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以上之人材,由乎教化;三代以下之人材,乘乎气运。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65—67页。
乘气运而生者,运尽则息,惟教化出之无穷。气运所生亦有二:国之将昌也,其人材皆如霆启蛰,乘春阳愤盈,而所至百物受其祥;衰则反是,其人材如蛰墐户,湫闭槁窳,所至而百物受其怆恨。是以入其国,观其条教号令,聆其谣议文章,占其山川云物,而国之休悴可知也。岂天地生材之心久而息乎,抑人力物力久而爱其宝乎?冈陵川阜,与宗社之培植,相摩,相椎移,勃郁积,日出而不穷,奚其息也,奚其爱也?疆窭未亏,人民未变,水土未纲;糟者犹糟,实者犹实,玉者犹玉,酒者犹酒;穹然者犹穹于上,穨然者犹穨于下,林林总总者犹日奔攘于侧;问其光岳之钟,则刍灵焉;问其山泽之藏,则枵朽焉。稽其籍,陈其器,考其数,诹诸百执事之人,卮何以漏?根何以蠹?高岸何以谷?荃茅何以莸?堂询诸庭,庭询诸户,户询诸国门,国门询诸郊野,郊野询诸四荒,无相复者;及其复之,则已非子、姬之氏矣。《诗》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
《蟋蜶》①之诗三曰“无已太康”,“好乐无荒”。荒者乱之萌也,乱不生于乱而生于太康之时。堂陛玩愒,其一荒;政令丛琐,其二荒;物力耗匮,其三荒;人才嵬茶,其四荒;谣俗浇酗,其五荒;边埸弛警,其六荒;大荒之萌未有不由此六荒者也。去草昧愈远,人心愈溺,其朝野上下莫不玩细娱而苟近安,安其危而利其菑,职思其居者容有之矣,畴则职思其忧者乎?
①《诗·唐风》篇名。是刺晋僖公“俭不中礼”,“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全篇主旨,在于宣扬“良士”“好乐无荒”。
畴则职思其外者乎?以持禄养骄为镇静,以深虑远计为狂愚,以繁文缛节为足黼太平,以科条律例为足剔奸蠹,甚至圜熟为才,模稜为德,画饼为文,养痈为武,头会箕敛为富,“出话不然,为犹不远”,举物力、人材、风俗尽销铄于泯泯之中,方以为泰之极也。《泰》之九五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霜未冰,月几望,气数与人事合并,沈溺而不可救,奈之何哉!诚欲倾否而保泰,必自堂陛之不太康始。《诗》曰:“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无已太康”之谓哉!
历代亡天下之患有七:暴君、强藩、女主、外戚、宦寺、权奸、鄙夫也。暴君无论矣,强藩、女主、外戚、宦寺、奸相,皆必乘乱世暗君而始得肆其毒,人人得而知之,人人得而攻之。惟鄙夫则不然,虽当全盛之世,有愿治之君,而鄙夫胸中,除富贵而外不知国计民生为何事,除私党而外不知人材为何物;所陈诸上者,无非肤琐不急之谈,纷饰润色之事;以宴安酖毒为培元气,以养痈贻患为守旧章,以缄默固宠为保明哲,人主被其薰陶渐摩,亦潜化于痿痹不仁而莫之觉。岂知久之又久,无职不旷,无事不蛊,其害且在强藩、女祸、外戚、宦寺、权奸之上;其人则方托老成文学,光辅升平,攻之无可攻,刺之无可刺,使天下阴受其害而己不与其责焉。古之庸医杀人;今之庸医,不能生人,亦不敢杀人,不问寒、热、虚、实、内伤、外感,概予温补和解之剂,致人于不生不死之间,而病日深日痼。故鄙夫人之害治也,犹乡愿之害德也,圣人不恶小人而恶鄙夫乡愿,岂不深哉!《诗》曰:“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人材之高下,下知上易,上知下难;政治之得失,上达下易,下达上难。君之知相也不如大夫。相之知大夫也不如士,大夫之知士也不如民,诚使上之知下同于下之知上,则天下无不当之人材矣;政治之疾苦,民间不能尽达之守令,达之守令者不能尽达之诸侯,达之诸候者不能尽达之天子,诚能使壅情之人皆为达情之人,则天下无不起之疾苦矣。虽然,更有怀才抱道之士,君相不知,臣下亦不知者,更有国家之大利大害,上下非有心壅之,而实亦无人深悉之者,更何如哉?《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