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滕文章

滕文公为世子1,将之楚2,过宋3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4;言必称尧舜5。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6?夫道一7而已矣!成覵8谓齐景公曰:‘彼9,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10曰:‘“文王我师11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12长补短,将13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14。书15曰:‘若药不瞑眩16,厥疾不瘳17。’”

今注

1 世子:即太子。“世”,继也,谓继父为君也。

2 将之楚:谓将往楚国修睦邻之礼也。

3 宋:国名。商微子之封地。至战国,则称王图霸,奄有今河南商邱县以东至江苏铜山县以西之地。

4 道性善:“道”,言也。“性”,生之实也。朱注:“性者,人所本于天以生之理也。”按:“性善”,为孟子学说之中心;尧、舜,为儒家理想之模范人物。康有为氏云:“孟子一生学术,皆在‘道性善,称尧舜’二语。”朱子谓:“孟子之言性始见于此,而详具于《告子》之篇,然默识而旁通之,则七篇之中无非此理。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

5 称尧舜:朱注:“浑然至善,未尝有恶,人与尧舜初无少异,但众人汨于私欲而失之,尧舜则无私欲之蔽,而能充其性尔。……欲其知仁义不假外求,圣人可学而至,而不懈于用力也。”

6 世子疑吾言乎:朱注:“时人不知性之本善,而以圣贤为不可企及;故世子于孟子之言,不能无疑,而复来求见。盖恐别有卑近易行之说也。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

7 道一: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孟子答公孙丑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言不因巧拙而有二法也。告滕世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言不因人之圣智不若尧、舜、文王而有二道也。盖才质不齐,有生知安行,有学知利行,且有困知及勉强行。《中庸》曰:‘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按:一者,同也。同于道也。

8 成覵:人名。齐景公时之勇臣也。

9 彼:盖指才智尊贵之士。朱注:“谓圣贤也。”

10 公明仪:朱注:“公明姓,仪名。鲁贤人也。”

11 文王我师:朱注:“此盖周公之言。公明仪亦以文王为必可师,故诵周公之言而叹其不我欺也。”胡毓寰云:“孟子引此三言:成覵言我与才智尊贵之士同是人也;颜渊言我与大圣虞舜同是人也;公明仪言我与周公同可师文王者也。以明‘道一而已’,无分智愚,为之则人皆可成尧舜也。”

12 绝:截也。如割截也。

13 将:几也(杨树达《词诠》)。犹今言“差不多”。

14 善国:孙奭疏:“尚可以为行善之国也。”朱注:“言滕国虽小,犹足为治,但恐安于卑近,不能自克,则不足以去恶而为善也。”

15 书:伪《古文尚书·说命》篇。

16 瞑眩:令人昏闷不安之状。

17 瘳:读抽。病愈也。赵注:“药攻人疾,先使瞑眩愦乱,乃得瘳愈也。喻行仁当精熟,德惠乃洽也。”

今译

滕文公做世子的时候,将要去楚国,特地经过宋国来看孟子。孟子同他说人性是善的,并且引证尧舜的言行。后来世子从楚国回来,又来看孟子。孟子说:“世子怀疑我的话吗?要知道天下古今的道理只有一个,不论圣愚,本同一性,只要肯为善就是了。从前齐国勇臣成覵对景公说:‘他是个大丈夫,我也是个大丈夫,我为什么怕不及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有所作为,就能像他一样。’公明仪也说:‘当初周公说:“文王虽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啊!”周公这话,难道会欺骗我吗?’现在滕国虽然小,截长补短,差不多也有五十里地方,还可做成一个推行善政的国家。《书经》里说:‘假如服了药,不能使头昏目眩,这病是不容易好的。’希望世子了解人性本善,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真理,只要不断地努力推行善政,必可振兴滕国。”

章旨

此章孟子阐明人性本善,皆可为尧舜,借勉滕世子推行善政,振兴国家。

(二)滕定章

滕定公1薨。世子谓然友2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3。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4。”然友之邹5,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6!亲丧,固所自尽7也。曾子曰8:‘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9,齐疏10之服,粥11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12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13皆不欲,曰:“吾宗国14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15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16。”谓然友曰:“吾他日17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18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19。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20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21,歠粥22,面深墨23,即位24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25也。上有好者26,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27。草尚28之风必偃29。’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30,未有命戒31。百官族人,“可谓曰知32。”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33,哭泣之哀,吊者大悦34。

今注

1 滕定公:文公父也。

2 然友:世子之傅也。

3 大故:谓大丧也。“故”,事也。亲丧为重大之事,故云“大故”。

4 事:指丧礼。“行事”,办理丧事。

5 然友之邹:焦循《正义》:“孟子盖自宋归邹也。《史记正义》云:‘今邹县去徐州滕县四十余里。’盖往反不过大半日,故可问而后行事。”

6 不亦善乎:皇疏:“亦,犹重也。”《正义》云:“世子本善,今又问此,不重见其善乎。”

7 固所自尽:“尽”,犹致也,极也。“自尽”,谓自致极其哀也。

8 曾子曰:赵注:“曾子传孔子之言。”朱注:“本孔子告樊迟者,岂曾子尝诵之以告其门人欤?”

9 三年之丧:赵注:“孟子言我虽不学诸侯之礼,尝闻师言,三代之前,君臣行三年之丧。”朱注:“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故父母之丧,必以三年也。”

10 齐疏:“齐”,音咨,同。朱注:“齐,衣下缝也。不缉曰斩衰,缉之曰齐衰。疏,麤布也。”焦循《正义》:“斩衰不称疏,齐疏以下乃称疏。……其称齐疏,内原包有斩衰。孟子言齐疏,犹曾申言齐斩耳。”

11 粥:《释文》:“,本又作飦。”《说文》:“,糜也。”《檀弓》孔疏:“厚曰,希(稀)曰粥。”,音詹。

12 三代:夏、商、周也。

13 父兄百官:赵注:“滕之同姓,异姓诸臣也。”朱注:“父兄,同姓者臣也。”

14 宗国:朱注:“滕与鲁俱文王之后,而鲁祖周公为长,兄弟宗之,故滕谓鲁为宗国也。”赵注:“滕鲁同姓,俱出文王。鲁,周公之后;滕,叔绣之后。敬圣人,故宗鲁也。”按:赵说敬圣,朱说宗长,两说皆可通。

15 志:记也。古传记之书。

16 吾有所受之也:此为父兄百官释志之辞。“受”,传授也。赵注:“言先祖之法,有所承受,不可以己身独更改也。”

17 他日:犹昔日。

18 不我足:谓对我不满也。

19 尽于大事:谓丧事办得完善也。

20 不可以他求:朱注:“言当责之于己。”谓不可征求百官同意。

21 冢宰:周官名,为六卿之首。古称首相。

22 歠粥:“歠”,饮也。俗谓喝粥。

23 深墨:深墨色。

24 即位:就丧位也。

25 先之:谓己率先倡之,则百官有司莫敢不随之也。

26 上有好者:《礼记·缁衣》:“子曰:‘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令,从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

27 君子之德二句:此乃孔子之言。见《论语·颜渊》篇。

28 尚:加也。《论语》作上,古“尚”“上”通。

29 偃:伏也。焦循《正义》曰:“必偃以上,皆孟子述孔子之言,是在世子,为孟子勉世子之言。”

30 庐:即倚庐。焦循《正义》:“无柱无楣,但用两木斜倚于东壁作堑堵形,向西顺斜倚之木,以草为屏,故曰倚庐。”

31 未有命戒:朱注:“居丧不言,故未有命令教戒也。”

32 可谓曰知:朱注:“疑有阙误。或曰:皆谓世子之知礼也。”按:“可”,《说文》训肯,凡事必遂于心而后肯可之。“可谓曰知”,疑是肯定嘉许之辞。

33 戚:哀也。

34 吊者大悦:赵注:“来吊会者,见世子之憔悴哀戚,大悦其孝行之高美也。”

今译

滕定公去世了,世子文公向他师傅然友说:“前日过宋,孟子曾经和我谈话,我心里始终不会忘记的。现在不幸,遭到父丧的大事,我要请你去问孟子,然后再举办丧礼。”然友就到了邹国,来问礼于孟子。孟子说:“世子这样的虚心,不是很好吗?举办亲丧大礼,本是人子自应尽他的孝心的。曾子说过:‘父母在时,就依礼侍奉他们;去世了,就依礼殡葬他们,也依礼祭祀他们,这可称为孝了。’至于诸侯的丧礼,我本没有研究过,虽然这样我也曾听见过:父母去世,应行三年的丧礼。穿斩衰粗布的孝服,吃稀薄的粥,从天子通行到一般的百姓,夏、商、周三代以来,全是如此。”于是然友回来复命,世子就决定行三年的丧礼。可是宗族的长老和朝廷的大臣都不愿意,说:“我宗国鲁先君不曾这样做,我先君也不曾这样做,现在到了你身上就要违背了,这是不可以的。传记里说:‘丧祭的大礼,当遵从先祖的遗志。’”意思是说:“我们是对这一传统有所继承的,怎么可以违反呢?”世子又对然友说:“我从前未曾讲求学问,只是好骑马舞剑,现在宗族长老和朝廷大臣都不满意我,怕不能把大事办理完善,你再替我去问问孟子。”然友再到邹国问孟子。孟子说:“是的,这件事不可以征求别人的意见,要靠自己拿出主张来。孔子说:‘国君死了,一切政事皆由冢宰来处理,嗣君只是尽哀罢了。每天喝点稀粥,面色深黑,伏在丧位上时时哭泣,所有朝廷的官吏,没有一个不敢不哀痛的,因为嗣君先能尽其哀戚。在上有所好的事,在下必定比他更厉害了。在上君子的德行,譬如风;在下小人的德行,譬如草。草上加了风,必定随着风偃伏了。’这事全靠世子自己去做。”然友回来复命。世子说:“是的,这事确实在我自己。”于是他便在中门外丧庐里,守丧五个月,没有发布任何命令和告诫,所有官吏和宗族们都称赞道:“世子真是知礼了。”后来到了安葬的日子,四方来观礼的,见着世子颜色的悲伤、哭泣的哀恸,吊丧的人大大的悦服。

章旨

此章特明亲丧之实,在“固所自尽”一语。文公从善如流,正显人性之善,人皆可以为尧舜。

(三)为国章

滕文公问为国1,孟子曰:“民事2不可缓也。诗3云:‘昼尔于茅4,宵尔索绹5,亟其乘屋6,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7: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8,取于民有制。阳虎9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10五十而贡11;殷人12七十而助13;周人百亩而彻14: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15也。龙子16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17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18,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19而不足,则必取盈20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21,将终岁勤动22,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23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24,滕固行之矣。诗25云:‘雨我公田26,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27;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28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29:皆所以明人伦30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31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32。’文王之谓也。子33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使毕战34问井地35。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36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37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38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39也。夫滕,壤地褊小40,将为君子41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42:野九一而助43;国中什一使自赋44。卿以下,必有圭田45:圭田五十亩;余夫46二十五亩。死徙47无出乡。乡田同井48,出入相友49,守望50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51;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52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53之,则在君与子矣。”

今注

1 问为国:问治国之道。朱注:“滕文公以礼聘孟子,故孟子至滕,而文公问之。”

2 民事:农事也。

3 诗:《豳风·七月》之篇。

4 于茅:往取茅也。

5 索绹:绞成绳索也。“绹”,绞也。

6 亟其乘屋:“亟”,急也。“乘”,升也。谓急于登屋顶以修葺也。

7 民之为道也:此已详《梁惠王篇·齐桓章》。

8 恭俭礼下:赵注:“古之贤君,身行恭俭,礼下大臣;赋取于民,不过十一之制也。”

9 阳虎:即阳货。鲁季氏之家臣。赵注:“富者好聚,仁者好施;施不得聚,道相反也。”

10 夏后氏:赵注:“夏禹之氏,号夏后氏。后,君也。禹受禅于君,故称夏后。”

11 五十而贡:赵注:“民耕五十亩,贡上五亩。”

12 殷人:赵注:“殷,周顺人心而征伐,故言人也。”

13 七十而助:赵注:“耕七十亩者,以七亩助公家。”

14 百亩而彻:赵注:“耕百亩者,彻取十亩为赋。虽异名而多少同,故曰皆什一也。彻,犹人彻取物也。”

15 藉:借也。王制:“古者公田藉而不税。”郑注:“借民力治公田也。”焦循《正义》曰:“顾氏炎武《日知录》云:古来田赋之制,实始于禹,水土既平,咸则三壤,后之王者不过因其成绩而已。故诗曰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然则周之疆理,犹禹之遗法也。”

16 龙子:古贤人。

17 校:比较。

18 狼戾:犹狼藉也。

19 粪其田:朱注:“粪,壅也。”孔疏:“壅苗之根也。”犹今言施肥料也。

20 盈:满也,足额也。

21 盻盻然:恨视貌。“盻”,读细。

22 勤动:勤力劳动也。

23 称贷:“称”,举也。焦循《正义》:“田所出不足,故假借于人而举债焉。”

24 世禄:赵注:“古者诸侯,卿大夫,士,有功德,其子虽未任居官,得食其父禄。”朱注:“孟子尝言,‘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二者王政之本也。今世禄滕已行之,惟助法未行,故下文遂言助法。”

25 诗:《小雅·大田》之篇。

26 雨我公田:“雨”,读去声,降雨也。赵注:“言太平时民悦其上,愿欲天之先雨公田,遂以次及我私田也。”

27 惟助为有公田:赵注:“周人耕百亩者,彻取十亩以为赋。”万斯大云:“周人井九百亩,分之九夫,每夫百亩,中以十亩为公田,君取其入,而不收余亩之税。”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彻本无公田,故孟子云:‘惟助为有公田。’言惟助有,则彻无。以明其制之异。商家同井,公田在私田外;周九夫为井,公田在私田中。”俞樾云:“《夏小正》曰:‘初服于公田。’是夏制已有公田之名。盖禹平水土,天下之田,皆公田也。民为之耕,而贡其十之一焉。至殷为助法,则七十亩之中,止以七亩为公田。至周人以彻法,则无公田矣。然而曰‘雨我公田者’,彻法本从助法而变通之,虽临时彻去,不先定其孰为公私,而百亩之中,要有十亩是公田,故公田之名,在周初不废也。”

28 庠序学校:朱注:“庠以养老为义,校以教民为义,序以习射为义,皆乡学也。学,国学也。”

29 共之:无异名也。

30 人伦:“伦”,序也。本书《神农章》:“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31 诗:《大雅·文王》之篇。

32 其命维新:言周自后稷以来,本旧为诸侯,至文王时,乃新受上帝命而扩大其业也。

33 子:指滕君。

34 毕战:滕臣。

35 井地:古井田之法。按:“井田制度,后世颇滋疑议,有谓纯为孟子托古改制凭空杜撰者,有谓我国古代确曾实行此制,惟未必如后人理想之整齐划一者。其谓我国古代确曾实行此制者,则或称始于黄帝,或称始于夏禹,或称创于周初,众说纷纭,莫可究诘。然就孟子所述贡助彻三种田赋之制以观,则孟子凭空杜撰之说当属非是。而据顾氏炎武《日知录》所云:‘古来田赋实始于禹。’果如其说,则井田制度,在夏禹时必曾实行,至于商之助法,周之彻法,所以各异于夏之贡法者,则诚如苏轼所云:盖三代取民之异,在乎贡助彻,不在乎五十、七十、百亩,特丈尺之不同,而田未尝易也。否则一主之兴,果将改畛涂、变沟洫、移道路以就之,为烦扰无益于民之事矣。然而又何可能,商鞅开阡陌,盖即井田制度已坏,无再恢复之可能耳。”(温晋城语)

36 经界:赵注:“经亦界也。”朱注:“谓治地分田,经划其沟涂植封之界也。”

37 谷禄:“禄”,亦谷也。禄,指公田所产,收入官以为禄者;谷,则耕者所私有也。

38 慢:凌乱,废弛。

39 坐而定:言定之极易。

40 褊小:狭小也。“褊”,音扁。

41 将为君子:赵注:“为,有也。虽小国,亦有君子,亦有野人,言足以为善政也。”按:君子,指贵族。野人,指农夫。朱注:“有君子仕者,有野耕者,是以分田制禄之法,不可废也。”

42 请:疑为“请遂言之”略词。

43 野九一而助:朱注:“野,郭外都鄙之地也。九一而助,为公田而行助法也。”赵注:“使野人如助法,什一而税也。”

44 国中什一使自赋:朱注:“国中,郊门之内,乡遂之地也。田不井授,但为沟洫,使什而自赋其一;盖用贡法也。周所谓彻法者盖如此。以此推之,当时非惟助法不行,其贡亦不止什一矣。”

45 圭田:赵注:“古者卿以下至士,皆受圭田五十亩,所以供祭祀也。”朱注:“圭,洁也,所以奉祭祀也。”焦循《正义》曰:“孙氏兰《舆地隅说》云:孟子圭田,或以圭训洁非也。九章方田有圭田,求广从法,有直田截圭田法,有圭田截小截大法,凡零星不成井之田,一以圭法量之。圭者合二勾股之形。井田之外有圭田,明系零星不井者也。”按:孙说近是。

46 余夫:朱注:“此世禄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又引程子曰:“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八口为率,受田百亩;如有弟,是余夫也。年十六,则受田二十五亩,俟其壮而有室,然后更受百亩之田。此百亩常制之外,又有余夫之田,以厚野人也。”

47 死徙:朱注:“死,谓葬也;徙,谓徙其居也。”

48 乡田同井:赵注:“同乡之田,共井之家。”

49 友:伴也。

50 守望:防寇盗也。

51 方里而井:谓其地纵横皆一里,中画井字,形如囲也。中一区为公田,余八区为私田。每区百亩,故九区共九百亩也。

52 别野人:谓君子野人之别也。朱注:“公田以为君子之禄,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后私,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也。不言君子,据野人而言,省文耳。”

53 润泽:朱注:“因时制宜,使合于人情,宜于土俗,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

今译

滕文公问孟子有关治国的道理,孟子说:“农事是最不可延缓的。《诗经中说:‘白天去割取茅草,夜里要搓绞绳索,赶快把茅屋修好,等待春来,又要播种百谷了。’一般百姓的习惯,有了恒产,才有恒心;没有恒产的,就没有恒心。假使没有恒心,那么放荡淫乱、乖僻邪恶的事,就没有不做的了。等到他们犯罪,再用刑处罚他们,就等于预张网罗陷害百姓,哪里有仁君在位,网民入罪的事都可以做呢?所以古时的贤君必定是恭敬节约,用礼仪接待臣下;征收百姓的赋税,都有一定的限制。从前阳虎说:‘要想发财,便不能行仁;要想行仁,便不能发财。’夏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男子授田五十亩,是实行贡法;殷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的男子授田七十亩,是实行助法;周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的男子授田百亩,是实行彻法。其实,都是十分取一的租税。彻,是征取的意思;助,是借助民力的意思。昔贤龙子说:‘征取田税的办法,没有比助法更好的了,没有比贡法更坏的了。那贡的办法,是比较几年中的收成,定出一个中数来,作为征税的标准。丰年的粟米,抛弃得狼藉满地,多收些也不算暴虐,却要照规定收得很少;可是遇到荒年,即使施肥,全部收成还不够纳税,但一定要按照规定全部征收。做百姓的父母,反使人民瞪着眼怨恨他,将使他们终年勤苦,不能把所收获的奉养双亲,还要举债来补足税额,致使老弱的饿倒在沟壑里,这样哪里配做人民的父母呢?’谈到世禄的制度,滕国已经实行了。《诗经》里说:‘希望雨先落到公田,然后再落到私田。’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的办法。从这诗上来看,周朝虽实行彻法,但也是用助法的。百姓有了恒产,便要设立庠序学校来教育他们。庠的取义,是奉养退休的卿大夫和士,并请他们担任教职;校的取义,是教导百姓;序的取义,是习射讲武。历朝皆有地方学府,夏朝叫校,殷朝叫序,周朝叫庠。至于国家设立的,叫作学。这名称是三代相同的。这些都是用来阐明做人的大道理啊!假使滕国在上位者,能阐明做人的大道理,那些在下的小民,自然亲睦和爱。如有圣王兴起,必定来取做模范的,就可以做圣王的先生了。《诗经》里说:‘周家虽然是个旧的邦国,国运却充满着新气象。’这是称赞文王励精图治的说法。世子若是尽力去做,也可振兴你的滕国。”滕文公又派毕战来问井田施行的办法。孟子说:“你的君想推行仁政,才选择你到这里来,希望你好好努力!至于推行仁政必须从划分田亩的疆界做起。如果田亩的疆界划分不正确,井大小就不均匀了。征收米谷作为俸禄,也就不能公平了。所以暴君污吏必定破坏这田界,才能浑水摸鱼而得利。如果田亩界线划分得正确,那么分配民田、制定官俸,就可毫不费力地办好。滕国土地虽然狭小,却也有政府的官吏和田间的农民。没有官吏,就没有人治理农民;没有农民,就没人供养官吏。请就便来加以说明:可在城郊外,用井田九分取一的助法;在城区内,不能割成井田,就用那十分取一的彻法,使百姓自行纳税。还有一种优待官吏的办法:卿大夫以下,一直到士,除世禄以外,又有专供祭祀的圭田,每人五十亩。再有一种优待农民的办法:一家中如有年满十六岁还未成家的兄弟,就算余夫,那么他可另授田二十五亩。这样,风俗自然日趋敦厚,无论死者安葬或生者迁移,都不会出离本乡本土。因为这一乡的田亩,同在一个井地,这八家中,平时出入往来,彼此相伴;防御盗贼,伺察奸宄,彼此相助;有了疾病,也互相扶持照料,那么,百姓自然会亲近和睦的。至于井田的办法,是在一方里土地上画一个井字,共均分为九区,每区一百亩,‘井’中间的百亩是公田,其余八家,各私有一百亩,共同助耕公田。必须先把公田的事做完,然后才敢做私田的事,这种先公后私的规定,是用来区分官吏和农民间的职责,使他们知道各尽义务,共用权利。这就是井田制度的大略情形。还需斟酌损益,以求尽善,那全靠滕君和你自己了。”

章旨

此章言为国当以民事为重,治民必以分田制禄为准。而特别强调孝悌之道及井田之法。

(四)神农章

有为神农之言1者许行2,自楚之滕,踵门3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4而为氓5。”文公与之处6。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7屦织席以为食。陈良8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9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10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11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12,则是厉13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14。”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15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16,以铁耕17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18者不为厉陶冶19;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20皆取诸其宫21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22?”曰:“百工23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24,有小人之事25。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26;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27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28’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29。治于人者食人30,治人者食于人31。天下之通义32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33;洪水横流34,泛滥35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36;五谷不登37,禽兽偪38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39焉。舜使益掌火40;益烈41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42,瀹43济漯44,而注诸海;决45汝汉,排46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47教民稼穑,树艺48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49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50忧之;使契为司徒51,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52曰53:‘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54。’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55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56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57:‘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58之。荡荡乎59,民无能名焉!君哉60舜也!巍巍乎61,有天下而不与62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63!吾闻用夏变夷64者,未闻变于夷65者也!陈良,楚产66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67也。彼所谓豪杰68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69之。昔者孔子没,三年70之外,门人治任71将归。入揖于子贡72,相向而哭,皆失声73,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74;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75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76事之;强77曾子78。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79之,皜皜80乎不可尚81已!’今也南蛮舌82之人,非先王之道83;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84矣!吾闻出于幽谷85,迁于乔木86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87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88。’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89,亦为不善变90矣!”“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91,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92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93。”曰:“夫物之不齐94,物之情95也;或相倍蓰96,或相什百97,或相千万。子比98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99,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今注

1 有为神农之言:“为”,治也。《汉书·艺文志》:“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农家有《神农》二十篇,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史迁所谓农家者流,盖后人依托之学说也。

2 许行:楚人。

3 踵门:“踵”,至也。即亲至其门也。

4 廛:音缠。一夫之居,即民宅。

5 氓:读萌。民也。

6 处:居也。

7 捆:编织也。

8 陈良:楚之儒者。

9 耒耜:皆农具名。“耜”,锹也,所以起土也。耒有柄,手推之以犁田。按:耒耜,古以木为之,至战国时,皆易为铁头。故下文有“以铁耕”句。

10 道:此指农家之所谓道。

11 饔飧:赵注:“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

12 仓廪府库:谷藏曰仓,米藏曰廪,财藏曰府,车藏曰库。简言之,贮藏米谷曰仓廪,贮藏钱财曰府库。

13 厉:病也,害也。

14 素:白色生丝绢。

15 害:妨碍。

16 釜甑爨:“釜”,亦作鬴。烹饪器。似锜。有足曰锜,无足曰釜。“甑”,炊器,瓦为之。以火熟物曰“爨”。

17 铁耕:耒耜之属。

18 械器:赵注:“器之总名。”朱注:“釜甑之属。”

19 陶冶:作瓦器曰陶,铸金属曰冶。今言烧窑打铁之人。

20 舍:朱注:“舍,止也。”言“止取宫中,不须外求也”(毛奇龄《四书剩言》释)。按:近人章炳麟氏云:“舍,即今语‘什么’之切音,俗作‘啥’。”钱玄同亦主此说。

21 宫:室也。《经典释文·尔雅音义》云:“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

22 惮烦:如今语“怕麻烦”。“惮”,畏也。

23 百工:众工也。

24 大人之事:赵注:“谓人君行教也。”

25 小人之事:赵注:“谓农工商也。”

26 百工之所为备:言一人之身,衣食住行各方面,备具百工之所为。

27 率天下而路:赵注:“是率导天下人以羸困之路也。”《说文》:“羸,瘦也。”《诗·大雅·皇矣》:“串夷载路。”郑笺:“路,瘦也。”毛子水先生谓:“路,训‘瘦’是也。”通释路字,多依朱注:“奔走道路,无时休息也。”

28 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孟子以为“一人既不能兼为百工之事,故分工合作,为人类生活之原则”。凡用精神者曰“劳心”,用体力者曰“劳力”。《左传·襄公九年》记知武子语,《国语》记公父文伯之母语,皆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足证古有此语,故加“故曰”。

29 治于人:见治于人也。指农工商等。

30 食人:“食”,读寺,以食供养人。朱注:“谓出赋税以给公上也。”

31 食于人:见食于人也。

32 通义:通行之理则。

33 天下犹未平:朱注:“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圣人迭兴,渐次除治,至此尚未尽平也。”

34 横流:水不由其故道而散溢妄行也。

35 泛滥:漫溢也。

36 繁殖:生殖繁多也。

37 五谷不登:“五谷”,稻、黍、稷、麦、菽也。“登”,成熟也。

38 偪:同逼,迫也。

39 敷治:即治理。赵注:“敷,治也。”

40 使益掌火:益,即伯益,舜臣。赵注:“掌,主也。主火之官,犹古之火正也。”

41 烈:炽也,盛也。赵注:“益视山泽草木炽盛者而焚烧之。”

42 疏九河:“疏”,通也。《尚书·禹贡》:“又北,播为九河。”孔疏:“北分为九河,在兖州界,同合为大河,名逆河,入于勃海。”焦循《正义》:“九河之名: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絜、钩盘、鬲津。”

43 瀹:治也,亦疏通意。

44 济漯:二水名。

45 决:除去水中之壅塞也。

46 排:亦决也。朱注:“汝渐淮泗,亦皆水名也。据《禹贡》及今水路,惟汉水入江耶;汝泗则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谓四水皆入于江,记者之误也。”按蒋伯潜氏云:“《禹贡》无汝水,《汉书·地理志》言汝水入淮,孙兰《柳亭舆地隅说》,孙星衍《分江导淮论》,则谓淮泗合流之后,有由庐州、巢湖、胭脂河入江者;有由天长、六合入江者,其本流则至清江浦入海。排者,通其上游支流以杀水势也。可以证孟子之非误。”

47 后稷:官名,掌农事。舜时,弃为此官,因亦称弃为后稷。弃为周之始祖。

48 树艺:赵注:“树,种;艺,植也。”

49 有道:王引之曰:“有,为也。‘人之有道也’,言人之为道如此也。”

50 有:王引之曰:“有,犹又也。”

51 契为司徒:契,音薛。朱注:“契,亦舜臣;司徒,官名。”盖以礼教导百姓。

52 放勋:赵注:“尧号也。”

53 曰:翟氏《四书考异》:《路史·陶唐纪》曰:“日劳之,徕之。”读曰为日。旧赵注本。“曰”亦作日。焦循云:“他本俱作曰,作日是也。言既命益稷契,而不自已也。日日劳来匡直辅翼之,又从而振德之。与又字相应,与《大学》‘日日新又日新’同。”按:朱注仍作“曰”字。

54 劳之,来之……又从而振德之:“劳”,读去声。“来”亦作徕,又作勑。《尔雅》:“劳来,勤也。”“劳之,来之”,谓勉之以勤;“匡之,直之”,谓正之以义;“辅之,翼之”,谓助之以教化;使能自复其本性之善也。“振”,救也。“振德”,谓加惠穷民,以救其困乏也。

55 皋陶:舜臣,为士,掌司法。

56 易:治也。

57 孔子曰:此引孔子言,见《论语·泰伯第八》,引文略异。

58 则:法也。

59 荡荡乎:广大无私貌。赵注:“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其所由来;尧法天,故民无能名尧德者。”

60 君哉:朱注:“言尽君道也。”

61 巍巍乎:高大貌。

62 不与:犹言不相关。“与”,读预。谓“舜以治天下为心,不以己居高位为乐也”。

63 亦不用于耕耳:赵注:“尧舜荡荡巍巍如此,但不用于躬自耕也。”

64 用夏变夷:“夏”,诸夏,谓中国也。赵注:“当以诸夏之礼义,化变蛮夷之人耳。”

65 变于夷:赵注:“未闻变化于夷蛮之人,同其道也。”

66 产:生也。

67 先:过也。

68 豪杰:才德出众之称。此指陈良能用夏变夷。

69 倍:同背。违也。

70 三年:朱注:“古者为师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也。”

71 任:担也。整理行装曰“治任”。

72 子贡:姓端木,名赐。卫人,孔子弟子。

73 失声:赵注:“悲不能成声。”

74 场:冢旁之坛场。通常读“子贡反,筑室于场”。《正义》将此七字读为一句。阎氏《四书释地续》云:“反云者,子贡送诸弟子各归去,己独还次于墓所。”斯义较长。

75 有若:字子有,亦称有子。为孔子弟子。孔子殁后,诸弟子以有若言行气象似圣人。

76 所事孔子:谓欲以所事夫子之礼事之。

77 强:读上声。勉强也。

78 曾子:名参,字子舆。为孔子弟子。性行醇笃,事亲至孝,传圣人之学,后世尊为宗圣。

79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濯”,澣也。赵注:“曾子不肯,以为圣人之洁白,如濯之江汉,暴之秋阳。秋阳,周之秋,夏五六月,盛阳也。”按:夏建寅,以十三月为正;周建子,以十一月为正,故周之七八月,乃夏之五六月。

80 皜皜:洁白貌。

81 尚:加也。朱注:“言夫子道德明著,光辉洁白,非有若所能仿佛也。”

82 南蛮舌:赵注:“许行,乃南楚蛮夷,其舌之恶如鸟耳。,博劳也。”

83 非先王之道:赵注:“许子托于太古,非先圣王尧舜之道,不务仁义,而欲使君臣并耕伤恶道德,恶如舌。”焦循《正义》曰:“赵氏谓许子伤害道德,恶如鸟,正以应阴气而鸣,鸣则伤害天地之生气,尧舜仁义之道,亦天地之生气也。许子以并耕之说害之,故恶如伯劳之舌,非谓其声之哓哓啅噪也。”

84 异于曾子:谓异于曾子之能尊师道也。

85 幽谷:深谷也。

86 乔木:高木也。《诗·小雅·伐木》云:“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孟子特引此为喻:以儒学之高尚比于乔木,以许行学说之卑下比于幽谷。

87 鲁颂:《诗·鲁颂·宫》之篇。

88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膺”,当也,击也。“楚”,本号荆。“舒”,国名,近楚地。“惩”,艾也;惩戒也。赵注:“周家时击戎狄之不善者,惩止荆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

89 子是之学:“之”,犹其也。谓以其南蛮许行之学为是也。

90 不善变:言弃礼义之教,而从邪异之说,真所谓“变于夷”矣。

91 贾:通价。“不贰”,无二价也。

92 五尺之童:朱注:“言幼小无知也。”古以六寸为尺;五尺,合今不过三尺。

93 布帛长短……则贾相若:“若”,似也。“相若”,犹言相差无几也。赵注:“长短,谓丈尺;轻重,谓斤两;多寡,谓斗石;大小,谓尺寸。”

94 齐:等也,同也。

95 情:性也,实也。孟子谓物有精粗大小之别,乃其自然之实理也。

96 倍蓰:“倍”,一倍。“蓰”,五倍。

97 什百:十倍;百倍。

98 比:读庇音。次比也。即“并”意。

99 巨屦小屦同贾:赵注:“巨,粗屦也;小,细屦也。如使同贾而卖之,人岂肯作其细者哉?”朱注:“若大屦小屦同价,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按:赵注义长。盖陈相谓:“屦大小同,则价相若。”其义乃计量不计质,如缎鞋一双、草屦一双,虽精粗悬殊,倘底皆五寸,则大小同,而价即相若,故孟子诘之如此。

今译

有个治农家学说的名叫许行,从楚国来到滕国,亲自到宫廷告诉文公说:“我是自远方来的,听说君王施行井田的仁政,我希望领受一所住宅,做你的百姓。”文公就给了他一所房子。他的学生有好几十人,都穿着粗毛布衣,靠编麻鞋、织草席卖钱过日子。又有一个楚国儒者陈良的学生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耒耜,从宋国到滕国来,向文公说:“听说君王施行圣人井田的仁政,那您也就是圣人了!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陈相碰见了许行,非常高兴,就把所学的儒学全部抛弃,跟许行学习。不久,陈相来见孟子,即陈述许行的言论说:“滕君的确是个贤君,但还没有听过古圣人的大道理!真正贤明的国君,有必要和人民一齐耕种过活。一面烧煮早晚饭,一面治理全国的政事。现在滕国有仓廪存储的米谷,有府库积聚的财货,滕君自己不种田,这样便是残害百姓,拿百姓的血汗奉养自己,怎么算得上真正贤明呢?”孟子问道:“许先生必定自己种粟然后才吃饭吗?”陈相说:“是的。”孟子说:“许先生必定自己织布然后才穿衣吗?”陈相说:“不,许先生穿的只是粗毛布衣服。”孟子说:“许先生戴帽子吗?”陈相说:“戴。”孟子说:“戴的什么帽子?”陈相说:“是白色生丝织的。”孟子说:“是自己织的吗?”陈相说:“不是。拿粟换来的。”孟子说:“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陈相说:“恐怕妨碍了耕种。”孟子说:“许先生拿釜甑煮饭,用铁器耕田吗?”陈相说:“是的。”孟子说:“都是自己制造的吗?”陈相说:“不是,拿粟换来的。”于是孟子反驳他说:“拿粟换器械,不算妨害陶工冶工;冶工陶工拿器械来换粟,难道算是妨害农夫吗?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兼做陶工冶工,任何东西都可从自己家中取来使用,为什么忙忙碌碌去和各种工人交易?怎么许先生不怕麻烦呢?”陈相说:“各种工人的事,绝不能一面耕种,一面兼做啊!”孟子说:“难道治理天下,就可以一面耕种一面兼治吗?须知自古以来,有施行政教在上者的事,有耕田制器在下者的事。而且一个人身上的需求,必须有各种工人制成的物品才能齐备,如果全要自己做才能使用它,就会使领导天下的人都累瘦了!所以古人说:‘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劳心的人治理人,劳力的人被人治理;被人治理的供养人,治理人的受人供养,这是天下共通的法则。当在唐尧的时候,天下还没平定,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草木繁盛,禽兽迫害百姓;兽蹄鸟迹的道路,纵横交错了全国。尧独自忧虑,于是举用舜来助他治理天下。舜使伯益主持火官,伯益即找草木繁盛的深山大泽,纵火焚烧,禽兽这才全逃走了。夏禹又奉命治水,分疏九河,并疏导济、漯二水,使它们流注到海里去。又掘通汝水和汉水,排泄淮水和泗水,使它们流入江里,然后百姓才能在中国平原上耕种生活了。这个时候,禹在外面奔劳八年,三次经过家门都没工夫进去,这种公而忘私的精神,就是想亲自耕种,能做得到吗?水患既平,又命农官后稷教民耕稼的方法,去种植五谷,五谷成熟了,百姓才得到养育。但是人性虽善,还需要教导,如果吃饱了,穿暖了,安逸居住着,却没有受教育,不知礼义,就和禽兽差不多了。圣人所以又担忧这个,于是再命契做司徒的官,教导百姓做人的大道理,使他们知道父子有亲情,君臣有礼义,夫妇有分别,长幼有次序,朋友有诚信。尧并且天天注意:‘劳苦的要慰勉他们,来归的要抚恤他们,反常的要匡正他们,乖违的要匡直他们。这样可以帮助他们坚定自立,扶持他们实践力行,使他们回复本来的善性,了解做人的道理,随时自我检讨,而有高度的警觉,并且常常加以恩惠,使他们知道政府的德意。’圣人忧虑百姓是这样子的,哪里有工夫去种田呢?尧只以得不着舜为自己的忧虑,舜又以得不着禹和皋陶为自己的忧虑。至于仅以百亩田地耕不好为自己的忧虑,只是农夫罢了。分给人的财物叫作惠,教导人为善叫作忠,替天下求得一个贤圣的国君叫作仁。所以说把天下让给人很容易,替天下求得一个贤圣的国君就困难了。孔子曾说:‘伟大啊!尧做君上!只有天是最伟大的,独有尧能效法它,他的德量是那样宽大和深远,百姓要想称赞他,简直无从说起。真是不愧做君上啊!也只有舜,他的德行那样崇高伟大!他虽有天下,把天下治理好,还像和他不相关似的。’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没有处处用他的心思吗?只是不用在耕田上罢了。我只听说用中国礼义去教化蛮夷的人,没有听说反被蛮夷习俗同化的。你的老师陈良,原生在蛮夷的楚国,他信服周公孔子的道理,特地来北方的中国学习。北方的学人,没有一个超过他的,真算是豪杰之士了。你们兄弟二人,师事他好几十年,现在老师一死就背弃他了。从前孔子去世,过了三年以后,弟子们守孝期满,皆收拾行李将要回家,于是向子贡揖别,仍旧相对哭泣,都哭不出声音来,才分别归去。子贡送别后,仍回到坟场上小屋子里,又独自住了三年才回家去。后来,子夏、子张、子路因有若举止风度很像孔子,想用侍奉孔子的礼仪去侍奉他,并且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可。夫子的道德,像江汉的水洗涤过,又像秋天的骄阳曝晒过,那种光辉皎洁,是不可复加了,还有谁能比得上呢?’现在这许行,是个南方的蛮子,生来就是一只鸟的恶舌,开口就毁谤古先圣王的大道理,你违背你的老师而去跟他学,也和曾子大不同了。我只听说鸟儿从幽谷中飞出,迁移到乔木上了,却没有听说有飞下乔木,投入幽谷中的。《鲁颂·宫》说:‘戎狄,应该受到打击;荆舒,应该受到惩戒。’周公正要痛斥他们,你还要跟他们学习,也真是越变越坏了。”陈相说:“如能依照许先生的道理去做,就能叫市场上商品不二价,全国不会作伪,虽令五尺童子到市场去,也不会有人欺骗他。凡是布帛长短相同,价钱就一样;麻缕丝絮轻重相同,价钱就一样;五谷不论稻、黍、稷、麦、菽,只要多少相同,价钱就一样;鞋子大小相同,价钱也是一样。”孟子说:“凡是物品,大小精粗都不一样,本是物品的常情。它的价格相差一倍或五倍,相差十倍或百倍,相差千倍或万倍,你如果想让它整齐划一,这简直是扰乱天下了。倘使粗麻鞋和细麻鞋同价,还有谁愿意再做精细的鞋呢?依照许先生的道理去做,是使天下人跟他作伪呢!哪里能治理国家?”

章旨

此章阐明分工互助之真旨,以辟许行并耕之谬说。并强调“井田”之制、“人伦”之教为仁政之张本。

(五)墨者章

墨者夷之1,因徐辟2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3。”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4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5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人之若保赤子6。’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7。”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8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9也;赤子匍匐10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11;而夷子二本12故也。盖上世13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14之于壑15。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16之;其颡17有泚18,睨而不视19。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20归反蔂梩21而掩之。掩之诚是22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23;为间24,曰:“命之矣25!”

今注

1 墨者夷之:朱注:“墨者,治墨翟之道者。夷姓之名。”

2 因徐辟:徐辟,孟子弟子。“因”,依也。谓依托徐辟。

3 夷子不来:“不,毋也。言我将往见夷子,夷子勿来也。”(王引之说。)赵注:“是日夷子闻孟子病,故不来。”然以王说较长。

4 直:正曲曰直。

5 以薄为其道:“薄”,即薄葬也。朱注:“庄子曰:墨子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是墨之治丧,以薄为道也。”

6 若保赤子:《尚书·康诰》文。孔疏:“言爱养人,若父母之安赤子。子生赤色,故言赤子。”朱注:“此儒者之言也。夷子引之,盖欲援儒而入于墨,以拒孟子之非己。”

7 施由亲始:即施爱由亲始者。盖墨主兼爱,视人之亲如己亲;惟施行之序,由己亲以及他人之亲耳。

8 为若:犹“有若”。

9 彼有取尔:“彼”,指若保赤子语。“取尔”,言别有取意也。

10 匍匐:伏地爬行也。

11 一本:生物各有所本。“本”,根也。树木根核而生,人本父母而生,故曰“一本”。

12 二本:墨家主兼爱,视他人亲如己亲,与儒家之视己亲独亲于他人亲者不同,故孟子讥其二本。

13 上世:谓上古之世。

14 委:弃也。

15 壑:山中沟溪也。

16 蝇蚋姑嘬:“蚋”,音芮,本作蜹,蚊属。“姑”,当读如《左传》“伏己而盬其脑”之盬。(朱骏声说)盬,嚏也。“嚏”,亦作接,接血也。赵注:“嘬,攒共食之也。”

17 颡:音嗓,额也。

18 泚:音此,汗出貌。

19 睨而不视:朱注:“睨,邪视也。视,正视也。不能不视,而又不忍正视,哀痛迫切,不能为心之甚也。”

20 盖:语助词。

21 归反蔂梩:谓归取蔂梩而返也。“蔂”,欙之假借字;土笼也。可以舁土。“梩”,同梠,即锹。可以插地揠土。朱注:“于是归而掩覆其亲之尸,此葬埋之礼所由起也。”

22 掩之诚是:朱注:“此掩其亲者,若所当然,则孝子仁人所以掩其亲者,必有其道,而不以薄为贵矣。”

23 怃然:怅然;茫然自失貌。

24 为间:犹“有间”。有顷之间也。

25 命之矣:朱注:“命,犹赦也。言孟子已教我矣。”

今译

有一个研究墨学的人名叫夷之,由徐辟介绍而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愿意见他,但我今天还有病,等病好了,我将去看他,请夷子不必来了。”改天,夷之又托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今天可以见他了,若不纠正他,儒家之道便不能显扬,我且来纠正他。我听说夷子是信仰墨子学说的,墨氏治理丧事是以简约节俭为原则。夷子想拿这个原则去改变天下的风俗,难道认为不这样薄葬就不贵重吗?但是夷子葬他的父母很丰厚,这是拿他所轻贱的去侍奉父母了。”徐辟把这话告诉夷子。夷子说:“儒家的说法,古代的圣王保护百姓,就像保护赤子一样。《尚书·康诰》上这话怎么讲的呢?依我的意思,觉得人类的爱,是没有等第的差别;不过施行起来,先从父母开始。”徐辟又将夷子的话告诉孟子。孟子说:“那夷子真以为人亲爱兄之子,就像亲爱他邻居赤子一样吗?要晓得《尚书》上的话另有他意:譬如赤子无知,将要爬行到井里去,这不是赤子的罪,可见赤子无知,须靠父母保护。这和百姓无知,须靠君上保护一样。而且上天生物,只使他独亲其一本所生的,不料夷子亲爱世人,如同亲爱己之父母,竟有二本了。在那上古时代,常有不葬父母的,父母一死,他就抬了尸体抛弃在涧坑里。过了几天,经过那边,忽然看见狐狸吃那尸身的肉,蝇蚊吸吮那尸身的血,他的额头上不觉出汗,只斜着眼睛,不忍正视。这出汗,不是为了别人出的,是从内心愧悔而出的。于是,急急回家去拿了土笼和木锹来,把尸体掩埋好了。这掩埋,实在是应该做的。所以孝子仁人厚葬他的父母,也必有他的道理了。”徐辟又将这些话告诉夷子。夷子心里怅然,过了半晌,才悟道:“孟子已经指教我了。”

章旨

此章阐明儒道在由一本而推恩,以辟墨家兼爱之流弊。

(六)陈代章

陈代1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2。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3。’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4,招虞人5以旌;不至6,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7。’孔子奚8取焉?取非其招9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10使王良11与嬖奚乘12;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13曰:‘天下贱工14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15。’强而后可。一朝16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17。’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18,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19,一朝而获十。诗20云:“不失其驰21,舍矢如破22。”我不贯23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24;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25,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26,何也?且子过矣!枉己27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今注

1 陈代:孟子弟子。

2 宜若小然:“宜”,犹殆也;似也。“小”,小节。谓似拘小节也。

3 枉尺而直寻:朱注:“枉,屈也。直,伸也。枉尺直寻,犹屈己一见诸侯,而可以致王霸,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说文》:“度人之两臂为寻,八尺也。”

4 田:猎也。

5 虞人:守苑囿之吏也。

6 不至:赵注:“招之当以皮冠;而以旌,故不至。”《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文与孟子所记微异。

7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赵注:“志士,守义者也。君子固穷,故常念死无棺椁没沟壑而不恨也。勇士,义勇者也。元,首也。以义,则丧首不顾也。”朱注:“二句乃孔子叹美虞人之言。”

8 奚:何也。

9 非其招:以旌招不以皮冠,乃非礼之招也。

10 赵简子:晋大夫赵鞅也。

11 王良:晋大夫邮无恤,善御者。

12 与嬖奚乘:嬖奚,简子幸臣。“与”,为也。“乘”,驾车。谓为嬖奚御也。

13 反命:返告简子。“反”,同返。“命”,犹告也。

14 贱工:谓最拙笨之技师。下文“良工”,即谓最高明之技师。此皆指御者。

15 请复之:请王良再为之驾车出猎也。

16 一朝:朱注:“自晨至食时。”即言“一早晨”。

17 使掌与女乘:“掌”,专主也。谓使王良专为汝驾驶也。

18 范我驰驱:“范”,法度。“我”,语词。谓依照法度驾驶也。

19 诡遇:赵注:“横而射之曰诡遇。”“诡”,违也。谓违御法以射禽也。盖古人禽在前来者,不逆而射之;旁去,又不射;唯背走者,顺而射之,是为应礼之射也。

20 诗:《小雅·车攻》之篇。

21 不失其驰:朱注:“言御者不失其驰驱之法。”

22 舍矢如破:“舍”,同射。“舍矢”,发箭也。“如”,犹而也。(王引之说)谓发箭神速,一发即中也。

23 不贯:不习惯也。“贯”,同惯。

24 比:读庇。阿党也。

25 丘陵:小山冈。比喻多也。

26 彼:指诸侯。

27 枉己:赵注:“修礼守正,非招不往,枉道富贵,君子不许。”胡毓寰云:“儒家言治,主正己而正人。《论语·子路》篇:‘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与此同旨。”

今译

陈代问孟子:“夫子不肯轻见诸侯,在我看来,似乎拘守小节的样子。如果现在见了他们,得着行道的机会,大的可达成王业,小的也可达成霸业。而且《志书》上说:‘受屈一尺,就可伸展八尺。’似乎很可以做的。”孟子说:“当初齐景公打猎,派人拿招大夫的旌节,去叫管理苑囿的虞人;虞人不肯来,景公因他违命,就想杀他。孔子听见这事,反称赞虞人说:‘志士不怕被饿死在沟壑,勇士不惧抛掷他头颅。’孔子于这有什么取义?是取其不用招他的礼节,他就不去了。如果不等诸侯来礼聘,就自己去求见,那算什么呢!‘受屈一尺,伸展八尺’的话是从逐利来说的。如果只从逐利说,那委屈了八尺,仅伸展一尺,虽是有利,难道也是可以做的吗?从前赵简子让王良替他宠幸的家臣嬖奚驾车出猎,整天没有射着一只鸟兽,嬖奚回来告诉简子说:‘他是个最笨拙的御者。’有人把这话传给王良,王良说:‘请再驾驶一次。’嬖奚最初还不肯,再三勉强,他才答应。哪晓得一早上的工夫,就射获十只鸟兽。嬖奚又回来告诉简子说:‘他是个最精干的御者。’简子说:‘我叫他专门替你驾驶。’于是告诉王良,王良不肯,说道:‘我替他驾驶,依照驰驱的法度,一天里却没射着一只鸟兽。后来再替他驾驶,不依照规定,斜对着鸟兽横冲去,一个早上就射到十只鸟兽。《诗经》上说:“驾车人不失去驰驱的法度,射手一发箭就能中的。”我不习惯替这种不守规矩的小人驾驶,请让我辞掉这个职务。’这样来看,驾驶的人,尚且觉得讨好射手是羞耻的,由于讨好而可以射得鸟兽,虽是堆起来像丘陵一般的高,也是不肯做的。凡是枉屈自己正道的人,从来没有纠正别人的资格啊!”

章旨

此章强调君子守身以正,不可枉己从人。

(七)景春章

景春1曰:“公孙衍2、张仪3,岂不诚大丈夫4哉!一怒而诸侯惧5;安居而天下熄6。”孟子曰:“是7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8也,父命之9;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10,必敬必戒11,无违夫子12。’以顺为正者13,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14;立天下之正位15;行天下之大道16。得志,与民由之17;不得志,独行其道18,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9。此之谓大丈夫!”

今注

1 景春:赵注:“孟子时人,为纵横之术者。”

2 公孙衍:名衍,姓公孙。魏人。在魏为犀首之官,故又号犀首。与张仪不善,仪卒,遂入秦为相,佩五国相印,为约长。

3 张仪:魏人。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成,入秦为秦惠王相,破纵约,使诸侯连横事秦。

4 大丈夫:今语“伟大之人物”。

5 一怒而诸侯惧:朱注:“怒则说诸侯使相攻伐,故诸侯惧也。”

6 安居而天下熄:赵注:“安居,不用辞说,则天下兵事熄也。”

7 是:此也,指衍仪辈。

8 冠:读贯。谓加冠于首也。古礼:“男子二十始冠,是谓成人。”

9 父命之:古时男子“冠”,父主其事,故曰“父命”。“命”,告戒也。女子“嫁”,母主其事,故曰“母命”。此乃喻辞。盖言父命:以义为正;母命:以顺为正。暗讥衍、仪等,皆妾妇之道。

10 女家:“女”,同汝。朱注:“女家,夫家也。妇人内夫家,以嫁为归也。”

11 戒:慎也。

12 夫子:指丈夫。

13 以顺为正者:胡毓寰云:“孟子以女子于夫,以顺为正;臣之于君,则以义为归。而公孙衍、张仪之徒,阿顺诸侯以取权位,不知以义事君,是妾妇之道也,焉得为大丈夫乎?”

14 广居:仁也。

15 正位:礼也。

16 大道:义也。赵注:“广居,谓天下也。正位,谓男子纯乾正阳之位也。大道,仁义之道也。焦循《正义》曰:赵氏以广居为天下,则居天下之广居,即谓人生天地间也。天地之间至广大,随在可以自得,必以富贵而婉顺求之,是天下至广,而所营至狭矣。《易·家人·彖传》云:‘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内则囿于一家,外则周乎天下,故居天下之正位也。《说卦传》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分阴分阳,迭用柔刚。’异乎妾妇之徒以柔顺为道,故为大道也。”

17 与民由之:朱注:“推其所得于民也。”即使民共由此道。

18 独行其道:朱注:“守其所于己也。”即安贫乐道,守之不失其志。

19 富贵不能淫三句:朱注:“淫,荡其心也;移,变其节也;屈,挫其志也。”

今译

景春说:“像公孙衍、张仪这样的人,岂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各国诸侯都会惧怕;他们安居家中,天下的战争就停止。”孟子说:“这种人怎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到了成年加冠时,父亲训诫他:‘要做个好丈夫!’女子到了出嫁时,母亲告诫她:‘要做个好媳妇!’临行送到门,又特别提醒说:‘现在去到你夫家,必当孝敬公婆,尊重丈夫,随时小心,不可违拗。’这拿顺从作为正当的,是做妾妇的道理!那公孙衍、张仪,柔媚得像没有骨头似的,专做逢迎诸侯的工作,窃取禄位,怎能算是大丈夫呢?居心仁慈,是住在天下最宽舒的住宅;循规守礼,是站在天下最中正的地位;笃行守义,是走在天下最正大的道路上。得了志,就领导百姓一起这样做;不得志,就独自实践他所守的正道。虽是富贵,不能摇荡他的心意;贫贱,不能改移他的节操;威武,不能挫折他的志气。这样的人,才叫作大丈夫!”

章旨

此章言领袖群伦之大丈夫,是不淫、不移、不屈,而能负全民责任之君子。

(八)周霄章

周霄1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2曰:‘孔子三月3无君4,则皇皇如5也;出疆6必载质7。’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8。’”“‘三月无君则吊!’不以9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10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11;夫人蚕缫12,以为衣服13。牺牲不成14,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15,则亦不祭。’牲杀16,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17。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18;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19;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20,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21;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22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23;不由其道而往者,与24钻穴隙之类也。”

今注

1 周霄:魏人。《战国策·魏策》:“魏文子田需周霄相善,欲罪犀首。”周广业云:“田需犀首,皆秦惠王时,故霄得问于孟子也。”

2 传:古典籍之通称。

3 三月:古人尝举“三”“五”“七”“九”等字,皆指多数。故赵注:“三月,一时也。”

4 无君:朱注:“谓不得仕而事君也。”

5 皇皇如:犹惶惶然。孔疏:“犹栖栖也。”谓心有所求而不得之状。

6 出疆:朱注:“谓失位而去国也。”

7 质:同贽。亦作挚。《仪礼·士相见礼》:“挚,冬用雉,夏用腒(干雉)。”郑注:“挚,所执以至者。君子见所尊敬必执挚以将其厚意也。士执用雉。”故朱注:“所执以见人者。如士则执雉也。出疆载之者,将以见所适国之君而事之也。”

8 吊:哀伤也。

9 以:同已,甚也。郑注:“已,犹太也。”

10 礼:《礼记》。

11 诸侯耕助,以供粢(音资)盛:《礼记·祭统》:“诸侯耕于东郊,以共(供)齐(粢)盛。”赵注:“诸侯耕助者,躬耕劝率其民,收其藉助,以供粢盛。”按:“助”,藉田也。藉,通值。古天子,诸侯所耕者,虽秉耒躬耕,不过三推而已,皆借民力而为之,故名。朱注:“黍稷曰粢,在器曰盛。”

12 蚕缫:养蚕以缫丝。“缫”,音搔。

13 衣服:祭服也。

14 不成:赵注:“不实肥腯也。”谓不肥而瘠。

15 惟士无田:“田”,圭田也。赵注:“惟,辞也。言惟绌禄之士无圭田者不祭。”

16 牲杀:“牲”,牺牲也。牛羊之属,宰之供祭祀者。盖牲必特杀,故曰杀。

17 宴:飨也。按古礼祭祀毕,则烹祭以宴宾客也。

18 士之仕也二句:赵注:“孟子言仕之为急,若农夫不可不耕。”按:儒家常以仕为职业,士之学,目的多在仕,故《论语》有“学而优则仕”语。此以仕比之农耕,即显然以仕为衣食矣。本书《万章篇》云:“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亦斯旨也。

19 晋国,亦仕国也:朱注:“仕国,谓君子游宦之国。”盖韩赵魏分晋,魏为三晋之一。周霄魏人,故举晋为问也。

20 难仕:不易出仕也。赵注:“君子务仕,思播其道,达义行仁,待礼而动。苟容干禄,逾墙之女,人之所贱,故弗为也。”胡毓寰云:“难仕,隐指孟子。儒家虽以仕为业,惟出处去就,又须以义为归。故孟子不愿己轻见诸侯,欲诸侯来就见,以崇其宿儒身份。因此,所至难得为仕机会,故周霄讽之如此。”

21 室:妻室。朱注:“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

22 媒妁:“媒”,谋也。“妁”亦媒也。《说文》:谋合二姓之可否。今言婚姻介绍人。

23 又恶不由其道:“恶”,耻也,读去声。胡毓寰云:“旧时以婚姻为人伦之正,惟自择而私从,则社会贱之,孟子以此为喻,言仕本正也,惟不由其道而往者,犹男女私情窃视之类也。故君子恶之。”

24 与:犹如也。又通举,皆也。

今译

周霄问孟子说:“古时候的君子出来做官吗?”孟子说:“自然会出来做官。古书上说:‘孔子三个月不做官,没有君主去侍奉,心里便惶惶不安起来,离开国境,将往他国时,车上必带着贽见的礼品。盼望在他国得到官爵。’公明仪说:‘古时候的人,三个月找不到君上侍奉,就感到伤心了。’”周霄说:“三个月没有君上侍奉,就要感到伤心,这不免太急了吧?”孟子说:“士失去职位,如同诸侯失去国家一样。《礼经》上说:‘诸侯亲耕祭田,用来做祭祀的米谷;夫人亲自养蚕缫丝,用来做祭祀穿的礼服。假如祭祀的三牲不够肥壮,粢盛不够清洁,礼服不够完备,就不敢举行祭祀。要是士失去职位,没有了祭田,也就不能举行祭祀。’特杀的牺牲、祭祀的器皿、应穿的礼服,皆不能齐全,便不敢举行祭礼,也就不敢举行宴会了!这样还不够伤感吗?”周霄说:“出了国境,车上一定带着贽见的礼品,是什么缘故?”孟子说:“士人出来做官,如同农夫耕田一样,农夫难道因走出国境,就抛弃了他的耒耜吗?”周霄说:“我们过去的晋国,也是君子出来做官的国家,没有听说想出来做官有这样急切,既然士人想做官如此急切,那么君子却不肯轻易出来做官,又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男孩生下来,就希望将来替他娶个妻室;女孩生下来,就希望将来替她找个夫家。这种父母的心,是人人都有的。如果不等父母的命令、媒人的撮合,就把墙壁挖出孔穴,互相偷看,甚至跳越过墙头,共同私奔,恐怕父母和全国的人都要看不起他们了。古时候的君子未尝不想做官,却怕不依正道,不依正道去见诸侯,皆是挖壁跳墙的一类了。”

章旨

此章言君子不枉道而仕。

(九)彭更章

彭更1问曰:“后车2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3于诸侯,不以泰4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5,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6,以羡7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8;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9,皆得食10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11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仁义哉?”曰:“梓匠轮舆,其志12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13!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14。”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15,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今注

1 彭更:孟子弟子。

2 后车:弟子随从于后,所乘之车也。

3 传食:“传”,客馆。犹今之宾馆,或招待所。焦循《正义》:“传食,谓舍止诸侯之客馆而受其饮食也。”

4 以泰:“以”同已,甚也。“泰”,奢也。“以泰”,太过分也。

5 无事而食:“事”,职也,功也。“无事而食”,犹言无职而食人禄也。

6 通功易事:孙奭疏:“盖所作未成则谓之事;事之成,则谓之功。”朱注:“谓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

7 羡:余也。

8 农有余粟,女有余布:焦循《正义》:“女以所余之布,易农所羡之粟,两相补则皆无不足;惟两不相补,则各有所余,斯各有所不足矣。”

9 梓匠轮舆:赵注:“《周礼》,攻木之工七,梓匠轮舆是其四者。”朱注:“梓人,匠人,皆木工也。轮人,舆人,皆车工也。”

10 食:读寺。以食与人也。以下“食”于子,可“食”而食,“食志”“食功”“食之”,皆读寺音。

11 待:备也。谓守护先生之道,以备后之学者有所遵循也。

12 志:心之所向往,即心愿也。

13 子何以其志为哉:为下省一“言”字。即“子何以其志为言哉”。

14 食志:胡毓寰云:“孟子主食功,彭更主食志。极端言之。则食功者,不问其志是否为食,惟有功则食之。食志者,不问其有功与否,惟志于食则食之。”又云:“孟子以为治仁义者,可为人师范,有功文化传播,犹工人为器备用,并非无事而食于人也。”按:孟子平生抱负,重在有益于人类,人世间孰有逾于圣人立德立言立功哉!

15 毁瓦画墁:杜预注:“毁,坏之也。”俞樾曰:“画,当读为划。《说文》:‘刉,划伤也。’墁,,古字通用。《说文》:‘,衣车盖也。’画者,划伤其车上之也。毁瓦以治屋言,乃梓匠之事;画墁以治车言,乃轮舆之事。”高步瀛曰:“《说文》字,疑后出字。朱注:‘墁,墙壁之饰也。毁瓦画墁,言无功而有害也。’故解毁坏其屋瓦,划伤其墙饰,亦通。”

今译

彭更问孟子说:“后面跟着的车子有几十辆,随从弟子有几百人,每到一国,就接受诸侯的招待,住他的宾馆,吃他的美餐,这未免太过分了吧?”孟子说:“如果不合于道,就是一竹篮饭也不能接受的;合于道,就像舜受尧的天下也不为过分,你以为太过分吗?”彭更说:“不是这样说,我只认为没有功劳而白吃人的饭,是不可以的。”孟子说:“你如不能分工合作,将自家工作的成果和别人家去交换,拿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那么,种田的农夫就空有余剩的米谷,纺织的妇女就空有余剩的布匹。假使他们互通有无,交换成果,那么,虽是木匠和车工,都能够从你这里得到饭吃。何况现在有一个人在家能孝顺父母,出外能恭敬兄长,守护着先王的大道,以备后起的青年,使他们有所遵循和取法。这样的人,反不能在你那儿得到饭吃。你为什么要重视木匠车工而看轻那行仁尚义的君子呢?”彭更说:“木匠和车工,他们本就是靠这个来找饭吃的。君子行仁尚义,他们的心愿也是想借这个来找饭吃吗?”孟子说:“你何必拿君子的心愿来说呢?只要有功劳于你,可以给他饭吃,就给他吃是了。而且,你是为了他的心愿给他饭吃呢?还是为了他的功劳给他饭吃呢?”彭更说:“是为了他们的心愿才给他饭吃的。”孟子说:“有个工人在这里,毁坏你的屋瓦,涂抹你墙壁的粉饰,他的心愿是想借这个找饭吃的,那么你给他饭吃吗?”彭更说:“不给他。”孟子说:“那么你不是给有心愿的人吃的,是给有功劳的人吃的。”

章旨

此章言有功之人,皆可食禄,况君子行仁尚义,守先待后,阐扬文化,有功于世道人心至巨,虽传食诸侯,有何不可。

(十)宋小章

万章1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2,与葛3为邻;葛伯放而不祀4。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5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6食。葛伯率其民,要7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8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9曰:‘葛伯仇饷10。’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11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12;十一征13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14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15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16。’‘有攸不惟臣17,东征,绥18厥士女。匪厥玄黄19,绍我周王见休20,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21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22,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23而已矣!太誓24曰:‘我武惟扬25,侵于之疆26。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27。’不行王政云尔28;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今注

1 万章:孟子弟子。

2 亳:商汤所都,在今河南商邱县。一说在今河南偃师县或济阴县。

3 葛:夏之诸侯,嬴姓之国,伯爵。葛伯国在今河南宁陵县。

4 放而不祀:赵注:“放纵无道,不祀先祖。”

5 遗:读去声。送也,与也。

6 馈:饷也。馈食,以食与人。馈食,酒食,箪食之“食”,皆读寺音。

7 要:读邀。中途拦截之也。

8 授:与也。

9 书:伪《古文尚书·商书·仲虺之诰》篇。

10 葛伯仇饷:言葛伯与饷为仇也。焦循《正义》曰:“《左传·桓公二年》云:怨耦曰仇。是仇为怨也。葛伯不当怨饷者。云仇饷,是谓其杀童子,使饷者仇怨也,不云饷者仇葛伯,而云葛伯仇饷,古人属文每如是也。”江氏《尚书集注》章疏云:“谓葛伯杀饷者,是仇此饷者也。”

11 匹夫匹妇:谓庶人也。庶人无妾媵,惟夫妇相匹偶也。

12 载:始也。

13 征:上伐下也。

14 芸:除草也。又作耘。

15 书:亦伪《古文尚书·商书·仲虺之诰》篇文。《梁惠王篇》亦引之。唯“无罚”作“有苏”,文稍异。按王鸣盛《尚书后案》曰:“其苏,无罚互异,乃古人引经不拘处;犹上文易‘一’为‘始’,易始为‘载’耳。”

16 无罚:谓免暴君滥用刑罚也。

17 有攸不惟臣:“攸”,所也。“惟”,朱注作“为”。“惟”“为”古通。言“有所不为臣”。

18 绥:抚也,安也。

19 匪厥玄黄:“匪”,同篚。似竹箧,如今之竹篮。“方曰筐,圆曰匪。”“玄黄”,币帛也。《逸周书》:“实玄黄于匪。”段注:“古盛帛,必以匪。”盖匪为士女所以盛玄黄之币帛也。

20 绍我周王见休:“绍”,继也,事也。休,同庥,福禄也。谓继续侍奉周王而受其庇荫以获恩惠。

21 实:充满也。

22 君子、小人:“君子”,指在位者。“小人”,指百姓。朱注:“谓细民也。”

23 取其残:“取”,捕取。“残”,害也,贼也。谓捕取其残害百姓者诛之。

24 太誓:伪《古文尚书·周书》之篇也。朱注:“谓与今《书》文亦小异。”

25 我武惟扬:“我”,武王自谓也。言我武王威武奋扬。

26 侵于之疆:“之”,其也。谓侵入纣疆而讨伐之。

27 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朱注:“取其残贼,而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比于汤之伐桀又有光焉。引此以证上文取残之义。”吴辟畺曰:“于汤有光者,盖言武之除暴安民,绍汤之迹,于汤亦有光也。”

28 云尔:语已词。又“尔”,犹“而已”也。(王引之说)

今译

万章问道:“宋国是个小国,现在想施行王政,齐楚两个大国起了忌妒心要来攻伐,它该怎么对付呢?”孟子说:“当初商汤住在亳邑,和葛国为邻,葛伯放纵无道,不祭祀祖先,汤即派人去问他说:‘为什么不祭祀祖先?’葛伯说:‘因为没有供祭祀用的三牲。’汤即派人送他牛羊,葛伯就把牛羊杀了吃了,也不用来祭祀。汤又派人去问他说:‘为什么不祭祀祖先?’葛伯说:‘因为没有供给祭祀的米谷。’汤就叫亳邑强壮的百姓去替他耕田,让老弱的百姓送饭给耕田人吃。葛伯却领着自己的百姓在路上截拦住送饭的人,抢夺那有酒和饭菜的。如果不肯给,便把他们杀死。有个小孩子拿饭和肉送给耕种人吃,也被葛伯杀死,抢去他的饭和肉。《书经》上说:‘葛伯把送饭的人当仇敌。’汤因为他杀死这个孩子,就带领军队去征伐他。天下的百姓都说:‘汤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是替无辜的百姓报仇啊!’汤第一次征伐就从葛国开始。前后共有十一次出征:他向东方去征伐,西夷人就抱怨;向南方去征伐,北狄人就抱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天下的百姓仰望汤,就像大旱天气盼望及时雨一样。汤军队所到的地方,市场上做生意的人,并不中途停止;田间除草的人,仍然不改变他们的工作;汤不过杀戮那些残暴的国君,安抚那些受苦难的百姓,好比应时雨似的。因此,百姓皆大欢喜!所以《书经》上说:‘等候我君,我君一来,就不再受残暴的虐待了。’又说:‘有些诸侯,助纣为虐,不肯做周朝的臣子,武王就领兵向东征伐,安抚那些受苦难的男女百姓,这些男女百姓,把他们黑色的、黄色的绸帛装在竹篮里,来欢迎说:“我们要继续来侍奉我们的周王,受他的庇荫,更乐意归顺伟大的周国。”’当时,商朝的官吏用黑色和黄色的绸帛装在竹篮里,迎接武王的官吏;商朝的百姓用竹篮盛了饭菜,用壶装了酒浆,来迎接武王的士卒,因为武王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只除去残害他们的暴君罢了。《太誓》篇说:‘我武王威武奋扬,攻伐商纣的疆土,只除去那残害百姓的暴君,杀伐的武功,因此张大起来,比之商汤讨伐夏桀,更有光彩呢!’这样看来,宋君只是不能施行王政罢了。如能施行王政,天下的百姓,都抬起头来仰望他,都要尊奉他做君长,齐楚两国虽然强大,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章旨

此章言修德无小,暴慢无强,然必仁如汤武,天下百姓,始真归服。

(十一)戴胜章

孟子谓戴不胜1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2?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3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4之,虽日挞而求其齐5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6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7,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8善士9也,使之居于王所10。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11?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12如宋王何!”

今注

1 戴不胜:宋臣。

2 与:同欤。

3 傅:教也。本作师傅,此处作动词用。

4 咻:喧扰也。

5 齐:说齐语也。

6 庄岳:皆齐之国都街里名。

7 楚:说楚语也。

8 薛居州:亦宋臣。

9 善士:善人;好人。

10 居于王所:“居”,处也。“所”,处所。谓处于王之左右也。

11 王谁与为不善:即“王与谁为不善”。

12 独:犹将也。(王引之说)

今译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想你的王全做好吗?我明白告诉你:譬如有楚国大夫在这里,要他的儿子学齐国语,你说,是请齐国人教他呢?还是请楚国人教他呢?”戴不胜说:“当然是请齐国人教他。”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许多楚国人在旁边用楚国话喧扰他,就是天天鞭打他,要他说齐国话,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把他送到齐国都城的庄街和岳里去,住了几年后,就是天天鞭打,要他仍旧说楚国话,也是不可能的。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要他时时在王的左右,劝王施行仁政。但是在王左右的人,不论年纪的大小、地位的尊卑,都是同薛居州一样,王还和谁去做坏事呢?在王左右的人,不论年纪的大小、地位的尊卑,都不和薛居州一样,王还和谁去做好事呢?只有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章旨

此章强调环境移人之易,谚语云:“白沙在涅,不染自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人臣欲匡正其君,必多引进贤士,以成治功。

(十二)不见章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1?”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2。段干木3逾垣而辟4之,泄柳5闭门而不内6:是皆已甚7。迫8斯可以见矣。阳货9欲见孔子10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11孔子之亡12也,而馈13孔子蒸豚14。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15,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16,病于夏畦17。’子路曰:‘未同而言18,观其色赧赧然19,非由20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21,可知已矣。”

今注

1 何义:于义何所取。盖公孙丑屡见孟子因诸侯之聘而不见,故发此问。

2 不为臣不见:朱注:“不为臣,谓未仕于其国者也。”

3 段干木:复姓段干,名木。魏文侯时人。焦循《正义》曰:“《史记·老子列传》云: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段干应是魏邑名。而《魏世家》有段干木、段干子,《田敬仲完世家》有段干明,疑三人是姓段干也。本盖因邑为姓。……《魏世家》云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张守节《正义》引皇甫谧高士传》云:木,晋人也,守通不仕。魏文侯欲见,造其门,干木逾墙避之,文侯以客礼待之。《吕氏春秋·下贤》篇云: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然则其始逾垣避,其后亦见矣。”

4 辟:同避。

5 泄柳:鲁缪公时之贤人。

6 内:同纳。

7 已甚:过甚也。

8 迫:切也。朱注:“谓求见之切也。”

9 阳货:即阳虎,为季氏家臣。

10 欲见孔子:朱注:“欲孔子来见己也。”《论语·阳货》篇:“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时孔子,士也。

11 瞰:望也,伺也。有从远处窃视意。

12 亡:不在家也。

13 馈:赠也。

14 蒸豚:即蒸熟之小猪。

15 先:朱注:“谓阳货先来加礼也。”

16 胁肩谄笑:赵注:“胁肩,竦体也。谄笑,强笑也。”

17 病于夏畦:谓劳苦过于夏日治畦也。“病”,苦也;劳也。“畦”,犹田也。《说文》:“田五十亩曰畦。”

18 未同而言:朱注:“与人未合,而强与之言。”赵注:“未同,志未合也。”

19 赧赧然:朱注:“惭而面赤之貌。”

20 由:赵注:“由,子路名。子路刚直,故曰非由所知也。”

21 君子之所养:赵注:“君子养正气,不以邪入也。”“养”,谓修养自身也。言君子不为谄媚之态轻见权贵也。

今译

公孙丑问孟子道:“夫子不肯去求见诸侯,是什么意思?”孟子说:“古时候的士人不在这个国家做臣子,就不见他的君,像段干木不做魏文侯的臣子,所以跳出墙头避开文侯的访问;又像泄柳,他不做鲁缪公的臣子,所以缪公来见他,他便关着门拒绝不见,这都太过分了。他们来意如此恳切,也就可以见了。从前阳货想要孔子去见他,又怕人家批评他没有礼貌。因想起《礼经》上说:‘大夫有礼物赐给士人,若士人出外,没能在家接受,就要往大夫家拜谢。’于是阳货就趁孔子不在家的时候,送给孔子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察知他的意思,也探听阳货不在家时,去拜谢他。这个时候,阳货先来拜访,孔子又怎能避不相见呢?曾子说:‘耸着两肩,勉强做着谄媚的笑容,这劳苦要超过夏天种田的人。’子路说:‘彼此志趣不相投合,却勉强同他说话,看他面红耳赤的惭愧样子,这到底为了什么,真不是我仲由所能了解的!’从这几个人的言行看来,君子平日修养些什么便可知道了。”

章旨

此章申明不见诸侯之义,并引古君子为证,而以孔子“中道”为依归。

(十三)戴盈章

戴盈之1曰:“什一2,去关市之征:今兹3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4,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5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6。’曰:‘请损7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8速已矣,何待来年?”

今注

1 戴盈之:宋大夫,即戴不胜。不胜名,盈之字也。

2 什一:计十分取一也。赵注:“欲使君去关市征税,复古行什一之赋。”孟子平生力主什一之赋。详见《滕文公篇》第三章及《梁惠王篇》第十二章。

3 今兹:今年也。《左传》杜注:“今兹此岁。”《公羊传》何注:“新生草也。一年草生一番,故以兹为年。”

4 已:止也。下文同

5 攘:盗也。《淮南子》引《论语》“其父攘羊”。高注:“凡六畜自来而取之曰攘之。”朱注亦云:“物自来而取之也。”

6 君子之道:谓君子当以义取。若以不义取,即非君子之道。

7 损:减也。

8 斯:则也。犹即也。

今译

宋国大夫戴盈之问孟子:“我们想遵照夫子的意见,实行古代十分中取一的税法,并且要免去关卡和市场上的捐税。但是今年还不能做到,只得先减轻些,等到明年再废止(现行的税制),夫子以为怎么样?”孟子说:“譬如现在有个人,每天盗取邻家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君子的行为。’他说:‘既是如此,请让我减少些,改为每月盗取一只鸡,等到明年才停止。’如果晓得这事不合理,就该赶快停止,何必要等到明年。”

章旨

此章言见非义之事,即应加速改去,不可推诿延宕。

(十四)好辩章

公都子1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2;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3也!天下之生4久矣;一治一乱5。当尧之时,水逆行6,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7。民无所定8,下者为巢9,上者为营窟10。书11曰:‘洚水警余12。’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13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14。水由地中15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16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17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18,坏宫室19以为污池20,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21,)园囿,污池,沛泽22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23。三年,讨其君;驱飞廉24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25。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26曰:‘丕显27哉,文王谟28!丕承29哉,武王烈30!佑启我后人31,咸以正无缺32。’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33。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34。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35!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36,处士横议37。杨朱38墨翟39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40,是无君也;墨氏兼爱41,是无父也。无父无君42,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43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44,吾为此惧,闲45先圣之道,距46杨墨,放47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48。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49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50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51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52。’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53。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54,圣人之徒也。”

今注

1 公都子:孟子弟子。

2 好辩:喜好与人争辩是非。

3 不得已:谓不得已而辩,非好也。盖孟子欲扶持世道人心,发扬儒家仁爱精神,故不得已也。

4 天下之生:朱注:“生,谓生民也。”赵注:“生民以来也。”

5 一治一乱:吴闿生曰:“一治一乱,止言治乱循环,非彼即此。豪杰生此间,不得不以民物自任耳。”

6 水逆行:朱注:“下流壅塞:水倒流而旁溢也。”

7 蛇龙居之:赵注:“水生蛇龙,水盛,则蛇龙居民之地也。”

8 民无所定:赵注:“民患水,避之,故无定居。”

9 下者为巢:赵注:“卑下者,于树上为巢。”即架屋于树上而居也。

10 营窟:窟穴也。《礼记·礼运》:“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孔注疏:“冬则居营窟者,营累其土而为窟。地高则穴于地;地下则窟于地上,谓于地上累土而为窟。”《说文》:“营,帀居也。”段注:“帀居,谓围绕而居。如市营曰圜,军垒曰营,皆是也。”是聚族围绕而居之穴窟。

11 书:赵注:“《尚书·逸篇》也。”按:今伪《古文尚书·大禹谟》有此文。

12 洚水警余:今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作“降水儆予”。赵注:“水逆行,洚洞无涯,故曰洚水。”“洚水”,即洪水。朱注:“此一乱也。”

13 掘地:掘去壅塞之泥土。

14 菹:读聚。赵注:“泽生草者也。”

15 地中:对地上言。谓低于平地之河流也。

16 险阻:朱注:“谓水之泛滥也。”

17 平土:即平地。水患消除,百姓从此安居乐业。朱注:“此一治也。”

18 暴君代作:“暴”,虐乱也。谓夏太康、孔甲、履癸、商武乙之类。“代作”,谓更代而起,非一君也。

19 宫室:《说文》:“宫,室也。”古代宫室无别,即民居也。

20 污池:蓄水池。

21 邪说暴行又作:此与下文句复,似衍文。

22 沛泽:大泽也。水草交厝(通杂错之错)之地。朱注:“自尧舜没至此,治乱非一,及纣而又一大乱也。”

23 奄:朱注:“奄,东方之国,助纣为虐者也。”

24 飞廉:亦作蜚廉。纣之谀臣。

25 灭国者五十:赵注:“灭与纣共为乱政者五十国也。奄,大国,故特伐之。”

26 书:赵注:“《尚书·逸篇》也。”按:今伪《古文尚书·君牙》篇有此文。

27 丕显:朱注:“丕,大也;显,明也。”王引之云:“丕,发语声。”下文同。

28 谟:谋也。

29 承:继也。

30 烈:功也。

31 佑启我后人:“佑”,助也。“启”,开也。“后人”,指成、康。

32 咸以正无缺:“咸”,皆。“缺”,亏缺。谓皆依正道而无亏缺也。朱注:“此一治也。”

33 有作:即又作。古“有”“又”通。

34 春秋,天子之事也:赵注:“孔子惧王道遂灭,故作春秋。焦循曰:赵氏佑《温故录》云:‘知春秋莫如孟子。’”胡安国《春秋传》:“春秋,鲁史耳,仲尼就加笔削,孟氏目为天子之事者,周道衰微,乾纲解纽,乱臣贼子,接踵当世:仲尼假鲁史以寓王法,拨乱世,反之正,其大要则天子事也。”天子,周天子也。

35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赵注:“知我者,谓我正纲纪也。罪我者,谓时人见弹贬者。”朱注:“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厚典、庸礼、命德、讨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谓此书之作,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为后世虑,至深远也。罪孔子者,以谓无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愚谓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是亦一治也。’”按温晋城曰:周自迁而后,王纲解纽,史臣失职,社会是非,湮而不彰。孔子目睹狂澜之将倒,乃不避无位之猜嫌,一字褒贬,即成千秋定论,中国社会之能维持至今不坠者,孔子之力也。春秋不特为当时乱臣贼子惧,且益为今日之乱臣贼子惧。

36 诸侯放恣:“恣”,纵也。不守法度曰“放恣”。战国之际,七国诸侯皆僭称王,目无天子,故曰放恣。

37 处士横议:未仕之读书人曰“处士”,“横”,读去声,放纵也。“横议”,谓放言纵论而违正道也。

38 杨朱:字子居。战国卫人。后于孔子,先于孟子。倡为我主义,其书不传。今有《伪列子·杨朱》篇。

39 墨翟:鲁人。有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今存《墨子》五十二篇中多残缺。

40 杨氏为我:其学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乃极端个人主义者。

41 墨氏兼爱:其学说:“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盖以爱人与爱己无差等,即亲疏不分。此乃极少数人可行,与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旨相违。

42 无父无君:朱注:“杨朱但知爱身,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故无君。墨子爱无差等,而视其至亲,无异众人,故无父。无父无君,则人道灭绝,是亦禽兽而已。”

43 充塞:阻塞也。

44 人将相食:朱注:“孟子引仪之言,以明杨墨之道行,则人皆无父无君,以陷于禽兽,而大乱将起,是亦率兽食人,而人又相食也。此又一乱也。”

45 闲:习也。

46 距:同拒。排抵。

47 放:摒也。朱注:“驱而远之也。”

48 作于其心……害于其政:此节已见《公孙丑篇·加齐章》。惟文有小异。朱注:“作,起也。事,所行。政,大体也。孟子虽不得志于当时,然杨墨之害,自是灭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赖以不坠;是亦一治也。”而赵注亦云说与上篇同。焦循《正义》曰:“上篇养气章也。彼云生于心,此云作于此心,彼云发于其政,此云作于其事,彼先言政后言事,此先言事后言政,彼此不同,互相发明,非偶然也。”

49 抑:按也。治也。

50 兼:摒绝也。俞樾云:“兼之言绝也。《考工记·轮人》曰:‘外不廉而内不挫。’郑注:‘廉,绝也。’《说文》作燫,曰:‘火煣车网绝也。’又濂,一曰:‘中绝小水也。’是从兼之字,并有绝义。兼夷狄,盖谓屏绝之也。”

51 诗:《鲁颂·宫》篇。解见《滕文公篇·神农章》。

52 承:当也。

53 以承三圣者:朱注:“承,继也。三圣:禹、周公、孔子也。”

54 能言距杨墨者:“言”,发为正论也。朱注:“孟子既答公都子之问,而意有未尽,故复其言。盖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

今译

公都子问孟子说:“外人皆说夫子喜欢辩论,请问是什么缘故?”孟子说:“我哪里是喜欢辩论呢,我实在出于不得已!天下自有生民以来,年代很久远了,一代的平治,必有一代的混乱。尧的时候,水势倒流,漫溢了全国,龙蛇占住各处,百姓没地方安身,所以在低下地方,就架木为巢,住在树上;在高处的地方,就挖掘窟穴,聚族环居。《书经》上说:‘舜道:天用洚水来警诫我。’洚水的意思就是大家所说的洪水。于是舜派禹去治水,禹就掘深水道上的淤塞,引泛滥的洪水灌注到海里,又把龙蛇都驱赶到杂草丛生的水泽去。这样,水才从河道中流走。现在的江、淮、河、汉四条大水就是这样的。洪水已经远去,害人的鸟兽也都消除,然后百姓才得以在平地居住。等到尧舜死后,圣人的大道就日渐衰落,暴虐的君主接连兴起。他们毁坏了民屋,开掘蓄水的深池,使百姓不得安居;废弃田地,拿来做种花养鸟的园囿,使百姓得不到衣食。邪僻学说,残暴行为,也都发生了。因为到处皆是种花养鸟的园子和蓄水的深池,水草丛生的地方一多,禽兽都聚到这里来伤害百姓。这样到了商纣的时候,天下又是大乱。后来周公辅助武王,杀了商纣。又讨伐在东方助纣为虐的奄国,经过三年才诛灭了奄国的国君,把纣的宠臣飞廉追逐到海边,才杀死他。总共灭了和纣同党的五十个国家。驱逐虎豹犀象,远离人类。于是天下的百姓都高兴。《书经》上说:‘多么光耀啊,文王的谋略!多么善于继承啊,武王的功业!这扶助启发了我们后起的成王和康王,都能遵从正大的道理,没有缺失。’到了周室衰落,正道不明,邪僻的学说和残暴的行为,又趁势而起;臣子弑君上的事有了,儿子弑父亲的事也有了。孔子非常忧惧,写了一部《春秋》。《春秋》这部书,寓褒贬,别善恶,正名分,行赏罚,都是天子的事情,所以孔子说:‘真正能了解我的,就只在这部《春秋》。要是归罪于我的,也只在这部《春秋》!’现在圣王不再兴起,不但诸侯任意妄为,皆僭号称王,就是未宦的士人,也常常妄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了天下,天下的言论,不是归附于杨,就是归附于墨。杨氏主张一切为己,流弊至于没有君长;墨氏主张爱无差等,流弊至于没有父母。若是没有父母,没有君长,简直是禽兽啊!鲁国贤人公明仪说:‘国君厨房里有肥肉,马房里有肥马;百姓有饥饿的脸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简直是率领着禽兽在吃人啊!’杨墨的邪说不消灭,孔子的正道就不能发扬。这些邪说摇惑人心,阻塞了仁义大道。仁义的大道被阻塞,就像带领禽兽来吃人。人将要互相吞食了,我特别为这事忧惧,所以加强拥护圣人的大道,抵拒杨墨的邪说,排斥放荡的言论,使那些妄诞邪说的人,无法再起来。倘使这邪说生在心里,就会害到他的行事;如果在行事上表现出来,就会妨害他的施政;就是圣人再生,也不能改变我这话了。从前夏禹治平了洪水,天下才得太平;周公摒绝了夷狄,驱走了猛兽,百姓才得安宁;孔子写成了《春秋》,乱臣和贼子才知道戒惧。《诗经》上说:‘戎狄是要打击的,荆舒是要惩戒的,这样就没有人敢抵挡我们了。’像他们心目中,既没有父母,又没有君长,正是周公要打击的。我也想纠正天下的人心,消灭天下的邪说,拒绝那偏邪不正的行为,摒斥那放荡无归的言论,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伟业。我哪里喜欢同人辩论呢,我实在是不得不辩啊!凡是发表正论,打击杨墨邪说的人,都是圣人的信徒啊!”

章旨

此章孟子特为辟杨墨而发,忧世拨乱,勤以济之,义以匡之,卫护圣道,阐明仁义,正是不得已之苦心,非好辩也。

(十五)匡章章

匡章1曰:“陈仲子2,岂不诚廉士3哉?居於陵4,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5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6矣。匍匐7往将8食之;三咽9,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10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11仲子之操12,则蚓13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14,下饮黄泉15。仲子所居之室,伯夷16之所筑与?抑亦盗跖17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18哉!彼身织屦19,妻辟20,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21也。兄戴,盖禄万钟22。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23曰:‘恶用是24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25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26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今注

1 匡章:齐人。或谓孟子弟子。

2 陈仲子:孟子同时之学人,为齐之介士,践行自食其力,颇类许行之流。

3 廉士:清廉之士。朱注引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仲子避兄离母,无亲戚君臣上下,是无人伦也,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

4 於陵:齐邑名。故城在今山东长山县西南。按顾野王《舆地志》:“长白山(即长山),陈仲子夫妻所隐处。”

5 耳无闻,目无见:形容饥饿已极之现象,致令耳不能听,目不能视。

6 螬食实者过半:“螬”,又名蛴螬。为金龟子幼虫,色白,头部黄褐,长寸许。种类极多,常蠹食果实稻根等。赵注:“螬,虫也。李实有虫食之过半,言仲子目不能择也。”

7 匍匐:做小儿伏地爬行状,饿得无力不能起立也。

8 将:取也。

9 咽:吞也。

10 巨擘:赵注:“巨擘,大指也。比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指中之大者耳,非大器也。”

11 充:朱注:“推而满之也。”

12 操:操守也。

13 蚓:蚯蚓。朱注:“言仲子未得为廉也。必若满其所守之志,则惟蚯蚓之无求于世,然后可以为廉耳。”

14 槁壤:干土也。

15 黄泉:地下浊水也。

16 伯夷:孟子常云“伯夷圣之清者也”。盖清廉必义。伯夷重义,天下言义,必归伯夷也。

17 盗跖:“跖”,黄帝时大盗之名。朱注:“言蚓无求于人而自足,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若所从来,或有非义,则是未能如蚓之廉也。”

18 伤:妨害也。

19 屦:草鞋。

20 辟:将麻分开曰“辟”:将短麻连接成长麻曰“”;将麻之连续处绞合使不散开曰“缉”。赵注:“缉绩其麻曰辟,练其麻曰。”

21 世家:历代仕官之家,古称卿大夫之家也。

22 兄戴,盖禄万钟:赵注:“兄名戴,为齐卿,食采于盖,禄万钟。”朱注亦以“盖为邑名”。按孔广森《经学卮言》云:“元李敬斋《古今注》读兄戴盖为句,云戴盖,只是乘轩。愚按盖既为王邑,不当又为仲子兄邑,扬雄太玄经·务·次四》曰:‘见矢自升,升羽之朋,盖戴车载。’是李氏戴盖之语,未为无本矣。”吴辟畺曰:“盖,语辞。《水经注》引孟子:‘仲兄戴,禄万钟。’省去盖字可证。”按:吴氏说甚可取。

23 频:“频”,同颦,攒眉也。“”,同蹙,蹙也。仲子以兄受馈为不义,故频而言之。

24 :鹅鸣之声。

25 哇:读蛙音,呕吐也。

26 充其类:朱注:“操守之类。”谓充满其操守之类,当以类推演之也。

今译

匡章对孟子说:“陈仲子,难道不真是个廉洁的士人吗?他住在於陵,三天不曾吃饭,饿得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刚好井边有棵李树,那李子已被蛴螬吃了一大半,他便爬过去拿来吃,咽了三次,才吞下肚里去,这才耳朵能听见,眼睛能看见。”孟子说:“在齐国士人当中,我必推仲子是大拇指。但是仲子哪能算得是廉洁呢?如果尽量推广仲子的操守,只有像蚯蚓才能做得到的,因为蚯蚓在上面只吃干燥的土壤,在下面只饮浑浊的泉水,绝对与世无所求的。仲子住的房子,是廉洁像伯夷的人所建造的呢?还是贪残像盗跖的人所建造的呢?仲子吃的米谷,是廉洁像伯夷的人所种植的呢,还是贪残像盗跖的人所种植的呢?这都是不能明了的啊!”匡章说:“这有什么妨害呢?他是自己编织草鞋,妻子搓练麻缕,拿去换来的啊!”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世家,他哥哥名叫戴,每年俸禄有万钟的谷米;仲子认为哥哥的俸禄取之不合理,便不去吃;认为哥哥的房屋,也是得之不合理,便不去住。于是躲避了哥哥,离开了母亲,住到於陵。有一天,他回到哥哥家里,正看见一个人送来一只活鹅,他就皱起眉头说:‘为什么用这嘎嘎叫的东西当礼送呢?’过了几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正在同仲子吃这鹅肉,恰巧他哥哥从外面进来,便说:‘这就是嘎嘎叫的东西的肉啊!’仲子一听,马上跑到外面吐掉了。那取之不合理的食物,因为母亲给他吃,就不吃;若是妻子给他吃,就愿吃;那取之不合理的房子,因为是哥哥的,就不愿住;因为是於陵的地方,就愿住。这还能算是推广操守的一类吗?像仲子这种人,只有做到蚯蚓那样,才能推崇他的廉洁操守呢!”

章旨

此章言仲子矫情欺世,不得为廉。真廉士,言行均合于义。孝友天性,发乎至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