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一

文、景、曹参之学,岂深于嵇、阮、王、何②乎?而西汉、西晋燕、越焉。则晋人以庄为老,而汉人以老为老也。岂独庄然,解《老》自韩非下千百家,老子不复生,谁定之?彼皆执其一言而阂诸五千言者也。取予翕辟,何与无为清静;刍狗万物,何与慈救慈卫;玄牝久视,何与后身外身;泥其一而诬其全,则五千言如耳目口鼻之不能相通。夫不得言之宗、事之君,而徒寻声逐景于其末,岂易知易行,而卒莫之知且行,以至于今泯泯也。

老子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非不知“有”“无”之不可离,然以“有”之为利天下知之,而“无”之为用天下不知;故恒托指于无名,藏用于不见,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必自无欲始也。诸子不能无欲,而第慕其无为,于是阴静坚忍,适以深其机而济其欲。庄周无欲矣,而不知其用之柔也;列子致柔矣,而不知无之不离乎有也。

①选自《魏源集上》,第255—256页。

②指魏晋时期玄学家嵇康、阮籍、王弼、何晏。

故庄、列离用以为体,而体非其体;申、韩、鬼谷、范蠡离体以为用,而用非其用,则盍返其本矣!本何也?即所谓宗与君也。于万物为母;于人为婴儿;于天下为百谷王;于世为太古;于用为雌、为下、为;故如盖公、黄石之徒,敛之一身,而徼妙浑然,则在我之身已羲皇矣。即推之世而去甚去奢,化嬴秦酷烈为文、景刑措,亦不啻后世羲皇矣。岂若刑名清谈长生之小用而小弊,大用而大弊耶?

吾人视婴儿如昨日也,万物之于母无一日离也,百谷于其王未尝一日离也。动极必静,上极必下,曜极必晦,诚如此则无一物不归其本,无一日不有太古也。求吾本心于五千言而得,求五千言于吾本心而无不得,百变不离宗,又安事支离求之乎!反本则无欲,无欲则致柔,故无为而无不为;以是读太古书,庶几哉,庶几哉!

—据《老子本义》

论老子二①

老子道太古道,书太古书也。曷征乎?征诸柱下史也。国史掌三皇、五帝之书,故左史在楚,能读《【土贲】》、《索》;

①选自《魏源集上》,257—258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尼山适周,亦问老聃。今考《老子》书《谷神不死章》,列子引为黄帝书,而或以五千言皆容成氏书。至经中称古之所谓,称建言有之,称圣人云,称用兵有言,故班固谓道家出古史官,庄周亦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斯述而不作之明征哉!孔子观周庙而嘉金人之铭,其言如出老氏之口。考《皇览·金匮》,则《金人三缄铭》即《汉·志》黄帝六铭之一,为黄、老源流所自。藏室柱史,多识择取,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故其书如丧礼处战胜之义,皆深知礼意。而又有失道德而后仁义而后礼之言,则知吏隐静观,深疾末世用礼之失。疾之甚则思古益笃,思之笃则求之益深,怀德抱道,白首而后著书,其意不返斯世于太古淳朴不止也。气化递嬗,如寒暑然。太古之不能不唐、虞、三代,唐、虞、三代之不能不后世,一家高曾祖父,子姓有不能同,故忠质文皆递以救弊,而弊极则将复返其初。孔子宁俭毋奢,为礼之本,欲以忠质救文胜。是老子淳朴忠信之教,不可谓非其时,而启西汉先机也。然删《书》断自唐、虞,而老子专述《皇》以上。夫相去太远者,则势常若相反,故论常过高,乃其学固然,非故激而出于此也。

河上公曰:老子言我有三宝:一慈,二俭,三不敢为天下先。慈非仁乎?俭非义乎?不敢先非礼乎?《易》曰:“德言盛,礼言恭。”又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老子有焉。然则太古之道,徒无用于世乎?抑世可太古而人不知用乎?曰:圣人经世之书,而《老子》救世书也。使生成周比户可封之时,则亦嘿尔已矣!自非然者,去甚去奢去泰之旨,必有时而信于天下。夫治始黄帝,成于尧,备于三代,歼于秦;迨汉气运再造,民脱水火,登衽席,亦不啻太古矣。则曹参、文、景,斫雕为朴,网漏吞舟,而天下化之。盖毒痛乎秦,酷剂峻攻乎项,一旦清凉和解之,渐进饮食而勿药自愈。盖病因药发者,则不药亦得中医,与至人无病之说,势易而道同也。孰谓末世与太古如梦觉不相入乎?今夫赤子乳哺时,知识未开,呵禁无用,此太古之无为也;逮长,天真未漓,则无窦以嗜欲,无芽其机智,此中古之无为也;及有过而渐喻之,感悟之,无迫束以决裂,此末世之为无也。时不同,无为亦不同;而太古心未尝一日废。夫岂形如木偶而化驰若神哉!

老氏书赅古今,通上下。上焉者羲皇、关尹治之以明道;中焉者良、参、文、景治之以济世;下焉者明太祖诵民不畏死而心减,宋太祖闻佳兵不祥之戒而动色是也。儒者自益亦然,深见深,浅见浅。余不能有得于道而使气焉,故贪其对治而三复也。

一据《老子本义》

论老子三①

乌呼!道一而已。老氏出而二,诸子百家出而且百,天下果有不一之道乎?老氏徒惟关尹具体而微,无得见称焉。传之列御寇、杨朱、庄周,为虚无之学,为为我之学,为放旷之学。列子虚无,释氏近之;然性冲旨邃,未尝贵我贱物,自高诋圣,诬愚自是,固亦无恶天下。杨朱而刑名宗之,庄周而晋之宗人,入主出奴,罔外二派。夫杨子为我,宗无为也;庄子放荡,宗自然也;岂自然不可治身,无为不可治天下哉!

老之自然,从虚极静笃中得其体之至严至密者以为本。欲静不欲躁,欲重不欲轻,欲啬不欲丰;容胜苛,畏胜肆,要胜烦,故于事恒因而不倡,追而后动,不先事而为。夫是之谓自然也,岂滉荡为自然乎!其无为治天下,非治之而不治,乃不治以治之也。功惟不居故不去,名惟不争故莫争;图难于易,故终无难;不贵难得之货,而非弃有用于地也;兵不得已用之,未尝不用兵也;去甚去奢去泰,非并常事去之也;治大国若烹小鲜,但不伤之即所保全之也;以退为进,以胜为不美,以无用为用,孰谓无为不足治天下乎?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259—260页。

 老子言绝仁弃义,而不忍不敢,意未尝不行其间。庄周乃以徜徉玩世,薄势利遂诃帝王,厌礼法则盗圣人。至于魏、晋之士,其无欲又不及周,且不知无为治天下者果如何也,意糠粃一切,拱手不事事而治乎?卒之王纲解纽,而万事瓦裂。刑名者流,因欲督责行之,万物一付诸法,而己得清净而治。于是不禁己欲而禁人之欲,不勇于不敢而勇于敢,不忍于不忍而忍于忍,煦煦孑孑之仁义退,而凉薄之道德进,岂尽老子道乎?岂尽非老子道乎?黄、老静观万物之变,而得其阖辟之枢,惟逆而忍之,静胜动,牝制牡,柔胜刚,欲上先下,知雄守雌,外其身而身存,无私故能成其私,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也。后人以急功利之心,求无欲之体不可得,而徒得其相反之机,以乘其心之过不及,欲不偏不弊得乎?老子兢兢乎不敢先人,不忍伤人,而学者徒得其过高过激,乐其易简直捷,而内实决裂以从己,则所见之乖谬使然也。《庄子·天下篇》自命天人,而处真人至人之上。《韩非·解老》,而又斥恬澹之学、恍惚之言为无用之教,岂斤斤守老氏学者哉!

汉人学黄、老者,盖公、曹参、汲黯为用世之学;疏广、刘德为知足之学;四皓①为隐退之学;子房犹龙,出入三者,体用从容。汉宣始承黄、老,济以申、韩,其谓王伯杂用,亦谓黄、老王而申、韩伯也。惟孔明澹泊宁静,法制严平,似黄、老非黄、老,手写《申》《韩》教后主而实非《申》、《韩》。

①秦末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隐于商山、年皆八十有余,时称商山四皓。汉初高祖敦聘不至。

呜呼!甘酸辛苦味不同,嶄于话口,药无偏胜,对症为功,在人用之而已。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百家又往而不返,五谷荑稗,同归无成,悲夫!知以不忍不敢为学,则仁义之实行其间焉可也。

一据《老子本义》 

论老子四①

老子与儒合乎?曰否否。天地之道,一阳一阴,而圣人之道恒以扶阳抑阴为事。其学无欲则刚,是以乾道纯阳,刚健中正,而后足以纲维三才,主张皇极。老子主柔宾刚,而取牝、取雌、取母、取水之善下,其体用皆出于阴。阴之道虽柔,而其机则杀;故学之而善者则清净慈祥,不善者则深刻坚忍,而兵谋权术宗之,虽非其本真,而亦势所必至也。

老子与佛合乎?曰否否。窈冥恍惚中有精有物,即所谓雌与母,在佛家谓之玩弄光景,不离识神,未得归于真寂海。何则?老明生而释明死也,老用世而佛出世也,老中国上古之道而佛六合以外之教也;故近禅者惟列御寇氏,而老子固与禅不相入也。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261—262页。

宋以来禅悦之士,类多援老人佛。经云:“民不畏威,大威至矣。”苏子由乃谓:“人苟于死生得丧之妄见,坦然无所怖畏,则吾性中光明广大之大威,赫然见于前矣。”何异指鹿为马,种黍生稗?尊老诬老,援佛谤佛,合之两伤,何如离之两美乎!

河上公《注》不见《汉·志》,隋始有之,唐刘知几①即斥其妄。所分八十一章,与严君平《道德指归》所分七十二章,王弼旧本所分七十九章,皆大同小异。又谷神子以《曲则全章》末十七字为后章之首,唐君相以绝学无忧系上章之末,讫元吴氏澄、近日姚氏鼐又各以意合并之,而姚最舛矣。史迁统言著书五千余言,而妄人或尽翦语词以就五千之数,傅奕定本又多增浮文,王弼称《佳兵不祥章》多后人之言,傅奕谓常善救人四语独见诸河上之本,《韩非》最古,而所引恒逊于《淮南》。开元御注,而赘文臆加于食母,其佗漓玄酒、和太羹者,何可胜道。矧夫流沙西去之诞,燕、齐迂怪之谭哉!著其是,舍其非,原其本,析其歧,庶窃比于述而好古者。

——据《老子本义》 ①唐史学家。武后时历任著作佐郎、左史等职,兼修国史。著(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