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心”字下云:人心,土臧也,在身之中,象形。博士说以为火臧,凡心之属皆从心。又《五经异义》云:今文《尚书》欧阳说心火也,古《尚书》说心土也。徐氏锴则曰:心星为大火,则心当属火。“思”字下云:睿也,各本皆作容从心从囟,凡思之属皆从思。“惪”字下云: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心。即德字案:《说文》以心为脏腑之一,仍袭古代之陈言。今西人心理学以脑髓为心之所在,今西人生理学谓人之神经有二统系,一曰脑脊髓神经统系,一曰交感神经统系。脑神经由脑髓分出,普达百体五官,故五官百体一有感觉,则脑髓之运动神经感之而动,而知觉以生。故脑髓之大脑,即心所在之地也。而心理学亦用此说。实为世界公认之学,非若中国前儒以心属于五脏之一也。一切思想咸由脑髓而生。其说虽与《说文》互异,实为精确之言。案:刘熙释名》有言:心,纤也。言纤细则无物不贯。盖纤为尖锐之意,尖字古文作钎,钎与纤通,故心字亦含尖锐之意也。心训为纤,即象思想外出之形,而《说文》,思字从囟,即象脑盖之形。

《说文》囟字下云:头会脑盖也,出古文囟,盖囟字古文作出,亦象思想出外之形也。

《韵会》云:自囟自心,如丝相贯而不绝,则脑髓为灵明所在。古籍亦有斯言。又《说文》有字训为人脐,又云从囟者,囟,取通气也,此即脑气筋之说。故思字从脑。虑训谋思,从思虍声,《说文》以证思想之生,皆缘于囟。此古人造字之精谊也。

盖中国之言心理也,咸分体用为二端。《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此指心之体言之也;又言发而皆中节,此就心之用言之也。

又《易》言寂而不动,此亦指心之体言之;又言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亦就心之用言之也。又《易》言:夫乾,其静曰专,其动曰直;夫坤,其静曰翕,其动曰辟。静指心之体言,动即指心之用言。故周子言: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即宋儒体用说之所出也。故朱子之释《大学》也,以心为人之灵明,所以聚众理应万事。聚众理之说,近于西人之储能,即翕以合质之说也。所谓默而存之也。《易》言洗心,言君子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孟子言存心,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不动心,言我四十不动心。皆就心之本体言,与聚众理之说同。应万事之说,近于西人之效实,所谓辟以出力也。所谓拓而充之也。《论语》言从心,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言尽心,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皆就心之作用言,与处应万事之说同。程子有言,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岂不然哉。然心之本体不可见,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说文》训用为施行,《说文》云:用者,可施行也,从卜从中。徐氏申之曰:卜中乃可用也。又庸训为用,又从用从庚,庚者更事也。盖凡可施行者,皆庸行也。是无所用心,即无所施行也。皇侃《论语疏》,训无所用心为无事。无事者,即无一事可以作为之意也。《白虎通义》曰:心之为言,任也。训心为任,即隐含施行之意,施行者即作用之谓也,非默坐静观之谓也。

自四体五官日与外物相接,外有所感,则心有所知,人虽脑筋最灵,然人心本静,感物而动,天下事事物物惟与五官百体相接触,始由脑筋达脑髓以生辨别之能。即荀子所谓心有微知,则缘耳以知音,缘目以知形也。由感生智,由智生断,此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而事物之好恶以形。事物之好恶既形,则人心之爱恶亦缘是而生。《乐记》曰:物至自知,然后好恶形焉。知与好恶虽同属于人心之发动作用,然必先有知而后有好恶。《大学》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皆心之作用,属于知者也。《乐记》又言: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知即欲字之代词,而好恶又即情字也。盖好恶之心生于知物之后也。故有知而后有情,情有所爱,则意有所营。本意中之所欲营者而见之于事,是之谓行。即朱子所谓心应万事也。然非心聚众理,则心应万事甚难,何则?知情意欲皆属于心,而孟子有言,心之官则思,盖身与物接,必先思而后知,身与事接,亦必先思而后行。人身可以无所不行,其所以有所不行者,以心之思想制之也。如人行为有亏,反己自思,未尝不自咎于心。又如不义之人欲作一损人之事,及思之既咎,未尝不反躬自责。此即心之思想可以制行为之证。人心亦不能无所不知,其所以物至自知者,以心之思想推之也。凡事物之善恶,必待比较分析而后见,即其证也。

故行为之善恶悉援思想之正邪。思与理合,则为无过之人;思与理违,则为不善之人。故《大学》言心正而后身修也。西人伦理学多与心理学相辅,心理学者,就思之作用而求其原理者也。伦理学者,论思之作用而使之守一定之轨范者也。

观中国文字,性情意志,文悉从心,而忠恕惠忎诸字,忎字即古仁字。亦以心字为偏旁,诚以行为之表著皆内得于心,然后本之以为德。由是言之,人生由静而至动,一由感觉,一由思想。思想者,所以本心念之发动,而使之见诸作用者也。然思想未起之前,心为静体,故宋儒体用之说实属精言斯义也。证之德字而益信。盖德兼内外,《释名》亦曰:德者,得也,得事宜也。即宋儒体用之说,以善念存于中心,使身心互得其益,此内得于己之说也;善德施之他人,使众人各得其益,此外得于人之说也。内得于己,此对于己身之伦理也。外得于人,此对于社会之伦理也。盖人心有判断善恶之能,而身之所行悉本于中心所欲出,如心存善念即能以善德及人,而善德之及人,又悉本于中心之善念,即此理。有心存善念之因,即有善德及人之果。如恕惠恩慈诸字,文悉从心,此亦身心关系之一证也。德为人己交利之称,《周礼·师氏》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此德之存于中心者也。二曰敏德,以为行本,此德之见诸行事者也。

故郑注云: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曰行。盖对文则德行不同,而散文则德可该行。《论语》列德行为一科,德行者,德之见诸实行者也。《易》以元亨利贞为四德。

《周礼》以知仁圣义中和为六德。此皆修身之德,亦皆施行之德也。贾逵《左氏解诂》以正德利用厚生为天地人三德。盖正德者,内得于己者也。厚生利用,外得于人者也。

《诗》孔疏云:德,得也,自得于身行之总名。其说甚是。故德之存于中心者谓之德,《论语》言:君子怀德,德之不修,据于德,道之以德,皆指中心之德言。故皇疏引郭象说云,德者,得其性者也。而德之见诸施行者亦谓之德。《论语》言何以报德,此指惠泽而言。故王充论衡》有言:实行谓之德。郑君《尚书注》有言,人能明其德,使所行有常,其成善人。其训最精。盖能明其德,此存于中心之德也。如《易》言自昭明德,《大学》言明明德是也。所行有常,此见诸施行之德也。惟本其中心之德而见之施行,其德乃显。郑注《大学》云,谓显明其至德也。凡仁恕忠信诸名,皆德中之子目。德也者,一切善念之统名,亦即一切善行之统名也。故心分体用,证以德兼内外之说而其诂益明。自庄子以心为灵台,《庚桑楚》篇注云:灵台者,心也。而宋代诸儒又饰佛书之说,以为心体本虚,不著一物,故默坐以澄观,重内略外,复饰《易传》何思何虑之说,以不假思索为自然,不知心兼体用言,德亦兼体用而言,使有体无用,即德存中心,又何由明显其德而使之表著于外哉?且孟子明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心而不思,即孔子所谓无所用心矣,岂非宋学之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