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旧设三河道总督,治东河、南河、北河。北河者,直隶境内之河也,其工役虽不若黄河之巨,然近日河北之漳河、永定河,横溃岁告,亦几与治黄同无善策。考之成案,诹之故老,则知漳河宜北不宜南,永定河宜南不宜北。南北之间,是为大壑。其性总归就下,其行必由地中。而近日治水者皆反之,逆水性,逆地势,何怪愈治愈决裂。说者曰:西北一望平旷,孰高孰下?西北之水,一泄纵横,孰趋孰避?不知以水势测之,而地势之高下见矣,而水之鬯碍亦见矣。不然,漳河、永定,旧日无堤,何以不闻为患,为患皆在筑堤之后耶!故治北河者,以不筑堤为上策;顺其性,作遥堤者次之;强之就高,愈防愈溃,是为无策。请分究其得失:
宋、元以前,黄河北趋大名入海,漳水入河易泄,故从不为患。宋、元以后,黄河南徙,漳水不入河而入卫,下游已淤浅难容,然其时漳之故道犹深,亦不为患。
①选自《魏源集上》,379—382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近则溃决四出,尽失故道,魏县五城,皆在巨浸,于是始议堤塞。不知治水之法,各因其性。黄河湍悍,宜防而不宜泄;漳水淤渟,可资灌溉,宜泄而不宜防。史起、白圭,前车明鉴。今人多执漳河南徙以后之难治,抑知自明至雍正,由三台至馆陶东北之路,历数百年无恙者,即此漳也。乾隆五十九年,由三台南决,甫堵北行,次年仍南决,于是任其所之而后安。道光二年,由冯宿村北决,甫堵筑南行,次年仍北溃,于是任其所之而后安。岂其水性之拗执,欲北转南,欲南转北哉!
漳河两岸,沙土十之八九,胶泥十仅一二。以平旷沙松之土,当冲刷之锋,故安阳、内黄沿河数十村庄,灾潦岁告。而居民终不肯筑堤者,退淤之后,麦收必倍,报灾之岁,例免差,即史起引漳溉田之成效。若以沙土筑堤,不特旋成旋溃,即幸不溃决,亦愈淤愈高,遇盛涨必建瓴而下,其害十倍。故土人有漳河小治则小决,大治则大决之语。是知不治之治,斯为上策。
且漳河之地势水性,大抵东北行则安,东南行则病。不见滹沱河乎?挟泥冲悍,与漳何异?特以其东北入海,故虽左右击荡,有吞噬而无淤高,无浸漫。漳之利东北,不利东南,何独不然?近人患漳流之南侵卫河,有妨运道,亦从事北排。北排而漳不受制,遂谓性不宜北。抑知挽救于末流,而未治其上游南趋之路耶?试由上游即端其趋,何患下游不循其辙?治上游如何?曰:修复故道,自三台以迄馆陶,小费而大省,一劳而永逸。故曰:与治黄河小异而大同。敢以质司水衡之君子。
自漳河以南,地势南高而北下,自永定河以北,则地势又北高而南下。永定河故道,经固安至霸州入会同河。今南岸以西之金门闸减水引河,即其故道也。旧本无堤,虽西涨东坍,迁徙无定,而膏淤所及,以夏麦倍偿秋禾,民反为利。自康熙三十九年①,抚臣于成龙②改河东北,注之东淀,而淀受病。及乾隆二十年,开北堤放水东行,于是河日淤,堤日高,视平地一二丈以外,动辄溃决。然溃于北岸者一堵即合,溃于南岸,则建瓴患巨,堵合费倍。欲审地势水性,非顺其南下之旧,由固安、霸州而入玉带河不可。
或曰:纵河南下,将设堤乎,不设堤乎?曰:治北方浊流之法,以不治而治为上策。漳河、滹沱河、子牙河、白河、赵河、沙河之无堤是也;此外惟让地次之,黄河之遥堤是也。永定河旧行固安、霸州时,其故道本无堤岸,故散漫于二邑二百里之间。旬日水退,土人谓之铺金地。泥沙停于二邑者多,会于清河而入淀河者少,故三百余年无患。自筑堤束水以来,岸宽者一二里,近者半里,至十余丈。夫以千里来源,而束之两堵之堤,适足激其怒而益其害,又况两岸有沙无泥,遇风则堤随沙去,遇水则堤与沙化,是筑堤不能束水。
①即1700年。
②清汉军镶红旗人。康熙初由萌生受知县,累官至知府、直隶巡抚、河道总督。曾主持运河、黄河部分段加堤工作,及永定河排浚加固堤防工程。
今纵不敢言无堤,而河如南决,则莫如顺其所向,以旧河为北岸,而于新决之河,别筑遥堤,约宽十里,其村落可避者,诸堤外,必不可避者,量拨地价。即有固安、霸州一二愚民不愿迁徙者,亦不能以十余村愚民而妨十数州县之大利大害。如此则地广足以受水,地势足以蛎水;力少则无冲决,水浅则无淹没;有淤地肥麦之功,无抢险岁修之费。从此永定河道员可改为地方巡道,此百年之利也。
总之,直隶界南之水,莫大于漳河,界中之水,莫大于永定、子牙二河。【子牙河即滹沱河下游。】旧皆无堤,是以田水得有所归,而河水不致淤淀。自永定河筑堤束水,而胜芳淀、三角淀皆淤;自子牙河筑堤束水,而台头等淀亦淤。淀口既淤,河身日高,于是田水入河之路阻,而涨水漫田之患生,此直隶水患之大要。去其水患,即为水利,此又直隶治水之大要。故曰:与治黄河小异而大同。敢以质司水衡之君子。
道光甲辰、乙巳之春,两从固安渡永定河,详审南堤外如釜底,北堤外地与堤平,又质诸土人之习河事者,爰成是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