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静”字下云:静,审也。而《释名》之释静字也,则训静为整。二训均精,盖古人所以言主静者,其故有二。一以制人心之粗率,一以息心念之纷扰。何则:人心有体有用,即不能有寂而无感。故《易》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心有所感,则意念以生。

然意念既生之后,或直情径行,弗假思索,不知审措而熟思,即孟子所谓放其心而不知求也。程子曰:人心自由便放去。明胡敬斋曰:心粗最害事。此言人心粗率之为害也。人心粗率由于不思。或心无主宰,众念纷纭,致心驰于外,即《易经》所谓憧憧往来也。明儒薛文清曰:人不主静,则此心一息之间驰骛出内,莫知所止。欧阳南野曰:凡两念相牵,即是自欺根本。王塘南曰:

念念外驰是为逐物。此言纷扰之害也。欲矫二失,咸非主静不为功。《说文》训静为审,审者,详加审察之谓也。故能审则不率。《释名》训静为整,整者用志不纷之谓也。庄子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故能整则不淆。此汉儒立训之精也。

试即古籍之言静者考之,则《礼·大学》篇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案:《说文》云:“定”,安也,从一从正。盖正者守一以止也,定字从正,则定兼含止义。又云:

“安”,止也。是安止二字亦可互训也。盖定字、止定、安字皆与静字义近,惟中分次第。

知止者,即用志不纷之义,所以禁外念之纷扰也。朱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向。能虑者,即详加审察之义,所以制人心之粗率也。故《说文》、《释名》之训,证之《大学》而益精。宋儒之说,其最得主静之义者,一曰涵养,如程子言涵养须用敬诸说是。涵养者,所以矫粗率之失,即心不速动之谓也。涵养既深,其作事也必反覆踌躇而后出,不至流为急迫,亦不至流为浮露矣。一曰收敛,如朱子言藏心于密是。收敛者所以革纷扰之念,即心不妄动之谓也。收敛既密,则外物不足扰其心,不至役于外物,亦不至妄用思念而无所归矣。静字与动字为对待,主静者,即动心之基也,所以裁抑心念之自由,使动心之时必循一定之规律。《礼·乐记》言:人生而静天之性,又言:感物而动性之欲,与《中庸》所言已发未发之旨合。未发者为静,已发者为动,故《中庸》又言慎,如君子必慎其独是。

言中,盖能慎则详加审察,能中则用志不纷,使人于感物以后,动念之初,克尽主静之功,则动心之时自能中节,无复粗率及纷扰之失矣。此古人重主静之旨也。朱子论“中和”有四说。第一说,谓心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所谓未发如是而已。盖守程子未发为无心之说。故第二说斥前说之非,以心为主宰,以知觉为立本行道之枢要。盖朱子此时以心为主体,以知觉为客体。其第三说则谓未发之先当存养,已发之际当省察,此即动静交相养。故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其第四说亦以涵养为主,涵养则不急迫浮露,又谓涵养必有事非止察识。是朱子至此时知主静即为应事,其说较前三说为精。若程子言存养于未发之前,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不知静字本含两意,一为收敛,一为主一,主一则心有所主,不至为他念所牵,不为他念所牵,即为中道。是求中亦主静之功,即用志不纷之义,亦即《释名》训静为整之意也。若李延平谓须于静时体认大本未发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其说亦误。夫主静之功,当施于事物相感之后,即与事物相感之后,既于事物相感,则意念以生,故主静之功即为处事应物而设。若人不处事应物,何赖有此主静之功哉?且《中庸》言戒慎恐惧,言喜怒哀乐,若未与事物相感,何由生戒慎恐惧之心,又何由生喜怒哀乐之情哉?

又《周易·系辞传》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又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此即周子动静互为根之义。《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案:动而生阳即效实之义也,而静而生阴,则又储能之说也。是古人动静并言,未尝偏重主静也。《论语》言智者动,仁者静。亦动静并言之证。盖非动则不具活泼进取之神,非静则无坚固操持之力。若孟子言“不动心”即《中庸》“审思”《论语》“不惑”之义。审思者,所以去粗率之弊也,不惑者,所以革纷扰之失也。故又言勿忘勿助。勿忘者,心寄于事也,勿助者,不以他物扰其心也。所以申言不动心之旨。是则不动心者,即心不速动,心不妄动之旨。亦即荀子所谓不以梦剧乱智,谓之静也。非以静字之美名,而遂以动字为恶名也。故孟子又言动气动志。至宋儒以冥寂为静,程子曰:性静者可以言学。张子曰:始学者静以入德,至成德亦只是静。此皆未尝以冥寂为静,惟唐李翱有《复性书》近于以冥寂为静。

宋儒若李延平之流皆蹈其失。以为事物纷扰由于心念之驰逐外物也,夫驰逐外物由欲与理不两立,以为人心之恶由于有欲,而有欲之原,则由于动心,故言不动心之说可以绝一切嗜欲之原,而无欲之人亦不至习于恶矣。又虑其说之于古无征也,古人虽言主静,未尝废动而专言静也。乃援饰孟子不动心之说,复饰大《易》无思无为之言,朱子曰:《易》指蓍卦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者,言在册,象在画,蓍在椟而变未形;至于玩辞观象而揲蓍以变,则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其说较宋儒解无思无为为不思不为者迥不相同,惟稍附会耳。以为心体本虚,不著一物,程子曰:心兮本虚,应物无迹。夫心体之初,本无一物,其说是矣,然心体之中,不可终于空无一物也。以澄观默坐屏绝思虑为主静。程子等专以静坐为功夫然《诗·柏舟》篇有云:“静言思之”,《氓》篇亦云则静非无思之谓也。《礼·月令》篇云:安形性,事欲静。又云:百官静,事无刑。黄以周曰:百官犹言百体也,百体静安以养之,不以气动其心,即所谓安形性也。

刑,郑注云:今《月令》作径,《吕览》、《淮南子》并同。径者,疾也,速也,不以梦剧乱之,即所谓事欲静也。则静非无为之谓也。《礼记》亦曰声容静。《诗》曰笾豆静嘉,亦静非屏绝各事之证也。《易》言无思无为,与何思何虑同意。言作事之不假思索耳,非谓不思不为也。即孟子言不动心,亦指未发之心言之,非谓心不动也。故思之欲静与息念不同,而事之欲静,亦与绝物不同。后儒言静寂动虚,岂古人言主静之旨乎?然欲矫其弊,致以静功为无用,则又启人民自肆之端,亦非古人动静交相养之旨也。近儒多蹈不知主静之失。殆所谓两失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