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阴一阳者天之道,而圣人常扶阳以抑阴;一治一乱者天之道,而圣人必拨乱以反正;何其与天道相左哉?天左旋,日月五星右转,一经一纬而成文,故人之目右明,手右强,人之发与蛛之网、螺之纹、瓜之蔓,无不右旋而成章,惟不顺天,乃所以为大顺也。物之凉者,火之使热,去火即复凉;物之热者,冰之使凉,去冰不可复热;自然常胜者阴乎!故道心非操不存,人心不引自炽。政教之治乱,贤奸之进退亦然。《诗》曰:“天之方侪”,“天之方虐”。彼以纵任为顺天者,随其而助其虐也,奚参赞裁成之有?
常人畏学道,畏其与形逆也。逆身之偷而使重,逆目之冶而使暗,逆口之荡而使默,逆肝肾之横佚而使平,逆心之机械而使朴,无事不与形逆,矫之,强之,拂之,阏之,其不终败者几希矣。语有之:“惩忿如摧山,窒欲如填壑。”乌有终日摧山填壑而可长久者乎?君子之学,不主逆而主复。复目于心,不期暗而自不冶矣;复口于心,不期默而自不欺矣;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10—12页。
复肝肾于心,不期惩窒而自节矣;复形于心,不期重而自重矣;复外驰之心于内,不期诚而自不伪矣。“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先登于岸者,先立其大之谓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有以立于歆羡畔援之先,夫是故口、耳、百体无不顺正以从其令,夫何逆之有?《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易》言惩忿、窒欲,忿亦欲也。忿起于好胜,故好勇、好斗与货、色同病,好即欲也。凡不学之人,患莫甚货、色;学道之人,患莫甚好名;而皆起于我见。世儒多谓孟子言寡欲,不言无欲,力排宋儒无欲之说为出于二氏①。不知孔子言无我,非无欲之极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寡欲之谓也;“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无欲之谓也。彼以寡欲为足,无欲为非者,何足以臧乎?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曷可以能令思无邪?说之者曰:“发乎情,止乎礼义。”乌乎!情与礼义,果一而二,二而一耶?何以能发能收,自制其枢耶?吾读《国风》始《二南》②终《豳》③,而知圣人治情之政焉;该《大》、《小雅》文王、周公之许,而知圣人反情于性离案:于性当据下读《大》、《小雅》文王、周公之诗,而知圣人文改复字。之学焉;
尽性至命之学焉。乌乎!尽性至命之学,不可以语中人明矣;反情复性之学,不可语中人以下又明矣。是以天祖之颂,止以格鬼神,诏元后,不用之公卿诸侯焉;
①指朱熹和程颐、程顾。南宋理学家,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之说。
②《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的合称。共二十五篇。③即《幽风》,为《诗经·国风》的组成部分之一,豳:古都邑名。
《大》、《小雅》乐章,用于两君相见之燕享,不用之士庶人焉。其通用于乡党邦国而化天下者,惟《二南》、《翮风》,而无算乐肄业及于《国风》①。然则发情止礼义者,惟士庶人是治,非王侯大人性命本原之学明矣。洛邑明堂既成,周公会千有七百国诸侯进见于清庙,然后与升歌而弦文、武,诸侯莫不玉色金声,汲然渊其志,和其情,愀然若复见文、武②之身焉,性与天道,贯幽明礼乐于一原,此岂可求之乡党士庶人哉?古之学者,“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未有离礼乐以为诗者。礼乐而崩丧矣,诵其词,通其诂训,论其世,逆其志,果遂能反情复性,同功于古之诗教乎?善哉,管子之言学也!曰:“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外敬内静,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后世之学诗理性情者,舍是曷以焉!《诗》曰:“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动中有静也;“风雨萧萧,鸡鸣胶胶”,幽暗不忘其敬也。
①也称十五国风,共一百六十篇。大抵是周初至春秋中叶的作品。现代研究者多认为风是地方乐歌,大部分为“里巷歌谣之作”。
②即周文王和周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