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恭”字下云:肃也,从心恭声。古字恭作,后讹作恭,许君训恭为肃者,盖用《尚书》恭作肃义。“敬”字下云:敬,肃也,从攴苟。又“肃”字下云:持事振敬也,从聿,在渊上战战兢兢也。,古文肃,从心从。又“苟”字下云:自急敕也,从羊省,从勹□,勹口,犹慎言,曰从羊,羊与美义善同意。又《释名·释言语》篇云:恭,拱也,自拱持也;敬,警也,恒自肃警也。其训最精。盖恭指容言,案:其字篆文从廿从者,两手执持也,肃为持事振敬之义,合拱持之义,则毛公《诗传》以为礼,鼠常拱立,王者师其形而立揖让之礼。则共训为拱,乃指威仪见于外者而言。故尚书之恭字,他书多引作共,则恭共二字古通明矣。若《论语》言居处恭,又言与人恭而有礼,皆指貌言。若《尔雅·释诂》云:恭,敬也。《春秋繁露》亦曰:恭者,敬也。训恭为敬,皆取肃字之义,实则恭字之义与敬义稍殊也。乃威仪发现于外之谓也。敬指事言,乃人心恒自警肃之谓也。盖未作事之先,即存不敢怠慢之心,是之谓敬。《易·坤卦》有言:敬以直内。内者,人心之谓也。又《论语》言修己以敬,言敬事而信,又言行笃敬,言执事敬,言祭思敬,《礼记》言君子庄敬日强,《左传》成公十三年,言勤礼莫如指敬,皆指不敢怠事而言,非若朱子以少仪所言,足容重九端皆为敬之条目也。郑君《礼记注》有言:

恭在貌而敬在心。少仪注。又郑君注《礼》有云:端悫,所以为敬也,又《缁衣》注曰:人溺于所敬者。是汉代之儒亦非不言主敬也。

岂不然哉。盖恭敬由礼而生,先王制礼,所以矫人民自肆自废之弊也。自肆之人,一任身体之放纵,而不复有所拘,即管子所谓恣耳所欲听,恣口所欲言,恣目所欲视,恣鼻所欲向,恣体所欲安也。《列子·杨朱》篇引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夷吾曰肆之而已,勿雍勿阏。平仲问其目奈何,管子即以恣耳所欲听五语答之。又杨朱云: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是杨朱之学全主放任,而反对节制体欲之说也。然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必致灭天理而穷人欲,如晋人放达以及王学末流是。此自肆之失也。自废之人不知振作,其精神溺于懈惰,即《大学》所谓之其所敖惰而辟,孟子所谓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宋人亦云:懈意一生便是自暴自弃。盖欲图一己之安,必致放辟自废,甘以不才自居,此自废之失也。古人知其然,虑人人有自肆自废之心也,乃矫之以敬。如《大戴礼》言敬胜怠者强,此言敬所以化怠也,怠者自废之谓也。荀子亦曰:凡百事之成也,必以敬;其败也,必以慢。慢与敬对言,慢者亦自废之谓也。故敬字训警。

《小戴礼》言庄敬日强,安肆日偷敬与肆对言,是敬者所以矫自肆之弊也。

是也。观《说文》忠字训为敬,而惰字训为不敬,其字悉从心,而肃字古文亦从心,即郑君之注《礼记》狎侮死焉而不畏也,亦谓怵于无敬心,是敬指心也。又虑人人有自肆自废之容也,乃矫之以恭。如《论语》言貌思恭,朱注亦曰恭主容。

《小戴礼》言宾客主恭是也。是则古人之所谓恭敬,所以使人人不能自放抑,且使人人不能自懈也。乃宋儒之言恭者,以礼仪为桎梏,束缚身体之自由;如朱子所定“小学”及“家礼”。是故近世之日本人福泽谕吉以中国之礼为束缚身体之具。宋儒之言敬者,存心虚漠,致与事物相忘。如程子以主一无适为敬,又言涵养须用敬,是程子之所谓敬,即心不外驰之谓也。

心不外驰,则有体无用,非以敬为寂灭乎。故宋儒之言主敬者,咸屏绝思虑,闭目静坐以验自得之诣。惟张南轩之言曰:今但言存心为敬,不过强制其思虑耳,非敬之理矣。

朱子亦曰:敬非万虑休置之谓,特要随事专一,不放佚耳。非专是闭目静坐,耳无闻目无见,不接事物,然后为敬也。其说最精。近人若仪征阮氏、定海黄氏亦推论宋人主一无适之非,而训敬为警。是恭训为拘,敬训为静,宋儒之言主敬,多与主静义混。

虽足收敛身心,使之不能自肆,然活泼之风、进取有为之志咸为恭敬二字所拘,非趋天下之人于自废乎?古人之言恭敬也,所以矫自废之失,故敬者随时警肃之谓也。随时警肃则懈怠之心不生。而宋儒之言恭敬,实以启人自废之端耳。且人人咸失自由,则人人无乐生之趣,使防维稍弛,必致荡检逾闲以遂其所欲。如防川过严,则水有溃决,其害愈大。君主压制过严,则人民革命其祸愈深。其比例也。是恭敬者,又实以激天下之人而使之自肆也,此岂古人言恭言敬之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