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学经过两汉经师的发展,至东汉末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是两汉公羊义法的总结。应当说,何休是前期公羊学集大成的人物,如果没有他的总结,则公羊学无法表现其系统的历史哲学。没有这种历史哲学的流传,则清儒无法发现公羊学的价值所在。这种发现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常州学派之创始人庄存与,发现了《公羊春秋》,但没有发现何休的总结,孔广森发现了何休的总结,但偏离了方向,至刘逢禄,始能比较正确地理解何休。清末廖平大张今文旗帜,惊于公羊之非常异义,而多变其说,至南海康有为,乃大有发展,于是《公羊》家喻户晓,以为救世之良方,变法之指针矣!

何休,字邵公,任城樊(今山东瑕丘县)人。父豹为少府。休为人质朴,讷于言,而雅有心思,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太傅陈蕃辟之,与参政事,蕃拜,休坐废锢,乃作《公羊春秋解诂》,覃思十七年,又注训《孝经》、《论语》,风角七分,皆经纬典谟,不与一般经师同流。又以《春秋》驳汉事六百余条,妙得公羊本意。休善历算,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见《后汉书·儒林传》)据《汉书》,齐胡母子都传《公羊春秋》,授东平赢公,赢公授东海孟卿,孟卿授鲁人睦孟,睦孟授东海严彭祖、鲁人颜安乐。彭祖为《春秋》严氏学,安乐为《春秋》颜氏学。

何休《春秋公羊序》云:“昔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也。传《春秋》者非一,本据乱而作,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至有背经任意,反传违戾者。……是以讲诵师言,至于百万,犹有不解,时加酿嘲辞,援引他经,失其句读,以无为有,甚可闵笑者,是以治古学贵文章者谓之俗儒。至使贾逵缘隙奋笔,以为《公羊》可夺,《左氏》可兴。恨先师观听不决,多随二创,此世之余事,斯岂非守文持论败绩失据之过哉。余窃悲之久矣,往者略依胡母生条例,多得其正。”公羊经师多言灾异,以实其“天人之学”,加以五行、三统,衍变多端,其中乃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遂使经师讲诵言百万,犹有不解,甚至援引他经,失其句读。而古学贵文章者,讥之为俗儒,遂使贾逵奋笔,以为《公羊》可夺,《左氏》可兴,稍后郑玄,更入室操戈矣。今古文艺争,方兴未艾。

何休在《公羊春秋解诂》中,于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更多所发挥而不乏精义。《公羊》虽有异义,但属于历史学派,它通过自己所理解的法则解释《春秋》,也就是解释历史,因而影响政治;而它的政治理论渊源于它的历史学说。传世的儒家讲“天人之学”,天人之学自古以来有许多变化,但可以一言概括,即自然与人际关系,中国古代哲学家以此为本,是唯一正途,没有自然,人民无所依附,利用自然,征服自然,是后来的事。其初,是服从自然,希图了解自然,有所了解后,于是利用自然。这是科学发展的道路。墨家于此有伟大的贡献。但何休避开“天人之学”,他理解自然,但不谈自然,抛弃了天人之学的联系,《易》与《春秋》的结合,而讲《春秋》与《孝经》,这是人际关系。以人际关系代替天人之际,是后汉学者一种转变。这种转变,一方面摆脱使人厌烦的阴阳灾异,一方面也使儒家失去对宇宙的兴趣,失去了宇宙的儒家与经师即变为章句儒,于是魏晋大师章句学兴,而唐宋集其成,于是有经书的注疏之学,注疏学兴,儒家之哲学思想沉沦。没有哲学思想的儒家,不能与外来的佛及内地的道相竞争,于是转入乡野,经师变作人师矣。

《公羊春秋解诂》中有许多“非常异义可怪”的历史学说,这些历史学说又集中在何休的《春秋文谥例》中,他曾经归纳《春秋》的文例,指出:

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赞之义,以矫枉拨乱为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纪也。

以上之“三科、九旨”又是全书之主旨所在。何休说,“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这是何休根据经师传统,总结出来的《公羊传》有关历史学理论,也是政治理论。这些理论有他继承的传统学说,比如自胡母子都以及严、颜两家的公羊学,也有他自己的理解与创造。他把历史分作三个阶段,即:所见异辞阶段、所闻异辞阶段、所传闻异辞阶段。我们依照过去的大五行及大九州说,也可以把这三阶段分作大小:大三阶与小三阶。大三阶,传闻世也就是上古史的阶段,所闻世是中古史,而所见世是近现代史。但又以为传闻世,上古史阶段是衰乱世,由衰乱升平以及太平,是他们的历史发展法则。他们把理想的太平世放在现代而不是托诸上古,这是和思孟派言必及尧舜的历史观不同的地方,而接近于荀子的法后王。孔子主张“从周”,他说: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

孔子把西周理想化了,但也接近于历史事实,历史在发展,周比夏商进步,可以说“郁郁乎文”,而且说西周初步达到了大一统。荀子一派以及公羊学派的经师受此影响而具有比较进步的历史观。

三世说究竟是一种机械的历史发展学说,他们一方面把理想的太平世界放到现代,但当时的“现代”并不是理想的太平世界,而且他们一面主张“张三世”,一方面还是鼓吹复古。昭公五年,《公羊传》有:

舍中军者何?复古也。

因为过去诸侯无中军,所以去中军为复古。何休在《公羊春秋解诂》中也说:

善复古也。

他也称赞“善复古”。但在他们的理论中又以古代为乱世,古代为乱世而复古,其义何为?公羊派的历史理论于此自相矛盾而不能自圆其说。和他们相近的荀子也是如此,他一方面提倡法后王,但大儒之效还是法先王。一直到近代的康有为还是如此。他一方面主张变法维新,一方面还在保皇;这种矛盾和今文经学的传统史观有关,他们向前看,但又频频回顾。历史哲学决定他们的政治理论,政治理论又规约着他们的具体措施。

由宗周的宗法领主逐渐过渡到地主封建社会,宗法削弱了,封建贵族体系趋于瓦解,是公羊学派发生的历史背景,因之在他们的思想体系中既有新兴阶级的思想意识,旧的宗法领主制度又仍在他们的头脑中萦回,于是他们在徘徊,在反顾,但历史在发展,新的一面仍是主流在引导他们前进。但历史发展道路不是直线前进,也是在迂回,有时反顾。东汉时代,地主阶级逐渐强大而变为豪门世族,他们当政,他们是潜在的割据势力,于是大一统的局面遭逢到敌对力量,《白虎通》的出现,代表了当时的公羊学,一如清代的孔广森,他是公羊大师,但出身于豪门世族,他所理解的《公羊》,绝不同于同时的刘逢禄。何休时代,东汉晚年,大一统的政治局面逐渐难于维持,世族豪门正进行割据的准备。这时何休总结的公羊义法、大一统的学说,只能是“书面总结”,没有丝毫意义,也只能是为后王立法了。

关于“三科九旨”的详细内容,何休曾经有过解释说:

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粗,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是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所以三世者,礼为父母三年,为祖父母期,为曾祖父母齐衰三月。立爱自亲始,故《春秋》据哀录隐,上治祖祢,所以二百四十二年者,取法十二公,天数备足,著治法式,又因周道始坏,绝于惠、隐之际。(隐公元年)

以上所谓“三世”,可以称之为“小三世”,这具体的三世是以春秋时鲁昭公、定公、哀公作为“所见世”;文公、宣公、成公、襄公作为“所闻世”;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作为“所传闻世”。即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事为三世。所见世为太平世,所闻世为升平世,所传闻世为衰乱世。衰乱世的时候,诸侯割据,未能一统,表现在《公羊春秋》的义法上是“内其国而外诸夏”,以王都畿内为主。升平之世,逐渐华夏一统,于是进一步“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界则是天下大一统,“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以春秋当三世,完全是假托,春秋无此事实,亦无此可能。公羊学派以春秋为模式作示范说明而已,但此种假想却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其中抛弃了《白虎通》中“夷狄者……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故不臣也”的狭隘的种族立场,持这种立场以为可以防夷狄,其实夷狄正伺机而起,汉后不久,神州瓦解矣。《白虎通》所云非《公羊》原有义,《公羊》义颇不俗,夷狄之别不以种族论,而以政治文化所达到的境界论,因此夷夏之间可以互相转化,夷可以进为夏,夏可以退为夷,这是中国古代处理民族关系的最好方针,中国之所以有大一统,无此方针则不可能。至今天壤之间所有华人,无敢背此方针者,《公羊》义颇不俗也!

《公羊》三世义与现实及史实有矛盾,是何劭公所理解的,比如以春秋昭、定、哀之际为太平世,而太平世必是夷狄进于爵之大一统,但现实是各国交争不已,南夷与北狄交王室不绝若线,他也知道这种矛盾,于是指出昭、定、哀间定为“太平世”也只是“文致太平”而已。《公羊春秋解诂》有云:

《春秋》定、哀之间,文致太平,欲见王者治定,无所复为讥,唯有二名,故讥之。此《春秋》之制也。(定公六年)

定、哀之间本不太平,只能是“文致太平”,根据《公羊》书法,这也是“文然实不然”。公羊学派把《春秋》当做一种政治纲领,对于朝政具有指导性权威。他们说《公羊》代表着新王太平之治,宣公十六年说:“成周宣榭灾何以书?记实也,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何休于此《解诂》:

孔予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示周不复兴,故系宣榭于成周。……

是以周为三恪之一,杞是夏后,宋是殷后,故黜杞故宋而新《春秋》,新王尚无所属,故以《春秋》当新王,王者立法,无新王,而因《春秋》为新王立法。《春秋》具“法人”的资格,实在是“法王”的资格,所以《解诂》又说:

《春秋》有改周受命之制。(隐公二年)

《春秋》而可以改周受命,是周后之新王。但《春秋》究竟是一部历史书,不是人王或者政府,于是又以鲁当新王,以鲁当受命的新王,《解诂》有云:

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诸侯皆称君,所以通其义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隐公元年)

以上“《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语义含混,于此徐彦疏有云:

问曰:《公羊》以鲁隐公为受命王,黜周为二王后,按:《长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今隐公人臣,而虚称以王,周天子见在上而黜公侯,是非正名而言顺也。……如此若为通乎?答曰:《孝经》说云,孔子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然则其微似之语,独传子夏,子夏传与公羊氏。五世乃至汉胡母生,董仲舒推演其文,然后世人乃闻此言矣。孔子卒后三百岁何不全身之有。又《春秋》藉位于鲁以托王业,隐公之爵不进称王,周王之号不退为公,何以为不正名,何以为不顺言乎?又奉天命而作,何不谦让之有。

这是《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开宗明义时的问答,以《春秋》当新王,又托命于鲁,本来是含混的概念。以上答问曰“《春秋》藉位于鲁以托王业”,以《春秋》当新王,但《春秋》不可能王,于是藉王位于鲁。所以《春秋》在三世学说中,据鲁、新周而故宋黜杞。据鲁而不进隐公为王,不退周王为公,仍名正言顺。以鲁当新王,而以昭、定、哀之世为太平世,并且以大一统国王看鲁君,所以说“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其实这只是书面上的要求,是“文致太平”,是“文然而实不然”,当时中国并不太平,鲁国不过是面临灭亡的小诸侯。因此《公羊》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把《公羊春秋》当做一部理想的政治典范,太平、升平、据乱,是《公羊》社会发展规律,这是大的规律,在具体历史事件中,比如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中,他也指出各种模型,如以昭、定、哀为太平世,但与事实不符,他们不是讲事实,他们讲理论,在历史理论方面应该如此。理论脱离事实,所以我们说何休仅是在作书面的总结。

公羊学派的历史哲学决定他们的政治理论。如今我们分析他们有关政治理论中有关问题。公羊学派最主要的理论是大一统,这,他们曾经有过许多发挥。何休于此没有进一步的说明,只是强调了“一法度,尊天子”。这是因为时代变了,东汉末年,大一统的局面正在瓦解,天子不尊,法令不一,诸侯割据的形势正在形成,于是遂有“一法度,尊天子”的呼声,同时他也在讥世卿而赞扬孔子的“隳三都”。但何休之解释大一统,究不同于过去,他在隐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条下云:

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天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以往,公羊学者之论大一统,是“天人之学”,一统于天人,要改正朔,易服色以应天。如今何休抛弃天而及草木昆虫。

《公羊》义法之变始于《白虎通》,它反映了豪门地主阶级的强大而企图削弱天子的地位,天子不是一尊,天下并非一家,如云:

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后,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子之三统也。明天下非一家之有,谨敬谦让之至也。(《白虎通·三正》)

王者存二王之后,与本朝为三,所以通三统,是《公羊》古义,但“明天下非一家之有”,却是新说,传统儒家及古经典都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却说“天下非一家之有”,是公开主张分裂,是反映当时豪门世族政治要求,“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局面呼之欲出了。《白虎通》不循《公羊》原有义,在走回头路。天子不尊,于是诸侯对于天子有“不纯臣”之义:

王者不纯臣诸侯何?尊重之,以其列土传子孙,世世称君,南面而治……异于群臣也。(《白虎通·王者不臣》)

其实在东汉并不存在强大的诸侯,列侯虽然享受优厚的待遇,但不许他们参与政治。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光武曾下诏重申“阿附蕃王法”,凡附益诸侯王者都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以后又下诏逮捕王侯宾客,牵连至死者达八千人。这说明一种事实,列侯虽受限制,但具有潜在力量。不过在当时具有强大实力者不是这些名义上的诸侯,而是豪门世族,后来取得割据地位的正是他们。《白虎通》在迁就他们而贬低天子,也不倡大一统,但何休并没沿《白虎通》的路子走下去,他在提倡正本抑末。《公羊》隐公三年“讥世卿”何休《解诂》云:

礼,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职大,不当世为,其秉政久,思德广大,小人居之,必夺君之威权……君子疾其末则正其本。

“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代表先秦新兴地主阶级的要求,是后来科举制度的理论根据,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中最为人称道的所在。这和代表宗法贵族的世禄世卿制度是不相容的,但何休的时代是豪门世族兴起的时代,这些选贤的办法已行不通了。魏晋以后世族大家变为世袭贵族,而寒门无法与之争,“九品中正”也是上品无寒门。

“隳三都”是《公羊传》中所肯定的一件大事,事见于定公十二年传,从孔子维护一统的角度看,三都的建立是削弱鲁公的举动,所以他主张“隳三都”。我们知道孔子的思想与公羊派的思想不完全一致,《公羊》发挥了孔子思想的一面而靠近法家,它所主张的大一统也不同于孔子,这新的大一统设想不同于宗周的一统,而何休的时代又不同于《公羊》产生的时代,一个是向着一统方面发展,一个是向着分裂。战国以后,秦汉一统已经维持了数百年,可以说公羊派的理想实现了,故云《公羊春秋》为汉立法。但何休的时代不同了,世族强大,豪门拥兵,少数民族崛起,出现了新的割据现象。何休之所以鼓吹“隳三都”,弱臣势,不能不反映当时的具体情况。他在《解诂》中说:

郈,叔孙氏所食邑;费,季氏所食邑。二大夫宰吏数叛,患之,以问孔子,孔子曰:“陪臣执国命,采长数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氏悦其言而堕之。……书者,善定公任大圣,复古制,弱臣势也。(定公十二年)

虽然《公羊传》与何休的议论相同,但出发点并不一致。他们也都不理解,三都强大,陪臣执国命,是社会发展必然结果。宗法领主没落了,新兴统治者从陪臣执国命始,他们是新制度的创造者及负荷者,新的一统思想自此萌芽,没有新兴的阶级,没有新兴的力量,不会有新的大一统。何休的时代与《公羊》产生的时代不同,战国末产生的新兴地主阶级,到何休时代已变为世族豪门,本来是要求一统的力量,如今异化,变作割据的力量。过去是宗法贵族妨碍了大一统,如今是世族门阀破坏了大一统。不同的时代遭遇到类似的问题,本应有不同的解决方案,但何休是不理解的。

汉代经师都说谶纬,讲阴阳灾异,在何休的思想中也不免此,但已是末路了,非其主流。何休是今文学派大师,不同于古文学派,也不同于今古合流的郑玄,因此他们之间,经常发生争论,这种争论对于学术发展是有益处的。东汉末期,政治上日趋腐败,世族割据,农民起义蜂起,但学术事业颇为繁荣,这是战国百家争鸣后,又一个繁盛时期,就经学论,有不同学派之争鸣,形成所谓“汉学”,在经学外,汉末思想也是活跃的,为魏晋玄学开了先路。何休与郑玄曾经展开过激烈的争论。郑玄是汉末汉学大师,他的渊博的学识,求实的作风,为后代经师注疏事业建立下坚实基础,当然,汉学建树不仅郑玄一人,服虔、贾逵、郑兴、郑众、马融、许慎等都是。他们继承汉代经师传统,走向平实,以其渊博的知识,疏解中国经典,丰富了古经典内容,保存了中华文化,没有他们的成就,我们似乎没法谈古代华夏文明,清代朴学,继承了汉末传统,一反明末浮夸不实作风,走向平实,使汉学水平达到一个新高峰,但时代已变,朴学脱离现实更远,而公羊复兴,于是维新变法之声起,《公羊》为清末改革者立法矣。

何休是坚定的今文经学者,曾著有:《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等书,用以鼓吹《公羊》,批判《左》、《谷》。于此郑玄反驳而著:《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等书,针锋相对。何休看到这些书后,慨叹道:“康成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乎!”(《后汉书·郑玄传》)“入室操戈”遂为学术论争中之佳话。但因他们的学派不同,理论各异,彼此之间缺乏共同语言,因而争论侧重于考辨史实。公羊学虽富于理想,长于历史哲学的发挥,但有时未免曲解史实以附会他们的理论。郑玄则是一位渊博的学者,因为学识渊博,所以在史实争辩中可以左右逢源,何休遭遇到学术上的硬敌,以致有“入室操戈”之叹!

在《左氏膏肓》中,何休曾经抨击《左传》隐公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的理论说:

古制诸侯幼弱,天子命贤大夫辅相为政,无摄代之义。昔周公居摄,死不记崩。今隐公生称侯,死称薨,何因得为摄者。

何休反对鲁隐公居摄说,以为《公羊》无居摄义,因为隐公“生称侯,死称薨”,乃正式即位,非居摄者。郑玄针对何休的议论,加以驳斥,说:

周公摄政,仍以成王为主,直摄其政事而已,所有大事,禀王命以行之,致政之后,乃死。故卒称薨,不记崩。隐公所摄,则位亦摄之,以桓为太子,所有大事,皆专命以行。摄位被杀,在君位而死,故生称公,死称薨,是与周公异也。且《公羊》以为诸侯无摄,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摄也。”以此言之,安得非《左氏》。(《箴膏肓》)郑玄举出几点理由:① 周公摄政,仍以成王为主,摄政而不摄位;鲁隐公摄政亦摄位,所有大事皆专命以行。② 周公致政而后死,不死于摄政,所以卒称薨,不记崩;鲁隐公在位而死,故生称公,死称薨。③ 当时诸侯有居摄义,宋穆公云云,可以为证,就上述争论来评论,何劭公是以史实迁就《公羊》,有歪曲处,郑康成的说法据史实为证,无曲解处,是朴学本色,劭公于此有“入室操戈”之感矣。

何劭公还有曲解史实的例子,如关于季武子作三军。《左传》襄公十一年云:

季武子将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

这是鲁国的大事,等于后来的三家分晋,田氏夺齐,虽然他们还没有废除鲁公,但这是卑公室而不是尊公室,《左传》也没有说这是“尊公室”,但劭公说:

《左氏》说云,“尊公室”。休以为与“舍中军”义同,于义《左氏》为短。(《箴膏肓》引)

这完全不是事实,所以郑玄驳斥说:

《左氏传》云“作三军,三分公室,各有其一”,谓三家始专兵甲,卑公室。云《左氏》说者“尊公室”,失《左氏》义远矣。(《箴膏肓》)

郑玄即以《左氏》作证,指出这是何休的曲解,失《左氏》义。又《公羊传》桓公十一年有:“古者郑国处于留”的记载,郑玄说:

郑始封君曰桓公者,周宣王之母弟,国在宗周畿内,今京兆郑县是也。桓公生武公,武公生庄公,迁易东周畿内,国在虢郐之间,今河南新郑是也。武公生庄公因其国焉,留乃在陈守之东,郑受封至此适三世,安得古者郑国处于留,祭仲将往省留之事乎?(《发墨守》)

以上是相当精彩的考据小品,置之清人朴学集中毫无逊色。虽然结论并不正确,但方法正确,而何休一派的今文家言,有时曲解史实,一直到清末的康有为先生仍然如此,我们敬爱的古史辨派,执今文家言,亦有此弊。历史学派而不顾历史事实,所以他们的理论有精华亦有不可取处。对郑玄的抨击,何休无法作答,何休实际上也结束了早期的公羊学派。

何休是为前期公羊学派作总结的人,如今我们可以为何休的公羊学作总结了。自战国至东汉末,公羊学有了许多变化与发展,积累了许多义法、公式。但后来的公羊学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演变,违背了过去的义法,过去的义法亦脱离了当时的现实,因此何休有时进退失据,因此歪曲事实,曲解历史,变作公羊学派一种消极作风。先秦公羊学本来是新兴地主阶级思想意识的反映,而新兴地主阶级和过去的宗法贵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公羊学派的历史哲学能向前看,但有时回顾,未免徘徊于两者间,法后王而好古。西汉社会所创造的现实,适当地解决了公羊派的矛盾观点,这时实现了他们向往的大一统,而今文学学派也取得了经师中的正统地位。东汉社会发展到一个更新的阶段,世族地主出现了,新兴力量变作旧的堡垒,原来公羊所鼓吹的大一统,有被抛弃的危险了,因为世族豪门都是割据诸侯的候补者。《白虎通》的出现,使公羊学走上背叛自己的路。于是早期公羊学处于日暮途穷的境地,何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作《公羊春秋》义法的总结,这总结脱离了当时的社会实际,因而只能是书面上的总结,无现实意义。不过他究竟保存了公羊学派的精华,这是在我国古代少有的历史哲学,在后来的长期封建社会内,当地主阶级无路的时候,他们又想到公羊,想到何休。清代乾嘉以来,公羊学派复兴的原因,根源在此,他们找到了公羊,找到何休的总结,但这种寻找并不是坦途,乃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