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是我国划时代的史学家,也是卓越的思想家,这我在《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一文中已经谈过。中国古代史家,可以分作三个阶段,即:神的时代、巫的时代及史的时代。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也道出部分史实,《诗》指史诗,是巫的专职,历史保存在巫的口中、手中,至少数百千年,我们的《楚辞·天问》及《诗经》中的《雅》、《颂》,还保存了许多史诗,这时还是神人不分的历史,神是人,人也是神。原来神人杂处,人可以为神,神职人员是当时学者,无所不知,当然亦是史家,到后来人神不分,神职亦有变化,于是巫出。重黎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社会巫之祖先,《国语·楚语》中曾经有关于重黎的记载。楚国是一个文化发达而保存古老传统比较多的地区,楚昭王知道有关人神杂处的许多传说,但他不明白其中究竟,所以问道:

《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

观射父为之详细地解释道:

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触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重黎绝地天通。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典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

这是我国远古时代的“天人之学”,楚昭王已经不清楚了,由渊博的观射父作解答。当少昊时代,九黎乱德,使民神杂糅,“夫人作享,家为巫史”。这两句的解释是“现代化”了的结果,当时还不存在巫史,只能是“民神同位”。颛顼继立后乃使神人分开,使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也就是使重代表天,而黎代表了人,使人神分开,各有专职,可以说是神职专业化,是巫的起源,而重黎是最早的巫。楚昭王所谓《周书》是指《尚书·吕刑》,《吕刑》中有“苗民弗用灵……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和观射父的解答并不相符,但观射父的话补充了古史中最重要的一段,即神、巫、史演变的由来,而司马迁的世系正好上始重黎,他说: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靳孙昌……昌生无泽……无泽生喜……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儿,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史记·太史公自序》)

这是司马迁自传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这是具有充分自信的自传,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历史。中国几千年来的史学发达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我们要归功于孔子与司马迁。正如这篇自传所说,在原始社会以及阶级社会初期,巫史是知识界的权威,他们通晓天人之际,因而他们是当时的哲学家,也是“宗教家”,他们知道人类事业的发展过程,因而他们是历史家,这人类事业的过程,巫史们认为许多出于天造,通天意者是神,而神无专职,人人可以为神,于是秩序混乱,遂有重黎之绝地天通。这是历史上的大事,不绝天地间的交通,历史始终散乱无序,也就是对于人类历史的发展,言人人殊,有专业巫的出现,逐渐有文字有记载,是真正历史的萌芽,但仍多依于巫的口诵,史在巫的头脑里、口头上,而家族相传,成为世袭,且人不能离天而独立,四时变迁,阴阳寒暖都是“天意”,而通晓天意者也是巫,这是天人之学的第二步,也是史学发展史上的第二步,即史诗时代。诗亡然后《春秋》作,西周开始,史与巫分,正太史公所谓“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之事实。各国都有春秋,孔子因鲁史而修《春秋》,太史公发扬其义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是为史学发展之第三步,史学与伦理结合,以儒家之道德标准评价历史是非,而天人之学与之同步发展,第一步,天人不分;第二步,巫为天人媒介;第三步,史官学通天人。因人事以知天意,故太史公掌天官,不治民事。至此,古代之史,职司天人,汉代学者,遂以《易》代天,以《春秋》代人,《易》与《春秋》遂为天人之学的象征。而《春秋》主要是《公羊春秋》。

司马迁是前期公羊学派的重要人物,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否则,我们对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就很难正确评价他。司马迁是把他的《史记》比做孔子的《春秋》的,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曾经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他是在继孔子之后,续作《春秋》了。“五百岁”在先秦儒家看来是历史循环发展法则,到司马迁的时代又是“至今五百岁”,他应当“当仁不让”了。但他还是表示了谦逊之意,当壶遂问他是否打算作一部新的《春秋》的时候,他却说,“唯唯,否否,不然……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在当时的经师看来,孔子是因为“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春秋》本来世据乱世而作,以明一王之法,这一王之法即《春秋》,本来“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孔子“素王”,故可以为王立法,后来公羊学家遂说《春秋》为汉立法,而孔子能够先知;这仍然是“天人之学”。可太史公继《春秋》而作,又是为了什么?是据乱世为新王立法,壶遂对此是不肯放过的,所以他追问道: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史记·太史公自序》)

《春秋》是据乱世而作,今“夫子上遇明天子……咸各序其宜”,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司马迁只好退却了,他说:“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史记·太史公自序》)《春秋》本来是“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如果他在继作《春秋》,是“欲以何明”?想干什么呢?太史公只好说:① 他不是在继作《春秋》,而《春秋》也是在褒周室;② 他生当圣世,正是应当歌功颂德的时代,假使不如此,是“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司马迁在回避问题,其实他还是要继作《春秋》。对于汉朝,他有歌颂的一面,他也有心怀郁结而不满的一面,这正是《春秋》之有褒有贬。虽然他说不是在作《春秋》,是在“述故事”。但孔子自己也说“述而不作”,孔子的《春秋》是在立一王之法,司马迁的《史记》是否也有此意图?

西汉,尤其是武帝时代,是大一统的封建帝国,虽然秦也有过短暂的统一,但在统一前后都是战火纷飞的时代,他们无暇,也没有意图粉饰这个一统局面。秦始皇是一位务实的帝王,他一生忙于战争与建设,信任法家,没有想到儒家大一统的辉煌局面,这辉煌的局面表现了“天人的一统”,真正的大一统,要改正朔,易服色;这虽然无当于事实,但一统必须有一统的历法与服色;儒家,尤其是公羊学派,正是这种一统的鼓吹者,这是扩大了的一统,包括天、人,所以是大一统。秦一统而没有一统的铺张,而且不久即亡,不为后来儒家所承认,说他是一个“闰统”,未能完成历史上一统的大业,未完成的事业要由汉来完成。太史公是歌颂一统的,而汉之大一统,是由秦末农民起义奠基,所以在《史记》中他曾经反复谈此问题,比如他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太史公自序》)所谓“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也就是说“新的天下一统之端,自陈涉发难始”。又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除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可以看出太史公对于陈涉首难曾经反复强调。因为没有这一首难,推不倒暴秦,也就没有汉代的一统。在《自序》中他更把陈涉与汤、武、孔子并列,这是一个绝不平凡的历史地位,虽然在《史记》中没有《陈涉本纪》,但商汤、周武、孔子是历史上的“圣王”和“圣人”。《史记》对于汤武的评价说,“昔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汤、武都是“累世积德”的圣王,而《史记》对于孔子的称赞是“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全圣矣”。(《史记·孔子世家》)太史公使陈涉与汤、武、孔子并列,好像不伦,却是最高的历史地位。汤、武伐桀纣,孔子作《春秋》,与陈涉之首难,代表中国历史发展之不同阶段,他们都是划时代的人物,是改写历史的大人物。《春秋》不是一个朝代,是指一部史书,但《公羊春秋》是为大一统的天下立法,而中国大一统天下的形成是建基于垄亩之间的陈涉、吴广,这是“王迹之兴,起于闾巷……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亡土不王”。(《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安在无土不王”是划时代的大事,过去是“无土不王”,而今是“无土而王”。这是陈涉、吴广起义的奇迹,肯定这“无土而王”,也就是肯定了地主封建,只有地主封建社会,才能有当时的大一统。这一方面是太史公的卓识,一方面是《公羊春秋》的传统。在中国,肯定农民起义之历史作用,自《公羊》起。

但中国大一统的过程,在思想上,在过程中,是经过反复的。一直到项羽,农民起义已经摧毀秦政权后,他并没有重建大一统帝国的宏图远略,他是旧六国贵族出身,仍然保存着旧贵族的传统思想,他要恢复诸侯割据的局面,史称“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藉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史记·项羽本纪》)于是形成这么一种局面,曾经是一统的国家,又为许多诸侯所分割,但历史不会退转,刘邦战胜了项羽,汉朝终于建立了大一统的天下。刘邦继续陈涉、吴广的传统,他们是无土而王,无土者无宗,他们不具备宗法贵族的身份。太史公肯定了陈涉起义,肯定了项羽灭秦,更加肯定了汉朝的一统。这一统是经过几百年的战争,多少代的思想家舆论鼓吹出来的,而最有力的鼓吹者是公羊学派。我们说公羊义颇不俗,适应历史发展,为社会先导,过去说这先导思想是为后王立法,为汉代立法:大一统法。

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历史家的作用不仅是总结过去,还要指示未来。他对于当时许多新生事物都加以肯定,这种肯定和公羊有一定的关系。司马迁曾经说:“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弒之诛,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太史公自序》)这段文字包含着许多今文《春秋》的义例问题,后来经过公羊学派的发挥,在我国历史上产生了很大作用与影响。当社会处于变革时期,各种社会关系随之有所变动,于是出现过去未曾有过的现象。旧统治者为了维护这即将崩溃的社会秩序,适应这种环境新现象,遂强调封建道德与伦理思想,于是儒家在《公羊春秋》中制定出新的道德标准以为社会准则,后来经过公羊学派的不断发挥,越走越远而漫无边际,以致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司马迁在《自序》中首先提出,“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是司马迁接受了董仲舒的影响而在鼓吹“天人之学”。所谓“五百岁”的问题,也就是“五百”的问题。什么是“五百”?这是战国时代五行说的繁衍,子思、孟子和邹衍的五行说都和“五百”有关。《中庸》有过“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律水土”等记载。后来注疏虽然没有把“上律天时”解释成五行说,但只有五行说的天时为可律,否则当时的学术水平还找不到他种自然律。《十二纪》和《月令》中的五行律正是由此而来。《论语·尧曰》也有“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的文字,这些也见于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伪《孔传》以为历数即天道,是指历运之数。什么是历运之数?这种运数以五为纪,可以称作“五运”,而通称“五行”,“运”、“行”在字义上是相通的。这是一种历史发展规律,或者说是自然发展规律,而应用于社会历史;这又是一种“天人之学”。“五百岁”是以五为纪的大五行论,是以五为纪的历史发展周期。孟子多言“五百”,曾经说: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

又: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尽心》)

后来的司马迁也在说,“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自序》)他也以“圣王”自居,在续《春秋》了。于此,如果我们不以五行说来解释,那么他们的“五百”有些什么内容,就是简单的“五百”?汉贾谊在《新书数宁》中也有“圣王之起,大以五百为纪”的话,“以五百为纪”是明确的五行说,其后扬雄在《法言》中更有专文讨论这“五百”问题,他说:

圣人聪明渊懿,继天测灵,冠于群伦,经诸范,五百。(《法言·序》)

可见“五百”是以“五”为纪的五行说的扩大,可以称之为“大五行”。后于思、孟的邹衍所鼓吹的“主运”说,正是这种以“五”为纪的五行说,而说明天道以及人事依此演变不已。“行”、“运”与“历”的意义都相同,所以“五行”可称为“主运”,又可以称之为“历数”,《论语·尧曰》的“天之历数在尔躬”,用现代的话说,是:“按照五行的发展规律,该你当天子了。”

虽然先秦诸子以及两汉经师多说“五行”,但五行说的大师是邹衍,在《史记》中曾经介绍他的学说道: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始终》、《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作“主运”。(《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在这段记载内可以看出邹衍的五行说是用以说明历史演变法则的,他的历史法则是以黄帝作中心,推测到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的时代,这是“学究天人”的理论,“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是天学;“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是人学;而“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是天人相应。这种天人之学是历史的传统,它深入人心,也是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探索。这种探索不是无益的。人不能脱离自然而创造社会,两者之间人为枢纽。人如何适应自然的演变是最大的问题,不适应将招致灾难,此所以在汉代的天人之际,变作阴阳灾异之学,《公羊》也受此影响而发展下来,董仲舒、司马迁都是如此。邹衍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五百”,然而他的“主运”就是“五德终始之运”,中心思想离不开“五百”,因此邹衍既是“大九州”的提倡者,也是“大五行”的提倡者。这是非同小可的事业,这是哲学史上的大问题,也是科学史上的重要问题。五行是时间运转,九州是空间区划,宇宙即空时,邹衍是墨家后讨论空时的大家,他的时代当于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也是这方面的大家。

《盐铁论》中曾经介绍邹衍的“大九州”说。其中说:

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比喻王公列士,中国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谓中国者,天下八十分之一。(《盐铁论·论邹》)

大五行虽然是扩大了的五行,还只是有限的时间概念;大九州是扩大了的九州说,也是有限的空间概念,因为这总的数量是确定的。但在现实的领域,时空有限,在理论上他的时空是无限的,所以他说:“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无垠即无限。这是邹衍在哲学史上的贡献,实际上,人所接触的时空是有限的,而理论上或者是理想上的时空无限,是富有想象力的假设,在逻辑上,也许在事实上是驳不倒的。司马迁受邹衍的影响而鼓吹五行说,他也说“五百”是大五行,并且以为是孔子以后五百年应运而生的人,有绝对自信,因而说,“小子何敢让焉”。这种自信的态度未免使人难于接受而引起后人的讥评。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就指责说:“太史公略取于《孟子》,而扬雄孙盛深所不然,所谓多见不知量也。”这里的“略取于《孟子》”是指“五百”说,而“多见不知量”是指责他不应以当代孔子自居,这是不知自量。其实司马迁相信这种学说,因而有这种自信。事实上,《史记》在中国史学史中的地位不下于《春秋》,就此而论,司马迁是可以自负的。孔子修《春秋》并学《易》,是学究天人的。司马迁也是史学家而讲五行,历史不能只讲人而不知天,所以他说《史记》是“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他也使《易》和《春秋》联系起来。他曾经说: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史记·太史公自序》)

后来刘歆继承了这种思想,把《易》与《春秋》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出自今文学派,但又表彰古文,因之他以《公羊》义法来说《左氏》。他也是第一个正式沟通今古经学的人,《汉书·律历志》曾经引述刘歆的学说道:“《经》元一以统治,《易》太极之首也。《春秋》二以目岁,《易》两仪之中也。于春每月书‘王’,《易》三极之统也。……象事成败,《易》吉凶之效也。朝聘会盟,《易》大业之本也,故《易》与《春秋》,天人之道也。”可知刘歆的“天人之学”也是来自公羊学派而不是来自古文经。公羊学派既然多讲“天人之际”,但这种学术,过去没有得到恰当的解释。其实他们是以《易》代表天道,以《春秋》代表人事;《易》以道天地阴阳的变化,《春秋》以辨人间是非,而人间是非与天道变化是相互感应的,有感有应是为“天人感应”,后来遂发展为阴阳灾异之学。这就是汉代的“天人之际”的内容,也就是他们的“天人之学”。

司马迁之所谓“天道”也是变化不已,他说:

《易》著天地阴阳五行,故长于变。(《史记·太史公自序》)

天地在变,阴阳在变,四时在变,五行在变。这是“天道”。因而太史公的天道观并没有完全限于五行说的循环论,当然其中也有五行说的内容。有五行而不限于五行,是其天道观之可取处,自然与社会都在变,不是静止在某一现象或某一处。这是真理,有此真理认识,是千百年不断认识再认识的结果。天道变,社会也在变,司马迁说:

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汤、武承敝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凌迟衰微。齐桓公用管仲之谋……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利,为强君。自是之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内。(《史记·平准书》)

他提出“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的历史发展法则,归纳为“一质一文”,质是质朴,文是文采;历史的发展总可以归纳成两种范畴,但这并不是历史循环论。文、质,前后也有不同,汉之文不同于周之文。司马迁是重视经济发展的,齐桓公用管仲因山海之利而成霸业,魏用李克尽地利之教以成强国。此后转入战国,井田制破坏而兼并起,“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内”。他用经济的发展来说明社会的发展。

“一文一质”的理论出自公羊学派,在《春秋繁露》内《三代改制质文篇》是董仲舒思想之核心内容。司马迁曾经说:“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史记·高祖本纪》)由一质一文而联系到三统,故云“汉兴……得天统矣”。董仲舒曾经发挥此种理论道:“春秋三等,春秋何三等?曰,王者以利,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三代改制质文》)三统是天、地、人三统,三统来自《公羊》,因此,我以为:

1. 西汉公羊学是“天人之学”的大本营,天人感应,阴阳灾异说盛行,这都与三统说结合,而《公羊》没有明显的五行说。

2. 三统说与《公羊》所说的三世说相近,以此为主,与五行说结合,遂成三统论。

3.《公羊》三世说以所见为太平世,所闻为衰乱世,含义近于荀子的后王主义,其实孔子也是法后王,他始终向往西周,《公羊》于此发挥了孔、荀的传统。董仲舒的“三王、五帝、九皇”以王为尊的历史学说也受有后王主义的影响。荀子不谈五行,和荀子思想相近的《公羊》遂改头换面,不谈五行而唱三统,这三统是由五行变来的。

4.《小戴礼记》中多三统说,它也是荀子一派的书,因而多说三统。

《三代改制质文》中的三统是:黑统、白统、赤统。得到某一统而为王的朝代,那时的礼乐制度就照着那一统的制度去作。他把本朝和前两代列为三王,三王之前五代为五帝,五帝之前一代为九皇,共九代。此外,有夏、商、质、文四法,因为三统以三为纪,四法以四为纪,所以历经十二代才是一周。这是董生对于历史演变的看法,有循环论色彩,我以为太史公并没有继承这种循环理论。但他也鼓吹三统,提倡三世,《史记·孔子世家》内曾经说:“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这是《公羊春秋》,据鲁,亲周是法后王,是比较进步的历史观,他肯定了战国时代之权变,也肯定了秦代之变革多、成功大,他重视“变”,天道在变,社会也在变,社会变化就是在发展。对于多变的社会,保守的史学家总是否定,班固如此,后来的司马光也是如此,但司马迁不然。社会在变,历史在发展,才有西汉的大一统,这在中国古史上是空前的。

大一统是公羊义,以此我们说公羊义颇不俗。司马迁充分肯定这大一统,他在称赞秦一统的时候说:“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史记·秦始皇本纪》)战国时代“兵革不休,士民罢敝”,因此人人欢迎大一统,这大一统是后王的事业,因为“近古之无王者久矣”。“王者无外”,王是大一统的王,这种思想是由儒家播种而公羊学派萌芽发展,以后遂深入人心,今日犹然!炎黄子孙,华夏文明,固一统而照耀千古者。司马迁的法后王主张和他的歌颂大一统可以结合起来,这是司马迁历史哲学中的精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