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储篇一①
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法无久不变,运无往不复,作《军储篇》。
魏源曰:有以除弊为兴利者,有以节用为兴利者,有以塞患为兴利者,有以开源为兴利者。
何谓除弊之利?天下大政,利于国利于民者,必不利于中饱之人。天储所仰,莫如漕盐,行之二百岁,百窦千蠹,昼夜朘蚀。苟有人焉,曰:江、楚曷改小粮艘乎?江、浙曷改行海运乎?则和者百,者亦百。者何人?曰:在南则漕丁、水手持之,在北则通仓胥吏持之矣。又有人焉,曰:纲盐曷变行票盐乎?省改捆,省岸费,省私耗,省守候,省加派,省缓纳,曷为不行?则默者百,挠者万。挠者即默者之人。曰:岸盐恐跌价则持之,岸吏恐裁费则持之,书吏、捆工恐清弊则持之矣。
何谓节用之利?普赐田租,普免逋负,自古旷荡之仁,可行于文、景,不可行于宣、元之世。
①选自《魏源集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468—473页。本篇出自《圣武记》卷十四。
昔者,宋世常遇郊大大赦矣,三年一郊,辄百万,赦辄数万,其后至于不敢郊。苏轼所谓以不急之费,而被之以莫大之名。后世庆典普恩,与郊郊赦何异?生齿赜矣,机变滋矣,有恃十载普免而争先逋欠者,则利顽民而不利于良民;官免赋而佃不免租,则利于富民而不利于贫民;海寇攻城,不及乡里,而遍免四乡之赋,则利于安堵之民,而不利于被难之民。国家正供,有岁入数千万之名,而常有逋欠千余万之实,异日国计愈匮,潦旱遍灾,何以蠲赈?则过厚于无事之民者,反无以备夫缓急望救之民。此用之宜议节者一。直省养兵,费天下正供之半,而兵伍不足正额三分之一。乾隆中叶,又以名粮改成实额,增六万之兵,即岁增百余万之饷,而缺伍益甚,冗糜益甚。夫养兵数十万,而不得一半之用,何如先复国初之旧额,再核目前之虚伍?或并三兵之费以养二兵,使一兵得一兵之用;或并二兵之费以募一兵,使一兵当十兵之用。此宜议节者二。
何谓塞患之利?鸦片耗中国之精华,岁千亿计,此漏不塞,虽万物为金,阴阳为炭,不能供尾闾之壑。今不能禁外夷,何难禁内地?不能行重典,何不先行最轻之典?天下有重典而不为酷者,惩一儆百,辟以止辟是也;有最轻之典而人莫敢犯者,有耻且格是也。窃谓禁烟欲申大辟之法①,宜先行刺面之法。刺面之法,载在《大清律》,以防窃盗之再犯,所谓耻辱之刑,又所以待怙终之刑也。
①指死刑。
今下令曰:限期三月戒烟,不戒者黥之!则纨袴温饱之烟民,知令在必行,闻风革面矣。有不悛而被黥者,再予三月之限,不戒者诛,则黥者必悛,其不悛而怙终者,杀之无怨矣。十七省各出巡烟御史一人,不责以有犯必诛之事,专责以有犯必黥之事。既黥则人可按籍而稽,瘾可按期而验。倘有纨袴温饱之家,耻黥哀免者,许以金赎,视其职衔小大,为罚赎之轻重。仅免刺面而仍刺手,刺手逾限而不悛者诛,不得再赎。惟贩烟之犯则立诛,不在黥赎之例。其贩烟吸烟,必许告发,告不实者反坐。未水师整饬,而外洋无庇贩之人;绣衣四出,黥面令行,而内地无尝试之犯。如是而烟不绝者,无是理也。守位曰人,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是则禁民为非,实帝王理财之大柄。令不行,禁不止,所可蠹财者,宁惟鸦片?
何谓开源之利?食源莫如屯垦,货源莫如采金与更币。语金生粟死之训,重本抑末之谊,则食先于货;语今日缓本急标之法,则货又先于食。请先言其急者:人知中国之银出漏于外洋,而不知自昔中国之银大半来于外洋,外洋之用银币,亦先于中国。何者?宋、明以前,银不为币,币惟黄金及铜。而《汉书·西域传》:宾、安息、条支濒海诸国,皆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面,或文为王面,幕为夫人面。【幕者钱背。】《唐西域记》:龟兹国、睹贺罗国、迦毕试国其货皆用金银钱,及小铜钱,印度兼用金银贝珠。是西域上古即用银币,先于中国数千年。其证一。
《通典》谓:梁初惟京师及三吴、荆、湖、江、湘、梁、益用钱,其余州郡杂以谷帛交易。交、广以金银为货币。韩愈及元稹奏状,皆言自岭以南用金、银,自巴以外交易用盐、布。宋仁宗景祐二年①,诏诸路岁输缗钱,福建、两广易以银,江东以布。是闽、粤旧通番舶,故用银独早。其证二。
《文献通考》国家二路舶司,岁入固不少,然金、银、铜钱,海舶飞送,所失甚多,而铜钱之泄尤甚,法禁虽严,奸巧愈密,商人贪利,暮夜贸迁,黠吏受赇,纵释不问,民用日以凋敝。又曰:国家置市舶于浙,于闽,于广,海商往来,钱宝所由泄,是以自临安出关有禁,下江入海有禁。凡舶方发,官必点视,监送放洋。然商人多先期以小舟载钱离岸,官验止为虚文,乃许党类首告,以其钱货之半充赏。沿海州军,以铜钱入海舶者有罚。其番商往来,夹带铜钱五百文离岸五里者,依出界法。是宋代之禁铜钱下海,与今日之禁纹银出洋无异。盖昔时番舶载银,以易中国之铜钱,钱之出海者既众,则银之入中国者亦必众。故昔时不闻禁出洋之银,犹今不闻禁出洋之铜钱。事所本无,患正相反。其证三。
《职方外纪》言:南墨利加州各国,多产金银,而孛露国、金加西腊国所产,尤甲天下。其场有四坑,深皆二百丈,役夫常三万人。国王什税其一,每七日约得课银三万两。
①即1035年。
百物俱贵,惟银至贱。贸易银钱五等,金钱四等。欧罗巴岁岁交易,所获金银甚多。而中国银矿开采,则唐以前,史书从无其事。唐宪宗二年①,且诏言有银之山必有铜,铜有资于鼓铸,银无益于生人,其自五岭以来,见采银坑,并宜禁断,欲以闭银而广铜。洪武、永乐③中行钞,禁民间不得以金银为货交易,违者治罪。有告发者,就以其物给之。欲以轻银而重钞。《通典》载唐度支岁入之数,粟、布、钱、帛而外,未尝有银。惟两广诸州土贡,每州贡银三十两,或二十两,以为贡,不为币。苏辙《元祐会计录》,及《元史·成宗纪》,岁入之数,银但五六万两。《洪武实录》岁入之数,银但二万四千余两。是则自明以前,重铜轻银如此,其采银贡银之少如此。而近数百年间,钱粮改银以后,白金充布天下,谓非闽、粤番舶之来,何自得之?是则中国自古开场,采铜多而采银少。今则云、贵之铜矿多竭,而银矿正旺。银之出于开采者十之三四,而来自番舶者十之六七。中国银矿已经开采者十之三四,其未开采者十之六七。天地之气,一息一消,一汐一潮。银来番舶数千年,今复为番舶收之而去,则中国宝气之秘,在山川者数千年,亦必今日而当开。中国争用西洋之银钱,昂于内地之银值,则中国银币行之数百年,亦必因时而当变。故曰:开源之利。
①即公元806年。
②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主朱棣年号。
军储篇二①
难者曰:货源之为急标,开矿之为濬源,则闻命矣;若夫聚众则难散,边夷则易衅,税课将滋弊,则若之何?工巨而无款可筹,费重而无矿可验,则若之何?
曰:亦知云、贵无岁不开银矿,国家无岁不征矿税乎?《大清会典》:正供岁入之数,云南银场,岁课六万七千三百两有奇,永昌府及广东无定额。云南金矿,岁课金六十两有奇,贵州思南府无定额。云南铜矿,额课银万八百有奇,四川、两广无定额。云南铅锡矿,课锡三千有奇,山西、湖南、四川、两广无定额。岂滇、黔之矿不聚众,不征税,而他省独患众患税乎?岂滇矿不边外夷,黔矿不边苗疆,而他省独患其边夷乎?甘肃甘州八宝山之金矿,湖南辰州大油山之金矿,提督派兵守之,乘夜偷挖,至今为两提標之优差。伊犁塔尔巴哈台之金矿,将军派兵守之,客民串谋潜挖,至今为驻防之利薮。广东琼州之银矿,挖砂百斤,煎银六十两,其工费仅六两。此外,四川马湖建昌番地之矿,浙江温、处之矿,所在皆是。但官不禁民之采,则荷锸云趋、裹粮骛赴。官特置局,税其什之一二,而不立定额,将见银之出不可思议,税之入不可胜用,沛乎若泉源,浩乎如江河,何必官为开采,致防得不偿失,财不足用乎?
①选自《魏源集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473—479页,出自《圣武记》卷十四。
闻之滇吏曰:矿丁多寡,视矿苗衰旺,矿旺人众,矿衰人少,矿绝人散。有利则赴,无利则逝,不俟官为散遣,从无聚而难散之事。
凡矿所在,皆有场主,听其治,平其争。以七长治场事:曰客长,司宾客听断。曰课长,司财贿税敛。曰厨长,司工役饮食。有事皆听治于此三长。又有炉长、镶长、硐长、炭长,分司采炼。又有胥役游微其不法者,巡其漏逸者,令严制肃,万夫无谇。乾隆末,威远厅同知傅鼐结矿场之练勇以御猓夷,斩馘数百,亦称奇捷。是则有矿之地,不惟利足以实边储,且力足捍外侮,何反畏其生内患?从来但有饥寒之盗贼,岂有富足之盗贼乎?且铜、铁、铅、锡、煤、炭、硝、磺诸场,何一不聚众者?国家大兵大役,何一不在得人,而可委之阉宦,行以苛暴者?秦、隋黩武亡国,后世不闻禁用兵;元代开河致叛,后世未尝废治河;明季加赋致寇,本朝未尝不征租税。岂有惩色荒而禁昏姻,恶禽荒而废蒐狩乎?
难者又曰:古币用黄金,其用金之多,倍蓰今日。王莽败时,省中黄金六十万斤;梁孝王死,有金四十万斤;汉王予陈平金四万斤,间楚君臣;其余诸帝之赐臣下金,辄数百斤计;北魏造佛像,用赤金二万五千斤,或赤金十万斤。古金之多如此,而民间淘采之方,官府征敛之法,史册无闻焉。管仲、桑弘羊、孔仅之徒,始言天地之藏,当取以富国,而不可为豪强所擅。然其说不过曰盐、曰铁,不闻有榷金之政。蜀卓、程郑,皆擅冶铁以殖货;吴濞、邓通,皆铸铜山以致富,未闻其藏金之数。汉令私铸铁者钺左趾,博士使郡国矫诏令民铸农器者罪至死,【此令后唐长兴二年始除,止亩纳长农器钱一文五分。】铁官凡四十郡,而不出铁者,又置小铁官,遍于天下,独未闻有犯金之禁,何哉?铁,至贱也,而榷之析秋毫;金,至贵也,而弛禁若水火。谓小民不盗采,有是理乎?马端临①亦求其说而不得,因谓汉世不贵难得之货,有古人遗意。夫不贵难得之货,曷为百金中人什产,千金坐不垂堂,而家累千金,三致千金,辄列名《货殖》耶?桑、孔心计,下至告缗算车,鹿皮荐璧,而独疏网于金币,是诚何说?
曰:《周官》人,掌金玉石錫之地,而为之万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巡其禁令,此坑冶开闭禁令之始。《禹贡》荆州厥贡惟金三品,梁州厥贡镠铁银镂砮磬,此贡金之始。《管子》言禹、汤铸历山、庄山之金为币,以救水旱。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为下币,以权衡万物,以高下而御人事,此制货币之始。盖自太昊铸金,神农立市,下至三代名山大泽不以封,金之开采,已足以备宇宙之用。
及至汉世,金无耗减,惟恐过多则贱,故无事于开采。
①宋元之际的史学家,著《文献通考》,成为记述历代典章制度的重要著作。
②“仆”,矿的古体字。
既无开采,则亦无征榷,而藏在山泽。守自人者,民无从私立坑冶,非若铁为日用农器所必需,铜为铸兵铸泉时所用。有官采官铸之榷,即有私采私铸之禁,日增月益,法令斯繁,非民乐犯铜铁之禁,而不趋采金之利也。及后世铸像写经,融箔饰器,耗金之事日多,始不得不从事于坑冶。
然唐初置陕、宣、润、饶、衢、信诸州银冶五十八,而宪宗元和中,特申重铜轻银封闭坑冶之令,于是天下银冶,废者数十,岁采银仅万二千两,宣宗增银冶二,亦止岁采银二万五千两,微不足数。计坑冶之盛,实始于宋代。其见于《文献通考》者,登、莱、商、饶、沂、南恩六州金冶十有一,登、虢、秦、凤、商、陇、越、衢、饶、信、虔、郴、衡、漳、汀、泉、福、建、南剑、英、韶、连、春二十三州,南安、建昌、邵武三军,桂阳一监,共银冶八十有四。自太宗至道末及神宗元丰初,大约天下岁课金万余两,银二十余万两。惟天禧末岁入银八十八万三千余两,则除坑冶外,丁税利市折纳互市所得皆数之。或出自商旅,或来自外夷,非尽坑冶之数。其时矿苗微,歇者屡,朝恒下蠲除之令。各路坑冶,皆官主之,故江、淮、荆、湖新发之矿,漕司虑发本钱,往往停闭。至建炎七年①,工部乞依熙宁法,以金、银坑冶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官收十分之二,其法始一变。金世宗大定三年,金、银坑冶,许民开采,二十分取一为税。
①即1133年。
此皆宋以来开采之事,未尝有矿徒扰民,矿税病民也。
明太祖、成祖、仁宗,屡慎重开矿之事,然陕西商县凤凰山银坑八所,福建尤溪县银屏山炉冶四十二座,浙江温、处、丽水、平阳等县银场局,皆始于洪武之世。永乐遣官赴湖广、贵州采办金银课,又开福建浦城县马鞍等坑三所,设贵州太平溪、交址宣光镇金场局,葛溪银场局,云南大理银冶,而福建岁额增至三万余,浙江增至八万余。宣宗颇减福建课,其后增至四万余,浙江增至九万余。英宗初,下诏封坑穴,撤闸办官。既而奸民私开坑穴相杀,严禁不能止,言者请复开银场,则利归于上,而盗无所容,乃命侍郎王质往经理,分遣御史提督,而奉行不善,供亿过于公税,是则闭与开两失之矣。自是以后,矿事遂属于中官。天顺四年,始命中官分赴云南、四川、福建、浙江,于是云南十万有奇,四川万三千有奇,浙、闽如旧,总四十八万三千有奇。成化时,中官开湖广武陵等县金场,则得不偿费,一小扰。武宗时,复听内官奏开闽、浙银场,则无矿责银,再小扰。至万历二十四年,卫千户仲春奏请开矿助大工,于是河南之汝南,山东之沂州、沂水、蒙阴、临朐、费、滕、栖霞、招远、文登,山西之夏邑,中使四出,计十年间,共进矿税银三百万两,每岁亦不过三十万,而奸珰乘势诛索,中饱不啻倍蓰,利归下,怨归上,为任珰之极弊。回思洪、永、宣德时何政?唐、宋、金、元时何政?乃以此为封禁之口实,开冶者之厉戒哉!
更考国朝列圣之诏令:康熙五十二年,大学士九卿议奏,久经开矿之地,如云南、湖广、山西等县处,本地穷民自开,地方官查明记册。其别省人往开,及本处富户霸占者,罪之,其他省未开采者,禁之。上曰:有矿之地,初开即禁,则可。若久经开采,贫民措赀觅利,藉资衣食,忽然禁止,则已聚之民,毫无所得,恐生事端。总之,天地自然之利,当与民共之,不当以无用弃之。要在地方吏处置得宜,毋致生事。乾隆三年八月,谕曰:两广总督鄂弥逵议覆提督张天骏“矿山开采,恐滋聚众”之奏,据称:铜矿鼓铸所需,且招募附近居民,聚则为工,散则耕作,并无易聚难散之患。地方大吏,原以整顿地方,岂可图便偷安,置国计于不问?张天骏藉安靖之名,为卸责自全之地,其交部议处!四年六月,广督马尔泰奏:英德县长冈岭铜坑,近有炼出银矿,请给商人工费。惟该县洪矿出银过多,及河源县铜矿逼近铜山,均请封闭。谕曰:银矿议闭之说,岂因开银获利者多,则开铜者少乎?不然,银亦天地间自然之利,可以便民,何必封禁,其详议以闻。四十二年二月,谕曰:刘秉恬奏促浸、攒拉二水沿河之地,可以开矿采金,是以呼为大、小金川。朕思金川之雍中刺麻寺有金顶,产则产金,自属不妄。若所产金沙果旺,不如官为勘验、试采,为两金川设镇安营之费。嘉庆元年六月,谕曰:据伍弥泰奏:昨委侍卫巡查塔尔巴哈台所属之达尔达木图、乌兰讬罗辉等处禁山,适有偷挖金两之众,献出金沙六十两,因复派兵拿办等语。向例,严察新疆产金之地,特恐匪徒聚众生事;今既畏惧,献出金沙,尚属遵法,何得派兵拿办?倘有一二流离贫民,偷挖金两,断不可若此办理也。此皆列代圣训未尝不许开矿之证,与《会典》载云南矿课相表里。或曰:雍正中,世宗不有慎重开采之谕乎?曰:是时朝廷百废备举,方兴直隶水利,清耗羡归公,户部库贮六千余万,直省仓储三千四百万石。外洋无透漏之银,司农无竭蹶之叹,天子不言有无,本强不问标末。帝王之道,张弛各因其时也。故普赐田租之事,可行于文、景,不可行于宣、元,矿课开采之事,可不行于雍正,断不可不行于今日。
军储篇三①
问曰:近世银币日穷,银价日贵,于是有议变行楮币者。其法本于唐之飞钱,宋之交会;其用同于近日北五省之会票,淮南之根窝;其说倡于嘉庆中鸿胪卿蔡之定,推衍于近日吴县诸生王鎏。且述崇祯时部臣议行钞十便曰:造之省,用之广,藏之便,赍之轻,无成色之好丑,炉冶之销耗,绝银匠之奸伪,盗贼之窥伺,铜钱废而尽铸为兵,白金贱而尽充内帑。果足通银币之穷,佐国用之急乎?
①选自《魏源集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479—484页。
曰:宋臣叶适有言:王安石青苗、手实诸法,桑弘羊所不为;蔡京改行钞币,以盗贼之道,诱赚商旅之财,又王安石所不为。何者?唐之飞钱,宋之交会,皆以官钱为本,使商民得操券以取货,特以轻易重,以母权子。其意一主于便民,而不在罔利,犹是《周官》质剂之遗。譬如以票券钱,非即以票为钱;以窝引中盐,非即以窝为盐,皆有所附丽而行之。至蔡京改行钞法,则无复官钱,而直用空楮,以百十钱之楮,而易人千万钱之物,是犹无田无宅之契,无主之券,无盐之引,无钱之票,不堪覆瓿,而以居奇。宜乎奸伪竞起,影射朋生,不旋踵而皆废。金、元、明代,竟不鼓铸而专用钞,重以帝王之力,终不能强人情之不愿。如欲复行,窃恐造之劳,用之滞,敝之速,伪之多,盗之易,禁之难,犯之众,勒之苦,抑钱而钱壅于货,抑银而银尽归夷,有十不便而无一便矣。然楮币不可用,而更币之法不可不讲。请先陈历代各币之兴废,而后效其说:
汉世银价极贱,朱提银八两,直钱千有五百八十,他银八两直千。【朱提县名,属犍为,出善银。】汉武帝造白金三品,其一重八两,圜之,其文龙,直三千,民废不用。夫白金非楮,武帝稍增其价,而遂不行。况以楮代币,视白鹿皮荐直四十万,其笼利又甚倍蓰,其不可行一也。
宋太祖取唐代飞铁故事,许民入铁京师,于者州换给。开宝三年,置便钱务,令商人诣务入钱者,即日给券。又敕诸州,商人赍券至者,当日付钱,不得住滞,违者科罚。其后成都守臣寇瑊以蜀人苦铁钱之重,私券贸易,富户主之,及富人赀衰不能偿,争讼数起,请官置交子务,禁民私造。诏岁造交子,一界备本钱三十六万贯,新旧相因,其用意便民如此。及大观中,蔡京更钞法,则不蓄本钱,而增造无艺,至引一缗,当钱十数,封桩旧积,绝口不言,尽失交会之本意。绍兴中年,始诏会子务隶都茶场,正以商请茶盐香矾等岁千万贯,不独恃见钱以为本。然钞引止凭以取茶盐香货,而会子则公私买卖支给,无往不用,且自一贯造至二百。以尺楮而代数斤之铜,以一夫而运万缗于千里之远,赍轻用重,流落民间,即同见镪,其究必有最后受累之人,其罪究归最初作俑之人,仁者其忍出此?其不可行二也。
绍兴元年,因婺州屯驻,舟楫不通,钱重难致。诏造见钱关子,赴榷货务请钱,愿得茶盐香货钞引者听。三十年,又诏淮、浙、湖北、京西不通水路处,上借等钱,许用会子解发。是交会原以通舟运之穷,故大观中蔡京钞法,惟江、浙、湖广、福建不行,盖水乡通舟,运钱甚易,故至今钱票亦不行于江、浙、楚、粤。今欲以西北之票,强诸东南,纵有官钱,尚非民愿,其不可行三也。
王氏《钞币刍言》谓果欲行钞,必尽废天下之银然后可行。是即洪武、永乐禁银钱以行钞法之意。其时罚禁愈严,钞壅愈甚。四川使臣至遣吏以银诱民市而执治其罪,卒不能革。而金宣宗贞祐三年,河东宣抚使胥鼎上言:民间市易,多用见钱,而钞每贯仅直一钱,曾不及工墨之费,请权禁见钱。自是钱货不通,富家内困藏镪之限,外弊交钞屡变,窘乏坐化,商舟皆运钱贸易于淮南,钱多入宋,识者谓其弃货财以资敌国。今日果禁银行钞,不过尽驱纹银于西洋,其不可行四也。
王氏又谓前代钞币不行,由楮印潦草,制造不精。然金元光中,以绫印制元光珍货,同银钞行之矣。元世祖中统元年,别造丝钞,曰“中统元宝”,又以文绫织为中统银货矣。不但无楮印之潦草,且旧钞昏烂者,又委官以新钞倒换矣。乃金代则银价日贵,宝泉日贱,几于不用;元代则鼓铸不给,新旧滋弊,与银钞皆废,其不可行五也。
洪武八年,折收粮税,金每两准米十石,银每两准米二石。【计金五换】三十年,诏以折收逋赋,重则困民,令金每两准。
米二十石,银每两准米四石。【计金亦五换。】永乐十一年,更令金每两准米二十石,【当银七两五钱。】又令交址召商中盐,金一两给盐二十引。【当银十两。】其时米盐断无如此之贱,特朝廷欲损上益下,故为此制。
以便民。使当时以银一两而买民四石之米,金一两而买民三十石之米,则势必不行。今行楮币者,为损上益下乎,损下益上乎?其不可行六也。
汉时银八两,直钱千,既过贱;金代铸银钞,每锭五十两,直钱百贯,旋铸“承安宝货”,一两至十两分五等,每两折钱二贯,其价又过贵。【其后银钞不行盖由于此。】明洪武中造“大明宝钞”,每贯准钱千文银一两,每四贯准黄金一两,则银钱之价酌中,而金价不及今四之一。然某氏《谈往录》又言:明初银每两兑钱六百,是则抑银重钞之令,非民间通行之价。
及崇祯十六年,银每两兑钱千有六百,至二千有数百,乃严禁小钱,力复旧价,制卒不行。及国朝顺治初,而银价复以两兑千,其时非有鸦片之患,盖前归流贼,故贼平始贱也。顾氏炎武言:万历中赤金止七八兑,崇祯中十兑,江左至十三兑,亦非由鸦片之故,盖世乱则藏金者多也。近十余载间,纹银每两由千钱至千有五六百钱,洋钱每圆由八百钱而至千有三百钱,人始知鸦片内灌透银出洋之故。夫流贼掠去之银,贼平即出,因避乱而藏镪兑金之人,乱定则其价平减,非若透漏外洋之有出无返也。【近日沿海多避夷氛,苏、杭赤金至廿三兑,近又复故。】
货币者,圣人所以权衡万物之轻重,而时为之制。夫岂无法以驭之?曰:仿铸西洋之银钱,兼行古时之玉币、贝币而已。中国铜钱,西北行至哈密而止,西南行至打箭炉而止。自哈密以西,则行回部红铜普尔钱,【一当内地铜钱之五,以五十普尔为一腾格,形椭首锐,中无方孔。】打箭炉以西,则行西藏银钱。
【重一钱五分者,每六圆易银一两;重一钱者,每九圆易银一两;重五分者,每十八圆易银一两。】自乾隆平定新疆、西藏后,命于天山南北路各城设局鼓铸普尔钱,文曰“乾隆通宝”,皆镌地名用国书回字矣。又命驻藏大臣监造大小银钱,面文“乾隆宝藏”汉字,背用唐古特字,并于边廓铸造年分,如廓尔喀之式矣。是皆以天朝货币,而仿外夷之式。今洋钱销融,净银仅及六钱六分,而值纹银八钱有奇,民趋若鹜。独不可官铸银钱以利民用,仿番制以抑番饼乎?此币之宜更者一。
古币以金、以贝、以刀布,宋、金及明始用白金,【钱粮用银,始于金代,而成于明正统以后。】各视其时王之制。然必皆五行百产之精华,山川阴阳所炉鞴,决非易朽易伪之物,所能刑驱而势迫。《书》曰:“具乃贝、玉。”古者,财贿宝货,文皆从贝,锡我百朋,制详五等。【《食货志》大贝、壮贝、么贝、小贝、不成贝,凡五贝。两贝为朋,大贝一朋,直钱二百十有六。壮贝一朋,直钱五十。么贝一朋,直三十,小贝一朋,直十。不成贝者,率枚直钱三。是为贝货五品。大贝四寸八分以上,壮贝三寸六分以上,么贝二寸四分以上,小贝寸二分以上,不盈寸二分者不得为贝。】玉则古为上币,与贝皆行于三代,而废于秦世。我朝臣服和阗、叶尔羌,玉山玉河,岁时上进,充庭溢阙。乾隆时回部官山有禁,嘉庆中,始听民开采。今宜以贝、玉佐银币之穷,上出宫府之藏,外榷官山之产,镌其等直,广其流布,物华天宝,民珍国瑞,无倾镕冶铸之烦,无朽腐赝造之苦。此币之可推广者二。
夫开矿以濬银之源,更币以佐银之穷,皆因天地自然之珍,为国家不竭之府。苟舍贝玉,舍银钱,而以楮代之,是不若行冥镪于阳世,陈明器于宾筵之为愈也;不若施画饼于赒荒,易告身以一醉之为愈也。恐鞅、斯之酷不能行,桑、孔之计有不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