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丘蒙问曰:“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②,其容有蹙。”是以舜见尧之北面,晏然受之矣。舜摄位八年之时,“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今谓尧北面朝舜,舜南面而立,则是居尧之宫,逼尧为臣,而以禅为篡乎?

《史》称“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叙《许》《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咸正蒙苟曾读《尚书》,岂有不知尧崩在舜未即位以前,安有舜既天子而尧尚北面朝者?岂不知舜五十即居瞽瞍之丧,孺慕③终身,安有舜为天子而瞽瞍尚存者?何乃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舜既为天子而瞽瞍不臣为异事?是必父拜子坐而后情安理得,父不拜子则为异事,直乃天地易位,罪不容诛!孟子门下有此枭獍,乃不斥诸门墙之外。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147—151页。

②亦作“警叟”。舜的父亲。舜父有目不能分辨善恶,故时人谓之瞽。据载舜父母使舜修缮廪、浚井,从而害之,未成。

③本谓小儿深心爱慕其父母,后用以喻敬爱仰慕之深。

是宰予不过短丧,夫子尚呵而责子,咸丘蒙必欲以子臣父,乃不鸣鼓而攻之,尚且登其言于七篇,置之五教答问之列。不知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所为何事?岂有不读一经,不识一义,惟知廋屦、铺啜为事乎?

圣门七十子,于柴愚,参鲁,由喭,师辟,皆时时提海如不及,甚至门人厚葬颜渊、子路使门人为臣,尊师笃友之谊甚美,而夫子责以欺天。而孟子则乐正子而外,如景春则羡公孙衍、张仪为大丈夫,公孙丑而以管、晏之功,夫子当路于齐不敢复许,其垂涎胁谄之意形诸词色,不知所学何道,所为何事乎?孟子门人惟乐正子一人,此外皆不堪问,是以“轲死不得其传”焉,其以此乎?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为孟子者,告以瞽瞍顽嚣之时,焚廪浚井皆不能杀,大杖则逃,求之则未尝不在侧。一子且不能杀,安能杀人!当舜三十征庸被举之时,已言“克谐以孝,烝烝又,不格奸”,其后瞽瞍底豫,“舜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是瞍已化为慈父,安有即位后复杀人之事?即以有时误杀左右,尚有议亲、议贵之典,此问之最无难答者也。乃忽告以“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瞍能往,皋亦能往,是舜父子皆死于皋陶之手,尚欲“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是何孟子言论异于孔子者若斯!支离不可思议一至此乎?毋乃战国小人妄为此说,窜入七篇,以败我大贤之门户。后人不审,视同谟训。乌乎!此韩子所以言识古书正伪之难也。

《论语》论治,止言“足食、足兵、民信”,而圣人“期月可,三年成”,所以立动绥和,亦莫由知其所以然。其告颜渊为邦,夏时、殷辂、周冕、《韶》乐,乃治定功成制作之事。《中庸》言“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而“怀诸侯,柔远人”,亦成周盛时之治。惟孟子言王道,曰田里树畜是也,庠序、学校、养老、明伦是也,其在朝廷,则“尊贤使能,俊杰在位”是也。其于用兵则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是也,而曰“善战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又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良臣,古之民贼。”然若吴起、乐毅、李牧、廉颇、赵奢、蒙骜、蒙恬之将;燕昭中兴再造,破齐七十余城;齐襄、田单,守即墨,走(田)〔骑〕劫,尽复七十二城;赵武灵之为君,胡服骑射,外服匈奴,破其十万众,使不敢南牧;又假为赵使见秦王于咸阳,欲从云中直袭秦;其后秦始皇欲灭楚,王翦谓非六十万人不可。是此数强国岂可不烦兵力而服者乎?

计七国命世之才,惟信陵君有王佐器,故《汉·艺文志》传有《信陵君兵法》。其始以选兵八万救越,一战而走蒙骜,全邯郸,既而秦闻公子留赵十年,急攻魏,信陵君归救魏,遣使告燕、赵、齐、韩各国出兵,各国皆怨秦,及闻公子自将皆愿助师。公子将五国之兵大破秦师,秦师固守函谷而不敢出战。使公子不听魏王之召,益约燕、赵、齐、楚之师,或由云中或由夏阳渡河以入咸阳,而自将魏兵由武关走兰田,则守关之兵自溃,而后合各国之师云集关中, 择要据守,部伍整肃,十围五攻。秦人仓皇征兵,未必尽集,即尽力战守,亦必不如五国之师。不出半年,城中粮尽援绝,咸阳必破,秦灭而各国必皆戴信陵为盟主以王关中。不数年,赵武灵王国中少长争国,李牧以谗死矣。燕昭王死,惠王信谗改将攻齐,乐毅奔赵,(m)〔骑〕劫败死,国危如累卵矣。未几而齐君王后死,齐王为松柏之客矣。韩弱周衰;不征自服,而王业成矣。荀子曰:“秦之武卒,不如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如汤、武之仁义。”兵于五行,谁能去之?拨乱戡暴,有文事必有武备,欲王天下而不求将帅,严军令,蒐军实,但欲“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不久宣王死,泯王虐,燕师复仇,下齐七十余城,彼时孟子若在其国,不知何以处之?滕文公以五十里之地,劝其行井田,不待筑薛之惧而后知其迂也。

案:赵武灵王被弑在周王之二十年,乐毅奔赵在赧王之三十六年,而信陵君之自赵归救魏,已在周亡之后,距燕、赵之事数十年矣。而不数年云云,前后倒置,恐非魏氏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