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能有不能。孔融名节重一世,而敌遇袁、吕,每战辄衄;张昭謇谔于东吴,而曹兵南下,惟劝迎降;石星直节震明代,及任本兵,日本之役惟调停贿款;故知承平直谅之士,难尽责以临危应变之才也。有守不必有为,有为不皆有守。使责陈汤、桑维翰②、赵普、刘铤以廉介,责李勤、韦孝宽以忠义,其可觊乎?太师皇父,中兴名将,荡平淮夷,媲美方、召。而幽王之世,“择三有事”,“以(车)〔居〕徂向”,“不憗遗一老,俾守我王”,是犹上官桀力战敢深入而不可托孤寄命也。是以明王任忠亮于台辅,付赳武于干城,易地则皆败。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62—64页,
②五代时人。后唐同光进士,初为石敬瑭掌书记,助敬瑭称帝,并亲赴契丹乞援,割让燕云十六州。后晋建国,任集贤殿大学士等职,接受赂遗,积资巨万。
《诗》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专以才取人,必致取利口;专以德取人,必致取乡愿。虽然,利口有二,乡愿亦有二:有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之利口,君子在上,可驱策用之;若夫辩足以饰非炫听,智足以舞文树党,警敏强记,口若河悬,如张汤、荀勗、朱异、吕惠卿者,不可一日近,而究谁能不近之?有不可临大节而可佐承平之乡愿,孔光、冯道、范质,平时不失为贤相;若夫深中厚貌,以小忠小信结主知,以曲谨小廉拒物议,欺世盗誉,静言庸违,明主亦倾任而不疑,如庞萌、林甫、杞①、桧②、者,不可一日容,而究谁能不容之?乌乎!世有君子,能远无才之小人,未必能远有才之小人也;能识毗阳之小人,未必能识毗阴之小人也。天生尤物,足以移人,尧、舜畏之,仲尼恶之,而欲烛神奸于后世之中主,不其难哉!《许》日:“荏(苒)〔染〕柔木,君子树之。往来行言,心焉数之。”《书》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马融之附梁冀,弹李固③,绛帷女乐为之与?潘岳之附贾谧,陷愍、怀,园林丝竹为之与?苏子所谓廉俭者士人之小节,而道谊大坊必以之为本,鸟有宫室妻妾穷乏之不忘而能勿易其本心者乎?虽然,尚有不贪财色而独贪权势如公孙弘、王衍、王敦、卢杞、王安石、蔡卞其人者,尚有不贪权势而独惜身命如孔光、谯周、冯道、范质其人者,廉洁尚不足恃,矧不廉洁者乎?
①指卢杞,唐代建中宰相,在任期间陷害杨炎、颜夏卿,排斥宰相张镒等。
②即秦桧。
③三人皆为东汉大臣。梁冀因其两妹为顺帝、桓帝皇后,专断朝政几十年。李固因与其意见不一,被冀所诬,而杀。
是以但轻财色为有廉,并轻权势为有耻;辞受取予不苟为有廉,进退出处不苟为有耻。孔、孟之学,言耻不言廉,有以夫!《诗》曰:“尚不愧于屋漏。”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何以异于孔光、公孙弘、胡广之保身,而夫子独许《烝民》①之诗为知道耶?曰“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则模稜非所以保身矣;“袞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则逢长缄默非所以保身矣;桑不茹,刚不吐,强御矜寡不畏侮,则优柔养奸非所以保身矣。彼孔光、胡广、公孙弘,何尝不柔嘉而令色仪乎?何尝不小心而式古训力威仪乎?是非、利害、进退、出处之间,金锡、珉瑜立判焉。故知明哲保身,必大德不踰闲以为本。
费仲、飞廉不日蛊其君,则夏、商不亡而身亦不戮;囊瓦、宰嚭、李斯不卖国娼贤,则吴、楚、秦不亡而身亦免族;竖刁、易牙②、王甫、曹节、李辅国、仇士良不日导人主于邪,则汉唐【离案:汉、唐上疑脱齐字,然竖刁、易牙、不见诛于齐,疑衍此四字为是。】不乱而宦官亦不 诛;林甫、杞、桧即不为奸臣,亦必位宰相,而臣主俱荣,身名俱泰,无冰山万年之臭;小人亦何利而为此哉,君子亦何负而不为哉?乌乎!帝王利民,即所以利国也;大臣利国,即所以利家也;
①《诗·大雅》篇名,据说为尹吉甫所作,赞美周宣王“任贤使能”使“周室中兴”。
②二者均为春秋时齐桓公宠幸的近臣、桓公死,诸子争立,二人杀害群吏,立公子无亏,太子昭奔宋,齐国因此发生内乱。
士庶人利人,即所以利己也。自王公大人下至马庸沽保,未有终日济人利物其心而不要天之祐者;自王公大人下至马庸沽保,未有终日自私自利其心而不为天人之所恶者。《诗》曰:“南有樛木,甘瓠累之”,“茑与女萝,施于松上”,乌有木偾而瓠不窳,松僵而萝不悴者乎?“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乌有公田如云,私田如焚者乎?
公孙弘以荐仲舒者倾仲舒,石显以荐京房者挤京房,卢杞以荐颜真卿者陷真卿,以荐李揆者危李揆,皇甫()〔铸]以荐韩愈者坑韩愈,世主堕其术中而不悟。不宁惟是,郑以朝歌贼横,遂出虞诩长朝歌;梁冀以广陵盗炽,遂出张纲守广陵;其假手以快毒,今古固一辙也。而仲舒卒格骄主,李揆卒款吐蕃,韩愈卒服叛镇,纲、诩卒平盗贼,皆适以成其功名;即京房、真卿亦适以成其忠义,争光日月。小人所为,亦何往不福君子哉!《诗》曰:“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