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和大一统思想,三千年来浸润着我国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是一种向心力,是一种回归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源泉不是狭隘的民族观念,而是一种内容丰富,包括有政治、经济、文化各种要素在内的“实体”,而文化的要素有时更占重要地位。“华夏文明”照耀在天地间,使人们具有自豪感和自信心,因而是无比的精神力量。它要求人们统一于“华夏”,统一于“中国”,这“华夏”与“中国”不能理解为大民族主义或者是一种强大的征服力量,它是一种理想,一种自民族、国家实体升华了的境界。这种境界有发达的经济、理想的政治、崇高的文化水平而没有种族歧视及阶级差别,是谓“大同”。当然,这种升华的概念是逐渐形成的。夏商时代,文献不足,我们自宗周说起。宗周人自称为“夏”,比如《尚书·君奭》: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

“夏”即三代“夏、商、周”之夏,周自称为夏,“诸夏”即属于相同文化类型的国家。 这些国家统一于周天子而构成“天下 ” 。天下有“四国多方 ” ,这“多方”不必属于华夏国家,如宗周初年,对殷商之与国即称之为“四国多方 ” , 《周书·多方》有:

周公曰,王若曰,猷告尔四国多方。

告诉他们如果臣服于周,尚可以保留土地人民,否则将“致天之罚”。我们因此看出宗周一统是有层次的:四方、诸夏与中国。中国即王都所在,乃天下之中心。因为有不同层次,后来遂有“五服”制的产生。《诗·大雅·民劳》:

民亦劳止,讫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使中国与四方并列,中国即王都与诸夏国,而四方则包括有商及东夷及原来宗周之同盟国。周灭商后,疆域扩大,已经是一统的多民族国家。因而,当时人们的思想中遂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即大一统思想之初步形成。

统一,统一于华夏,“华夏”本身也不是单一的民族集团,而是多民族的复合体。徐旭生先生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指出,华夏集团“是集团中最重要的集团,所以此后它就成了我们中国全族的代表,把其他的两集团几乎全掩蔽下去。此部族中又分出于两个大亚族,一个叫做炎帝,一个叫做黄帝”。(《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40页)华夏族诚然是中华民族的最重要的集团,可以作为中国全民族的代表,但不能说华夏族仅由炎、黄两族所构成,它开始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复合体,炎、黄、夏、周外,东夷集团,尤其是虞与殷商,在构成华夏族中起了骨干作用。虞、夏、商、周四代构成了华夏族,孕育着灿烂的华夏文明。虞殷代表了东夷集团,以鸟作图腾,夏周代表了夏族集团,以龙蛇作图腾。但周代实际承袭了夷、夏两系文明。孔子曾经说: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

广义的“礼”,泛指社会文明,这是自古至今最正确的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损”是去掉,“益”是增加,对待传统有损有益也就是批判地继承发展,因此才出现了“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的良好局面。“从周”是法后王,这为后来荀子之“法后王”及公羊学派之“张三世”的理论建立了基础。夷、夏两系都不是孤立的、封闭的系统,他们彼此交往,互相渗透,于是逐渐融合一体。夏代初期少康以前一段动乱的历史,即夷、夏交争而互相渗透以至融合的历史。夷、夏之争,在当时来说,已经不是异族间互相侵略,罗泌在《路史》中就曾以羿、浞之乱比之于安史之乱,后羿、寒浞实在是夏之叛臣,虽然傅斯年先生反对这种说法而认为夷羿是“敌国之君”。(见《夷夏东西说》)我们研究这一段历史过程,知道当时夷、夏之间的关系本来密切。史实见于《左传》襄公四年及哀公元年,襄公四年有: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烹之,以食其子。……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失人故也。

靡是夏遗臣而臣于后羿者,虽臣于二代而不以为忤,终复夏政,说明当时夷夏已少民族隔阂,而后来之《虞箴》有云:“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见《夷夏东西说》)《虞箴》要夷羿而恢于夏家,是以夷夏为一体。又哀公元年《传》记此事有:“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以收夏众,抚其官职……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虞思妻少康以二姚,是虞夏两氏之族外婚;而虞属东夷,是夷、夏两族在夏代已融为一体。所以我们说,在华夏族及华夏文明之形成过程中,东夷与夏周都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夏周文化不过是华夏文化之一支,田昌五先生的意思是可取的:“从部落王国到夏朝建立也是华夏族的形成过程,而夏文化则为华夏文化的一支,并不能成为单一的民族文化。”(见《古代社会形态析论》第202页)夏代文化不能代表整个华夏文化,因为其中融合了虞殷东夷系统的文化内容。这在考古发掘上看到的“文化叠压关系”中也可以得到说明。上引田氏著作于此指出:“这种联合和兼并的过程在考古文化中是有反映的。明显的如仰韶文化的氏族部落和大汶口文化的氏族部落,后期有在中原地区交错而处的现象。交错而处必然要发生斗争和联合,后来在这种斗争和联合中形成了所谓河南龙山文化。”(同上)虽然此所谓“形成了所谓河南龙山文化”的论断,是否即夷、夏两族交融的结果,还有待进一步论证,但作为民族融合而反映出文化之推陈出新,因而有考古上之反映,是没有疑问的。华夏民族文化之融合,自虞夏开端,至宗周而成熟,“郁郁乎文哉”之周文明,实在是光辉灿烂的华夏文明。战国而后,在中国范围内新民族崛起,于是重新组合,而有汉族及汉文明。民族之融合,不断发展,代表本民族之文明亦不断在发展中,遂有中华民族及其所代表的中华文明。

华夏文明,在当时世界上是一种伟大的文化体系,对于中国人民,它是一种向心力,回归的力量。它是统一中国的凝集力,因为它不是狭隘的民族意识,也不是并吞一切的大民族意识,它是民族意识的升华,它是一种标准,一种水平,这标准、水平用以衡量一统中国的各族,达标者为中国为华夏,落伍者为夷狄、为野蛮;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华夏!这是圣洁的词汇,华夏,据此内容,遂有公羊学派之大一统。

我们说华夏文明是夷、夏文明之融合体,其实即以夏族论,它也是多民族的复合。在部族时代,夏族实行族外婚,因而有姬、姜两氏,而姬、姜两氏之始祖为黄帝、炎帝。黄帝是夏、周始祖,《国语·晋语》说黄帝、炎帝同出少典氏,而《史记·五帝本纪》说: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及岱宗,西至于空同……南至于江,北逐荤鬻,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

《史记》开始于五帝,是具有卓识的,这是中国历史进入文明时期,黄帝曾与蚩尤争,与炎帝争。黄帝、炎帝实为华夏族一支中之始祖。我们从《史记·五帝本纪》的记叙中,追寻黄帝的足迹,他东至海,西至空同,南至江,北逐荤鬻;虽邑于涿鹿而“迁徙往来无常处”。但我们还是可以找到黄帝活动的中心:一是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史记正义》以为阪泉在今河北保定境;二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史记集解》以为涿鹿在今河北宣化保安境内;三是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史记正义》以为釜山在“妫州怀戎县北三里”,与阪泉邻。那么黄帝活动中心在今北京及河北保定一带地区。但据《国语·晋语》云“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所谓以某水成即生长于某水域,而姬水、姜水均不在今河北、北京一带,今陕西尚可以找到以上两水。徐旭生先生说:“比较可靠的是姜水所在,《水经注》渭水条下说:‘岐水又东,经姜氏城南为姜水。’按《世本》炎帝姜姓。《帝王世纪》曰,‘炎帝神农氏姜姓,母女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于姜水,是其地也。’岐水在岐山南面,当在今陕西岐山县城东面,就是地图上西出岐山,东过武功,折南流入武功的小水。此水南面隔着渭水,就离秦岭不远。……姜水与古华山很近,炎帝的传说或可以传播到山的南面。皇甫谧所说的‘炎帝母游华阳’来源颇古。……现在宝鸡县城南门外就临着渭水,过渭水南一、二里,在黄土塬边上有一村,叫做姜城堡,堡西有一小水,从秦岭中流出,叫做清姜河。……这一个姜城堡,《宝鸡县志》说它就是《水经注》所说的姜氏城。……姜城堡与姜氏城虽有两个字的相同,一定不能是一个地方。虽然如此,姜城堡附近却有很好的彩陶遗址,在我国历史的黎明时期,就有人居住。……并且,周弃的母亲姜原(或作姜嫄)明白为姜姓的女儿。周弃所居的邰就在今武功县境内,西离岐山也不过几十里。……姜姓其他的一个神话中所说的磻溪水也在这一带。《水经注》渭水条下说‘渭水之右,磻溪水注之。水出南山兹谷。……兹中有泉谓之兹泉。……即《吕氏春秋》所谓“太公钓兹泉”者也。其投竿跽饵,两遗迹犹存,是有磻溪之称也’。……磻溪的名字应当不是妄传。这条水在现在宝鸡县城东四、五十里处的渭水南岸,为一小溪,北流入渭水。……这以上所述文献内的材料,考古方面的材料,民间传说的材料,似乎完全符合,足以证明炎帝氏族的发祥地在今陕西境内渭水上游一带。”(《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41—42页)

以上徐旭生先生对于姜水及有关地区的考证颇细致,用以说明姜氏族的发祥地。但姜、羌本为一体,他们的来源去路遍及黄河上下游,山东境内先秦时代多姜姓古国,而太公望于封齐前,在东方的传说并不比西方少。而姜为四岳后,四岳乃其发祥圣地。那么说,炎帝姜姓氏族发祥在今陕西渭水上游问题颇多。我们低估了古人的活动力量,他们尚非农业,迁徙无常,发祥地云云,是很难确定的,但姜氏曾活动于姜水流域是无问题的,一如姬氏之曾活动于姬水流域。但姬水所在却不易追寻,徐旭生先生就曾经说,不知道是现在的哪一条水。(《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但徐先生也曾指出,姬姓的周弃就住在邰,姬姓最初祖先黄帝的坟墓相传在桥山。桥山,近代的书全说它在今黄陵县(旧中部县)境内,实则北宋以前记载全说它在汉阳周县境,阳周县在今子长县境,在黄陵县北偏东数百里。又黄帝的传说同崆峒很有关系。《新唐书·地理志》原州平高县下有崆峒山,当即此地。平高在今甘肃镇原县境内,离陕西界不远。看古代关于姬姓传说流传的地方,可以推断黄帝氏族的发祥地大约在今陕西的北部,它与发祥在陕西西部偏南的炎帝的居住地相距并不很远。

徐旭生先生治学谨严,不作泛滥的推断,但谓黄帝氏族发祥于陕西北部的说法,与炎帝氏族发祥于陕西西部偏南的说法,同样有问题,不能以活动过的地区当做发祥地。上面已经说过,黄帝是华夏族的一支祖先,他的故事遍及中国,我们曾经引用《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说明黄帝的活动中心在北京保定一带,而他们是“迁徙无常”的。研究中国古代史,任何情况下,也不能抛弃《史记》的记载而不顾:一来,司马迁,他比我们早生两千多年,接近上古;二来,他是有眼光而谨严的史学家。以此关于黄帝与姬周的发祥问题需作进一步推敲。

先论姬水,徐旭生先生说不知其所在。我也曾到周原作过调查,无论文献或考古,在当地都没有姬水的名称,但姬水必定是周原一水,因姜水在,与之相伴的姬水就不会失踪。现在《诗经》之《大雅》与《周颂》,是西周时代对先人及当时的歌颂与怀念,虽有神话夹杂其间,那是传统的史诗,有夸张而无编造,我们可以从中觅得姬水踪迹。《诗·大雅·緜》有: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又《诗·周颂·潜》:

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有鲔,鲦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此外在《小雅·吉日》中也有“漆沮之从,天子之所”。《大雅》、《周颂》都是西周诗歌,从《大雅·緜》中可以看出,周人最初,土居沮漆,自公亶父开始,自西沿水浒而至岐下。他们长期没有离开这条水,这条水养育了他们。所以《周颂·沮》说“猗与漆沮,潜有多鱼!”美哉漆水而多鱼。《小雅》则进一步说“漆沮之从,天子之所”,这是定鼎的地方,真正是周人的发祥所在。我们以为漆沮水即姬水,漆、姬古韵部虽远,但声纽接近,姬属见纽,漆属溪纽,可以通假。“漆沮”实即姬之缓言,急读为姬周人姬姓,沿漆沮为生,即以漆沮为“本生水”,漆沮水即姬水无疑。

关于漆沮所在,历来有许多考证。《毛诗正义》云:“禹贡雍州云‘漆沮既从’,是漆、沮俱为水也。或言漆、沮为二水名。”《汉书·地理志》云:“右扶风有漆县,云漆水在其县西,则漆是一水名,与沮别矣。”而汉末许慎之《说文解字》漆字云:“漆水出右扶杜陵岐山,东入渭。”段玉裁注:“杜陵当作杜阳,杜阳今陕西凤翔府麟游县是其地。周公刘居豳,今陕西邠州是其地。汉之漆、栒邑二县也。太公迁,今凤翔府岐山、扶风二县是其地。汉之杜阳南,美阳北也。《大雅》曰‘民之初生,自土漆沮’。《传》曰‘漆,漆水;沮,沮水也’。又曰‘周原漆沮之间也’。《周颂·潜传》又曰‘漆、沮岐州之二水也’。据毛说则漆沮二水实为岐周之地。《小雅·吉日传》但云‘漆沮二水,麀鹿所生’。其解必同《大雅》、《周颂》。许云‘漆水出杜阳’,正岐周地也……玉裁谓《水经》曰‘漆水出扶风杜阳县俞山,东北入于渭’,正与《说文》合,惟‘岐’作‘俞’耳。郦氏引《开山图》曰‘岐山在杜阳北长安西,有渠谓之漆渠。漆渠合岐水与横水合,东注雍水,又合杜水,南注于渭’。郭璞《山海经》云‘今漆水出岐山’,皆与《水经》合。”以上段氏遍引有关漆水著作,详明周密。今人王献唐先生在《炎黄氏族文化考》第五章附录中引《武功县志》云“古城在县南入里漆村东”,又云“县东门外有漆水,自豳岐之间东去”。即邰。颜注《地理志》以为、邰古音同。刘师培亦有相同意见。漆水在邰,而邰是姬周发祥地,则漆亦即姬,可无疑义。否则不可有漆水,亦无姬水。现谭其骧先生主绘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西周时期中心区域图》有漆沮水,发源于麟游县西偏之杜林,在今武功入渭,与过去说法相合。我们结合徐旭生先生所云“可以推断黄帝氏族的发祥地大约在今陕西的北部,它与发祥陕西西部偏南的炎帝氏族居住地相距并不很远”的论断,而稍加改动:把黄帝氏族改为姬周,陕西北部改作西北部,就更合乎史实了。

我们所以要作这些改动,因为姬周虽然出自黄帝氏族,但时代遥远,中隔夏、殷,其中迁徙频繁,有许多问题,须待澄清。上面说过,黄帝氏族活动中心在今北京附近,不能因姬氏在陕,黄帝亦随之西北移。而且以黄帝为华夏祖,华夏亦不能仅以姬周为主。徐先生在论述华夏集团时,只是把黄帝与姬周氏族联系起来,关于夏则另立章节,从洪水说起,说到大禹治水,以及其他发现与发明,但没有说明夏与华夏集团关系之所在,夏与黄帝,夏姒与姬周以至夏与姜氏的关系都未涉及,以致找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纽带,而强把他们说成一个集团,未免有突然之感,没有说服力。其实通过图腾崇拜,已经可以说明黄帝、夏周之间的氏族关系,况且周自称继夏。图腾是他们的族徽,少康中兴后,所谓“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之物即族徽,族有族徽,一如现在之国旗,是不容紊乱的。《国语·周语》有:

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则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凭神也。

上面两及“天鼋”,“天鼋”在周金文中多见,郭沫若先生隶定为“天鼋”,他说:“‘天鼋’二字……器铭多见,旧释为子孙,余谓是天鼋即轩辕也。《周语》下‘我姬氏出自天鼋,犹言出自黄帝。十二岁之单于,即十二次之天鼋’。”(《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第31页)这是卓识,出自天鼋即出自轩辕,而轩辕即黄帝,也就是姬氏出自黄帝。“单于”即“天鼋”之音转,实为一。

“天鼋”即氏族的图腾崇拜,亦即夏周氏族之崇拜龟、蛇,以之为图腾。曾有古文字学家如唐兰先生不同意郭解,释“天鼋”为“大黾”,而黾为蛙,非龟、蛇也。其实,古人造字,象形亦非写生,就字形及字义说,字实鼋而非蛙,我曾有详考,今不具论。龟、蛇在水,被视为神物,故夏族于水患频仍时崇拜之以为族徽,而夏鲧、夏禹,就名字,就传说,他们都是龟、蛇化身,而姒字亦蛇形也。我们以为夏族以天鼋为族徽,姜氏亦曾有此崇拜。韦昭注《国语·周语》之“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则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凭神也”。时说:

伯陵大姜之祖有逄伯陵也。逄公,伯陵之后,大姜之姪,殷之诸侯,封于齐地,齐地属天鼋,死而配食,为其神主,故曰凭,凭依也,言天鼋乃皇妣家之所凭依也。

这段注解符合史实。姜姓,伯陵之后,殷之诸侯,而以天鼋为神主,亦崇拜天鼋,当为姬、姜两姓合为周族合之史实,姜氏出自四岳,本有自己之族徽,这种族徽与姬氏天鼋融合后,更有巧妙的联合,我们将叙及。

轩辕即天鼋,上面已谈到,亦即玄鼋,玄鼋与轩辕,音更近,更可以说明问题。《国语·郑语》有云:

训语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而藏之吉。乃布币焉,而策告之。龙亡而在,椟而藏之,传郊之,及殷周莫之发也,及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流于庭不可除也,王使妇人不帏而之,化为玄鼋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妄未既而遭之,既笄而孕。当宣王而生,不夫而育,故惧而弃之。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妇哀其夜号也而取之以逸逃于褒。褒人褒姁有狱而以为大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于为后而生伯服。

以上叙褒姒之来历,褒姒姓以龙、蛇为图腾,故云“褒人之神,化为二龙”,而龙化为玄鼋。“玄鼋”韦注以为“象龙蛇者”,是知玄鼋即天鼋之别称,古音本同。《史记·周本纪》此一故事即本《国语·郑语》,有云:“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服箕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女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遂亡奔于褒。……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之乱由褒姒而涉及申、缯、西夷、犬戎。申,姜姓四岳后;缯,姒姓,夏后,可以说明姜氏与姒氏结盟而反周。在夏朝,姜、姒似已结合,此于中国古代文献中可以得到证明。

夏为姒姓,姒字原作“”,本象盘蛇,亦图腾标志。而鲧、禹名字亦与龙蛇有关,天鼋之作为黄帝称号(轩辕),说明黄帝与夏之密切关系。天鼋多见于古代铜器中,而无道玄鼋者,其实在古金文中多见。容庚先生的《金文编》中有下列各字:

以上诸字,历来无解,故容庚先生列为图形文字中,言不解也,无法隶定。其实下一字与天鼋之鼋字铭文相同而有尾,正象龟短足而有尾。鼋字有解,而上一字即“玄”字,实象龙蛇盘柱,或即华表,乃用以悬“物”者,所谓“祀夏配天不失旧物”,物即族徽,一如后来之旗帜。“玄”为象形字,用作族徽,未免夸张,故作

等形,甲骨文中玄作“”,金文作“”,而《说文》古文作“”,《玉篇》作“”,与上面图形字都有相似处,图形作盘旋状,而文字作环形,后来之解“玄”或“玄冥”者都与龙蛇有关。是知“玄鼋”本与“天鼋”并行,特后人不解图形之玄鼋,于是天鼋遂独行于世。

邹衡先生在《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中《论先周文化》时称:“天鼋器传世者多,作者曾收录100件左右,但有出土地点的仅成王时的……二器……出于陕西乾县。从时代来说,天鼋器也有属于先周时代的。……除此以外,还有天兽的族徽。这些兽类很难准确地判明其种属,只能依其形状分类如下……”邹先生共分为六类。此外,在洛阳传说有出土的天兽器群。虽然我们没法判断天兽的种属,但就其笨拙形象,加上文献记载,我们可以断定天兽是熊。鲧、禹都有化为黄熊的记载,而黄帝亦号有熊氏。有熊、天鼋(轩辕)都是族徽,但两者不同,这需要进一步解释。《楚辞·天问》: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龙而负熊游,这象征着两种族徽之结合,族徽之结合反映了两氏族之融合,姬姒以龙、蛇为族徽,我们以为天兽(熊)族徽属于姜氏,姜氏出自四岳,四岳为大山,为野兽出没之地,故姜氏以熊为族徽。洛阳逼近四岳,故有出土天兽之传说。龙负鱼熊游与黄帝、鲧、禹之与熊紧密相关,说明姬姒与姜氏之结合,而夏族之源于炎黄,处处合符。

夏与虞殷结合,成为华夏集团,因为周属于夏族体系,故华夏又以诸夏为中心,但在孔子的思想中,从来不排斥夷狄。《论语·八佾》有孔子云: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朱熹注引程子曰:“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因春秋时各国都有僭乱行为,君不君,臣不臣,而夷狄且有君。程朱之言,盖深得孔子之旨。又《论语·子罕》有: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朱熹注“君子所居则化,何陋之有?”夷狄而可以化,是夷狄可以进为华夏;相反,华夏僭乱,亦可以退为夷狄。华夏、夷狄是可变的实体,这“可变”的概念,为后来公羊之“三世说”建立下良好基础。夷狄、华夏都具有可变因素,因此在后来儒家思想中,尤其是公羊学派,夷狄、华夏等概念,具有极为丰富的内容,由民族的实体升华为可变的概念,因而为后来的大一统思想创造了广阔的前景,为中国人民增添了无比的凝集力量。

夷夏可变,但不变的夷狄仍然是不文明的象征,所以在孔门讨论桓公与管仲之功过时: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功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泃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孔子对齐桓公评价颇高,而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一匡天下,即匡天下于一统,一统于周,亦即一统于华夏,于是而免于被发左衽,是以“被发左衽”为不文明的象征。但春秋时代,王纲已坠实不一统,所谓“南夷与北狄交,王室之不坠若线”者,《公羊》僖公四年,桓公之霸亦所谓“实不一统而文一统”者,但文一统究胜于无,后来并此亦不可得,于是孟子、荀子之有关华夏、夷狄之观念与孔子不同。因此我们认为,孔子虽然反对夷狄,但“夷狄”的概念是可变的,君子而可以居于九夷,“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都是积极有益于中国之大一统的。但历史是发展的,过去的时间只能是“记忆”,战国时代,局势已变,旧日的夷狄已成华夏,而新夷狄生,一统于周的局面不复存在,周天子已沦为附庸,而旧附庸都成大国,一统于谁,尚待分晓,但在新的夷狄交侵时代,孟子、荀子在一统问题上遂有新的起点。

在思想体系上孟子、荀子都发挥了孔子之一体,孟子谈仁而荀子重礼,但在政治思想上他们对管仲评价不同于孔子。当孟子与公孙丑评价管仲的时候: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子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子弗色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犹反手也。(《孟子·公孙丑》上)

战国时代已不同于春秋,春秋时代,齐桓尚可以尊王攘夷相号召,霸天下虽实非一统,尚可以文为一统。战国,周天子沦为附庸,王无可尊,而夷已为夏,当时需要新王而非周天子,诸侯不求霸而求王,所以孟子也说“以齐王犹反手也”。齐可以王,晋可以王,楚、吴、越亦可以王,而不必王于周。这是新的一统,但谈何容易,公孙丑也有疑问说:

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磁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志在新王,夏、殷都已过去,周亦过去,所以说“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霸者只是维系王纲于不坠,貌为一统,实不一统,时至战国,王纲已坠,而民在倒悬,人民之望新王犹大旱之望云霓,所以王者易作,而孟子跃跃欲试,故云“以齐王犹反手也”。孟子求王而不许霸,孔子尚望周之复兴,故云“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周不可东而求霸,故重齐桓而仁管仲。孟子之时,霸已无所作为,一不能尊王,二不能攘狄。旧王式微,旧夷已夏,而新夷非先王之道,距华夏尚远,所以孟子说: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此看出孟子对于所谓“戎狄”的态度,不同于孔子,虽然他也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其实在孔子的思想中以及在后来的公羊学派中,夷夏是可以互变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夏是可变的实体,不是不变的顽石。孟子之“用夏变夷”仍是居高临下之施教,相反,夏不能变为夷,夏高于夷,周公攘夷,但孟子不与齐桓之霸业。霸业倡尊王攘夷,王即周天子,而战国时代,周天子实不存在,孟子意在新王,诸侯行仁政者可以当新王,因此孟子薄齐桓而轻管仲。荀子后于孟子,天下重新一统的趋势明朗,天下一统的要求更加强烈,荀子说:

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亡,谓之君。(《荀子·正论》)

“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即王天下,此天下以诸侯为主,而四裔各族因文化形态不同,而有不同之服制。故战国时代有所谓五服制度。五服、五等爵及天下六官制,都为战国时代根据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各种制度而典型化,统一化的政治、经济以及礼乐制度,制成法典,是为《三礼》,即《周礼》、《仪礼》及《礼记》中之若干篇。《荀子·正论》又云:

世俗之为说者曰:汤武不能禁令。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曰受制邪,是规磨之说也。问中之瘠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荀子·正论》)

这是因形制不同,远近各异,而有不同的服制。在宗周时代,在现存文献中,无完整之五服制,但周天子对于诸侯国,因远近亲疏而有不同的要求,则有明证,管仲之责楚包茅,是楚与周之关系不同于鲁晋。服制是存在的,一如爵位之存在,但未如后来之整齐规划。荀子之“天下为一”是大一统,但大一统内并不等齐,荒服、要服不同于日祭月祀。荀子未能使荒服、要服与日祭月祀者互相变易,与后来公羊之大一统比,未达一间,但犹胜于孟子之排斥夷狄者。公羊学派盖由此发展并采纳孔子之夷夏之可变说,大一统理论遂至完善无尤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