱东瓯，尔则不胜怨天尤人。及乎杖决宪庭，尔之徒属，益怨山僧刚愎自用，轻出累尔，即尔亦谓‘此行不是法叔老和尚，小侄不愿有生’。何事毕之后，遂有如许夸张之书，见之《树泉集》哉！岂非尔生平之言，类皆妆点出来，以欺世盗名者乎？昔也按君参奏，劾为妖言弥勒下生，今则以弥勒后身自命矣，然则当日何不一款招承，必高叫宪天，以求哀赦，其故何也？昔也台邑图形，杭都画影，露布长书，会打继起贼秃，今则以天台古佛自居矣，然则当日何不临凡降世，化导众生，必通途畏过黄岩，偏僻远绕家子，又复何也？则是尔欲欺世，而世不尔欺，尔欲盗名，而名不尔盗，究竟一文偷不得，至今空作不良人，非尔之谓与？他若千笼百络，结势要权，谋径山，攘金粟，正昼攫金之态，蚖蛇恋窟之羞，魔梵修罗之大慢过慢增上慢，火刀血涂之苦因恶缘极障缘，皆尔一身占尽矣。”
木陈之诤，如村妇骂街，殊失善知识体统。黄梨洲至平阳，木陈弟子曾出《百城集》，请为删订，梨洲序之曰：“世无文章久矣，释氏为尤甚。释氏以不立文字为教，人亦不以文章家法度律之，故今日释氏之文，大约蜂炼在东，莫之敢指。嗟乎！无言则已，既已有言，则未有不雅驯者。山翁之文，亦不免于堆垛妆点，然称情而出，当其意之所之，既不顾人之所是所非，并不顾己之所是所非，喜笑怒骂，皆文心之泛滥，如是，则于文章家之法度，有不期合而合者，奚有于习染之戋戋乎！”今《百城集》无此序，而仍用《布水台集》之钱谦益序，吾在《南雷文定后集》发见之。木陈谓《树泉集》之言，类皆妆点出来，梨洲谓山翁之文，亦不免于堆垛妆点，抑何针锋相对也。然《树泉集》顺治十年已刊布矣，木陈何嘿尔而息，至康熙二年，始与密云扁事并案乎？盖木陈始与继起竞遗老势力，不胜，继以新朝势力竞继起之遗老势力，亦不胜，乃愤而出此，噫异矣！《居易堂集》二有《与灵岩县应和尚》书，言：“风波之世，斗诤之交，誓不欲以此身一涉其间，故今不特欲口绝讥评，亦并欲口无赞叹。恐一有赞叹，则又为不赞叹者生嗔，如何如何？此语并可一呈老人，使一开笑口，且以见不肖之所存也。”昙应名文杲，孙慎行犹子，亦继起嗣。昭法标榜继起太过，遂为不喜继起者生嗔，标榜亦须有限度乎！然阅一年继起六十，昭法为寿序，又赞叹如故，序见《居易堂集》七。其言曰：
“余不敏，获侍吾师十有七年矣，俯仰十七年中，法门之多难，世网之高张，人事之日穷，天心之未悔，于吾师一身之所遭逢，而一切可可愕，可叹可涕，已不啻吹波而煽焰矣。吾师或谈笑而麾之，或不见不闻而置之，弘法婴难，命如悬丝，荷担大道者固然，而吾师今日所为固极难耳。不为毗邪之杜口，则众忮不息；不为子舆之好辩，则大道不明。且异乎吾者之为异，其异小；同乎吾者之为异，其异大。以事为訾，其害浅；以道为谣诼，其害深、而吾师皆任之而皆受之，故曰吾师今日所为极难也。甲辰春，二月八日，为吾师六十寿诞之辰，名公钜卿，操辞称祝，欢喜赞叹，而余独质言其诎者厄者，以为吾师寿，自以为知吾师独深也。”
名为言诎者厄者。而其实仍为赞叹。同时吴梅村寿继起诗，有“不羡紫衣夸妙相，惟凭白足遍诸方”之句，亦隐指木陈，此诤所以终不息也。
四《牧云五论》诤
牧云五论，皆攻击继起师弟之词。作于康熙初元，刻于康熙十年牧云卒后，则未知果为牧云撰乎，抑假牧云之名以行乎？密云悟之下，二牧并称，而木陈自赴召后，声势赫奕，识者鄙之；牧云则始终烟水一舰，深自韬晦，门庭壁立，见者望崖。《援鹑堂笔记》四九言：“牧云居嘉兴梅里一村寺，沐尘盛舆从谒之，闭门不见，曰：‘我方出世，子入世，奚相见为！’”是二牧晚年本冰炭也。然木陈攻击继起师弟，仍恒引牧云之言为重，自审新朝势力，不足慑遗老之心，不能不借遗老所信仰者以为声援，此五论所由刻也。康熙二十七年五月，缁素公集虞山，毁《五论杂诗》板，吾求之久而后获。五论者：一《叛师》，二《赞祖》，三《恶狡》，四《悯愚》，五《摄魔》，凡七千余言，并杂诗十余首，刻《懒斋后集》后，即为《懒斋后集》之第六卷。
其《叛师论》曰：“天童老人谢世二十余年矣，兴福洞祖又先之二十载，时日益远，汉公之事何言哉？惟是灵岩为三峰子，作天童孙，不能盖父之愆，重兴蔑祖之讪。近作《年谱》，扬诩其师，阴抑洞祖，若不有当年及门一事。尊卑倒置，教育推开，垄断为心，灭伦欺世，是可忍乎？余虽衰废，忝在父行，重感人心之倾危，少疏往日之情事，托之歌咏，且感且叹。其间只述汉公之悖，若宽假于灵岩者，何也？灵岩之悖，汉公开之也。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讴，无意移俗，而渐染若是。况汉公生平所为，著于笔墨，见之行事，朝夕教诲其子，式穀似之，则无父无君无师之心，乃灵岩之素习也。伏闻世祖皇帝日应万幾，留神内典，览三峰抗天童老人之书，雷霆赫然，斥为跋扈之夫。以此知佛祖之徒，虽处世外，而师尊弟卑，罔违名教，孰谓三峰蔑伦害理，遂宽斧钺之诛乎！”
汉月《年谱》作于顺治十八年，木陈《北游集》亦刻于是年，密云崇祯十五年卒，今云谢世二十余年，又引《北游集》述顺治斥三峰语，以是知此论作于康熙初元也。兴福洞祖者，洞闻法乘，见《五灯全书》百廿，牧云剃度师，亦汉月所尝受业者也。论名叛师，论末忽谓无君为灵岩素习，危言耸听，与牧云平日之言不类。继起号称以忠孝作佛事，乌得谓之无君，但不与木陈等同其君耳！
其《祖论》曰：“灵岩既扁其师初受法处曰‘亲闻’，则是幸其师面闻是法于天童老人也，古者有舍全躯而乞半偈，其重法固如是也。若是者宜何如酬天童之恩，而不负天童之以大任授而师，及而孙也。若之何狃而师之悖，踵而师，诋而祖也。则所谓‘亲闻’者，又将何以自解焉？噫！人道之不修，伦理之不讲，而俨然踞佛祖位，称人天眼，即世俗可愚，而自揣其中为何如哉！夫子曰：‘汝安则为之。’夫如是，则非天童见绝于灵岩，而灵岩自不为人类久矣。夫何责哉！”亲闻室’者，继起自书悬于金粟侍寮之扁，亦顺治十八年事，已见前章。吾谓牧云五论，实为木陈声援，至是又多一证。
其《恶狡论》曰：“畴昔汉公曾事洞祖矣，山中之人，稔知其心术，则其嗣天童也，犹之乎事洞祖也。始而亲之，寻即背之，始而尊之，寻即叛之，曾不少变其习，何哉？汉公畏人磨砺，洞祖于法乃夺其意见，遇事则惩其狼戾，宜其背也；汉公喜人称扬，天童乃直判之为知解宗徒，宜其叛也。由是观之，汉公岂欲有其师，尊其教，践其实者欤，特恐名誉之求而弗得也。故其背洞祖则弃如遗矣；叛天童乃阳附而阴排，犹有不能舍之情。何也？洞祖者，本色住山人也，无机智，襟怀坦荡，不汲汲于荣名利养，汉公以为如是而已矣，不足依也。天童老人者，有过之也，众星罗天，明者独月，爝火虽举，太阳莫伦，意今临济之道，舍天童奚适哉，则非附天童，而我之名不扬，非借天童，而我之法不行。故虽不欲有其师，然不得不师，虽憾天童，而卒不能舍天童也。灵岩盖是则是效者也。虽然，如是而止，汉公未大为狡也，惟其意更谓今之海内，但知有天童，则天童诚愈已也。又尝卑我为知解宗徒矣，奈之何哉？于是复张其说，而驾天童之上，曰：‘我法胜于天童。’或诟之曰：‘子之法苟胜，何反屈于人？’则以‘纸上源流未得’为解。呜呼，岂海内之尊天童，在一纸源流耶！此一妄也，亦一狡也。”其说与《北游集》毁三峰之词无异，吾故疑有人假牧云之名以行也。
其《悯愚论》曰：“沩山云：道人之心，质直无伪。夫汉公之谤师毁师，行诈法门，诚不可以训世，今已再世矣，其风固不可长。或曰：灵岩亦好大喜名者也，其家风信然。余曰：名者实之宾，古圣贤之名，皆有可称之实，实者本也。今灵岩阿其师，习其伪，丧其本，初不知取名之道。彼所取者不过奢靡受用，严饬门庭，倚仗声势，博目前愚子赞叹之名而已，岂正人君子有德有行，百世不朽之真名哉！”
夫谓继起好大喜名，似也，然谓继起所博为目前愚子赞叹之名，则当时之欢喜赞叹继起者，莫徐昭法若。昭法为愚子，则必“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始为智子也。康熙十一年继起卒，时五论已刊布，昭法仍不避愚子之名，为哀词赞叹如故。曰：“昔昌黎、庐陵为吾儒竖赤帜，而濂洛以下诸儒复扬其波，诋訾佛道，几同杨墨，历千百年，固儒曲说，牢不可破，而荷担佛道者，未能一辞而辟之。何也？垂世立教，实以道而不以言，在躬行而不在斗诤也，苟无其道，言之何益，苟非躬行，诤之愈损。惟吾师一以忠孝作佛事，使天下后世洞然明白，不特知佛道无碍于忠孝，且以知忠孝实自佛性中出，则吾师之于佛道世道为何如。故于其逝也，无论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凭龛一哭，声若崩城，呜呼，可以见人心矣！或曰：吾师之以忠孝作佛事，可得闻乎？沧桑以来，二十八年，心之精微，口不能言，每临是讳，必素服焚香，北面挥涕，二十八年如一日。身为法王，年垂七十，而明发之怀，孜孜靡已，有非贤士大夫之所能者，吾师之忠于国、孝于家者如此。而又推其忠孝之心，以翼芘生全天下之忠臣孝子，不容悉数。即尝为不肖枋排大难、御大患者，谬以枋能无毁先人之志，孝也，必使枋能无失故国之身，忠也。”词见《居易堂集》十九，惜牧云已先一年卒，不见昭法赞叹之词，然木陈则犹及见之，未识生嗔奚若耳！
五论最末为《摄魔论》，曰：“夫言谤师毁师，憎师嫉师，法中大魔，乃《华严经》中普贤菩萨语耳，不责为凶徒，不责为逆子，直谓之魔，何哉？以魔有大力故也。汉公不然，自辟书出，垂头丧气，凡至道侣家，见有辟书，即收去。见天童会里人，即匿迹避影，风声鹤唳，疑皆晋兵。以是观之，汉公又非有胆气，强有力者，似未可谓之魔，但挠乱正法，谓之魔亦可。”
是魔非魔，吾人不辨，惟谓汉月见有辟书即收去，似非事实。吾尝见继起《重刻天童七书三书序》，言：“弘储于崇癸酉在万峰侍者寮见此录，叹曰：‘大人哉用处乃尔尔！’丙子、了丑，见此录广布乡邑，逮壬午以后，问之来学，禅林中流行渐少、空山无事，闲行至香乳寮，复见此录，虑其日久湮没，随命刷印房重梓流行。弘储生平逆顺因缘，一切消归向上，即先三峰和尚前后复言，虑不知者谓事属于争，概不行世，兹刻盖以昧昧然传天童者，唯恐是书之不行，道岂有是非胜负乎哉！”据此，则继起师弟见辟书，不特未尝收去，且尝重刻流行，《摄魔论》所言，岂非出于装点乎？故吾始终疑五论非牧云所撰也。
王士镇《居易录》二七，言：“予尝读三峰藏禅师《语录》及《五宗原》，以为末法中龙象。其提《智证传》，阐发临济汾阳之旨，欲远嗣法于寂音，亦天童之诤子也。而牧翁《列朝诗》，谓三峰之禅，为孽于世，诋如此，岂别有谓耶？”此犹门外之言，若觉浪盛则固当时巨子，无所偏倚。《觉浪语录》十一，有《灵岩夫山储像赞》曰：“济下已仆之宗，决不可无天童，又不可无三峰，更不可无夫翁，问谁为灵岩知已，莫不是栖霞老侬。”可以结束两家之诤矣。
丁公《明事杂咏》云：“三峰汉月古禅堂，钟板飘零塔院荒，是道是魔吾不解，山门竟有蔡忠襄。”注：“蔡忠襄懋德，为汉月入室弟子，在太原围城语人曰：‘吾学道多年，已勘了生死，今日正致命时也。’雍正《拣魔辨异录》，为汉月作，并令天下撤其钟板。又称汉月为魔藏，潭吉忍为魔忍。”据《南雷文定后集》四，《张仁庵墓志》：“仁庵名岐然，字秀初，丛林称仁庵禅师。天童、三峰有宗旨之讼，三辟七辟，三峰压于师弟之分，几如郑缓。潭吉忍在安隐，作《五宗救》，以申三峰之屈，大概多出仁庵，三峰之道，赖以不坠。”郑缓，见《庄子·列御寇》篇，受压迫人也。梨洲《八哀》诗“曾入南都防乱揭，旋参安隐救宗书”即咏其事也。仁庵国变后为僧，名济义，雍正而知《五宗救》出于仁庵也，必将斥之为魔义矣。门多忠义，亦易为不喜者生嗔，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宗统编年》“康熙二十七年”条，载：“鹤林牧云门和尚寂已久，时刻其《懒斋后集》，末附《五论杂诗》，皆毁诬三峰、灵岩之语。鹤林法孙雪鉴、秀峰两和尚，皆云论诗之刻，为人所误，亲赍板至虞山兴福，集阖邑士绅耆旧，礼佛忏悔，劈板焚之。铁牛居士钱湘灵，七十九老孝廉，札报许青屿侍御曰：是役也，非为三峰奋螳臂，正是为古南拔鹤箭耳。祥符荫口：佛祖住世，各相赞叹称扬，以引众生信向，增长福慧。未闻有毁訾雌黄，退人善根者，书之以示立言者不可不慎，毋逞一时之媚忌，而为正人公论所不容也。”祥符纪荫，继起法孙，钱湘灵，壁庵法子，其袒三峰、继起固宜，然不若觉浪盛中道而立之言为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