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刘邦灭秦后,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刘邦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项羽,故项羽当时实为天下盟主,乃引兵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绝,收其货宝妇女而东。曾有人说项王,以为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沃,建都可以霸,但羽以为秦宫室皆坏,又心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说者以为“楚人沐猴而冠耳”。项羽一战将,无统一大志,起兵亡秦亦为个人富贵计,定天下后遂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而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历史发展非直道向前,始皇以万钧之力,破灭关东诸侯而一统,死后不久而天下乱,农民起兵,项羽继之,灭秦又复以天下为侯封,于是复乱。楚汉相争,刘邦居关中,既有甲兵,又富辎重,立于不败之地,垓下之战项羽亡而刘邦王矣。刘入都关中,后逐渐削除异姓侯王,集权式的一统初见萌芽,而汉初大敌实为匈奴,匈奴不服,汉将无以为家也!
汉兴,匈奴亦大盛,冒顿单于枭雄也,立后不久,破灭东胡,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收秦使蒙恬所夺匈奴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方与项羽相拒,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益强,控弦士三十余万。后北服浑窳、屈射、丁零、隔昆、新之国;于是冒顿之威信日著于匈奴。适韩王信降于匈奴,因引兵南下攻太原至晋阳下,汉高帝自将兵往击之,至平城,而步兵未尽到,冒顿遂纵精兵三十余万骑围高帝于白登,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高帝厚遗阏氏,得出与大军合,冒顿引兵去,汉遂使刘敬结和亲之约,而终高祖世,匈奴固未止侵夺也。孝惠高后时,冒顿益骄,乃为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当此大辱,汉庭无奈,高后报以书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辞卑而甘,亦不得已,冒顿得书,遂和亲。
汉文帝即位,复修和亲,后冒顿死,子稽粥立,号老上单于,不断寇边。老上单于死,子车臣单于立,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杀略甚众。文帝崩,景帝立,而赵王遂阴使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后,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单于,遣翁主如故。终景帝世,时时小寇边,无大患。武帝初立,羽毛未丰,明和亲约束,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汉武固非安于现状者,曾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诱匈奴单于入,因雁门尉史之泄谋,而单于还。自是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寇于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通关市不绝以安辅之。(参考《汉书·匈奴传》)
雄才大略必须伴有丰富的物质基础,而武帝正具备这种条件。《汉书·食货志》称,“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漏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仟佰之间成群,乘牝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媿辱焉。”既富而后,“外事四邑,内兴功利矣”。大一统必以夏变夷,而匈奴传统与汉相去甚远,史称,“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狁、薰粥,居于北边,随草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肉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刀则刀,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亦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食饮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汉书·匈奴传》)这种记载是真实的,每个民族都曾经历过的阶段,“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是奴隶社会普遍存在的转房制度,中国在春秋时代,尚有孑遗。而匈奴人之“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壮丁皆兵,人尽甲骑,急则人人可以攻战,适逢汉兴,匈奴亦强大,而冒顿单于挟虎狼之勇狠,汉庭无宁日矣。白登之围,吕后之辱,皆婉转忍受,亦不得已。文景时代,休养生息,未暇旁顾,武帝出而形势变。
《史记》于武帝无好评,《孝武本纪》自开始至《纪》终以求神始,以求神终,结果是:
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迹为解,无其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弗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史记·孝武本纪》)
一似武帝终身事神而无所得,其实太史公未免偏颇,武帝乃中国历史上最有为帝王之一,乃大一统之实现者,文德武功,固可与唐太宗比美。唐太宗之对突厥,一如汉武帝之对匈奴,都是两国相遇,非彼则此者。而匈奴尤强悍。突厥与唐,匈奴与汉,两强相争,胜者可以大一统而称雄于当时世界,结果唐胜突厥而汉克匈奴,汉唐遂为当时之世界帝国,而文明灿烂,固光照千古者。除汉武帝、唐太宗之雄才外,大将卫青、霍去病及唐之李靖、苏定方皆不世出之良将也。汉武帝即位后,元光元年五月,诏举贤良,曰:
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措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昚,北发渠搜,氐羌徕服。……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乎,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汉书·武帝纪》)
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出,而元光二年春,又诏闻公卿曰:
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汉书·武帝纪》)
武帝非偏废者,诏贤良后,即欲举兵攻匈奴。大行王恢建议宜击。是年夏六月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大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将三十万众屯马邑谷中,诱致单于,欲袭击之。单于入塞,觉之,走出。六月,军罢,将军王恢坐首谋不进,下狱死。首师未遇单于而死王恢,亦说明击匈奴之不易。匈奴无城郭,在茫茫大漠中逐水草居,飘忽而来倏然而去,彼之扰汉,若鹰击长空,一搏则去,而汉将之击匈奴,则如大海探宝,无处可寻,必诱之使来而不来,于是出击亦多不遇,李广之数奇,亦以出击多不遇,遇则如狂风骤雨,攻防不及,卫青、霍去病出,匈奴之末路矣。
卫青、霍去病,出身贱,都因卫子夫而贵显,但勇武知兵。元光六年春匈奴入上谷,遂遣车骑将军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李广出雁门。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广、敖失师而还。卫青以速战匈奴胜利。元朔年间,即军中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当大将军极盛时霍去病出,年十八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为票姚校尉,“票姚”劲疾之貌,以票姚对匈奴之飘忽不定者,遂百战百胜,史称“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以壮骑先其大将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敢于深入大漠而败强敌,亦智勇兼及者,唐人诗“借问大将谁,恐是霍票姚”,票姚固千秋歌咏者,而“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骑入建章”或亦票姚之写照欤?
汉武帝雄才大略,志在大一统,严夷夏之防而挞伐匈奴,在即位之初又反黄老而启用儒家。《汉书·武帝纪》记其大略云: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这是儒家以外的学派受到排挤了,同年七月,又:
议立明堂,遣使者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征鲁申公。
鲁申公是当时有名的儒生,这次受到朝廷尊荣的敬礼。事情的发起者是外戚田蚡与窦婴。《汉书·窦婴田蚡传》说: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蚡为太尉。婴、蚡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以兴太平。
他们的举动太急进了,不特要施行他们的政治主张,并且要排除在政治上、学派上的敌人,于是支持儒者又遭失败。同上传:“(婴蚡)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以至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蚡、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悦。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这次儒家的失败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学术的,迎鲁申公和设明堂,是儒家的主张,最为崇尚黄老学派的窦太后所反对。建立明堂是儒家的政治理想,是天子布政之宫及祭天所在,国之大事,一般人不能轻议,河间献王就因为奏对三雍宫而被黜,何况赵绾、王臧。第二是政治的,窦婴、田蚡打算实行他们的主张,必得皇室允许,而当时掌大权者是窦太后而不是武帝,于是他们要求不要奏事于窦太后,并且除掉她的心腹爪牙。其实武帝初即位也莫奈何他的祖母,儒生们遂遭逢失败。还是在景帝时,窦太后就曾经和儒家有过纷争,当辕固生于景帝朝为诗博士时,窦太后曾经征询他对《老子》一书的意见,他刻薄地答道:
此家人言耳!
结果辕固生几乎被杀。这样一位笃信黄老的顽固老人当道,儒家是很难有所作为的。此外,对鲁申公等这批经师,汉武帝本人的冷淡也是一个原因。当朝廷以蒲轮安车迎接他来之后:
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政者不在多言,固力行何如耳。”是时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即以为大中大夫,舍鲁邸。(《汉书·儒林传》)
在武帝的意想中,鲁申公一定有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出,想不到他竟说出“为政者不在多言,固力行何如耳”的话来。“多言”是为了说出一番治国的道理,而经师无能,除背诵外,无思想可言,于是武帝只好沉默,失望,悔恨,即使没有窦太后的反对,这些经师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汉武帝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死,武帝在政治上去掉了掣肘的人,第二年,元光元年五月,遂诏举贤良,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出而局势变。我们说过,汉武帝是大有作为的人物,他希望作为一个大一统的统治者而君临天下,不同于他父、祖两代的无为而治。我们从有名的“天人三策”中可以知道武帝思想要略。第一策道: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絜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褒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间焉。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没,钟鼓筦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乌乎!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汉书·董仲舒传》)
这种理想,这种策问是他的祖、父,文、景时代没法想象的,也不可能提出的,那时的一统天下还不稳定,只能是休息生养,谈不到复兴三代的礼乐太平。这是些夸大而富于理想的策问:“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圣王已没……陵夷至乎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武帝提出改制的问题,但他对于改制的含义模糊,不知道要改些什么制,如何来改制。于是他问道:“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岂其所持操或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这些问题无所不包,灾异之变,天人之际更是武帝关心的所在。如果被问的是法家,他们将回答:“五帝不相复,三王不相袭。”只有变法而不是改制。如果被问的是道家,他们将回答:“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就是拘守章句的经师也将回答:“为政者不在多言。”而董仲舒的对策使汉武帝为之惊奇,乃复册之曰:
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也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
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琢;又曰,非文无以辅德,二端异焉。
殷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耗矣哀哉!
乌乎!朕夙寐晨兴,惟前帝王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诨,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由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汉书·董仲舒传》)
根据以上策问,武帝提出一些矛盾而不容易解决的问题。汉文帝、景帝是近乎“垂拱无为”的人,窦太后更是笃信黄老学说。而武帝本人则是“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的雄才大略帝王,他要有所作为,但历史事实是虞舜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日不暇食而宇内亦治。那么他究竟是应当守“虞舜之无为”还是效法“文王之日昃不暇食”?文帝、景帝是比较节俭的,武帝则富于理想而铺张。究竟应当作“良玉之不琢”,还是作“非文无以辅德”?景帝任用晁错,近于申韩,而武帝则景仰于成康之刑措。何去何从,是当时也是历史上的大事,是颇费斟酌的文题。武帝谈论的虽然是历史,其实是他要解决的切身问题。
这切身实际问题的产生,是由当时的社会和历史所决定的。汉初高祖刘邦时代,时当变乱之后,天下初定,物质基础不雄厚,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强敌在外,以致受困于白登,吕后时犹有冒顿之辱。于是文景时代不得不休息生养,黄老学派抬头,内政上近于垂拱无为而外对匈奴和亲。武帝继位后,经过汉初几十年的休息生养,社会经济日益繁荣,《汉书·食货志》说:
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漏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仟佰之间成群,乘牝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媿辱焉。
于是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功利”。(《汉书》)其实武帝不是功利主义者,他是一位雄心勃勃,要恢复三代之治的人。他控制着财富,控制着甲兵,外事四夷而挞伐匈奴。富于理想的汉武帝在内政上更要有所作为了,他不甘心于无为,不甘心于黄老的玄默,他要开创一个崭新的局面,他熟习历史,而历史上的名帝圣王,作法与风度并不一致,但都有作为,于是他心中无数,无所适从。不能求教于申韩与黄老,申韩导致秦始皇的统一,也导致秦二世的灭亡;也不能求教于黄老,那是他父、祖的作风,窦太后的遗产,是他要抛弃的思想体系;也不能求教于章句经师,他们是无话可说的。而董仲舒海阔天空的议论使他惊奇,这正好是投其所好。关于人事的策问,已如上述,武帝进而追求“天人之际”了。《汉书·董仲舒传》说:
于是天子复册之。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寖微寖灭寖明寖昌之道,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乎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乎?“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武帝认为董仲舒关于“天人之应”说得太少,而问他,你既然懂得阴阳造化,习于先圣道业,然而未尽文采。你以为我不能理解,或者是我听不明白?那么你为什么不痛快地说出来?出于黄老申韩之家的少年统治者,在国富民强之后,不甘心于玄默,不甘心于无为,他似乎醉心于公羊学派的大一统理论,醉心于儒家的天人之学,从此出发,遂有后来的一切措施,他要求文采,要求富丽堂皇。于此董仲舒曾有逐条答复。
董仲舒对一策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有效者也。……
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
臣闻天之所大奉命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政而任刑罚。……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害所由起也。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得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专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汉书·董仲舒传》)
现在看,在历史上的帝王中能够作出武帝策问者,是绝无仅有,这不是他的臣下代庖,当时的群臣没有这种水平。武帝首先自改制作乐谈起,其次谈“天人之际”,“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习闻其号,未烛厥理。”“天人”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国古代哲学家首先提出天人之际,然后是人人之际。当时他们不了解“天”,但知道天能降灾或降福于人,而认为人的作为可以改变天的态度,而不是通过努力来克服自然,荀子有改变自然的想法,但思孟一派则使天神秘化,降至汉初,遂有董仲舒的天人之学,此后,谶纬学兴,天人之学更向宗教方面发展。中国古代有受命之说,以为人君受天命而王,故武帝问,“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遂有董仲舒之长篇议论,实无高见,但开西汉灾异、阴阳之先,“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这是对于失道者的警告;对于有道者,则“天之所大奉命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如《书》之“白鱼入于王舟”。这种理止于巫术,所以仲舒实近大巫。但于巫术的思想迷漫于以后的朝野社会,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他更夸大其说道: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柱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立复走,非人力所为,此当有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汉书·睦弘传》)
这真是“与虎谋皮”的谬论,在家天下已久的封建社会,而鼓吹汉帝让位于当时贤人,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位后之为“三恪”。这是因灾异而至禅让,本来礼乐文明之极致,在政治上也未尝不以禅让为目标,此尧舜故事,所以为儒家所乐道,历史在发展,退后不可能,在当时未免是儒生的妄想。但此为政治野心家所利用,于是西汉晚期,灾异频繁,山雨欲来的局面形成,哀帝不得表示禅位于董贤,而王莽究竟取代孺子婴!
因为武帝问到改制作乐,所以董仲舒畅谈教化问题。我们以为这是对策中的积极因素,董氏迂腐而近于巫,但其教化理论实多精彩处。他说当时“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这是“富而后教”理论的优良传统,万民从利,如水之走下,这是历史时代各种社会的普遍现象,但富而不教,必至万民不正,万民不正则奸邪当道,是远于礼乐文明者,秦统一后即如此,他们“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专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
不能学秦,必须更化,董仲舒一策的核心是劝武帝更化,以达到礼乐文明的“三代”世界。他说:“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董仲舒的对策实在是夸大而思想混乱,但这种对策为武帝所醉心,此所以能为武帝所赏识,它不同于黄老申韩,不主张寒酸的恭俭而要富丽堂皇地有所作为,是重要原因。董仲舒在第二次的对策中说:
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由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臣闻良玉不琢,资质润美,不待刻琢,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无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智,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陛下亲耕借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汉书·董仲舒传》)
我们曾经在灾异学说上指责董仲舒思想之混乱,但也指出他的“富而后教”主张之可取,在第二策中他又重点谈选贤与教育问题。从历史说起,尧舜时代之所以教化大行,在于得贤,尧有舜、禹、稷众圣之辅佐,于是“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周文王亦因得太公而安天下。孔子作《春秋》行素王之事,其谊与古圣王同。汉继秦后,并有天下,而功未加于百姓者,关键在于未能养士求贤。“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必先养士而贤有来源,而养士在于教育,养士之教育,以“大学”(太学)为主,“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在秦以前,私人讲学盛行而国学不张,董仲舒之重视大学教育以养士,实属卓见。“士”字之定义因历史发展而有不同,其初为从事耕种之农民,后为自由农民之甲士者,士遂为有文化有道德之贤才,故选士实为选材,而选材是为了改良政治,如果“诸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大学教育为了养士,而养士为了选贤,选贤为了充实各级政府,改良政治。这是三王之政,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致君尧舜始终是封建社会有为的政治家之最高目标,这是良性循环,从根本处着手,在任何一个社会,任何时代,欲求政治上的清明,都必从“选士”开始,不选而任,贵者世袭,未有不亡者!而选才出自教育,教育为立国之本。董仲舒究竟是经学大师,儒家发展中之杰出代表人物,于此我们对他怀有敬意。
三代之治是非文无以辅德,高文化一定有丰富的文采,所以董仲舒也说“俭非圣人之中制也。……常玉不琢,不成文章”,适当的文采玄黄之制是允许的。这是对武帝问“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之不同作风而提出问题。历史上以为殷质,周文,是本实,周之文化物质水平已超过殷商,比较起来,殷为质朴而周有文采,一文一质正好代表了社会发展水平。汉代统治者归之为作风不同而各有所得,而董仲舒重文亦有见识。
在第三策内,汉武帝复究心于“天人之应”。本来在第一策中已谈天命问题,于此复问“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你不说,是怕我听不懂吗?或者越听越糊涂?于是董仲舒道:
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人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桀然有文以相接,驩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礼,然后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此之谓也。(《汉书·董仲舒传》)
这是关于册命:“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的对策。他还是从灾异谈起,虽然天人相应,灾异之说,贯穿于西汉社会中,但实属巫术迷信,我们说董仲舒于此思想混乱,无价值可言。但下面他谈道:“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桀然有文以相接……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却是对于人生价值之新估计,是“人”的重大发现,人为万物之灵,贵于万物,不能自小,所以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没有人就没有天地,没有宇宙,没有空间、时间。没有人,宇宙中没有灿烂的文化,文化、文明是人类的创造;没有这种创造,是蛮荒,是木石,蛮荒的木石无知觉,不存在任何认识,时间、空间、宇宙万物存在等于不存在,不存在等于无。儒家发现了“人”,董仲舒强调人为万物之灵,万物之中人为贵,我们不能小看了这种发现。发现人,重视人,才有人文,才有文明,使人们了解是人主宰世界,而不是神!后来儒家又提出人为天地立心,更使宇宙活跃起来,宇宙才是一个完整的宇宙,而不单纯是星河!
武帝又问,“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仲舒答道:
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捄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终,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捄,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由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汉书·董仲舒传》)
他首次提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为后人所诟病的理论。“道”指天道,天道指什么,董无定义,当然指礼义之天,所以为三圣所守而不变。以礼义为天的性质不变,从儒家的“天人之际”的立场言,不能说错。天非恶,如果是恶,不会有万物生长及人类的繁殖。“人受命于天”而超出群生,有父子之亲,长幼之序,灿烂有文,驩然有爱,此皆为天地之性之表现于人类者。从逻辑上讲,从自然本身的性质来说,这都是卓识,相反,不会有人生,不会有人类文明,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合理的宇宙。这种“天道”不能变,变则人类无生存的环境,除非它越变越好,变好不可能,希望不变坏,于是天道不变的理论是符合人类的要求与希望的。我们从现在科学、哲学的角度看,都应当同意此时的儒家和后来的理学对于天的形容。
道不变,而朝廷政治可变,这就是“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原意是正确的,夏、商、周之文化发展,是有损有益的过程,而董仲舒则以此三代为典范不能越。这一方面说明道之不变;另一方面说明“损益”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在一定范围内就符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最高原则。这就是董仲舒的理论陷入机械循环,使其天道观为之减色。这种理论又见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其中说:
《春秋》曰:“王正月。”《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以谓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王者改制作科奈何?曰:当十二色历,各法而正色,逆数三而复绌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顺数,五而相复,礼乐各以其法象其宜,顺数四而相复,咸作国号,迁官邑,易官名,制礼作乐,故汤受命而王,应天变夏作殷,号时正白统,故亲夏虞绌唐谓之帝尧,以神农为赤帝……爵谓之帝舜。轩辕曰黄帝,推神农以为九皇。……武王受命,作宫邑于鄗,制爵五等……周公辅成王受命作宫于洛阳,成文武之制,作勺乐以奉天。……故《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乐宜亲招武……合伯子男为一等。然则其略说奈何?曰,三正以黑统,初正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天统气始通化物……是月不杀,听朔废刑发德,具存二王之后也。亲赤统故曰分平明,平明朝正。正白统奈何?曰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其色白,故朝正曰白。……正赤统奈何?曰正赤绕者,大节缓帻尚赤,旗赤,大宝玉赤。……而三代改正必以三统天下曰,三统五端化四方之本也。天始废始施,地必待中,是故三代必居中国,法天奉本执端要以统天下朝诸侯也。……其谓统三正者,曰,正者正也,统致其气,万物皆应而正。统正其余皆正。凡岁之要在正月也,法正之道,正本而末应,正内而外应,动作举错,靡不变化随从,可谓法正也,故君子曰:“武王其似正月矣。”《春秋》曰“杞伯来朝”。王者之后称公,杞何以称伯?《春秋》上黜夏下存周,以《春秋》当行新王。《春秋》当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瑞通三统也,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农为九皇,而改号轩辕,谓之皇帝,因存帝颛顼、帝喾、帝尧之帝号,绌虞而号舜曰帝舜,录五帝以小国,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汤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号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先王客而朝。《春秋》作新王之事。变周之制,当正黑统,而殷周为王者之后,绌夏改号禹谓之帝,录其后以小国,故曰绌夏存周,以《春秋》当新王。
我们说董仲舒的天人之应的理论混乱不清,以致下狱当死,不敢复言灾异。表现在改制问题上亦迂腐难通,但这是当时的大学问,非公羊家不能道。其说有三统,黑统、白统、赤统,一如五行之循环往复,新王必有新统,是谓“三王之道,所祖不同”。统正则其余皆正,而正统之要在正月,故《公羊》称“元年春,王正月……大一统也”。以奉行正朔表现为人一统之体现。在三统体系下,春秋时代,以《春秋》当新王,而新周,故宋。当代及其上两代为“三王”,三王之上继之五帝,五帝之上为九皇,皇之上绌为民矣。而王者之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主天,夏文主地,《春秋》主人,是谓四法,四法如四时,周而复始。然后谈大一统,他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此所谓大一统亦天人合一之大一统。《汉书·董仲舒传》师古注:“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万物归于一统,是真正的大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