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魏僖谈大一统
清初易堂九子之一的魏僖侈谈大一统。僖致力于古文辞,喜读史,好《左氏传》,其为文亦凌厉雄杰,僧无可(方以智)尝至山中,叹曰,“易堂真气,下无双矣”。叔子认为“经世之务,莫备于史,以为尚书史之大祖,《左传》史之大宗。古今治天下之理尽于《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明其明,达其变,读秦汉以下之史,犹入宗庙之中,循其昭穆而别其子姓,了如指掌矣”(《左传经世·自序》)。读史所以经世,与读经经世之说相辅而成。盖时当季世,学者治学欲挽狂澜,必有所取法,明、清之际虽有西方传教士东来,但其说难为中土学者普遍接受,法无可法,于是返而求诸古,此种状态颇类西欧之“文艺复兴”,以复古作维新,冲破中古之封建网罗,而求思想解放,于是明、清之际表现在中国学术思想界,出现又一次的“百家争鸣”。魏叔子之读史经世说亦一家言。
《春秋》三传,《左传》纪事,事无义理可言,而微言大义来自《公羊》,《公羊》义颇不俗,倡大一统,鲁隐公元年,《春秋》开始,首先强调大一统。如云:
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主始年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春秋时代并不存在大一统的局面。而《公羊》强调大一统,可视为“实不一统而文一统”。公羊家说,此孔子为新王立法。当周之季世,为新王法,权假文王,而实际“以《春秋》当新王”。《春秋》何以能当新王?于是有孔子为汉立法说。汉朝确是大一统天下,《公羊》的理想实现了。尤其是武帝时代,真正完成了大一统的事业,但如何使这一统的天下真正“大”起来,还是武帝关心的问题,于是有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汉武帝实现了大一统,他也曾经想长久维持这大一统的局面,但汉末分崩,魏、蜀、吴鼎立,不再是一统的天下,而中国一统的思想深入人心,“实不一统而文一统”的影响,遂有“正统”说。“正统”说正好是“实不一统而文一统”的体现,但在这表面文章中蕴藏着无穷力量,它是一种精神纽带,绾系人心,分离的政权都以“中国”自居,都以代表“中国”自命,这自居、自命的内在含义,即他们是大一统的担当者,他们是中国的担当者。《公羊》于此亦有卓越义法,他们以为“中国”、夷狄之分本不由种族、民族界限,而以致治、文化为分野,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进为中国者即“正统”,即大一统之担当者,大一统而不可得,于是为“正统”之担当者,夷狄只能纳贡称臣,听“正统”者之颁正朔。此所以《公羊》三世,太平世夷狄进而为中国,天下大一统矣。
实不一统而文一统,于是有正统说,既有正统说,当分崩之际,政权峙立,孰为正统,标准为何?于是在长期中国历史中,当政治上不能统一的时候,遂有长期争论,而持久不休,魏叔子亦参与此项争论者,曾有三篇《正统论》(《文集》)。在《正统论》中,他指出:
古今正统之论,纷纭而不决,其说之近是者有三:欧阳修、苏轼、郑思肖是也。欧阳子之说曰,正统有时而绝,故曰正统之序,自唐虞三代,历秦汉而绝,晋绝之又绝,有唐得之又绝。苏轼之说曰,正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无其实而得其名者,圣人亦以名与之,名轻而后实重,故曰正统。听其自得者十,曰,尧,舜,夏,商,周,秦,汉,晋,隋,唐。序其可得者以存教,曰,魏,梁,后唐,晋,汉,周。郑氏之说曰:以正得国,则篡之者为逆;不以正得国,则夺之者为非逆。故曰,正统三皇,五帝,三王,东、西汉,蜀晋宋而已。
三者之说,皆近于理,而郑氏为尤正,然各有其偏见,不可以不辨也,辨其非则是者出矣。天下不能一日无君,故正统有时绝,而统无绝,绝其统则彼天下将何属乎?而其予西晋而不与东晋,等后唐,后汉于朱梁,石晋,尤为非是,此欧阳子之蔽也。偏安之主篡窃之人,吾予之以正统,彼正统者孰肯与之。苏氏曰,犹夫大夫士与民也,而或为盗,势不得不与之偕座。夫吾非有诛赏进退之权,则隐忍而偕坐,固其势也,旁观之君子,则必别其为盗而不齿之大夫士与民。且以为举天下而授之魏,晋,汉,魏之过,与之统者何罪?犹舅以妾为妻而妇奈何不以为姑,则大不为然矣,生于篡君之子孙,亲为其臣子,谓之姑可也,然君子有微辞焉。《春秋》于桓公元年书“春王正月”,于三年书“春王正月”之义是也。至于后世之公论,则是以妾为妻,而国人则妾之耳。使当时之名一空而后不可更,则公议无权,乱臣贼子不畏身后之诛,以为吾固可与二帝、三王俨然而并列也,孔子之《春秋》可无作矣,故以为欧阳子重与之而吾轻与之者,此苏氏之蔽也。
郑氏身当宋亡,发愤于心史,虽元魏之修礼乐,兴制度,亦所不取。其尊宋之极。至于黜唐,夫以为不正而得国,则陈桥之变与隋禅唐何异,而唐除隋暴,尤正于宋之取周,故以为三皇,五帝,三王,汉,宋者,忠臣之心,义士之见,非古今之公论,此郑氏之蔽也。然则正统之说恶乎定:魏子曰,古今之统有三,别其三统,而正统之说全矣。曰正统,曰偏统,曰窃统。正统者,以圣人得天下,德不及圣人而得之不至于甚不正,功加天下者亦与焉。偏统者不能使天下归于一统则择其非篡弑,居中国而强大者焉。窃统者,身弑其君而篡其位,纵能一统乎天下,终不与之以正统而著之曰窃统。是故因其实而归之以其名者,正统也,唐,虞,夏,商,周,西汉,东汉,蜀汉,东晋,南宋是也。正统绝而其子孙无足以系天下望而后归之曰偏统,后唐,后汉是也。天下之偏统绝,虽乱贼固已正乎其为天子有天下,则不得不归之窃统,秦,魏,西晋,宋,齐,梁,陈,隋,后梁,后晋,后周,北宋是也。吾故折衷欧阳子正统有时绝,郑氏篡正为逆,夺不正非逆之说,以明三统,三统明,然后天下之统不绝,偏安之正篡弑之人亦终不得以干正统,而正统之论完矣。
叔子引用欧阳修、苏东坡、郑思肖三家正统说,判其是非,而提出“三统说”,此可以名之曰“新三统”。“旧三统”,黑统、白统、赤统因五行而生,主者公羊学派与荀子学派。荀子所谓“道不过三代”及《公羊》的“三世说”,都是三统说的前身。董仲舒接受了这种传统而有三统说,汉武帝的太初改制许多方面是受了他的影响。但魏僖的三统不是董仲舒的三统,魏僖的三统是:正统,偏统,窃统。正统者,圣人得天下,非圣人得天下而甚不正者亦得曰正统。偏统者,不能使天下归于一统,而得国非由篡弑,居中国而强大者属之。窃统者,弑君篡位,纵能一统,终不能称正统而名之曰“窃”!这是儒家正名主义的应用。正统是名正言顺,堂哉皇哉。偏统者,有类于齐桓、晋文之伯业,虽不能一统,但能维护正统的尊严。窃统则乱臣贼子,能统一而其统不正。但叔子的理论亦有漏洞,如同一宋朝,北宋为窃,南宋为正,以北宋得国为篡弑,南宋得国由继承。其实根既不正,嗣位者焉得为正,况宋高宗之对金称臣,焉得曰正。书生之见是难与谈史识者。“食其利者为有德”。“侯之门仁义存”。得国之正与不正,亦难言也。汤武之征伐何殊于莽、操之得国,而一为圣王,一为权奸。其实尧舜禅让,不得不行,汤武之征伐亦不得不行,禅让与征伐亦等耳。此为当时之社会环境所决定,非由人力安排,但与魏僖而谈社会发展规律,亦如夏虫不可与语冰,苏东坡究属达者,其言曰:“正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无其实而得其名者,圣人亦以名与之,名轻而后实重,故曰正统。”“有天下后得言正统,是大一统也”,无论任何国人能统一中国,即为大一统,即为正统。其后,无其实而有其名亦得曰正统,名重而实轻。郑思肖因亡国之痛,斤斤于“以正得国,则篡之者为逆,不以正得国,则夺之者为非逆”。周武伐暴,但夷齐以为非正,正与不正,亦各有其是非,所谓“以暴易暴”者,乃阶级社会之通则。思肖之言,其情可悯,但于史实扞格难通。
无大一统之实而欲维护大一统之名,故有正统之议,这应当是史家爱国主义的表现,在历史上富有积极意义。须有正统,然后于政权分离之后,仍得云“国家大一统”。春秋战国时之周天子本如告朔之羊,但有羊究胜于无羊,有统亦胜于无统。魏僖重视正统,究属有识之士。在“正统论”中,下两篇中主要论述历朝属统及史法、书法等问题,叔子本治《左传》,不治《公羊》,因倡《正统》,亦主大一统,故于《三魏易学》中有:
萃,天下一统也。
(二)清代前期的公羊学派
我们曾经指出,东汉以后,今文经学(公羊学)若潜流地下,默默无闻。宋代学者虽重《春秋》,但不主《公羊》而别作新传。至清代当乾、嘉朴学发皇,垄断一时的时候,公羊学派亦若奇峰突起。溯源导流,清人首倡《公羊》者当推常州庄存与!
庄存与,字方耕,他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公羊学的开创者,此后这一学派中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受有他的影响,最著者有门人孔广森、外孙刘逢禄等。
庄存与是一位经师,不是一位变法图强的政治家,因此他直接牵涉到政治理论处很少,但在他的著作中,要求巩固旧有阶级秩序的愿望是强烈的。原来公羊学派的历史观和政治理论相结合,其中的历史观有时进退于先王、后王之间,所以他们的政治理论也不彻底,即使要建立地主阶级的新秩序也抛不下旧有的世族地主。因此庄存与不是一位有创见的历史学家!他用以和政治理论相结合的不是传统的公羊学历史观,而引进了宋代理学思想。宋代理学以儒家纲常名教讲《春秋》,庄存与受这派影响,遂亦以理学思想说《春秋》。他在《春秋正辞》的《奉天辞》中引用二程的语言道:“天理灭矣,天运乖矣,阴阳失序,岁功不咸矣,故不具四时。”以理学解《春秋》,宋代流行,如今复见。清代乾嘉,汉学鼎盛,常州学派却以宋学讲《春秋》。
庄存与不仅在经学上引进宋学,在经学本身中也不分今古。同是经学,今文与古文一向互为水火,彼此不相容,因之今文《公羊》排斥古文《周礼》,清代康有为更以《公羊》为圣经,而以《周礼》为伪造。但庄存与却以《周礼》济《公羊》之穷。其实这是正确的看法,《公羊》、《周礼》同属齐学,有相通处。庄存与一不主张改制,二不主张变法,他希望巩固原有的阶级秩序,而愿借《周礼》以成其说。在《周官记》中,他说:“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民舍本事而事末则不令,不令则不可以守,不可以战。民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其产约则轻迁徙,轻迁徙则国家有患。皆有远志,无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这是庄氏据《周官》作论,以为齐民务农与否,对于封建国家来说,有三利三不利。在《春秋正辞·内辞第三·土功》条中也谈到这一问题道:“王事惟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于农工,谷不可胜,由此道也。”所谓“农工”即从事农业工作的农民。庄存与以经师而谈政治经济,亦本学以经世之义,以《周礼》为鉴,由《公羊》出发,遂与先秦法家殊途而同归。《周礼》尚法重农,与法家相合,而《公羊》学者讲《周礼》亦重农尊法;以此《公羊》、《周礼》虽分属今、古,但内容无不可逾越之鸿沟。晚清康有为出,鼓吹《公羊》而排斥《周礼》,两者又互相水火不相容矣。
庄存与理想一个大一统的天下。这是《公羊春秋》之千古绝唱!庄存与所处的时代正是新的“南夷与北狄交,王室不绝若线”的时代,在南方,英国资本主义势力正在叩关,他们的鸦片烟船停泊以待;在北方俄国势力正在得寸进尺,蚕食而鲸吞。这远不是“夷狄进于爵”的太平世界,而是如何排斥“夷狄”的问题。所以庄存与的大一统不能与“张三世”的理论相结合,而止于“内诸夏而外夷狄”的阶段。在《天子辞·大规天子》条,他发挥道:“周公欲天下之一乎周也,二之以晋制则不可,其不可于是始,君子谨而致之,欲天下之一乎周也。”他没有进一步说明“夷狄”进而为中国的道理,“欲天下之一乎周”,在当时来说也就是“欲天下之一乎清”。“欲天下之一乎周”,而不可得,他转而肯定“二伯”。因为齐桓、晋文是能够抵抗四夷,维持当时统治秩序的人。他曾指出:“诸侯无伯,亦《春秋》之所恶也。则其不主晋何?曰,诸侯之无伯也,晋襄公始为之也。不主晋于是始而王道行矣。桓、文作而《春秋》有伯辞,实与而文不与也。”(《春秋正辞》诸夏辞第五)
“实与而文不与”是《公羊春秋》中重要义法之一。表明在历史转换时期之承认现实,而有碍于旧有原则。“实与”是结合现实而赞赏其维护当时秩序的伯业;“文不与”是不能公开承认这种侵犯王权的举动。在《二伯辞》中他又发挥道:“未有言同盟者,其言同盟于幽何!齐桓自是为诸侯正也。……齐主命则其言同盟何?夺其为正之辞也。……曷为夺之,有天子存在,则诸侯不得主诸侯命也。……盖自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且见为当然,而相率以安之矣。”(《春秋正辞》诸夏辞第四)礼乐征伐乃王者事,自诸侯出乃僭越而非礼;不得已而有之,有益于“一统”秩序,但还是不能公开赞许。
大一统的天下是理想的和谐的礼乐世界;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一统”规模,是公羊学“张三世”的理论发挥。庄存与是在公羊学沉沦已久而重新发现它,在清代公羊学派中他是开山的人物,他还不理解全部《公羊》的非常异义。庄存与所处的时代及其理解水平,还只能要求他维护这原有的旧秩序,他没有通过改制来建立一个新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要求。所以他引进理学以济《公羊》,理学与《公羊》结合的结果,使今文经学增添了新的内容,这新的内容不仅使《春秋》为后王立法,并为后王建立道法规范。在《诛乱辞》中他说道:“《春秋》礼义之大宗也,治有司者也。法可穷,《春秋》之道则不穷。”法可穷,因为法有时代的局限性,而《春秋》之道无穷,道是不变之“常”。这种理论,在宋儒讲《春秋》的时代,已经谈起,虽然他们不主《公羊春秋》。
庄存与所处的时代是旧社会,但新的社会形态正在荫芽。新的经济因素萌芽,新的社会力量也在萌芽。这些新的萌芽日见茁壮而冲击旧有的秩序、旧有的经济关系、旧有的思想作风;旧有的道德标准也很难维持。庄存与作为多变的公羊学者,应当适应或者推动这种变换。但如我们曾经指出的,他还不是一位彻底的公羊学者,他是打算维护旧社会秩序的公羊学者,打算以“变”来维持不变。他曾经说道:
乱天下之大防者晋也。诸侯以晋为正,实以力为正,自时厥后,苟有利其从之。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其机在此,此谓大恶。(《春秋正辞·诸夏辞》第五)
晋为当时强国,公羊学者虽然肯定晋之伯业,但存与仍然以为自时厥后,乱天下之大防,而诸侯以之为正。旧的社会秩序被破坏,于是有新的道德规范。在西汉时,因为新的地主阶级取代旧的宗法贵族,司马迁曾经说,“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事过千余年,庄存与又重复地说,这意味着更新的阶级在生长,旧的道德体系将被扬弃,庄存与和司马迁有同感。在《外辞》中他又提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也是太史公曾经强调的问题,各个时代有不同的价值观,各有各的道德标准。“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既可以为旧有的统治者服务,也可以为新的社会力量服务,只要你能够成功。以后不久,龚自珍更有歌颂“私”的文章,这是新消息,有如春雷。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私有制”不是完整的“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私有”才是不可侵犯的。以此龚自珍之所谓“私”,只能是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去寻找它的道德观念。
庄存与还没有具备龚自珍的思想内容,但庄存与如果只是维护旧的社会秩序而压抑新生事物的发展,这不是公羊学的传统。《公羊》是多变的,在封建地主阶级走到末路而找不到前途的时候,公羊学者是他们的应变哲学。庄存与也打算在不变社会的基础上变,所以他也在“讥世卿”,这是向封建社会世族地主挑战了。他指出:
公羊子曰: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其圣人之志乎!制《春秋》以俟后圣。后世之变,害家凶国,不皆以世卿,故圣人明其忧患与故,岂不知之,则何以必讥?告为民上者,知天人之本,笃君臣之义也。告哀公曰:义者宜也,尊贤为大。……非故非贤,不可以为卿。君不尊贤则失其所以为君。彼世卿者,失贤之路,蔽贤之蠹也。……世卿非文王之典也。无故无新,惟仁之视,尊贤养贤之家法也。(《春秋正辞·天子辞》)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世族,战国时代之尚贤是反对宗周以来的宗法贵族;以后几经反复,新地主变为旧世族,封建社会存在,世族地主也不断更新。《公羊》之《讥世卿》永远具有新的意义,庄存与之“讥世卿”也有现实意义。
庄存与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公羊学派的创始人,但在乾隆时期,还不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崩溃时期,一切新的因素都在萌芽,还没有取而代之的力量,《公羊》始终是地主阶级的应变力量,很难是资产阶级鼓吹革命的武器。所以《公羊》随封建地主阶级之消失而失去其政治作用;失去政治作用的公羊学,与古史研究结合,遂变成有名的“古史辨派”。
(三)公羊名家孔广森
阮元在《方耕经说》中指出:“通其学者,门人邵学士、孔检讨及子孙数人而已。”其中邵学士不以今文经学名家,孔广森实属《公羊》名家及朴学大师。孔广森乃衍圣公孔传铎之孙。因出自贵族世家,千百年来孔门后裔与封建王朝互相结合,互相利用。但他们之间也存在着矛盾,主要表现在土地所有及依附农民的问题上。封建王朝保护地主阶级土地所有制,不过世族地主的过度膨胀,对于封建朝廷又形成一种对抗力量。当时的王朝能够控制当时的世族豪门,就可以维持一个强盛的统一帝国;相反,世族豪门可以变作强藩,形成分散的割据力量,从而削弱封建王朝的集中统治。
清初,曲阜孔家的世族大家的地位如故,他们和王朝的结合及矛盾也继续下来。清初,当王朝初建的时候,清廷和孔家互争土地与农民,时有纠纷,直到乾隆年间要解决这长久未决的问题,两方面直接抗争了。当时的衍圣公孔昭焕以为地方官额外差徭过多,例应优免差徭的庙户(即孔府的依附农民)也得不到免除,于是他悻悻地说:“请将现存户丁酌留五十户,其余户丁,收归民籍,交地方官编审,与民籍一体当差。”这是违反他本意的话,以表示不满。而乾隆帝则毫不迁就,并加以呵斥说,根本不存在繁重的科徭问题;有些水利事业,本为民办,不得谓之差徭。并此等民差亦不应承,使孔氏庙户得以逍遥于一切差徭外,是没有道理的。当时山东巡抚白钟山也说“有粮之家,依托庙户,影射居奇”。(《清朝文献通考》卷二十五《职役考》五)这是指当地中小地主依附孔家而逃避税徭。这一切说明世族豪门的专断行为影响朝廷的政令实施,朝廷不会容忍这种行为,过去的素王后裔与当代帝王在较量中败下来,孔昭焕遭到议处。
乾隆也只是稍抑贵族地主的气焰,使他们一时收敛而已,并没有根本解决问题。封建政权是暂时的,而孔府是“与天并老”的,他们的庙、佃两户仍然继续得到优免,地方徭役也没有得到均平。这些都是孔广森的社会背景,他是这个时代、这种环境下的一位经师,公羊学派的经师。存在决定了他的意识,当他讲这个充满“非常异义可怪之论”的《公羊》时,他将吸取些什么而发挥出什么“微言大义”出来,是值得注意的问题。早期公羊学派的思想主流是:① 鼓吹大一统及尊王攘夷;② 张三世的学说把理想世界放在现在与未来。在庄存与的公羊学中已经失掉了这种思想内容,在孔广森的思想体系中却存在别解。他在《春秋公羊通义》的开端作了如下发挥:
天子诸侯通称“君”。古者诸侯分土而守,分民而治,有不纯臣之义,故各得纪元于其境内。而何劭公猥谓,唯王者然后改元立号,《经》书“元年”,为托王于鲁。则自蹈所云,“反传违例之失”矣。
这些话不是在鼓吹大一统,而是在鼓吹分裂。这是自有公羊学以来,从不曾有过的义法,也是公羊学派不能容忍的义法。《公羊传》隐公元年首先发挥大一统义,说:“元年者何?君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后来历代王朝之强调藩邦“奉正朔”,即以之为大一统的象征。而孔广森不理此义,以为古者诸侯分土而守,分民而治,各得纪元于其境内。这不是《公羊》原有义,孔广森所说是中国古史的真实而《公羊》云云,是历史哲学,是它们的理想,理想虽不等于现实,但可以促进现实的发展。何休也并没有“反传违例之失”。而是孔广森本身的“反传”。(这种“不纯臣”的现象,在清朝乾隆时代不复存在;如果有的话,孔府是唯一的一家,它不是诸侯,但是权力超出诸侯,它可以“分土而守,分民而治”,以致在乾隆鼎盛时,为此还起纠纷。)存在决定意识,孔广森是为自己的贵族豪门争独立地位。
孔广森也似乎不理解《公羊传》的“三世说”。“三世说”是公羊学“三科九旨”中的主要内容;这在何休的《春秋文谥例》中曾有明确交代,一直到清末的公羊学家都集中到“三科九旨”上加以发挥,但孔广森却驳斥何劭公,以为他是“志通《公羊》,而往往还为《公羊》疾病者也”。他说:“《公羊》者,旧有新周故宋之说,新周虽出此传,实非如注解。故宋传绝无文,惟《谷梁》有之,然意犹不相涉。是以晋儒王祖游讥何氏‘黜周王鲁,大体乖硋,志通《公羊》,而往往还为《公羊》疾病者也’。”(《春秋公羊通义》定公十六年)他不相信劭公的“三科九旨”,而另立自己的“三科九旨”道:
夫周纲解弛,鲁道陵迟,攻战相寻,彝伦或熄,以为虽有继周王者,犹不能以三皇之象刑,二帝之干羽,议可作而化也。必将因其衰世之宜,定新国之典,宽于劝贤而峻于治不肖,庶见风俗可渐更,仁义可渐明,政权可渐兴。乌乎托之?托之《春秋》。《春秋》之为书也,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不奉天道,王法不正;不合人情,王法不行。天道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讥,二曰贬,三曰绝。人情者:一曰尊,二曰亲,三曰贤。此三科九旨既布,而一裁以内外之异例,远近之异辞。错综酌剂,相须成体。凡传《春秋》者三家,粤惟《公羊》有是说焉。(《春秋公羊通义序》)
以上所谓:时、月、日之例;讥、贬、绝之辞;尊、亲、贤之议;都是《公羊》原有义,但以之为《公羊》之“三科九旨”,未免小题大做,不能发挥《公羊》之应有的影响与作用。我们所谓公羊学是指《公羊传》及何休《解诂》。何休实在总结了以往的公羊学,这种总结保存了公羊学的丰富内容,发挥了公羊学的传统而在中国政治史上有过良好的作用。孔广森是朴学大师,是以朴学方法治《公羊》而不本何休。虽然他以为是就《公羊》而论《公羊》,不作“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但实失《公羊》之宏伟思想内容!
《春秋公羊通义序》是孔广森之发挥《公羊传》义的文章,他以为《公羊》与《孟子》相合,孟子是善言《春秋》的,他说:
东汉时帝者号称以经术治天下,而博士弟子因瑞献谀妄,言西狩获麟,是庶姓刘季之瑞,圣人应符为汉制作,黜周王鲁,以《春秋》当新王,云云之说,皆绝不见本传,重自诬其师以召二家之纠摘矣。然而孟子有言,《春秋》天子之事也。《经》有变周之文,从殷之质,非天子之因革耶?甸服之君三等,藩卫之君七等。大夫不世,小国大夫不以名氏通,非天子之爵禄耶?上抑杞,下存宋,褒滕薛邾娄仪父,贱谷邓而贵盛郜,非天子之黜陟耶?内诸夏而外四裔,殆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者与?愚以为公羊学家独有合于孟子。乃若对齐宣王言小事大,则纪季之所以为善,对滕文公言效死勿忘,则莱侯之所以为正,其论异姓之卿,则曹羁之所以为贤,论贵戚之卿又实本于不言剽立以恶之义。……故孟子最善言《春秋》。岂徒见税亩、伯于阳西传文句之偶合哉。(《春秋公羊通义序》)
这无异于《孟子》与《公羊》相通考。《孟子》与《公羊》的思想体系绝不相同,也无路可通。其实仅摘录文句,《左传》与《谷梁》都有相通处;这种做法与后来刘师培论孟子、荀子与三传相通的论点相同,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孔与刘在经学上是一今一古,但都长于朴学,因之以朴学类比的方法从事排比。即以《孟子》、《公羊》相通而论,他们之间不相合处甚多。比如《左传》宣公四年云:“凡杀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这是《左传》中“五十凡”之一,乃《左传》最重要义法,但也为《公羊》、《谷梁》所讥,因为它违反了封建道德传统,而孟子却说:
齐宣王问曰:“汤伐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这是《孟子》与《左传》相通而不同于《公羊》;所以我们以为,类似的相通说,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孔广森的公羊学有他自己的“三科九旨”,实际与传统《公羊》之“三科九旨”不同,而孔氏之旨主要是维护世族豪门。孔广森不倡大一统,也不倡法后王,主张世族豪门可以割据称王。因为孔府是世袭的豪门地主,朝廷可更,而孔氏与天并老,他们永远是既得利益者,“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是庄存与也提倡的理论,所以孔府自称是与天并老的道德之家,这道德之家半是来自孔子,半是来自世袭贵族。他们要巩固这种局面,但《公羊》讲“变”,原有的“三科九旨”都是讲变的道理,他们以为社会在变,历史在变,因之政治也要变,这是他们思想之可取处。每当封建地主阶级处于困境的时候,公羊学往往应运而生,地主阶级中各阶层遂于其中各取所需。世族地主主张巩固旧有的阶级秩序,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因而有孔广森的“分土而守,分民而治,有不纯臣之义”。他们在向往着教皇的地位。这不是孔广森的个人意识,是同一阶级的共同愿望,清初“三藩”如此,乾隆之与衍圣公的争议,原因也在此。衍圣公府千百年来已经取得“分土而守,分民而治,有不纯臣之义”的地位,他们不愿失去而固守,遂假《公羊》立说。其实原来《公羊》无此异义,孔广森学自庄存与,比庄存与更向后转!
《公羊》接近法家,本是齐学,孔广森治《公羊》亦摄法家说,非儒家正统,他曾经提倡类似于法家的刑赏二柄说:
天下者大柄有二:曰威,曰福。二柄举,则天下治矣;一有失矣,不以沦亡,则以败乱。下或擅之,小则以霸,大则以王。然威之为用,足以制人而已,王者之末也。福者积微以为用,以晦而张,以柔而强,及其至也,威不足以言之,是王道之本也。何谓福?恩惠是也?何谓威,甲兵是也。先王经世有赐诸侯弓矢得专征之威,未与臣下得私恩惠之福,故礼家施不及国者,不与大夫得作福于国也。《诗》戒诸侯专封者,不与有国者得作福于天下也。……有威可畏,有惠可怀,此文王之所以造周也。(《春秋公羊通义》)
“二柄”说出自法家,《管子》有“六秉”说,《韩非子》有“二柄”说。“二柄”即刑、赏,孔广森称之为“威福”二柄,意义相同。《公羊》学者而有法家学说,本非意外;但这样公开地提倡刑、赏二柄,在经师中少见,经师本儒家谏言刑赏者。
孔广森以法家解《公羊》具有卓识;但在《公羊》义法上的发挥甚乖本旨。他究竟是有名的训诂学家,当他以朴学治《公羊》的时候,却有所长。东汉末年的汉学家,本来结合今古,寓义法于朴学之中。孔广森的作风犹是汉学传统,但非乾嘉学派之正统也。
(四)清代公羊学中的关键人物刘逢禄
清代中期最有影响的历史学者是刘逢禄,他是庄存与的外孙。他所处的时代已经是鸦片战争的前夕,也是中国封建社会面临瓦解的前夕,也正是“南夷与北狄交,王室之不绝若线”的时代。这正是封建地主阶级感觉到恐惧危亡非变不可的时代,于是已经兴起的公羊学越发具有茁壮成长的土壤。庄存与、孔广森虽然发现了公羊学,但他们还没有从公羊学中找到应变的方案,也就是说清代前期的公羊学还在摸索前进,刘逢禄却是大步前进了的人!
刘逢禄是清代公羊学中的关键人物,他发现了东汉何休经过十七年的探索而总结出来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的总结在当时没有发生实际效果,东汉末是由统一帝国逐步走向瓦解的时代,四裔崛起,到处称王,所谓大一统及尊王攘夷之《公羊》古义与时代乖忤,何休的《公羊》总结只能是一个“书面总结”,但却具有历史意义。这有历史意义的文章淹没已久,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刘逢禄找到了,他找到了何休的总结,公羊学的核心思想。他适当地评价了这个总结,而且有他自己的理解,有了他自己的理解,就会有新的内容。此后,公羊学逐步与历史实际相结合而有所发展。鸦片战争后,公羊派风起云涌,谈改制,谈变法,都是在公羊学中找方案,刘逢禄变作提供方案的人。我们曾经指出,在公羊学的思想体系中,大一统的学说及“张三世”的理论是它的核心所在。他们鼓吹一个大一统的天下,这大一统是理想也是事实,因为中国历代有过大一统的事实;虽然在王朝季世出现过分裂,但人们的理想始终是大一统,大一统不可得到,有“正统”说以济其不足。公羊学始终以为理想的天下是大一统,未来的天下一定是大一统。庄存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孔广森更不理会这大一统,他的“三科九旨”和上述主张无关,刘逢禄出而局面为之一变。刘逢禄论大一统:
自王纲不振,小雅尽废,强大兼并,君臣放弑,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极于中国微灭,吴楚狎主,而三代之彝伦法制坏,简弃无复存者。盖夏商之末失以强,而周之末失以弱。……厉幽之亡,不生孔子,天将以《春秋》之制统三正而正万世也。周之衰也,始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专封专讨,天子不能问也。继则自大夫出而擅作威福,君若赘旒,下至陪臣效尤,而皂隶舆台,自假威坐床之亹,外至四夷乘便,而文身左衽,张僭号争长之心。……夫子遂为之极其义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然犹以为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于是受命制作,取百二十国之宝书,断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上诛平王而下及于庶人,内诛鲁公而外及于吴楚,虽冒万世之罪而不敢避。……夫医者之治疾也,不攻其病之已然,而攻其受病之处。《小雅》尽废,乱贼所以横行也。《春秋》欲攘蛮荆,先正诸夏;欲正诸夏,先正京师;欲正士庶,先正大夫……欲正诸侯,先正天子京师,天子之不可正则托王于鲁以正之。(《公羊何氏释例·诛绝例》第九)
刘逢禄并没有正面提出大一统问题,但其发挥“王鲁”之义,实际上是主张有强有力的中央王朝以发号施令,以维持王纲之不坠。理想的大一统是四夷进于爵,但在乱世,臣弑其君,子弑其父,政自大夫,王若赘旒,浸假而舆台皂隶假威坐床,四夷乘便文身左衽;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交织,王纲之不坠若线。清代乾嘉以后,道光年间又出现了类似局面。这不是历史的重演,这时有这时的内忧,这时有这时的外患,而这种内忧外患,将使这古老的封建社会崩溃,使这几千年文明古国沦亡;不仅亡国而且亡天下。这不是四夷进于爵的大一统,而是四夷交攻,王室之不坠若线的时代。于是刘氏据《公羊》而倡“尊王攘夷”,论古以喻今,周天子既不可得,于是有所望于新王,希望有一个新王来扭转这即将崩溃的局面。“新王”之义意味着革新,有一种新的局面而重建大一统。于是由维护一统而理想新王,由立新王而有变法改制的主张。这是原有的公羊义法可以引申出来的新义。虽然刘逢禄还没有一种新社会的蓝图,通过变法以达到新社会的理想,也就是在他的思想中还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萌芽。但他的思想体系,是这种思想出现的预备阶段。稍后在今文学派龚自珍的思想中已经看到这种思想的端倪,至康有为出,在他的理论中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色彩,但他称之为“大同世界”。
刘逢禄只是要求一个“新王”,他一再鼓吹“王鲁”:
“王鲁”者即所谓以《春秋》当新王也。夫子受命制作,以为托诸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故引《史记》而加乎珍焉。孟子曰:“《春秋》者天子之事也。”夫制新王之法,以俟后圣,何以必乎鲁?曰:因具史之文,避制作之僭,祖之所逮闻,惟鲁为近,故据以为京师,张治本也。圣人在位如日之丽天,万国幽隐,莫不毕照,庶物蠢蠢,咸得系命。尧舜禹汤文武是也。圣人不得位,如火之丽乎地,非假薪蒸之属,不能抒其光,究其用。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故曰:归明于西,而以火继之,尧舜禹汤文武之没而以《春秋》治之,虽百世可知也。(《公羊何氏释例·王鲁例》第十一)
他进一步说明“王鲁”即以《春秋》当新王,因《春秋》乃为新王立法书,非王者不制度,不议礼,不考文,故以《春秋》为新王。更据《公羊》之三世义,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旧周已被新王所代,而时代近故称“新周”,宋为殷后,故称“故宋”,而杞为夏后,时代已远故黜杞;这是向前演变的历史观,他们鼓吹的“新王”,也就是法家的“后王”;所以我们说《公羊》的历史观近于法家。
周不可兴而王鲁,鲁非王国,故又托王于《春秋》,而新王之法亦具于《春秋》,亦即《公羊春秋》。而《公羊春秋》理想社会是大一统,但理想与事实乖忤,大一统的社会是四夷进于爵,而春秋时代是四夷交侵而入主中国,刘逢禄于此只能肯定四夷狎盟的现象,而有《秦楚吴进黜表》,云:
余览《春秋》进黜吴楚之末,未尝不叹圣人驭外之意至深且密也。昔圣人序东周之《书》,唯存《文侯之命》及《秦誓》,著其盛衰大旨。其于删《诗》,则列秦于《风》。序《蒹葭》曰,“未能用周礼”,序《终南》曰,《能取周代》。然则代周而改周法者,断自秦始,何其辞之博深切明也。秦始小国辟远,诸夏摈之,比于戎狄,然其地为周之旧,有文武贞信之教,无放僻骄侈之志,亦无淫佚昏惰之风,故于《诗》为夏声。其在《春秋》无僭王猾夏之行,亦无君臣篡弑之祸,故《春秋》以小国治之,内乏也。关通上国最后,而其强也最骤,故亡也忽焉。秦强于内治,败殽于后,不勤远略,故兴也勃焉。楚之长驾远取强于秦,而其内治亦强于吴,故秦灭国而终覆秦者楚也。圣人以中外狎主承天之运而反之于礼义,所以财成辅则天地之道而不过乎物,故于楚庄、秦穆之贤而予之,卒以为中国无桓文则文归之矣,何待定哀之末而后京师楚哉。于吴光之败陈许,几以中国听之,慨然深思其故曰:中国亦新夷狄也……故观于《诗》、《书》,知代周者秦,而周法之坏,虽圣人不可复也。观于《春秋》知天之以秦楚狎主中国而进黜之义,虽百世不可易也。(《公羊何氏释例》)
《公羊春秋》“于楚庄、秦穆之贤而予之,卒以为中国无桓文则文归之矣。”又于“吴光之败陈许,几以中国听之”。据《公羊》义,据乱世本内中国而外诸夏,而今进夷狄于中国,以当时之中国,“亦新夷狄也”。秦乃西方小国,远于中国而比之于戎狄,但因此为周旧邦,有优良传统而没有淫佚昏惰的风俗,所以《公羊》内之。楚也是有权基的国家,所以后来楚能代秦,秦楚狎主中国,而《公羊春秋》许之,因为此时之中国亦新夷狄。
公羊派之肯定新王朝的出现,说明他们是向前看的历史观,因此我们说他们的理论近于先秦法家,而刘逢禄也曾经使儒家的礼义和法家的刑法互相结合。本来董仲舒曾经认为《春秋》为礼义大宗,但公羊学派有关礼义的含义不同于一般儒家。刘逢禄说:
或称《春秋》为圣人之刑书,又云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令;而温城董君独以为礼义之大宗何哉?盖礼者刑之精华也,失乎礼即入乎刑,无中立之道,故刑者礼之科条也。《春秋》之道始于元,终于麟,绝于夏之冬而犹系于周之春,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此亦太平之极轨也。若乃意深于拨乱,故制刑常用重典,无变三代之实而有异文武之文,然其原心诛意,禁于未然,其立法严,其行法恕。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则秋茶也。曲学阿世,缘经文奸,岂非罪哉!抑又闻之董生,《春秋》显微隐权,先德而后刑,其道盖原于天。……夫刑反德而顺于德,亦权之类矣。……矫枉者弗过其正则不能直,故权必反乎经,然后可与适道。(《公羊何氏释例·律意轻重例》第十)
以上所谓“礼者刑之精华也,失乎礼即入乎刑,无中立之道,故刑者礼之科条也”。不同于正统派儒家关于礼的定义,不同于封建社会前期礼刑分别用于不同阶级的传统。这几句话体现了公羊学派理论之近于法家的事实。东汉儒家欲使刑法儒家化而以公羊断狱,当是公羊学派之余风。至此公羊学又与荀子学派之思想相近,荀子是沟通礼、刑之新儒家。儒家不断更新,才能使其生气勃勃,此后理学家又在更新儒家,更加丰富了礼与仁的思想内容。如今更有新儒家之呼声,有其名而未见其实,或其实与名不符,仍难称之为儒家之再次更新。
清代今文经学发展了公羊传统,也可以说发展了新儒家的思想体系,刘逢禄的议论亦颇富辩证的意味,他说,“刑反德而顺于德,亦权之类矣……故权必反乎经,然后可与适道。”刑反于德而顺于德,权反于经而适于道;使刑法、权经都处于对立统一的地位,这样才会有发展的前途。这种崭新的议论是有他的社会基础的,说明阶级关系在变化中,一切价值观念、道德观念也在变化中。于是礼与刑的概念也在变化中,这不再是对立与隔绝的了,它们是对立的统一体,这统一体就是法,于是资产阶级强调法律,刘逢禄也说:“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令。”法令统一了礼刑,礼与刑都丧失了原有地位而为法令所取代。
公羊学派和荀子及法家接近,他们提倡变法改革,但他们只有理论而没有实施的方案,于是有些改革者遂取古文经《周礼》、《左传》以济其穷。但刘逢禄坚持今文传统而排斥古文经,以《周礼》、《左传》为伪,此论在清朝来自方苞,今文家据为口实,其后今文、古文永远互相攻击不休,至清末康有为、章太炎,两派今古文大师,在政治上彼此不相容,在经学上亦复驳辩不已。为民国成立,经学逐渐脱离政治,在经学界今古文仍攻讦不已,古史辨派即今文学派脱离政治后转向历史研究的学派之一。
(五)陈立、龚自珍、魏源
稍后于刘逢禄的陈立亦《公羊》经师,其所著《公羊义疏》用力甚勤而取材丰富,但缺乏公羊学派之宏阔思想及断制功夫,獭祭材料,殊少义理的发挥。但陈立也没有漏掉公羊学重要的微言大义,比如关于“三科九旨”,他说:
旧疏问曰:《春秋说》云,《春秋》设三科九旨,其义如何?答曰:何氏之意,以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总言之,谓之三科,科者段也。析而言之,谓之九旨,旨者意也。故何氏作“文谥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又,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四夷,是三科九旨也。问曰:宋氏之注《春秋说》三科者: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风外内,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时,二曰日,三曰月,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讥,八曰贬,九曰绝。时与日月,详略之旨也;王与天王天子是录远近亲疏之旨也;讥与贬绝则轻重之旨也。旧疏引“文谥例”又云,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以矫枉拨乱,为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纪也。(《公羊义疏》一)
陈立也曾经引用以解《五始》、《六辅》等义。孔广森之所谓“三科九旨”与何劭公不同,其实是杂采《春秋说》宋氏注。“三科”、“三科九旨”陈立都罗列在一起,但这些科旨都意味着什么,他自己有什么理解与发挥,他没有说过。罗列材料而不知究竟,只能是獭祭而已。关于大一统,他也采集了一些材料,比如:
《汉书·王阳传》:王阳曰,《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礼记坊记》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即大一统之义也。《解诂笺》云:“大一统者,通三统为一统,周监夏商而建天统,教以文,制尚文。《春秋》监商周而建人统,教以忠,制尚贤也。”(《公羊义疏》一)
大一统是《公羊春秋》的理想,是开宗明义的首要义法。这种理论在后来中国历史上发生了无比作用,在处理多民族国家之政令统一方面,它发挥了正确理论,因而也取得了理想结果,何休于此义的解诂是恰当的。而“坊记”以中央集权为一统未免偏离;至于以通三统为一统,意义模糊,不知所指。陈立于此应当有说,但他只能罗列众说,既少断制,更无发挥。大一统应当是“太平世”的当然结果。陈立以为:
内其国而外诸夏,所传闻世也。内诸夏而外夷狄,谓所闻世也。至所见世则著治太平,夷狄进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矣。(《公羊义疏》五四)
这是《公羊春秋》的原始义,夷狄而进于爵是大一统。但关于“三世”的安排,以春秋之昭定哀为所见世,是太平世。而事实上这是最不一统的“世”,也是最不太平的“世”,为什么公羊学家相反,以之为一统,为太平?为什么不依正统儒家之托古,把理想世界放在上古,以中国上古为理想的黄金世界。这是正统儒家与公羊学派最不一致的地方,或者说是齐学、鲁学之分。这种历史观的改变关系到他们的政治思想体系,把理想放到现在与未来,则要求变法改革,把理想放到上古,则要求复古;这是法先王、后王之所由分。《公羊》把理想世界放到后来,但后来的周天子已经沉沦,不具备“新王”的资格,于是以“鲁”当新王,但鲁小而弱,无制礼考文的水平,于是以“春秋”当新王。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而《春秋》有此条件,故以《春秋》当新王。这些内在含义应为陈立所理解加以《义疏》,但陈《疏》于此茫然。
与陈立同时的公羊学者中,可以称作思想家者当推龚自珍。原《清儒学案》曾经指出,“定庵学出金坛段氏,后从武进刘氏受《公羊春秋》,遂大明西京之学。其见于文字者,推究治学本原,洞认周以前家法,同光学者喜治《公羊》,托于微言大义,穿凿附会,浸致恣肆,此则末流之失,未可以议前人也。”(原《清儒学案·定庵学案》)旧案编者,尤其是托名主编徐世昌,本为保皇,对于变法维新,提倡《公羊》,不理解亦不接受,故云,“同光学者,喜治《公羊》,托于微言大义,穿凿附会,浸致恣肆,此则末流之央”。所谓同光末流指康有为等之维新党人,以儒家公羊义鼓吹变法改良,此为中国经学之为政治服务最末机会,因顽固派之反对而流产,徐世昌乃袁世凯党人,其识见居慈禧、袁世凯间,与之谈公羊变法,与虎谋皮矣!
龚自珍是一位有思想体系的公羊学家,不仅是传统的经师,且具有近代风貌的思想家,他曾经探讨过世界观、人生观,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各方面的哲学问题,在世界观万物生长生成的问题上,他曾经说:
古人之世,儵而为今之世,今人之世,儵而为后之世,旋转簸荡而不已,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风之本义也有然。……
从虫之义,可得闻乎?曰,不从虫,则余无以知之矣。且吾与子何物?固曰倮虫。……天地至顽也,得倮虫而灵;天地至凝也,得倮虫而散。然而天地至老寿也,得倮虫而死;天地犹旋转簸荡于虫,知虫之自为旋转而簸荡者哉。……
谓天地之有死,疑者半焉;谓天地古今之续为虫之为,平心察之弗夺矣。许慎曰:风生百虫,故从虫。……道家者流,又言无形么虫万亿,昼夜啮人肤,肤觉者亿之一耳,是故有老病死。是说也,予亦信之,要皆臣仆吾说。(《定庵文集》卷七《释风》)
这是一篇很有见识的哲学小品。首先他指出宇宙在发展,古之世变而为今之世,今之世变而为后之世,变化不已,如风之旋转簸荡,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风”一方面说明了宇宙的发展变化,一方面说明这宇宙的根源。宇宙无生命则为一凝固静止的宇宙,风从虫为生,“天地至顽也,得倮虫而灵;天地至凝也,得倮虫而散”。不得倮虫则天地不灵,不得倮虫则天地不活。天地虽老寿,因倮虫而有死亡。这是理学家人为天地立心的发挥;没有人则宇宙凝固不化,冥顽不灵。龚自珍提出更为根本的风与虫。虫是最原始的生命,而风是传播生命的媒介;没有他们宇宙无生气可言。但宇宙有生则有死,“谓天地之有死,疑者半焉;谓天地古今之续为虫之为,平心察之弗夺矣”。这是中外哲学家永远在探索的命题,龚自珍之说,在清代中国实为石破天惊的议论,其理论为时人所不及。后来章太炎詈之为儇薄小生,亦门户之见。
在方法论上,他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说:
万物之数括于三: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一匏三变,一枣三变,一枣核亦三变。大人用万物之数,或用其有,或用其空,或用其有名,或用其无名,或用其收,或用其弃。大人收者一而弃者九也,不以收易弃也。享,弃之积也。……哀乐爱憎相承,人之反也;寒暑昼夜相承,天之反也。万物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
天用顺数,圣人用逆数。逆犹往也,顺犹来也。生民顺也,报本始,逆也。冬夏顺也。冬不益之冰为之裘,夏不益之火为之葛,逆也。乱顺也;治乱,逆也。庖栖氏之“易”,逆数也。礼逆而情肃,乐逆而声灵。(《定庵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五)
他从万物之数说起,万物之数可以说明万物发生发展的规律,这规律用“数”来表示。万物都有初、中、始三变,在三变中,初与中不同,中与终不同,而终不异于初,他说,“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始初”,这是辩证法的概念,是逻辑体系,一二三是正反合,三而如初,三并不就是初。他又谈顺逆问题,这是辩证逻辑的核心问题,有“有”,有“空”,有“有名”,有“无名”。这是对立统一问题。顺逆相承,天用顺数,天寒而益之冰,夏热而益之火;圣人用逆数,圣人不因冬寒益之冰而为之裘,不因夏热而益之火而为之葛,都是以逆承顺,无顺而圣人亦顺是无为,圣人有为以逆承顺,后世圣人之制礼作乐都是逆。顺犹来而逆犹往,一来一往遂构成一个发展的世界,这生动发展的世界,如风之旋转簸荡。
龚自珍也主张正名,公羊学派近乎荀子与法家,主张正名,本非意外,但他的正名不同于先秦诸子,却来自清代的朴学,以考据方法正名,这是他的外祖段玉裁所亲授;本来朴学主张名实相符。龚自珍要求去掉空谈之聪明,守朴拙之迂回,物物名名,不使有遁。所以他说:“古人文学,同驱并进,于一物一名之中,能言其大本大原,而究其所终极。综百氏之所谭,而知其义例,遍入其门径,我从而筦钥之,百物为我隶用。”(《定庵文集》上《与人笺》一)他要通过训诂小学以明名物之本原而达到正名的目的。因正名而言正心诚意以推极于国家天下,以达到“天下国家名实本末皆治”。清初顾炎武本来具有这种思想,他治音韵朴学所以通经,通经所以致用,他的《日知录》的目的即在于此。他不是一位脱离实际的小学家,他是由小学以上达。但后来的朴学家包括段氏与二王,并没有这种思想,也没有这样做过。从某一方面说,他们是在作正名的工作,但他们并不想下学而上达,他们的小学并不能和治国平天下联系在一起。他们使“纯朴”变为“聪明”,使“小学”变为“大学”,他们皓首穷经,毕生考索,但止于此。龚自珍和他们的意见不同,他认为“大学”中不仅有治国平天下,也有性与天道,他说:
敢问问学优于尊德性乎?曰,否否。是有文无质也,是因迭起而欲偏绝也。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以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以为之里;有诂训实事以为之迹,有知来藏往以为之神,谓学尽于是,是圣人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道也。(《定庵续集》卷三《江子屏所著书叙》)
道问学与尊德性的轻重缓急是中国思想史上有过激烈争论的问题,朱熹、陆九渊于此有相反的看法,而龚自珍重新收拾起来评价,他认为“学问”“德性”是一文一质,一表一里的问题,不能偏重。圣人之道有文物制度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为之里。如果以“道问学”优于“尊德性”是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德性。但他的“道问学”就是“小学”,而“小学”是上达的根本。自有小学以来未曾有过这样的评价,顾炎武外,龚自珍是这样评价“小学”的第一人。龚自珍时代已经是自然科学发皇的时代,他所评价的“小学”近于自然科学的方法,讲究证据,讲究逻辑思维,但因探讨的对象不同,结果自然歧异。但我们不能忽视这种方法,他说立强记之法是书之始,有书则有文,有文则有字,而字有声、形、义。立测之法是数之始,数始于一,极于九,是谓算。有算法则能测,测日月星,测地;日月星地既可测则有历。民性能辨而有四方,东西南北都以日之出入为标极,是方位之始。(见《定庵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二)他这种朴素的方法论,认识到文字的源流,数学的源流,天文历法的源流,地理学及空间的知识;在朴学、义理以外,他发现了近代自然科学,虽然他没有从事这种学科,但他注意到了而且有所认识是应当肯定的。
在政治思想方面,因为他出自公羊学派,所以多新奇可喜的议论。比如对于私有制的“私”字,他持有不同于流俗的见解。
敢问私者何所始也?告之曰:天有闰月以处赢缩之度,气盈朔虚;夏有凉风,冬有燠日,天有私也。地有畸零华离,为附庸闲田,地有私也。日月不照人床闼之内,日月有私也。
圣帝哲后,明昭大号,劬劳于在原,咨嗟于在庙,史臣书之,究其所为之实,亦不过曰庇我子孙,保我国家而已。何以不爱他人之国家而爱其国家?何以不庇他人之子孙而庇其子孙?……圣哲之所哀,古今之所懿,史册之所记,诗歌之所作。……寡妻贞妇何以不公此身于都市?乃私自贞私自葆也。
且夫子哙天下之王公也,以八百年之燕,欲予子之。汉哀帝天下之至公也,高皇帝之艰难,二百祀之增功累胙,帝不爱之,欲以予董贤。由斯以谭,此二主者,其视文、武、成、康、周公,岂不圣哉!……
且夫墨翟天下之至公无私也,兼爱无差等,孟子以为无父。杨朱,天下之至公无私也,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岂复有干以私者,岂复舍我而徇人之谒者?孟氏以为无君。且今之大公无私者有杨、墨之贤耶?杨不为墨,墨不为杨,乃今以墨之理济杨之行;乃宗子哙,肖汉哀;乃议武王周公,斥孟轲;乃别辟一天地日月以自处。(《定庵续集》卷一一《论私》)
他说从天、地、圣、哲到寡妇贞女无不有私;相反,燕王哙无私以八百年之燕让子之,汉哀帝无私以二百祀之汉让董贤;而斥文、武、成、康、周公之为有私。然墨翟、杨朱无私而孟子斥之为无父无君,是有私胜于无私。否则必将斥孟轲而别择一天地日月以自处。他高度评价了私字,因而说,“今曰大公无私,则人耶,禽兽耶?”私有制的起源,家庭和国家的起源是世界文明的开端,龚自珍虽然没有这样联系起来,但是相关的问题。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虚伪的道德学说掩盖了奴隶主与封建主的私有欲,因此他们讳言“私”,以为是不道德的行为。在资本主义资产阶级赤裸裸地提倡“私”字,歌颂私有,以“私”为天下之大公。龚自珍的尚私,无疑反映了这种事实,反映了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期的私有愿望,这是新的价值观念。他又说:“夫天寒暑风雨露雷必信,则天不高矣。寒暑风雨露雷必不信,则天又不高矣。”天不以信或不信示人以高或不高;天且首鼠两端,何况于人!这是对“言必信”的挑战。龚自珍是善于思考的人,有崭新独立的见解,对于阶级社会中的一系列问题,都有所议论,他曾说:
有天下,更正朔,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王者,谓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者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朝之法意以相诫语者,谓之师儒。王之子孙,大宗继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定庵文集》上《乙丙之际著议》第六)
他以为得有天下者颁布正朔,是为国王,佐王者谓之宰。而有法有书有礼,有太史有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语言,是为朝廷。纳租税者为民,民有识谓之士,士之中有师儒。王之子孙大宗者继立为后王,王与宰与大夫与士与民相与以有所成就者谓之治,谓之道。道也、学也、治也乃成一体。这一系列重大问题,国家之同立,阶级之划分,平实而合理,他没有假借上帝或神权,而前期公羊学者,比如董仲舒说:“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两相比较已相去甚远。龚自珍谈有天下颁正朔是为国王而不及大一统,大一统在过去只是政治概念,在前期,即使是法家与“公羊”虽谈一统,谈改革,但鲜及社会性质之变迁,清初学者如顾炎武等大师,以封建郡县制为腐败,但无进一步想法,只要去郡县而复封王,他们没有改变社会性质的想法。龚自珍而后不谈政治上之大一统而注意到社会制度之改革及其变迁,至清末遂以大同代大一统。
龚自珍是一位哲学家,关于宇宙之来源问题,他说:
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人也者人所自造,非圣造,非天地造。(《定庵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一)
这些意见现在看起来平庸,但在当时却如春雷。人创造了一切,天地人所自造,非圣人所造;人也者人所自造,非圣造,非天地造。而众人之宰是我,即人之自己。“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这是地道的人本主义,以我为主,我是一切,我是上帝,我是主宰。天地无人,实等于无物,有人然后有物,有主宰,有圣人。这是一篇向上帝神权,向皇帝君权的挑战书。
根据公羊派的理论,龚自珍也鼓吹“三世说”,但有他自己的三世说。他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九篇中以各种典章制度配三世。又分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为大、中、小。《答问八》说:“通古今可以为三世,春秋首尾亦为三世,大挠作甲子,一日亦用之,一岁亦用之,一章一蔀亦用之。”可惜他没有详细论证。在具体的政治设施方面,在今文经中无可借鉴,于是他也向古文经“周礼”中寻求答案,他曾经说,“圣世所用,实是《周礼》”。(《定庵续集》卷二《保申正名》)处在封建后期的学者而谈社会政治之改革,面向未来不易,因为他们看不到新社会的面貌,他们处于闭关时代,无法向外,而只能内寻,面向过去,在历史中找答案,所以龚自珍的政治主张实近于顾炎武而提出宗法封建。他曾经说:“礼莫初于宗,惟农为初有宗。上古不讳私,百亩之主,必子其子;其没也,百亩之亚旅,必臣其子;余子必尊其兄,兄必养其余子。父不私子则不慈,子不业父则不孝,馀子不尊长子则不弟,长子不赡馀子则不义。长子与馀子不别则百亩分,数分则不长久,不能以百亩长久则不智。”(《定庵文集》卷上《农宗》)他使宗法与井田制结合,以为可以维持井田制于不衰,这是他理想的社会制度。虽然他没有提出新的社会制度而复古,他的时代还早一些,清代大门还没有打开,学者的思想还有大的局限,他们惯于纵深探讨,向历史寻出路,而没有横向探索的道路。但我们注意到谈公羊而不涉及大一统,是他们的注意力已从政治制度走向社会改革,至康有为遂以“大同世界”代大一统而完成这一过渡。
魏源也是喜谈今文经的学者,他曾经说:
今世言学,则必曰东汉之学胜西汉,东汉郑许之学综六经。呜呼!二君惟六书,“三礼”并视诸经为闳深,故多用今文家法。及郑氏旁释《易》、《诗》、《书》、《春秋》,皆创异门户,左右今古。其后郑学大行……谶诗盛,经术卑,儒用绌,晏、肃、预、谧、赜之徒始得以清言名理并起持其后。东晋梅赜《伪古文书》遂乘机窜入,并马、郑亦归于沦佚。西京微言大义之学,坠于东京;东京典章制度之学,绝于隋唐;两汉故训声音之学,熄于魏晋,其道果孰隆替哉。(《魏源集》上《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叙》)
以上云云,是与不是间杂其中,谶纬源于今文经学及传统迷信思想,与郑学不相干,而清言名理之学与古文经无关,又谓微言大义绝于东京,实际公羊之微言,至东京何休而大显;此后才绝,而“汉学”成为与义理之学互相对立的学派。
西汉有西汉的经学,东汉有东汉的经学,两汉同有经学而学风不同。西汉经学大显于董仲舒,他受有先秦思孟一派天命论的思想而使他成为儒教的鼓吹者,因为儒家宗教化而使经与纬结合。他也接受了荀子一派的思想体系,而使他的主张有时近于法家。五行说大兴于思孟学派,三统说则因五行说而产生,它与公羊及荀子学派相近。荀子之所谓“道不过三代”和公羊的三世说,即三统说的前身,而董仲舒的改制主张尊三统,但他也鼓吹五行。魏源也曾经说:
且夫文质再世而必复,天地三微而成一著。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故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魏源集》上《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叙》)
这“齐一变至鲁,鲁一变至道”,也可以说成“据乱、升平、大同”三世。清初顾炎武有志于经世之学,虽治训诂声韵,乃由训诂声韵以通经,由通经而致用。魏源具有类似的见解,他说:“盖自四始之创明而后周公制礼作乐之情得,明乎礼乐而后可以读《雅》、《颂》。自迹熄《诗》亡之谊明而后《春秋》继《诗》之谊章。明乎《春秋》而后可以读《国风》。……礼乐者,治平防乱,自质而之文;《春秋》者,拨乱返质,由文而返质。故《诗》之道,须上明乎礼乐,下明乎《春秋》,而后古圣忧患天下来世之心,不绝于天下。”(《诗古微》)他以为《诗》与《春秋》都是礼乐制度之所托。周公之礼乐存乎《诗》,“诗亡然后《春秋》作”,是孔子继周公而议礼,制度考文。《诗》与《春秋》说明文质反复演变的道理,乃《公羊》之三统说。魏源尊奉董仲舒,以为其“三代改制质文”一篇,乃穷天人之绝学。董仲舒以为一个新王朝建立后,过去的王降王位而为帝皇,其子孙则赐予小国,使祀其祖先;对本朝的前两代,则奉为本朝的国宾,使他们保有原来的服色、礼乐,和本朝并称“三王”。所以以周为新王则夏殷为二王后,而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叫做“五帝”;“五帝”以前的神农则降为“九皇”;九皇以上则下放为民了。如果以《春秋》当新王,则殷周为二王后,夏就被绌称帝了。这厚今薄古的办法,和《公羊》的三世说相通。这种思想体系进退于儒法之间,魏源的思想正好如此。他尊西京而贬东汉,重董生而轻何休,以此在公羊学上,他祧《解诂》而祖《繁露》。我们以为何休是东汉为《公羊》作总结的人,在《公羊》本身的发展上,这是前进一步;但魏源不作如是观。有此偏斜,遂使今文经学与理学更加紧密结合,因为西汉董生被尊为儒家正统,在道统上,上接孔孟,而下接程朱;西京之学却与宋儒灵犀相通,而宋代理学家亦大谈《春秋》。
《公羊春秋》主旨为“三科九旨”,无“三科九旨”则《公羊》鲜“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但“三科九旨”仅见于何休之《解诂》,魏源却以为何休书上本于董生、胡母生;董生之书,“三科九旨”大备,是以“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生,莫如董生”。尊崇董生的结果,使他的思想进退于儒法之间。他主张变法而不轻言变法,他说:“君子不轻为变法之议,而惟去法外之弊,弊去而法仍复其初矣。”(《魏源集》上《默觚下·治篇四》)法与社会本质相符,变法总是对旧社会有所改革,不变法而欲变社会为不可能,魏源还没有改变旧封建社会的意图,虽然他已经接触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边缘,但他没有勇气走入这新的社会,他的思想中不具备这资本主义社会的蓝图,所以他主张变,又主张不变。他虽然提倡“师夷人之长技以御夷”,但也只是坚甲利兵,知己知彼的攻守政策。他不理解封建社会不可能产生资本主义的工业生产。
魏源总是在瞻前顾后,进退维谷,他坚持不变之道,不易之易,这就给以后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学说建立下基础,“中学”不变,而西学可为中用。用魏源的话说,他们是以经术治国而不是以法治国,他说:
曷谓道之器?曰礼乐。曷谓道之断?曰兵刑。曷谓道之资?曰食货。道形诸事谓之治;以其事笔之方策,俾天下后世得以求道而制事,谓之经;藏之成均、辟雍、掌以师氏、保氏、大乐正,谓之师儒。师儒所教育,由小学进之国学,由侯国进之王朝,谓之士。士之能九年通经者,以淑其身,以形为事业,则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范》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出使专对,谓之以经术为治术。曾有以通经致用为诟厉者乎?以诂训声音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经,无一言益己,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魏源集》上《默觚上·学篇九》)
他以为道之形于事谓之治,道之笔于书谓之经。士在九年通经后,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范》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诗经》当谏书并出使专对。此之谓通经致用;相反蔽于训诂小学,服器制度,毕生治经,无益于己,无事可治。魏源以公羊学家而谈通经致用,是其本色,但通经而不及《公羊》,未免数典忘祖。《公羊》主张大一统,主张尊王攘夷,魏源在对待资本主义国家入侵的问题上,未背经旨,他主张抵抗,在鸦片战争问题上,他是禁烟派的代表人物,他支持林则徐等人的抗英斗争,但有不同于林则徐的策略,他说:
《春秋》之义,治内详,安外略。外洋流毒,历载养痈。林公处横流溃诀之余,奋然欲除中国之积患,而卒激沿海之大患。其耳食者争咎于勒敌缴烟,其深悉详情者,则知其不由缴烟而由于闭市。其闭市之故,一由不肯具结,二由不缴洋犯。然货船入官之结,悬赏购犯之示,请待国王谕至之禀,亦足以明其无悖心。且国家律例,蒙古化外人犯法,准其罚牛以赎,而必以化内之法绳之,其求之也过详矣。……
夫戡天下之大难者,每身陷天下之至危;犯天下之至危者,必预筹天下之至安。古君子非常举事,内审诸已,又必外审诸时。同时人材尽堪艰巨则为之,国家武力有余则为之,事权皆自我操则为之。承平恬嬉,不知修攘为何事……如此而欲其静镇固守,严断接济,内俟船械之集,外联属国之师,必沿海守臣,皆林公而后可,必当轴秉钧,皆林公而后可。始既以中国之法令望诸外洋,继又以豪杰之猷为望诸庸众,其于救敝,不亦辽乎!(《魏源集》上《道光洋艘征抚记》)
他在论鸦片战争的得失,这是攘夷的事业。他以为林则徐为除中国之积患而率激沿海之大患。主要原因是不了解敌情,他以为英国本无“悖心”,也就是他们并没有侵略野心,只是要通商。对待他们,应当和清朝对待蒙古那样,蒙人犯法准其罚牛以赎,就是照顾到彼此情况不同。平定天下大难的人,每身陷天下之至危,所以犯天下之至危的人须还筹天下之至安。当时的清廷还没有战胜英人的条件,既不知己也不知彼,既无战备又无人才,没有取胜可能。评论有是处,但知己而不知彼,当时英国正处于发展初期,火与血的时代,野心勃勃,以其区区而欲囊括天下,岂无“悖心”!魏源乃不识资本主义国家之嗜血成性者!
魏源处于一个矛盾百出,朝政腐败而没法解脱的时代,有识之士,只能求之于传统经师,而公羊非保守派,以其恣肆之思想,益以新知,可以有所作为,康梁出而形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