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义和团事起,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曾会衔上奏三疏,即一“请亟图补救之法以弭巨患疏”,二“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持大局疏”,三“严劾大臣崇信邪术请旨惩办疏”。上呈日期为五月二十二(六月十八),六月十六(七月十二),六月二十七(七月二十三)。第一疏即“请图补救之法以弭巨患疏”云:

奏为密陈目前局势危迫,亟图补救之法,以弭将来巨患,披沥直陈,仰祈圣鉴事。窃见自本月十六七日,拳匪倡乱京师,连日召见王、贝勒、内外廷臣工,圣躬焦劳,为宗庙社稷深维至计,广谘下问,臣等不能弭患事先,纾君父之忧劳,负罪无状,内愧且愤。

伏查嘉庆十三年七月上谕,即有山东河南一带匪徒,设立八卦教、义和拳等名目之事,此项实系白莲教余孽,曾奉仁宗睿皇帝严旨密拏惩办。去年,吴桥县知县劳乃宣说帖考之最详。前月,东抚袁世凯遵旨覆陈一折,言万无招抚编为营伍之理,言之最为切实明白。前东抚毓贤办理平原县邪匪一案,称匪首朱红灯,自称明裔,妖言煽乱,各处响应,幸被官兵掩捕擒获,就地正法,绝无能避枪炮、刀斧之妖术,此其明证。上年臣询提督程文炳,该提督乙未年驻军近畿,有山东义和拳、又自称金钟罩、红灯照名目四五十人投效,以火枪利刀、试其技俩,立时见血伤毙,是妖术全不可信,确凿无疑。而其匪首广树党羽,久蓄逆谋,妄称明裔煽乱,其为邪教乱民,实已明白昭著。

臣于上年十月十三日,蒙恩召见,其时东省拳匪,借仇教为名滋事。臣曾面奏系邪教倡乱,应预为扑灭各情,旋经东抚袁世凯实力禁止,扑灭十余巨股,东省晏然。始而山东士绅,误信左道腾谤,谓该抚不应用剿,此皆不学无识之徒,以邪为正,近舆论亦渐帖服,以该抚办理为是,臣去年冬曾以劳乃宣说帖,商之总署诸臣,奏明请旨饬下东抚办理,旋因东抚办有头绪,遂寝未奏。不意东省渐次肃清,流入直隶,直隶督臣观望迁延,养痈贻患,听其蔓延,始谋不臧,咎实难辞。及涞水戕官,督臣裕禄见该邪匪借仇教为名,叛迹昭著,乃电奏力请剿办。而内外议有异同,迟延未决,涿州踞城不已,延及永清、覇州各处。涞水戕官,尚未痛办,遂致匪胆愈张,甚且焚毁芦保铁路,京津铁路、电杆,又毁京津至张家口电线。此皆国家派员,出内帑、借洋款、集数十年之物力所经营,一旦焚毁,千数百万巨资,深堪惋惜。又焚杀教民数百处,将来议偿亦不赀。

伏以民教互仇,积成愤毒,地方官禀承国家律令,自有平心谳狱办法,但凭案情曲直,不分是民是教,断不容匪徒自行报复。乃自本月十六、七日,该匪胆敢潜入京师,盗兵辇毂之下,焚毁教堂,攻击各使馆,纵横恣肆,放火杀人,震惊宫阙,实属罪大恶极,万不可赦。二十日,焚烧前门外千余家,甚至灾及正阳门城楼,拳匪喝禁水会,不准救火。北城乃财产精华所聚,焚掠一空,官民搬徙,十室九逃,商贾尽行闭歇失业,饷项亦艰于汇兑给发。京都为万国所瞻仰,气象萧索,一至于此,自有乱民不治,任其焚杀叫喊,实贻邻国之耻笑。

各洋公使因匪仇教,畏其凶锋,情急自卫,现兵只有四百十余人,各保性命,是其实情。十五日,臣偕许景澄晤俄、英、法、美四公使。十六日,枢臣启秀等,传懿旨慰问各公使馆,并及公使之妻,该公使等,感戴圣慈,沦肌入体,口称调洋兵为卫馆保命起见,绝不敢干预中国国家公事,匪平无事,即行撤回,指天誓日,其词决非虚伪。为今之计,惟有先清城内之匪,以抚定民心,慰安洋情,乃可阻其续调之兵,必中国自剿,乃可免洋兵助剿,情势显然。

臣伏思兵事最忌多立统帅,意见参差,事权不一,以致互相观望,转误事机。现在历奉严旨,饬令步军统领武卫中军与神机营、虎神营,严拏首要各犯,刻即解散胁从,将城内外设立坛棚,尽行拆去。等因钦此。乃官兵观望,拳匪横行如故,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前遵旨所拟十条章程,实止虚文搪塞,何曾实力做到。且拳匪所到之处,先喊令人磕头烧香,官兵竟随同礼拜,兵气衰疲不可用,一至如此;皆由无将统率,毫无赏罚,军律不严,此事权不一之故也。

拳匪麕聚京城,现闻城外添设无数拳坛,久且煽惑愈多,致生巨变。伏乞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恭行天讨,上安九庙,下靖兆民。宜专责成大学士荣禄,兼用且剿且抚之法,得以便宜从事,俾一事权。先肃清内城地面,遵旨立即出示,遍谕军民人等,凡遇头扎红巾,身系红带,持刀放火杀人之匪,准其格杀勿论。并悬重赏之格,缚献匪首,所谓老祖师、大师兄者,赏银二万两,立即超擢官阶,擒斩该匪团长一名,赏银五百两,余匪计首一级,赏银一百两,均准报名候予奏奖。该大学士忠勇性成,见几明决,为国重臣,应扼要坐镇,不宜过劳细事,尤须差委得人襄助,乃可分理机宜。伏见武卫军幕僚,记名道府樊增祥,素有谋略,内阁学士桂春,忠勇明决,编修王廷相,御史黄桂鋆,皆素有清操,通达事理,府丞兼署府尹陈夔龙,勇于任事,请旨交大学士荣禄差遣,专办此事,参赞方略。遴派武卫中军得力将弁,挑选劲兵,分为十余队,队长如得力,每队止枪手刀斧手二三百人已足。请旨暂闭前三门,严禁游民,只准出不准进,分路搜捕匪徒,务令各空庙废祠根株净尽。官兵有退缩不前者,立即正法。命提督衙门刑部遴派明干司员多人,分驻各汛段官厅,随将所拏匪徒略讯口供,禀明统帅即行就地正法,以儆凶顽,余者悉行解散,驱逐出外城之外,递解回籍。事平再行将正法若干匪,造册奏报。

或谓该匪人多势众,不可轻剿。不知只匪首倡乱,余多愚蠢村农,幼壮不一,随声附和,斩一悍匪,懦者必悔惧立散。或谓匪有邪术。臣愚以为汉末张角黄巾,元末破头潘关先生,皆有妖术,卒归擒斩。该匪昼伏夜动,动言请神,口出妖言,面带阴气,此乃假托符咒,扶鸾请仙,五鬼搬运之邪术,一遇声光并见之物,阳气炽烈如枪炮等物,立即破法轰毙。若云匪术能避枪炮,何以十七八等日,该匪连攻东交民巷使馆,洋兵放枪,立毙数匪。昨又击毙帅府胡同拳匪四十余名,拆毁其坛,毫无能避之验。

或谓民心因旱饥骤变。臣料京师军民数百万,受朝廷深仁厚泽,实无一谋叛者,叛逆只拳匪首要数人耳。一经擒斩,申国法,儆人心,匪胆即寒,民志亦大定。外五城御史街道厅,督同绿营、练勇、水会,一体归荣禄节制办理,不使稍有掣肘;御营则专宿卫禁城,以防不虞。各办各事,城匪既清,各公使馆蒙天恩保护,感激再生之恩,则续调之洋兵,自可阻其来京。即来,亦可以城匪既清,无庸自行保护折之,令其撤回,我有词矣。总之,周礼称治乱国用重典,康浩称用其义刑义杀,内匪事在必剿,无可游移。若因循不剿,招抚之亦必不受命,各国势大怨深,并举报复,祸败不可胜言。与其外兵干预,代行剿办,必至拳匪洋兵,互相斗哄,喋血辇毂之下,转致玉石不分,杀害无数良民,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不如我自行剿办,尚可示以形势,杜彼族之口实,以维持大局,庙社不惊,万民幸甚。大学士荣禄公忠体国,如特奉明旨,责成既专,收效乃速。至交涉之艰,亦可审机因应。所有密筹目前急图补救之法,务一事权以弭巨患缘由,披沥密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明裁断,谨奏。

第二疏即“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持大局疏”云:

奏为密陈内讧外侮,祸乱日亟,速谋保护使馆,维持大局,披沥愚忱,仰祈圣鉴事。窃自上月二十四日,德国使臣克林德途遇枪毙之后,该匪遂攻击各国使舘,提督董福样所统甘军,尤与之声势相倚,狼狈为虐。使馆附近居民,遭池鱼之殃者不可胜计,东城一带,京官私宅,劫掠殆尽。该匪既以仇教为名,波及使馆,复以攻使馆之故,波及官民,辇毂之下,任令乱军乱民,纵横荡决,伊古伊今,实为罕见。

当匪徒初攻使馆时,莫不谓旦夕间便可铲除,董福祥且屡以使馆尽毁告矣。今已二十余日,洋兵死者寥寥,而匪徒骸骼狼藉,遍于东交民巷口,平日妖言惑众,自飘能避枪炮之术,而今安在。夫以数万匪徒,攻四百余洋兵所守之使馆,至二十余日之久,犹未能破,则其伎俩,亦可概见。倚得恃血气之勇,收御侮之效哉。若云真义和团确能为国宣力,其寻衅焚杀皆依附其间之伪义和团所为。一类之中,既分真伪,扰乱已极,且既容附入之伪者无恶不作,则真者亦非善类可知。况历奉严旨禁止,持械寻仇,焚毁劫掠,并令解散出城,该匪竟置若罔闻,横行如故,无论真伪,总之藐视王法,均为冥顽不灵,罪在不赦,愈抚则愈众,愈纵则愈骄。臣等前次奏讲专责成大学土荣禄,用且剿且抚之法,未蒙俞允施行。今祸乱日亟,愚妄之见,尤不敢不冒死渎陈于圣明之前。

伏以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泰西公法尤以公使为国之重臣,蔑视其公使,即蔑视其国。兹若任令该匪攻毁使馆,尽杀使臣,各国引为大耻,联合一气,致死报复,在京之洋兵有限,续来之洋兵无穷,以一国而敌各国,臣愚以谓不独胜负攸关,实存亡攸关也。我国家与泰西各国通商垂六十年,准其各省传教,平日教民倚势鱼肉乡里,以洋教士为护符。地方官或者希图了事,抑制平民,亦所不免。民心怨忿,仇视教民,是皆臣等办理不善,贻害至今,负罪实甚。臣等何敢谓民教相仇,其曲全在于民,特任令自相报复,殊失国体。譬如乡里之间,两家有隙,而子弟憧仆,肆行斗狠,毁邻居之室,而杀其阍人,为家主者不能禁止,而邻居之诘问,必不向子弟憧仆,而向家主。为家主者,又安得以子弟憧仆不守约束而置身事外,以小喻大,其理相同。

且泰西各国之教,有宗天主者,有宗耶稣者,传天主教者曰神父,传耶稣教者曰牧师,该匪亦不辨所传何教,统以洋教呼之。而俄国向宗希腊,日本向宗佛教,该国从无入内地传教之事。该匪更不知何国有传教之人,何国无传教之人,见异服异言,统呼之为毛子,锐以狝薙为快。无论势有所不能,理有所不直,且我出洋各使臣,非衔命而出者乎!若各国以我杀其使臣而不胜忿忿,先杀我使臣以偿之,是直易刃而自杀其使臣也。朝廷方赐各使馆蔬果米麦,以示怀柔,该匪乃倚骄将为护符,肆行攻击,外人转疑朝廷阳款阴袒,谓非纵令恣意凌轹,其谁信之。

夫使馆无恙,将来与各国复归于好,各使臣受皇太后皇上厚恩,自当激发天良,剖言祸之肇自拳匪,碎不及防,非朝廷姑息所致,释其本国疑忌之心,事半功倍,转圜较易。若使馆尽毁,使臣尽戮,则我皇太后皇上此时怀柔之恩,外人乌从而知之,欲释于各国,虽百喙亦无从解免。今各国纷纷调兵,以代剿匪为词,疑之者谓乘机窥窃,信之者谓其心无他,臣愚莫测其究竟,而拳匪种种无法,早当痛剿,已不待外人谆请,更何待外人代庖。臣愚请保全使馆,为将来转圜地步。一面严旨切责董福祥,饬令甘军悉行退扎城外,不许重至东交民巷,比暱匪徒,向各使馆攻击,违者即行正法。使兵匪相离,匪势较弱,则剿除亦较易。一面仍请责成大学士荣禄,克期将拳匪一律驱逐出城,以救燃眉之急,再图剿洗,永杜后患。臣亦知飞蝗蔽天,言出祸随,顾念存亡呼吸,区区蝼蚁微忱,不忍言亦不忍不言,是用冒死具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第三疏即“严劾大臣崇信邪术请旨惩办疏”云:

奏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仰祈圣鉴事。窃自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灾。昔咸丰年间之发匪、捻匪,负隅十余年,蹂躏十数省,上溯嘉庆年间之川陕教匪,沦陷三四省,窃据三四载,考之方略,见当时兴师振旅,竭中原全力,仅乃克之。至今视之,则前数者皆手足之疾,未若拳匪为腹心之疾也。盖发匪、捻匪、教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至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有枪炮之坚利,战阵之训练,徒以“扶清灭洋”四字号召群不逞之徒,乌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将弁之能者,荡平之而有余。前山东抚臣毓贤养痈于先,直隶总督裕禄礼迎于后,给以战具,附虎以翼。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从何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载覆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维艰,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臣等虽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内地,诚非中国之利,然必修明内政,慎重邦交,观衅而动,择各国中之易与者,一震威稜,用雪积愤。设当外寇入犯时,有能奋发忠义,为灭此朝食之谋,臣等无论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气概。今朝庭方与各国讲信修睦,忽创灭洋之说,是谓横挑边衅,以天下为儿戏。且所灭之洋,指在中国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各国之洋人而言。仅灭在中国之洋人,不能禁其续至,若尽灭五洲各国之洋人,则洋人之多于华人,奚啻十倍,其能尽灭与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贤、裕禄为封疆大吏,识不及此。裕禄且招揽拳匪头目,待如上宾,乡里无赖棍徒,聚千百人,持义和拳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与该督分庭抗礼,不亦轻朝廷,而羞当世之士耶。

静海县之拳匪张德成、曹福田、韩以礼,文覇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断乡曲,蔑视官长,聚众滋事之棍徒,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师之人,亦莫不知之。该督公然入诸奏报,加以考语为录用地步,欺罔君上,莫此为甚。

又裕禄奏称: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罗荣光坚却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开炮攻取,该提督竭力抵御,击坏洋人停泊轮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战,我军随处截堵,义和团分起助战,合力痛击,焚毁租界洋房不少。臣询由津来京避难之人,金谓击沉洋船,焚毁洋房,实属并无其事,而我军及拳匪被洋兵击毙者不下数万人,异口同声,决非谣传之讹。甚有谓二十日洋人攻击大沽炮台,系裕禄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衅等语。此说或者众怨攸归,未可尽信,而诳报军情,竟与提督董福祥诈称使馆洋人焚杀净尽,如出一辙。

黄福祥本系甘肃土匪,穷迫投诚,随营效力,积有微劳,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职,应何等来身自爱,仰答高厚鸿慈。乃比匪为奸,形同寇贼,迹其狂悖之状,不但辜负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禄屡任疆圻,非董福祥武员可此,而竟愦愦乃尔,令人不可思议。要皆希合在廷诸臣谬见,误为我皇太后皇上圣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是皆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也。

大学士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谬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狯,工于逢迎。当拳匪甫入京师之时,仰蒙召见王公以下内外臣工,垂询剿抚之策。臣等有以团民非义民,不可恃以御敌,无故不可轻与各国开衅之说进者,徐桐、刚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为逆说。夫使十万横磨剑,果足制敌,臣等凡有血气,何尝不欲聚彼族而歼旃,否则自误以误国、其逆恐不在臣等也。

五月间,刚毅、赵舒翘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该匪勒令跪香,语多诬罔。赵舒翘明知其妄,语其随员人等,则太息痛恨。终以刚毅信有神术,不敢立异,仅出告示数百纸,含糊了事,以业经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胜狝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盖一诘责之乎。

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势将直扑京师,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时作何景象。臣等设想及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将首先袒护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国法,恐廷臣佥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贤、裕禄数人。国家数百年宗社,将任谬妄诸臣,轻信拳匪,为孤注之一掷,何以仰答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臣等愚谓时至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时,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刦,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众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致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致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样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国家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三疏《太常袁公行略》(袁允橚等编)、《许文肃公遗集》皆载之,学者多引证而据为信史。有谓疏虽草而实未上者,恽毓鼎崇陵传信录》云:“或云疏虽草,为侪辈所阻,实未上。”沈惟贤撰《记袁磢秋先生轶事》亦云:“许袁联衔三疏,因仓猝俱未及上”(见《人文月刊》三卷九期)。亦有疑其伪者,程明洲氏著所谓“景善日记”者,力称三疏之伪,如何伪法,语焉不详。以上诸说皆与史实不符,其实三疏有真有伪,兹分辨于后。

细读三疏,知其思想不同,笔调迥异,语气悬殊,再参照袁昶《乱中日记残稿》,及公私记载,可立辨三疏真伪。我以为第一疏为真,其证如下。

一、此疏建议责成荣禄,“兼用且剿且抚之法”,“先清城内之匪”,“慰安洋情,乃可阻其续调之兵”。《日记残稿》也是此种思想,如:

五月十八日晨,诣筼老,同函致身云主人(樊云兄),速请荣相举办,先清城匪再图外匪,急救之法,不识能俯采刍未否。

(五月)二十日……冒暑(偕筼兄)往西苑。申初,随班召见,慈圣再三谕示尔等各抒所见。臣昶力言莫急于先自治乱民,示各夷使以形势,俾折服其心,然后可以商阻夷使,添调外兵。

此疏又说“必中国自剿,乃可免洋兵助剿”,“若因循不剿”,“各国势大怨深,并举报复”,“必至拳匪洋兵,互相斗哄,喋血辇毂之下”,“大局糜烂不可收拾。”《日记残稿》也是这种思想与看法,其五月二十日(6月16日)的日记说:

臣复奏:“变者但左道惑人心之拳匪耳,以辟止辟,捕杀为首要匪数十人,乱党乌合之众,必可望风解散,我自办乱民,免致夷人调兵代办,交哄辇毂之下,则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佛不纳。

此疏与日记思想相同,主张一致,其笔调辞句也处处吻合,可证第一疏为真。

二、《日记残稿》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的日记说:

昨拟急救目前危局折,即约竹筼于今晨同上之。

可知此疏出于袁昶手笔,会同许景澄于五月二十二日同上,与世传上呈日期吻合,则第一疏为真,当毫无可疑。

三、袁京卿请剿拳匪奏疏遗墨,为袁昶第一疏奏稿之原稿墨迹,是石印本,文辞的修润与删改处皆可看出。其时,袁昶诸友无疑其伪者,也可证明第一疏确系真品。

四、三疏真伪,当时士大夫已引为谈话资料,如高枬在十一月初七日(12月28日)日记里说:

……夜茂来……石生知茂在,赶来。讲袁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伪作,窃好事人之笔墨,博览者零杂,清真者浅快,求所谓拗折绉透者,未尝多见,至于文法更不讲求,况持论通达正大乎。石生又以为徐氏言,袁一日曾在伊门求见九次,既求见之,必不刻之,今年徐生期,袁又亲往。余以为一日晷刻无多,焉有一连九次之理,或去二三次,欲为讲说分明耳。生期亲往,礼之常仪。子谦常曰:“京城应酬,苟非大混账之人,皆可来往。”况近数月,所闻徐氏言语多矣,他言皆不可信,独一日九次之言,可据为典要乎?石生又谓叫大起(五月二十一起),徐皆未上,只末后一次乃上(七月二十),余记不清。以理论,有崇必有徐,且同叫之人尚多,可一一考证也。上海说京城事多影响(予见五六两月中外日报),即以南城而说,东江(交)民巷一带,亦断不能清切,况董土匪谁报铲平使馆,与覇昌道、口北道、察哈尔都统之言全相似何也。伊等采于庄府,凯歌即报于庄府,此岂上海能知者。

按石生(荪)即黄曾源是汉军正黄旗人,任职翰林院编修,仅称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伪作,可知当时人谈论三疏,未称第一疏之伪,亦可证其为真。

第二、三疏与《乱中日记残稿》则大异其趣,其思想语气不类一人,实系痛恨徐、刚者流,托名许袁,借兹发泄积愤,以快宿怨、并非出于许袁手笔,其证如下。

一、设第二、三疏为真,则许袁久已置生死于度外,绝不再顾忌“人言可畏”。但当荣禄命袁昶往东交民巷慰问各国公使时,袁昶竟以“人言可畏”辞谢,另派章京文瑞前往。其六月二十二日(7月18日)日记里说:

(六月)二十二日,六钟入景运门,晤荣相,命往东交民巷慰问各公使。予辞以战乍停,初次宣慰,问答关系甚重,此如州县初供为后来张本,非奉旨不敢独任。且恐主战诸公,目为受洋人赂出与议和,私贷各使一死,弹射丛至,人言可畏,恐致害事。相亦谓然,商榷久之,乃派文章京瑞往。

时使馆被围行将一月,政府政策转变,派员前往慰问各国公使,实乃危局一大转机,关系大局至重,处此紧要关头,袁氏果以身许国,如此重任,当义不容辞,岂能以“人言可畏”辞谢?既有“恐主战诸公,目为受洋人赂出与议和,私贷各使一死,弹射丛至,人言可畏”之言,必无奏请“保护使馆”、“严办祸首”自取杀头之疏。由此来看,可证二、三疏之伪。

二、第二、三疏思想积极,言辞激烈,力主和议。果为许袁手笔,则二人绝不主战主守,而主战最力的端王载漪,也不会征询二人意见。但日记残稿竟有端王问袁昶“计将安出?”及袁昶主张“守为主,战为奇,和为辅”的记载,日记云:

见端邸,问计将安出,予力赞现公使无权,且无电邮可通,不若从各疆臣之议,以合肥为全权大臣(驻沪亦可),电商各外部,或面商各水师提督较灵活,一面厚集兵力,防守由津(已失陷)通犯京之路,张春发、陈泽霖初成军,未必得力,侯李监老旦夕至议之。津榆节节防务吃紧,勿稍松懈。津军锋挫,宜持重坚守,所谓守为主,战为奇,和为辅也。邸颇谓然,又与荣相夔老言之。

这段日记未注明日期,内载“俟李监老旦夕至议之”。按李监老即李秉衡(字监堂)。李于七月一日(7月26日)抵京,由此推算,可知这段日记当为六月底所记无疑,实在世传上第三疏(六月二十七)之后,但其语气、思想、主张与二三疏有天壤之别,可证二、三疏实系赝品。

三、许同萃辑《庚辛史料》载许、袁致张之洞一电,文曰:

卦电敬悉。荣相足疾已愈,董军尚在都中,团就抚,不甚受约束,现奉明谕,除战事外,被害洋人教士及损失物产,查明核办。土匪乱民,督抚统兵大员相机剿办等因,各使均尚存,闻现筹保护使出京,未悉办法。赫德消息不知。澄、昶叩。

许、袁皆香涛门人,关系亲密,此电系二人电覆其师,报告京中情形,无须顾忌,非普通应酬函电可此。电于六月二十八日(7月24日)发出,亦即世传上第三疏的第二天,然语气和平,与二、三疏之激烈恰成对比,也可证二、三疏之伪。

四、第三疏说:

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按慈禧于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上谕已称拳民为“义民”(见“夏季档”,实录未载),其后“义民”二字,屡见诸上谕,是慈禧早已公布天下,称拳民为“义民”矣!许、袁忠谨,岂敢犯上?影射辱骂太后“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是不可能的,仅这一点就可证明此疏之伪。

五、第三疏又说:

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

按端王府设团甚早,袁昶《乱中日记残稿》说:“自去年秋开始,京师无赖子弟,传染不少,即早晚在城内外僻静处街衢练之,动辄数十人,到处遍是,而无巾带形迹。端王府所统虎神营兵,有设团于端府空地练者,庄府澜府等皆有练者,亦无巾带形迹。自铁路烧,而洋兵至,顺属遂无不巾带者。”烧铁路始于四月二十九日(5月27日),也就是说,最早在二十五年秋,最迟在二十六年四月底以前端王府已经设团。及对外宣战,慈禧于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谕令庄亲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统率京师及天津一带义和团,义和团大本营就设在庄王府,不但庄王府、端王府设有拳坛,就是慈禧也在“宫中立过团”(见《高枬日记》八月初八日记)。此京城士民尽人皆知者,袁昶日记中有记述,许景澄身为大臣,办理交涉,焉有不知之理?“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之说,绝非出于许袁之口。仅一“闻”字,足证其伪。显系不明京师情形者所为,高枬日记称“袁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伪作”,当有所据。

六、第三疏称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启秀“谬执己见,愚而自用”,赵舒翘“居心狡猞,工于逢迎”,董福祥“本系甘肃士匪,比匪为奸,形同寇贼,迹其狂悖之状,不但辜负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请诛诸人以谢各国。对诸人攻击之烈,责骂之深,实出情理之外,是疏奏所不可能有者,与袁昶思想尤相背而驰。按袁昶日记所载凡有关诸人,多礼敬之。记徐桐、刚毅都尊称其官衔,从无攻讦、辱骂字句,如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日记说:“决战之机,由罗粮道嘉杰上略园相书,称夷人要挟四条,致触宫闱之怒,端邸、徐相、刚相、启秀等,又力主惩治外人,推抨之几遂决。”

记启秀除上面所引直书其名外,则称之为启宗伯。六月二十一日(7月17日)日记说:

西圣昨拟西巡,派怀塔布护送,先幸颐和园,乃西发,幸仗荣相三次召见,谏止挽回。刚相近亦逡巡无计,惟启宗伯秀,尚拟延五台山僧人,运甚深法力与洋人接仗。

记赵舒翘称之为赵尚书,日记:

自铁路烧,而洋兵至,顺属遂无不巾带者,上命刚相、赵尚书、何府尹往解散之。

记董福祥仅有“董骄蹇已极,不受节制,素持联拳灭洋为说,近端邸极袒右之”的记载(见五月二十日日记),并无称之为土匪的字眼。按日记系私藏,记事论人,皆可畅所欲言,毋庸顾忌,所载乃真情之流露,最能代表个人思想言论的真实性,与公开的奏折文件诸多顾忌言不由衷者异撰。如高枬日记凡称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等皆直书其名。对董福祥则称之为“董土匪”(见十一月初七日记)。反观袁昶日记所载,凡有关徐、刚、启、赵诸人,皆礼敬之,尊称其官衔而不名,从无攻讦、谩骂字句。二、三疏洋洋数千言,忠愤激发,欲以死报国,其思想的酝酿、疏稿的润修,绝非一日一时之功,何以日记中只字未提?且毫无线索可寻?如称为真,其谁能信?

七、二、三疏言辞激烈,为当道所不容,言出祸随,皆在意中,如第二疏谓:“臣亦知飞蝗蔽天,言出祸随,顾念存亡呼吸,区区蝼蚁微忱,不忍言亦不忍不言,是用冒死具奏。”第三疏谓:“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先治以重典……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疏果为真,则二人久已置生死于度外,深知随时皆有杀头之祸。但许景澄被捕时竟大出意料之外?濮兰德《清室外纪》载许被捕时的情形说:

许景澄有一最亲密之友,当许尚未通籍前,即相友善,曾随许至欧洲,直至许死,未尝一日相离。据其友言许被执之日,其先毫无风声,是日午饭后许在书房中闲谈,命下人套车,将至总理衙门,甫更衣竟,见管门者持一名片入,言有人来拜。许视其名片,并不认识,吩咐挡驾。管门者出而又入,言来者为一军官,云系庆王吩咐来请者,谓庆王端王皆在总理衙门坐候,有要紧事相商。许出见后,转身谓其友曰:“予昨日在衙门,未闻有何要紧之事,何以今日二王皆在衙门,此事甚怪。”其友曰:“一定是有事,予亦欲往南城探问消息。”其友甫出,又归,谓许曰:“来人尚在门首,其神气甚为可疑,衙门中人予皆认识,此人从未见过,汝今日多带数人去,如有何事,可叫一人回来送信。”许微笑,亦不以为意,径上车而去。至胡同口,见有步军统领衙门中数人,至车旁与前来之人打话,命车赶至步军衙门,许问其故。答曰:“今日会议在步军衙门。”既至,来人扶许下车,即吩咐许之下人曰:“你们先回去,此处有人招呼。”即引许至一小房内,随手将门反锁,闻隔室有叹息之声,乃袁昶也。

许景澄曾出使德、法、俄、奥、荷、比诸国多年,阅历颇广,对诱捕时的种种可疑情形,何以竟毫无所觉?至于袁昶,在其五月二十日(6月16日)日记里说:

或怪我言太激,仆升沉祸福,久置度外,亦不过为甲申年三月十八日之张篑斋耳。

按张篑斋即张佩纶,甲申(光绪十年)三月五日(1884年3月31日)有旨令军机大臣勿兼总署大臣,另委总署大臣。时张佩纶方在总署任事,乃于三月十八日(4月13日)上奏“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疏。此疏甚触当局之忌,但张佩纶并未因此获罪,后受命为海防大臣,督办闽防,乃有马江之败。袁昶虽言辞太激,自认亦不过像张佩纶奏疏遭当局之忌而已。及被捕后对许景澄说:“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辈究何以致死耳?”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卷四上记其事说:

……盖李公(端棻)在戊戌政变,以赞成新政入狱,庚子拳乱时,尚未出狱也。公言许袁两公入狱,即指定分系南北所,当在狱中分道时,袁忠节执文肃手曰:“人生百年,终须有一死,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辈究何以致死耳?”文肃笑曰:“死后自当知之,爽秋何不达也。”忠节固亦负气磊落男子,然文肃益旷达矣。

当许、袁被杀时,袁曾问监斩官徐承煜,究竟所获何罪而受大辟?佚名《西巡回銮始末记》卷三“忠良受戮记”说:

袁爽秋京卿,许竹筼侍郎,于七月初三日奉旨处斩于菜市口……是日,监斩官为徐荫轩相国桐之公子徐承煜侍郎……袁问曰:“吾二人死固无恨,况君要臣死,不死则不忠,然究竟所获何罪而受大辟?请即见告!”徐怒叱之曰:“此岂容尔分辩之地,尚敢哓哓耶!尔所获罪,尔当自知,何烦吾言。”……于是二人遂从容就刑。

由许景澄的被捕大出意外,袁昶的被杀不知何罪来看,也足以证明二、三疏之伪。

八、许袁三疏分载于庚子十月底至十一月初的《直报》及《北京新闻汇报》,清廷斥为报馆捏造蜚语,耸人听闻,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二(1902年3月2日)上谕:

徐用仪等五员亦并无力驳攻使馆之奏,何从钞发?近来各处报馆往往捏造蜚语,耸人听闻。(清《德宗实录》)

此上谕只说徐用仪五员无力驳攻使馆之奏,未言许袁无疏请兼用剿抚以弭巨患之疏,可见清廷有则默认,无则否认,亦可证二、三疏之伪。

许袁被杀,一般的解释是种因三疏痛诋执政诸臣,致犯端刚之忌,矫旨杀之,实属大误。按二人被杀的罪名是“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七月四日(7月29日)上谕:

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多存私心,每逢召对,任意妄奏,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从严惩办,何以整饬群僚,许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所谓“语多离间”,恽毓鼎《崇陵传信录》说:“袁太常诋拳匪最力,致书庆亲王奕劻,请其劝载漪勿为祸首,有云:‘端郡王所居势位,与醇贤亲王相同,尤当善处嫌疑之地。’书为载漪所得,遽上闻,谕旨所谓离间,指此也。”此说不足信。按许、袁被杀是由于慈禧误会二人与光绪结为一团所致。及慈禧逃抵西安,痛定思痛,对其祸国殃民之责,深为自咎,但提及许、袁二人,竟仍怒不可遏。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卷四上述其事说:

一日入见,奏事毕,太后与皇上同坐倚窗匟上,予见太后意尚闲暇,因乘闲奏言:“徐用仪、许景澄、袁昶三臣,皆忠实为国,当时身罗法典,当然必有应得之罪,顾论其心迹,似在可原,据臣所闻外间舆论,颇皆为之痛惜,可否谅予昭雪?”方言至此处,意尚未尽,突见太后脸色一沉,目光直注,两腮进突,额间筋脉悉偾起,露齿作噤断状,厉声曰:“吴永,连你也这样说耶?”予从来未见太后发怒,猝见此态,惶悚万状,当即叩头谢曰:“臣冒昧不知轻重。”太后神色略定,忽将怒容尽敛,仍从容霁颜曰:“想你是不知道此中情节,皇帝在此,你但问皇帝,当日叫大起,王公大臣,都在廷上,尚未说着话,他数人叨叨切切,不知说些什么?哄着皇帝,至赚得皇帝下位,牵着许景澄衣袖,叫许景澄你救我,彼此居然结着一团,放声纵哭,你想还有一毫体统么?你且问皇帝,是否实在?”皇上默无一语,予只得叩头,谓:“臣实不明白当日情形。”太后复霁语曰:“这难怪你,咱们宫廷里的事,外间那里知道?你当日尚是外官,自然益发不明白了。”予见太后意解,始逡巡起立。

至于“语多离间”,吴永解释得最真切,同前书说:

后有耆旧某公,为述当时真状,谓此番叫起情形,实误于上下隔膜。先是有浙人罗某,常奔走荣文忠门下,一日不知从何处捕得风影,急投荣处密报,谓:“各国已分头调兵来华,决定攻打北京,与中国宣战云云。”荣素持重,此次竟为所惑,迳自缮密折,入宫呈奏,太后得奏,当然着慌,既惧且愤,端庄正喜师出有名,益乘间极力蛊煽,且哄且激,太后遂亦主张开战,因此乃宣叫大起。故太后一到场莅坐时,开首即言:“现在洋人已决计与我宣战,明知众寡不敌,但战亦亡,不战亦亡,同一灭亡,若不战而亡,未免太对不起列祖列宗,故无论如何,不得不为背城借一之图。今当宣告大众,诸臣有何意见,不妨陈奏云云。”当时似有数人发言,不甚清晰……皇上望见许文肃,即下坐执其手曰:“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情势,你通知道,这能战与否,你须明白告我。”许奏言:“闹教堂伤害教士的交涉,向来都有办过的,如若伤害使臣,毁灭使馆,则情节异常重大,即国际交涉上,亦罕有此种成案,不能不格外审慎。”等语。皇上固知万不能战,而劫于端庄,不敢迳宣己意,以文肃久习洋务,特欲倚以为重,闻徐言,深中其意,因持其手而泣,文肃亦泣,袁忠节班次与文肃相近,亦从旁矢口陈奏,一时忠义奋发,不免同有激昂悲戚之态度,许奏语本极平正,太后似亦未甚注听,第见皇上与之相持,三人团聚共泣,疑二公必有何等密语,刺激皇上,不觉大触其怒,即注目厉声曰:“这算什么体统?”德宗乃始释手,故上谕中有“语多离间”之词,当时颇疑此谕,出于端刚矫旨,其实二公之死,即由于此云云。证以太后所言,谓皇帝当日曾叫许景澄救我,则其致怒之由,可以揣想,殆以疑心而生误听也。究其症结,盖太后已入荣言,以为各国业经决定宣战,故开此会议以谋应战之方略,是战与不战,已无复拟议之余地,而廷臣中多半不知就里,或以为尚是片面商议和战问题,或则以为政府已得有宣战实据,因之彼此陈奏,针锋均不相对,以至愈激愈偏……盖荣相上此密折,外间固决无人知道也。若当时明白内容,只须将洋人并无宣战事实,委曲开释,未尝不可消解,乃彼此均走入岔道中,夫洋人已决战而尚主张不战,则惟有降之一法,宜其不能相入也。

自戊戌政变,康梁亡命海外,六君子被杀,新党充军、监禁、削职者累累,帝党剪除净尽,慈禧对光绪犹严加监视,处处防闲,惟恐新党秘密活动,死灰复燃。拳变起,新派思想主张与光绪一致,已使慈禧大为不悦,及见许袁与帝携手痛哭,疑忌二人与光绪结做一团,此乃慈禧所最不能容忍者,必杀之而后快。适李秉衡抵京,有“不诛一二统兵大臣,不足震中国之势,而外人决不能除”(见《高枬日记》九月初九日记)的奏言。时值天津失陷,猛攻区区使馆月余不下,威严扫地,慈禧恼羞成怒,无处发泄,惑于李秉衡之谗言,于是乃选定其素所痛恨的许、袁二人开刀,借泄私愤,以快宿怨,并儆外臣。故李于七月一日抵京,次日许、袁被捕,三日弃市。及事过境迁,偶一提及二人,慈禧还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可见慈禧对二人印象之劣,痛恨之深。是二公之死,种因于廷争,慈禧疑二人与皇帝相结,触杀机于李秉衡的谗言。《西巡回銮始末记》载李秉衡语:“许与袁违背廷意,擅改电谕,致南北异局,非斩之不足以震惕疆臣,尽其罪戾。”虽不足信,但二人之死与李秉衡确有密切关系,并非由于二三疏痛诋执政诸臣所致。“端刚矫旨”之说,也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