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学派属于儒家体系,因此有关本学派之形成必须从孔子谈起。《史记·孔子世家》记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后,子曰:“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存,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春秋》为中国古代史籍之共名,《左传》昭公二年记晋韩宣子聘于鲁,“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是鲁有《春秋》,《国语·晋语》云羊舌肸习于《春秋》,《楚语》申叔时论傅太子曰“教之以春秋”。晋楚当时本以《乘》及《梼杌》,名史,而《墨子·明鬼》又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史记汇注考证》作者说,“岂列国之史,皆曰春秋乎?或曰,春秋者,史记大共之名,故《释名》云,春秋立人事,卒岁而究备春秋”。(见《史记·孔子世家》注)
“春秋”本为史书之共名,故孟子云,“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诗》指史诗,世界各国多有史诗,为巫史之专职,社会进入文明阶段后,巫变为史,而诗变为春秋。孔子之《春秋》则因鲁史而重修,此后各国春秋亡,《春秋》遂为孔子书之专称。史诗与春秋之大别有二:
1. 史诗神人不分,神话与史实无别。
2. 史诗无义法,而春秋别善恶。
《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记西狩获麟后,孔子修《春秋》曰:“吾道穷矣,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亡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春秋》而可以拨乱反正,是《春秋》为王者立法,为后王立法。为王者立法乃圣王事,而孔子圣而非王,故有“素王”说,诸多非常异议可怪之论自此起矣。
公羊学实际是继承孟、荀两家学说而有所发展,孟、荀两家虽然历史学说与孔子不同,但他们同倡一统,比如“孟子见梁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朱注曰,“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在夷夏的问题上,孟子的理论也为公羊之可变体系建立下建筑,比如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滕文公》上)“用夏变夷”是夷可变为夏,虽然他不承认夏可变为夷。荀子更多谈“一天下”,如《荀子·非十二子》篇有“一天下,财万物”,《荀子·仲尼》篇说“文王载百里而天下一”。公羊发展了“一天下”的说法,而倡大一统。但公羊与孟子最大不同处,是公羊盛道齐桓而孟子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孟子·梁惠王》上)当公孙丑问曰:
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其实仲尼本人道桓文之事,尤其是桓公与管仲,更是他称许的人物,时当春秋,王纲已坠,而齐桓公因管仲之力得以一匡天下,使中国免于被发左衽,因之许管仲以“仁”。时至战国,周王已沦为附庸,七国并立,昔日夷狄已成华夏,故孟子云,“吾闻用夏变夷者”,夷已变夏,但新夷又出;此时此地,以周天子为中心,而提倡霸主事业,已不可能,必须有新王出,一统天下,而不是恢复宗周之旧传统,是以有“公羊学派”出,新王出,一天下,非复宗周之“文一统而实不一统”,故号为大一统。大一统思想之深入人心,遂为后来废封建建立郡县之大一统,建立了思想基础。法家与公羊本相近,公羊为齐学;齐学、鲁学同属儒家,鲁学遵传统,而齐学贵创新,新的儒家遂多法家气息,公羊如此,荀子如此,故云公羊虽继承孟、荀,在政治思想上则以荀子为主,汉代公羊大师董仲舒亦复如此。
《公羊传》在开宗明义中首创大一统,隐公元年:
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这是“实不一统而文一统”,春秋初绝对不是一个一统天下,相对一统,西周式的一统,已不存在,何况大一统。何休《公羊解诂》,于“大一统也”下云:
统者始也,揔系之辞,天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何休诂“一统”虽然与今人诂“一统”之义有别,但其大一统实真正之大一统,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昆虫草木,莫不系于“正月”,也就是系于“王纲”之政令,正月为政教之始,统一于王朝者必奉王朝正月颁布之正朔法令,故《公羊》云:
王者孰谓,谓文王也。
何休《解诂》云,“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于天”。以周文王为一统之象征,实行一统,当别求新王。依后来公羊家说,公羊学说是孔子为新王立法,当周之世,作新王之法,权假文王,实际以《春秋》当新王,《春秋》何以当新王?《春秋》为新王立法,亦“法王”也。后来西汉形成大一统,于是“法王”落实为汉代立法。立法为王职,孔子非王,故孔子有“素王”之称。西汉盛时的确是大一统的天下,公羊的理想实现了,尤其是武帝时代,内实统一而外攘匈奴,完成了大一统事业,但如何充实这大一统的局面,使之灿烂辉煌,如儒家之所以鼓吹,于是有公羊学家董仲舒之对策。
虽然公羊学者以《公羊》为汉立法而一统于新王,在《公羊传》中大一统,仍然是统一于周,文公十三年传云:
然则周公之鲁乎?封鲁公以为周公主然则周公曷为不之鲁,欲天下之一乎周也。
是假托周公之欲统一于周,在《公羊》则为一种理想。
理想的一统是“王者无外”。(《公羊》隐公元年传)但当时表现在《公羊》中者,仍然是“中国”与“诸夏”有别,“诸夏”与“夷狄”有别。这是三个层次的种属,《公羊》成公十五年传云:
曷为殊吴会?外吴也。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
何休《解诂》云:“内其国者,假鲁以为京师也。诸夏外土诸侯也,谓之夏者,大总下土言之辞也。不殊楚者,楚始见,所传闻世,尚外诸夏,未得殊也。至于所闻世可得殊,又卓然有君子之行,吴似夷狄差醇,而适见于可殊之时,故独殊吴。”《公羊》张三世,所传闻世内中国而外诸夏,夷狄尚不在殊外之内,故不殊楚,况其有君子之行;所闻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吴适见于可殊之内,虽吴似夷狄而差醇。至所见世则天下无外矣。《公羊》义实不俗,夷狄而有君子行,是夷狄可变为中国,于是在所见世,遂有天下无外之大一统。
《公羊》三世,以传闻世为据乱世,所闻世为升平世,而所见世为太平世。在据乱世,“中国”、诸夏、夷狄有别,在太平世才是“王者无外而夷狄进于爵”。《公羊》产生的时代尚是战国晚年的乱世,而《公羊》却说所见世为“太平”,似为理想而非现实。但以吴楚为夷狄,乃传闻时事,故《公羊》云“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时至战国,吴楚皆为中国进于爵,已属王者无外,距秦之统一亦在咫尺间,故《公羊》有大一统之预言。《公羊》多道桓文之事,继承孔子而不同于孟子,亦以其志在一统,而“欲天下之一乎周”,孟子则有待于新王。三世有别,所传闻世,虽主一统而实不一统,夷夏有别,保卫中国乃是大一统的先决条件,以“中国”为中心,而诸夏而夷狄,然后完成大一统的事业,层次是清楚的,这是机械的历史发展学说。所以《公羊》僖公四年有云:
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其言盟于师,盟于召陵何?师在召陵也。师在召陵则曷为再言盟?喜服楚也。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狄交,王室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时无王者,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而齐桓公北伐山戎南伐楚,是行王者事,能行王者事即大一统的事业,以此《公羊》于桓公北伐山戎虽有微词,但实际予以肯定评价,亦“文不与而实与之”。《公羊》庄公三十年云:
齐人伐山戎。此齐侯也,其称人何?贬。曷为贬。子司马子曰:“盖以操之为已蹙矣。”此盖战也,何以不言战?《春秋》敌者言战,桓公之与戎狄驱之耳。
桓公之与山戎,不必言战,直言驱之可也,这是在“大”桓公之驱山戎,虽因操之过急而贬称为人,亦“文不与而实与”。此时凡能抵御戎狄入侵,《公羊》都与之,如庄公十八年云:
夏,公追戎于济西。此未有言伐者,其言追何?大其
为中国追也。此未有伐中国者,则其言为中国追何?大其未至而豫御之也。其言于济西何?大之也。
当夷狄未进于爵时,只能是严夷夏之别,不能用夷变夏,故《公羊》云:
大其为中国追。
“中国”是庄严的称号,但是可变的称号,所传闻世,以王室为中国,诸夏为外;所闻世以诸夏为中国而外夷狄;所见世则夷狄进于爵而王者无外,无外为大,是为“大中国”,亦即大一统。
《公羊》庄公十年:“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午归。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蔡侯献午则何以名?绝。曷为绝之?获也。曷为不言其获?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时楚为“夷”,蔡为“中国”,楚获蔡侯,是“夷狄之获中国”,这是《公羊》所不许,于是获者,被获者都遭贬绝。“不与夷狄之获中国”是反对“夷狄”之侵略中国;但“不与夷狄之主中国”有时却是“文不与而实与”,因为《公羊》中的夷夏之分是可变的,不是种族上的区别,而是政治和文化上的分野,在政治与文化接近“中国”时,夷狄也就接近华夏,夷狄而入主“中国”,如有利于大一统也会加以肯定,如《公羊》哀公十二年云:
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吴何以称子?吴主会也。吴主会则曷为先言晋侯?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其言及吴子何?会两伯之辞也。不与夷狄之主中国则曷为以会两伯之辞言之?重吴也。曷为重吴?吴在是,则天下诸侯莫敢不至也。
“不与夷狄之主中国”而重吴,吴当时为夷狄,曷为重夷狄之主中国?吴在是,则天下诸侯莫敢不至,这是虚拟的一统,实不一统而文一统,一统则夷狄进于爵,大一统则天下无外,这是《公羊》书法中之最可取处。
我们多处强调,在《公羊》中的“中国”、“夏”与“夷狄”,不是狭隘的种族概念,它定义于政治与文化的水平,夷狄可进为“中国”,华夏可退为夷狄,所以在《公羊》中多处称许夷狄,如昭公二十三年有云:
戊辰,吴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于鸡父。胡子髡、沈子楹灭,获陈夏啮。此偏战也,曷为以诈战之辞言之?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然则曷为不使中国主之?中国亦新夷狄也。
于此,何休有最适当的《解诂》说:“中国所以异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王室乱,莫肯救,君臣上下败坏,亦新有夷狄之行,故不使主之。”“中国”、“夷狄”之别在乎“尊尊”,尊尊是伦理概念,也是政治概念。时王室已乱,而左右上下莫能正,败坏无行,是“中国”而有夷狄行,亦新夷狄也,夷狄不能主中国,是“中国”不能主中国。反之,如“夷狄”能匡王室而尊尊,“夷狄”亦新中国,中国当然可以入主中国。这是《公羊》之最胜义,而何休发挥得当,两千年来,何休为《公羊》之第一解人,其功在董仲舒上。这种理论对于维护中国之一统,以及民族间的团结与融合都起了无比的作用。
夷狄而安于夷狄,永远是儒家排斥的对象,自孔子起,即严夷夏之防,孟子、荀子莫不如此,所以孔子盛道齐桓、管仲,而许管仲以仁,以其能解救“中国不绝若线”的危险局面,但孔子的立场是维护一统,维护周天子之一统,是为“尊尊”。孟子时代,王室沦为附庸,遂主张以新王而一统天下;荀子时代,大一统的局面更加成熟,韩非、李斯,出于荀门,一统局面由他们促成,但法家思想不同于儒家,秦的一统非儒家理想中的一统,汉继秦立,汉高、文、景,都非儒家,于是儒家之大一统有待汉武帝之完成,而董仲舒出。
一统而排斥“夷狄”,只能是“小一统”,《公羊》的理想是大一统,所以在《公羊》中称许“夷狄”者,随处可见,贬“中国”的亦有多处,不存在狭隘的民族思想,华夏族及汉族的形成以及其所代表的灿烂文明,都是综合群体而不单纯。但《公羊》的主张只是理想,因为当时不存在“一统”,更没有大一统,于是《公羊》只能为后王立法,为后王立法是寄希望于将来,《公羊》哀公十四年有云:
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于此节何休引纬书作证曰:“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趍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乌,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立法”本来为现在和以后,“现在”既不可行,只好俟诸异日,但落实为汉立法,必须孔子先知,于是纬书在这方面有充分发挥。纬书内容复杂,但不乏有用处,未可厚非也。的确《公羊》大一统的思想没有落空,汉武帝时代真正出现了大一统,《公羊》理想实现了。但实现了的理想并不等于一个理想的现实。这个现实仍然存在许多问题,公羊大师董仲舒曾经想用儒术粉饰这个现实,但粉饰的儒术只是一种鼓吹而无当于现实,于是武帝失望,董仲舒无术,汉代始终是儒法并用的天下。
《公羊》产生于新旧交替之间,矛盾重重,反映在公羊学的理论上也是前后不一。它一方面不能忘记诸侯割据的现实,一方面又在规划大一统,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任何一位改革者都会遭遇到的现实。《公羊》于此遂调停于两者之间,倡为“实与而文不与”的义法。社会的发展,封建割据逐渐萎缩,天下趋向一统,新兴的地主阶级要建立大一统的天下取代诸侯之割据,《公羊》代表了这种倾向,充分肯定了这种理想;但现实是封建诸侯,现实的影响并不示弱于未来的理想,有时《公羊》也首鼠两端,在义法上遂有“实与而文不与”,如《公羊》僖公元年云:
齐师、宋师、曹师次于聂北救邢。救不言次,此其言次何?不及事也。不及事者何?邢已亡矣。孰亡之?盖狄灭之。曷为不言狄灭之?为桓公讳也。曷为为桓公讳?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曷为先言次而后言救?君也。君则其称师何?不与诸侯专封也,曷为不与?实与而文不与。文曷为不与?诸侯之义,不得专封也。诸侯之义不得专封,则其曰实与之何?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力能救之,则救之可也。
僖公二年也有类似记载,狄灭卫,齐桓公城楚丘,封卫,而《春秋》讳言之。《公羊》发挥道:“桓公城之,曷为不言桓公城之?不与诸侯专封也。曷为不与?实与而文不与。文曷为不与?诸侯之义,不得专封。……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力能救之,则救之可也。”此类事尚见于僖公十四年,文公十四年,宣公十一年,定公元年等《传》。我们比较《春秋》三传的记载。《左传》于诸侯救邢迁于夷仪也是肯定的,说:
夏,邢迁于夷仪,诸侯城之,救患也。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礼也。(僖公元年)
这是“实与而文亦与”,“凡”是五十凡,乃《左传》中的主要义例。“文”是原则,“实”是当时的实际,《公羊》之“文不与”,是依传统原则表示反对,但按实际情况说,亦只能如此。《左传》则原则、实际两可之。是《公羊》与《左传》之原则有别,《公羊》原则是传统,而《左传》则迁就实际。《谷梁》也完全肯定,“齐师、宋师,曹师城邢,是向之师也,使之如改事然。美齐侯之功也。”这里不存在“实与而文不与”,而美桓公。于僖公二年事,则《谷梁》部分同于《公羊》而措辞不同,原文云:
其不言卫之迁焉,何也?不与齐侯专封也。……故非天子不得专封诸侯。诸侯不得专封诸侯,虽通其仁,以义而不与也,故曰,“仁不胜道”。(《谷梁》僖公二年)
《谷梁》与其仁而不与有义,我们很难理解《谷梁》关于“仁”、“义”的定义,无法估价,但不完全肯定可知。为什么《公羊》有这种“文”、“实”之间的矛盾,当然还是过渡期间的新旧交错,理想与事实之别。《公羊》的理想是建立大一统,在这种大一统的局面下,虽然建立诸侯,但诸侯上统于天子,而不得割据专封,不得相互吞并,夷狄而灭诸夏,尤为不许。但发生了诸侯兼并,夷狄入侵的事实,齐桓公出,能够北伐山戎南伐楚,代行天子方伯的职权,“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力能救之则救之可也”。《公羊》实际赞成这种举动,也就是说希望维持一个表面一统的局面,因之诸侯有能行方伯职权者,实与之,但诸侯不得专封,而文不能与。但这种局面不仅发生于诸侯间,而在侯国大夫间亦曾发生,《公羊》文公十四年传云:
晋人纳接菑于邾娄,弗克纳。纳者何?入辞也。其言弗克纳何?大其弗克纳也。何大乎其弗克纳?晋郤缺帅师革车八百乘以接纳菑于邾娄,力沛若有余而纳之。……郤缺曰:“非吾力不能纳也,义实不尔克也。”引师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弗克纳也。此晋郤缺也,其称人何?贬。曷为贬?不与大夫专废置君也。曷为不与?实与而文不与。文曷为不与?大夫之义不得专废置君也。
诸侯已不得专废置,何况大夫。但大夫有实力可以专废置,可以专废置却引师去,于是《公羊》有:
大其弗克纳。
是赞赏其“弗克纳”,赞赏其“弗克纳”,而贬之称“人”,究竟是“大夫不得专废置”,不得专废置而文与。全篇共有三个层次:其一,大其弗克纳;其二,贬其为大夫而专废置;其三,大夫可专废置而不专,故实与而文不与。曲折婉转,是《公羊》之多姿,但亦未免深文周纳,《春秋》果如是乎?文不与是经,实与是权,《公羊》义法是可以行权的,虽然权有悖于经,《公羊》桓公十一年许祭仲以知权。祭仲为保存郑国,能自贬损以行权,《公羊》称赞道:
古之人有权者,祭仲之权是也。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权之所设,舍死亡无所设。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
权反于经,经是最高原则,但可以有条件地行权,因之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既反于经,又不合于权,君子所不为。儒家经典,《公羊》外无道行权者,因为它违背了传统的道德规范:经。但在社会发展中,经偏保守而权应现实,不能违背现实而行权,行之既久,权可变为经,“文不与而实与”,文即经,而实即权,《公羊》是肯定现实也掌握现实的。
现实与传统的矛盾有时是复杂多端,比如定公十二年鲁“隳三都”,《左传》、《谷梁》于此无评,《公羊》则颇有议论:
季孙斯,仲孙何忌帅师堕费。曷为帅师堕,帅师堕费?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于是帅师堕郈,帅师堕费。
以上“孔子曰”,不见它书,仅见《公羊》,正好代表了公羊学派的观点。邑有百雉之城,是新兴力量在膨胀,也就是说,新过程在酝酿中。当时是阳虎专季氏,季氏专鲁国,表面看起来新兴者是分裂因素,是和大一统的要求不相容的。其实大一统要求新王,而不是统一于旧王周,新王是建筑在新生力量基础上的,旧贵族是当时的割据者,新王则是铲平旧割据的力量,新兴力量才是大一统的负荷者。
《公羊》主张大一统,反对分裂,因之主张“隳三都”,但新的一统不能建筑在旧过程的基础上,对旧的分裂,正好是新统一的基础,没有“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一系列新生事物的发生,不会有田齐、三晋后来的强大及秦汉的大一统。对鲁国的“禄去公室,政在大夫”也应作如是观。《公羊》和《周礼》虽然在经学上分为今、古,也只是经学上的问题,在政治主张上,两书都有大一统的要求,《公羊》在理论上阐述,而《周礼》在制度上说明,一文一质,正好是相辅相成,两者也同为齐学。但他们都是在不清算旧基础上建立新的一统,以致有时自相矛盾,而无法解脱。比如《公羊》“讥三军”云:
作三军何以书?讥。何讥乎?古者上卿、下卿;上士,下士。(襄公十一年传)
因鲁为次国,本无中军,只有上、下二军。又昭公五年《公羊》云:
五年春,王正月,舍中军。舍中军者何?复古也。
“作三军”非古,故讥;“舍中军”复古,故褒;公然“复古”,何有于新王之大一统?在“立子”的问题上,《公羊》理论也是自相矛盾,它一方面讥世卿,一方面主张立子为立嫡立贵;立嫡立贵与世卿制密切相关,讥世卿则应当尚贤,否则,卿何自而来?总之,《公羊》要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公羊派的理解是新王的一统,但它并没有清算已经存在的旧基础,在旧的基础上,也就是在诸侯林立的基础上建立新一统,新王而旧基础,是没法建立大一统的。秦始皇出,以万钧之力,打破封建,建立一统!项羽出,以更大的雷霆之力,打破一统,恢复割据,而刘邦出,遂使天下复定于一。几次反复,新旧相争,新生力量终于胜利,但历史的发展曲折多变,此后事实,并非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