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上,“三国”的概念似乎与“魏”无甚区别。因为三国时代的文人,基本上集中于魏国,吴、蜀两国虽有文人,其作品远不如魏国文人重要。但是我们在这里仍用“三国”之名而不用“魏代”,是因为根据目前通用的习惯,往往把“建安七子”等作家算作三国文人,而“七子”之死皆在魏文帝曹丕篡汉以前,而当时三国鼎立的形势却早已形成,所以还是用“三国”代替“魏”似较准确。
“建安”本是汉献帝的年号,然而人们将“建安七子”算作三国文人,是鉴于当时汉代皇室已名存实亡,而在文学上,建安时代确实发生了一个划时代的变化。正如《文心雕龙·时序篇》所说: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曹操)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 (曹丕)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曹植)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陈琳)归命于河北,伟长(徐幹)从宦于青土,公幹(刘桢)徇质于海隅,德琏(应玚)综其斐然之思,元瑜(阮瑀)展其翩翩之乐;文蔚(路粹)休伯(繁钦)之俦,子叔(邯郸淳)德祖(杨修)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此就整个文学情况而言,初不限于辞赋一体。但就辞赋而论,这种变化也很明显。例如“七子”的代表作家王粲在其《登楼赋》中,就想到过待天下太平,出来建功立业。他们这种希望,在曹操统一北方以后,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舒展的机会。这些作家中善于辞赋者如王粲、徐幹等人,据曹丕说可以与东汉的张衡、蔡邕相比。其实建安时代的文人,几乎都能作赋,如陈琳,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他“不闲于词赋”,但他有《武军赋》佚文传世。其他像刘桢等人,《水经注》及一些类书中也存有他们赋作的片段。尽管这些作家的辞赋现存者已不多,但当时人确实还是很看重辞赋的。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虽称辞赋为“小道”,那只是他在讲到自己想在政治上建立一番功业之后,又称“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 为君子哉!”在他看来,至少“辞赋”在“翰墨”中还是占主要地位的。曹丕的《典论·论文》评“建安七子”之才,先讲王粲、徐幹,也是因为二人长于辞赋。只是到了建安以后,由于诗歌的兴盛,“辞赋”一体独霸文坛的局面已发生了变化。原来在汉代,文人的代表作一般都以赋为主,即使像张衡之作《四愁诗》,其重要性还远不如赋。到了建安以后,像王粲、曹丕、曹植等人,都是辞赋的名家,但一般都把他们看作诗人,因为他们诗的成就已超过了赋。稍后的嵇康、阮籍的情况也与其类似。所以三国以后的辞赋虽然颇多传诵的名篇,而那些作者本人却往往很少被指为辞赋家。这也许是历来一些人认为辞赋独盛于汉代的一个原因。
三国以后的文人虽多数不是专门的辞赋家,但他们的赋却有着自己的特色,且颇有两汉作者所不及之处。这是因为诗的兴起,使赋受了诗的影响,抒情的成分逐渐增多。另外,由于三国以后的统治者,从曹操、曹丕起,都比较重视诗歌,因此作赋不再是显示才华的惟一手段。再加上战乱频仍的年代里,歌功颂德、夸耀奢侈享乐生活的大赋,一般也很难产生佳作。于是三国以后,此类大赋日益减少,而平易抒情的小赋则日益兴盛。现今的读者所爱读的常常是三国以后的抒情小赋,而不是汉代的大赋。三国在辞赋史上是一个文风转变的重要时代。
至于就三国一代的辞赋来说,其内容也有不 同。一般说来,前期如建安、黄初的赋家,抒情意味很浓,思想也多积极的追求;到了正始以后,由于政治的黑暗及老庄思想的盛行,道家思想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加剧,作品中的说理成分因此加重,在辞藻方面则不如前期华丽。这是三国辞赋的大致情况。
一、王粲和建安作家的辞赋
所谓建安作家,实指“建安七子”中除孔融以外的六位文人以及其他依附曹操,并先后在邺城(今河北临漳)聚集,互相唱和的一些人物。这些文人据曹丕《典论·论文》中提到的有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等;曹植《与杨德祖书》中还提到了杨修。如果以辞赋而论,据曹丕所言,这些人中“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这说明他最推崇的是王、徐二人。然而徐幹的辞赋流传较少,且不如王粲之作负有盛誉。所以今天论述这些作家的赋,当以王粲为首。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曾祖和祖父都是东汉时大官,父谦为何进长史。董卓胁迫献帝西迁长安,王粲也随着到了关中,受到蔡邕的赏识。后来王允诛董卓,李傕、郭汜作乱,王粲逃奔荆州,依靠刘表。刘表死后,曹操进攻荆州,王粲劝刘表之子刘琮投降。因此被曹操辟为丞相掾。曹操封魏公,他任侍中之职。建安二十一年 从曹操征吴,次年春在途中病死。
王粲的辞赋以《登楼赋》最为传诵。此赋是他在荆州时登麦城城楼而作 [1] 。此赋一开头写麦城一带富庶景色,却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突出地表现了他思乡心切。接下去,他写到遭乱离乡,“漫逾纪以迄今”,以至遥瞻故土而为山河阻隔,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感人的是: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qù,寂静)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dāo,忧愁)怛而憯(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既有抒情,又有写景,用原野萧条的景色烘托内心的悲愁。赋的前半部分写景:“华实蔽野,黍稷盈畴”,本是很乐观的,但因作者怀有浓厚的思乡之情,故这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是他乡景色,只能引起愁 思。所以此段文字写得萧瑟疏旷,回荡着一种悲凉之气。这不光是因为白天和薄暮的时间变化,而且更是作者心境的直接呈露。作者思乡之情益深,他所感受到的景色也就更加凄恻。从赋的内容来看,除了伤离悲别的思乡之情外,同时还有有志不获伸的失意之叹。据《三国志·魏书》本传载,王粲依附刘表时,“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所以他对刘表不抱什么希望。他是有志做一番事业的,因此以匏瓜徒悬、井渫莫食为喻,委婉地抒写了怀才不遇的悲哀。宋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乙编卷六中引项平甫之说以为,王粲此赋主要不是思乡,而是忧虑汉朝政权。项氏谓其“虽遁身南夏,而系志西周,彼以为抚清漳曲沮之流,不若灞浐泾渭之速清也,览昭丘陶牧之胜,不若终嵕吴华之亟(急)平也。冀道路之一开,忧日月之逾迈,故戛然以为不可久留”。罗大经也同意此说,认为王粲忠于汉朝。但如果联系其生平来看,说王粲忠于汉帝,恐非事实。因为王粲晚年曹操专擅朝政,逼废伏后,篡汉之势已成,而王粲对曹操还是竭力歌颂。不过,说王粲希望中原早日统一,以便做一番事业,这倒是事实。这种思想,在《登楼赋》原文中也写得很明白。
王粲除《登楼赋》外,据清严可均《全后汉文》所辑,尚有赋二十多篇,其中有些只存零星佚文,有些虽亦残缺,但还可以看出一些艺术特点。他的那些辞赋大多为抒情咏物之作,而且即使咏物,亦多 寓比兴。如曹丕提到的《槐赋》(一作《槐树赋》),写槐树“既立本于殿省,植根柢其弘深,鸟愿栖而投翼,人望庇而披襟”,实喻人之有权势而趋附者众。《鹦鹉赋》写鹦鹉“登衡干以上下,噭哀鸣而舒忧。声嘤嘤以高厉,又憀憀(liú liú,怨恨)而不休。听乔木之悲风,羡鸣友之相求”,也寄托了羁旅寂寞、不遇知己的苦闷。此外像《初征赋》中“野萧条而骋望,路周达而平夷,春风穆其和畅兮,庶卉焕以敷蕤。行中国之旧壤,实吾愿之所依”等句,写久离家乡之后得北返时的欢乐之情;《思友赋》中“夏木兮结茎,春鸟兮愁鸣,平原兮泱漭,绿草兮罗生”诸句,写睹物思人的怀旧之情极为生动。前人论王粲的诗,往往称其为“七子之冠冕”;其实就辞赋而言,又何尝不可作如是观。
和王粲同被曹丕所推崇的徐幹(170—212),字伟长,北海剧(今山东昌乐)人。他传世之作以子书《中论》和《室思》诗最著,辞赋存者甚少,且均非全篇。曹丕所提到的《玄猿》、《漏卮》、《圆扇》、《橘赋》四赋,仅《圆扇赋》尚有四句佚文,其他均亡佚。从现存的几篇赋的佚文来看,《齐都赋》、《序征赋》和《愁思赋》较多佳句。如《齐都赋》中写黄河的奔流,《序征赋》中“从青冥以极望,上连薄乎天维;刊梗林以广涂,慎沮洳(jù rù,泥沼)以高蹊”写旅途艰苦,当可窥见一些特色。但总的来说,他现存的作品很难与王粲相颉颃。
“七子”中阮瑀、刘桢和应玚虽不以赋闻名,却也有些赋有佚文存世。其中应玚在“七子”中诗的成就不高,而其《慜骥赋》却颇有佳句。此赋写骐骥不遇伯乐,受制于庸人之手,“思奋行而骧首兮,叩缰绁之纷挐,牵繁辔而增制兮,心慉(chù,恨)结而槃纡(萦结)”。至写骐骥“瞻前轨而促节兮,顾后乘而踟蹰;展心力于知己兮,甘迈远而忘劬”,则多系自喻。这和作者《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中所表现的情绪颇为一致。他的《愁霖赋》写苦雨的心情,亦颇真切。刘桢的《鲁都赋》虽只存佚文,但辞藻华美,亦颇可观。阮瑀的《止欲赋》写的是爱情,如“予情说其美丽,无须臾之有忘;思桃夭之所宜,愿无衣而同裳;怀纡结而不畅兮,魂一夕而九翔”等语,对后来曹植《洛神赋》、陶渊明《闲情赋》均有一定影响。
陈琳的诗文都有名作,而其现存《武军赋》、《神武赋》等篇残文却少特色,所以曹植说他“不闲于辞赋”。“七子”中不和曹操合作,而且较早被杀的孔融,则没有辞赋传世。曹丕说他“气体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这一特点在他其他文章中还可以看得出。但曹丕又说:“及其所善,扬(雄)班(固)俦也”(均见《典论·论文》),则似乎他也善于作赋。
建安作家除七子外,像繁钦、杨修、丁仪、丁廙、崔琰等人也都有赋,并有佚文存世。这些赋大抵也 是以抒情咏物的内容为多,而文风亦趋于平易流畅,很少汉代大赋那种堆砌名词和好用僻字的毛病。在形式上则对仗有所增加。这都说明建安辞赋确已不同于两汉,抒情短制已取代纪事巨篇而成了辞赋创作的主流。
二、曹丕和曹植
曹丕和曹植兄弟,历来都被认为是诗人,其实两人也都善于辞赋。当然,就现存的作品而论,曹丕的赋远不及曹植。但据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说,曹丕也是“妙善辞赋”的。其实不光是曹丕、曹植,就是他们的父亲曹操,也能作赋,只是现今所见者,只有《文选》注、《水经注》等书所引佚句,因此无法推知其艺术成就。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之子,操死后篡汉自立,在位七年,谥文帝。他的赋大抵作于称帝以前。刘勰虽称其“妙善辞赋”,但在《才略篇》中却只说他“乐府清越,《典论》辨要”,而没有提到他的赋作。现存曹丕赋据清严可均《全三国文》所辑共一卷,二十余篇,大抵采自类书,均已残缺不全。从这些残存的作品来看,其中有一部分是大赋,伹多数却是抒情咏物小赋。在建安文人的赋中,常有同样题目的作品,大约是当时唱和之作。如他的《寡妇赋序》说:“陈留阮元瑜, 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等并作之。”其实在同时人中,还有曹植、丁廙妻也有同题之作。在这些作品中,曹植赋仅存两句;丁廙妻赋所存文字较长,但中间缺误甚多;王粲赋也只是佚文。后来潘岳作《寡妇赋》,在序中特别提到曹丕。看来此赋是曹丕有感而作,他人只是唱和,所以真情实感不多,艺术上有所逊色。曹丕赋的确时有精彩之句,如写到阮瑀妻寡居时的悲苦说:
三辰周兮递照,寒暑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冬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以我前。去秋兮既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
这种用节候变迁写内心痛苦的手法,对后来的抒情小赋,特别像江淹的《别赋》等作有较大影响。赋的文字虽然还不如后来六朝作家那样细腻委折,但对他们确已有所启发。如江淹的“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别赋》)等句,显然即由此化出。
曹丕的《柳赋》,也曾得到一些作家的唱和。这篇赋有如下几句:
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舋舋(xìn, 动)以遄(chuán,往来频繁)征。昔周逝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而伤情。
写睹物兴情之感,颇为深切。这段文字自然使人联想起《世说新语·言语篇》所载晋桓温所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语。桓温据说也能作诗,他的慨叹可能与曹丕此赋有关。
此外,曹丕还有《济川赋》、《沧海赋》、《述行赋》和《浮淮赋》等作。从这些赋的佚文来看,写法颇类汉代大赋,但已无堆砌之弊,也未用冷僻的字,只是铺陈较多,因此与“七子”的文风尚无明显的不同。
对辞赋曹丕也发表过一些自己的见解。《北堂书钞》卷一百引《典论》佚文云:
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
又《艺文类聚》卷一百引《典论》佚文:
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成,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
从这些话看来,他还是主张辞赋应该有所讽谕的。 这和他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的说法也是一致的。他又认为辞赋与一般的文章不同,应该具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诗赋欲丽”。因此他自己的创作,也致力于华丽。不过由于才藻不如曹植等人,所以他的辞赋作品缺乏传诵的名篇,所存多为佚文。
曹植(192—132),字子建,他的文学才能受到历代论者的推崇。《文心雕龙·才略篇》说他“诗丽而表逸”,却没有提到他的辞赋。其实曹植赋十分出色,其中最为传诵的当然是《洛神赋》。据赋序云:“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而据《三国志·魏书》本传,曹植那年并未去洛阳。参以同书《文帝纪》和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序》,都可证明其朝京师时在黄初四年而非三年,这一出入恐系传写之误。近人瞿蜕园认为“似乎作者有意不写真实年代,以表明所写的是寓言而不是事实”,可备一说,但无确证 [2] 。不过,此赋“是寓言而非事实”则无疑问。至于具体写作时间究竟是在黄初时或在黄初以后,则颇难考知。因为黄初四年那次诸王聚会,正好任城王曹彰被曹丕毒死。那次曹丕本想害死曹植,被母卞太后阻止才作罢(见《世说新语·尤悔篇》)。白马王曹彪与曹植一同离开洛阳, 却又不许其沿途同行同宿。当时作者处境确实很危险,心情也不好,恐怕未必有写神女之事的兴致。然而不论作于当时或以后,赋有所寄托是可以肯定的。但这种寄托隐藏颇深,后人一般难以体会和确指。有人认为“这篇赋表现了作者在受着迫害、壮志不伸的条件下,仍然有所追求的精神” [3] ;还是比较符合作品实际的。关于此赋之作,前人曾有“感甄”之说(见《文选》注),亦于情理未合。因为甄后在嫁曹丕以前,曾为袁绍子袁熙之妻。她嫁曹丕时在建安九年曹操平邺之后。当时曹丕年十八,甄后初嫁袁熙,至少十五六岁,年龄不会比曹丕小多少,而当时曹植才十三岁,说他对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嫂子产生爱情,未免有悖常情;而赋序所言黄初三、四年正是曹丕处心积虑要置其于死地之时,如果赋为怀念甄后而作,那简直无疑是自找杀身之祸。
《洛神赋》的主题是写自己对洛神的爱慕及“人神道隔”,终于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之情。这篇赋的艺术特色是既善用比兴,又多细致的刻画。如写到洛神的美貌时,一连用了许多生动形象的比喻: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 若芙蕖出渌波。
这些比喻纯属虚写,用以显示洛神的妖娆秀美,光彩动人。接着转入实写:
襛(nóng,茂盛、丰满)纤得衷(言胖瘦适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酒涡)辅承权(同“颧”)。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这段描写美女的手法,与宋玉《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有些类似,但显得更加细腻。赋中写到了曹植对洛神的爱慕之情,而这种感情也得到了洛神的理解,作者通过一系列关于动作的描写,表现了洛神内心的矛盾。她既有顾虑,又不能对曹植的感情无动于衷。最后,她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流泪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言语间含有无限深情,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匆匆离去,给作者留下了铭心刻骨的惆怅。此赋妙在既形象生动,又一往情深,读后使人感慨万端,情意络绎。此赋不算长,但内容丰富,寓意深长,在曹植赋中首屈一指。所以后来不少艺术家都偏爱此赋,晋代的大书法家王献之曾写过《洛神赋》,现已残缺,只剩十三行,被视为书法珍品。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也是传世名画。南朝齐梁时代的文学家陆厥、沈约等也极推崇此赋。陆氏说:“《洛神》、《池雁》便成二体之作”;沈氏说:“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均见《南齐书·陆厥传》)
除《洛神赋》以外,曹植辞赋存者不少,但有些已残缺。大体上说,他的辞赋创作也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曹操未死时所作,当时曹植作为一个贵公子,作品只是以辞藻华美见长,生活内容并不丰富。其中有不少题名与曹丕相同,显然是邺中唱和之作。较有名的《登台赋》据《三国志·魏书》本传说,是奉曹操之命,登铜雀台而作,深得曹操称赞。此赋存有佚文,见《三国志注》。从现存内容来看,不过是歌功颂德之作 [4] 。但此赋已不全,可能有精彩之笔未能保存下来,不然曹操未必会如此赞赏。
曹植后期的辞赋也和他的诗一样,由于环境的变迁,对生活的理解较前期更深刻。如《感节赋》写 生命短促,有志不能伸展的痛苦,流露出对朝廷限制他行动的不满。如:
折若华之翳日,庶朱光之常炤。愿寄躯于飞蓬,乘阳风而远飘。亮吾志之不从,乃拊心而叹息。青云郁其西翔,飞鸟翩而上匿。欲纵体而从之,哀予身之无翼。
这种无可奈何的悲叹,使人联想起他的《杂诗》、《吁嗟篇》等诗作。
另外《鹞雀赋》在曹植后期作品中很值得注意。这篇赋基本上是四字句,内容写鹞捕雀,雀自称“身体些小,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噉(同“啖”),实不足饱”。鹞因为“三日不食”,仍然要吃掉雀。雀见哀求无效,就飞入棘林 [5] ,鹞见棘丛多刺,无法捕雀,就舍之而去。于是雀就向同类自夸其辩口与机智。此赋颇似后来敦煌发现的俗赋,疑当时已有此体。《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注引他《与杨德祖书》称:“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同书卷二十一注引《魏略》载,邯郸淳初见曹植,植曾“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可见他是比较重视民间文艺的。和《鹞雀赋》相类似的还有一篇《蝙蝠赋》,似是为 讥刺一些不行正道者而作,惜原文已佚,存者不过六十字,不足见其全貌,但这也可以说明曹植很喜欢用类似于俗赋的体式来写寓言题材。
曹植一生所作辞赋甚多,惜多残缺。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表示不愿仅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然而时势却决定了他只能以文学垂名后世。在他的整个创作中,首要的当然是诗,但辞赋的地位,显然也十分重要。
三、三国后期辞赋家
三国后期的辞赋家中,以何晏、阮籍和嵇康的成就最为突出。这三个人都受老庄思想影响,但在他们的辞赋中却不明显。
何晏是清谈的创始人之一,他是东汉末大将军何进之孙,其母为曹操妾,从小长于魏宫。因与曹爽同党,后被司马懿所杀。他的文学才能不高,诗颇浮浅,赋唯存《景福殿赋》,因为《文选》所收,故传诵较广。景福殿是魏明帝曹叡(ruì,同“睿”)在许昌所建。这篇赋纯属歌颂曹叡之作,手法上模仿汉赋,以夸饰铺陈为主,结构取法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但辞采有所逊色。此赋句法少变化,说教成分较多。但其中写景福殿建筑的壮丽,如“既栉比而欑集,又宏梿(同“连”)以丰敞,兼苞博落,不常一象;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 云”诸句,尚有气势。描绘画栋雕梁的片段,亦间有华美之句。
稍后于何晏的阮籍和嵇康,辞赋则各有特色。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阮瑀之子。早孤,性狂放不羁,为礼法之士所疾,几乎置之死地,幸亏执政的司马昭不愿因杀他而留下恶名,才得以善终。
阮籍在文学史上以诗闻名。他的《咏怀诗》八十二首是历来传诵的名篇。辞赋却很少被人提到。其实他的赋亦有较好的作品,如《鸠赋》、《猕猴赋》等,均有所寄寓。如《猕猴赋》中写道:
婴徽缠(疑当作“纆”,指绳索)以拘制兮,顾西山而长吟。缘榱(cuī,椽子)桷(jué,方形的椽子)以容与兮,志岂忘乎邓林。庶君子之嘉惠,设奇视以尽心。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
这是写朝廷中一些怀禄贪势,不得不与腐朽官僚们相周旋的人物。他们在达官贵人面前强颜欢笑,贪图苟安,有的对时势虽也有所认识,但不能完全忘却山林的自在生活,苦于无法脱身,最后得到的只是须臾苟安。这些人往往“性褊(biǎn,狭小)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眒(shèn,张目)兮,似巧言而伪真”。赋对世态的讽刺比较深刻,比喻 也很形象。他的《鸠赋》据序所云,作于魏废帝齐王芳嘉平中。此赋写鸠寄巢于树木,结果巢覆子死;托身于人家,却又为狗所害。作品似乎在暗喻出仕与隐逸均有危险,颇有忧生之嗟。他的另一篇《东平赋》大约作于出任东平相之后。据《晋书》本传载,他为东平相,本出于自己要求,但上任十天左右就走了。他曾表示对东平“乐其风土”,而赋中所写则全然不同:
其土田则原壤荒芜,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流潢余溏(táng,池沼),洋溢靡之。
这显然不是写东平的风土,而是暗喻当时的朝廷,所以作者向往隐逸,希望离开那污浊的世界:
乘松舟以载险兮,虽无维而自絷。骋骅骝于狭路兮,顾蹇驴而弗及。资章甫以游越兮,见犀光而先入。被文绣而贸戎兮,识旃裘之必袭。奉淳德之平和兮,孰斯邦之可集。
显然这是吐露作者对当时现实的不满心情。同类思想在《元父赋》中也有表现,他认为那里城郭“卑小局促,危隘不遐”;土地“污除渐淤,泥涅槃洿”;居民“顽嚣梼杌(táo wù,凶恶),下愚难化”。这并不是他对人民的蔑视,而是对当时朝廷的指斥。所以在 《首阳山赋》中,他又进一步认为伯夷、叔齐“进而不合”,“甘死而采薇”,“其思长,其旨远”。
阮籍的辞赋虽不甚传诵,但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却颇有辞赋的风格,这说明他在这方面曾下过很深的功夫。如著名的《大人先生传》的后半部分纯系赋体,其中有些具有神话色彩的句子颇似《楚辞》,说明辞赋的一些手法已对散文创作发生了影响。甚至他的哲学论文《达庄论》,也有类似倾向。后来晋代鲁褒《钱神论》、王沈《释时论》等刺世之作,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阮籍这种文风的启示。
和阮籍齐名的嵇康(236—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他出身于较贫寒的家庭,早年丧父,后来因娶曹魏宗室之女为妻,拜中散大夫之官。这是一个散官,并无实权。他也不乐为官,隐居山阳(今河南焦作附近),与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和阮咸等为友,时号“竹林七贤”。他对当时现实,特别是司马氏的擅权颇为不满。在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曾自称“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处世方面又“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因此深为司马昭所忌。后因朋友吕安为兄吕巽所诬,嵇康为吕安辩护,遭到司马昭和钟会的谗害。
嵇康在文学方面以散文和四言诗闻名。他的辞赋以《琴赋》和《卜疑》两篇最为称扬,其余均属零星佚文。《琴赋》被收入《文选》,是辞赋中描写音乐的名篇之一。这篇赋的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受王褒 《洞箫赋》影响,也是先从梧桐生长于山林写起,再写到琴声。由于他自己擅长弹琴,而且对音乐有自己的见解,所以在描写琴声的悠扬和节奏的变化时,深得其中三昧:
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huàn,盛)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è,遇)而竞趣,翕韡(wěi,光明)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fú,愤怒) (wèi,“炥 ”,心不安)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形容声音骤起,四散),霍濩(水声)纷葩(开张之状)。检容授节,应变合度。竞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
琴声之妙,变幻无穷。其又状演奏情况:
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案,盘桓毓养,从容秘玩。
音律和缓,节奏较慢;忽而急调繁弦,高亢激昂:
闼而奋逸,风骇云乱,牢落凌厉,布濩半散。丰融(盛沛貌)披离,斐韡(明亮貌)奂烂, 英声发越,采采粲粲。
这种形象的描绘,在整篇作品中还很多,由此可见作者于琴道造诣精深,非常人可比。在写到音乐对人的感染时,作品亦妙句迭出,精彩纷呈:
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xū,笑意)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wò)噱(jué,极为快乐)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yuè,快乐),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
这和作者的《声无哀乐论》是同一意思。嵇康认为同一音乐,在不同的人听来,可以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这一论断涉及人的审美感受的种种心理过程,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即使现代的美学理论,也不可能对此作出真正完善的解释。嵇康在这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可以说是深入地思考了一个复杂的问题,这在当时条件下是难能可贵的。
嵇康的另一篇辞赋《卜疑》,系模仿《楚辞·卜居》而作。此赋假托一位“弘达先生”因为“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独步,怀玉被褐”,看到了“大道既隐,智巧滋繁,世俗胶加,人情万端”,就起了归隐之念,去找“太史贞父”,请他占卜出仕与归隐的凶 吉。其实“弘达先生”所陈之辞,已将归隐说得高于出仕,而且讲到了“时移俗易,好贵慕名;臧文(仲)不让位于柳季(下惠),公孙(弘)不归美于董生,贾谊一当于明主,绛灌作色而扬声”。“太史贞父”在听了他的诉说之后,只是说“至人不相,达人不卜”,似乎像“弘达先生”那样是无适而不可的。赋中所谓“弘达先生”显然是嵇康自己。他本不想仕进,但不明言仕进不吉,可能是为了不使自己不愿与统治者合作的思想流露得太明显。
除了阮籍、嵇康外,“竹林七贤”中的向秀、刘伶等人亦有赋传世。其中以向秀的《思旧赋》和刘伶的《酒德颂》颇见传诵。向秀《思旧赋》是一篇很值得注意的文字。其内容是写好友嵇康、吕安被杀之后,向秀路经二人故居时的哀悼。篇幅甚短,寓意良深。向秀、刘伶二人都由魏入晋,一般算晋代作家。但就思想而论,则与嵇、阮近似。
“竹林七贤”之外,三国后期还有一些赋家如魏国的孙该、吴国的韦昭、杨泉等,但都只有残篇存世。由于三国时文人大抵都喜作赋,因此到了晋初,辞赋作品又大量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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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粲所登之楼,有江陵、当阳、麦城三说。据《水经注》中《沮水》、《漳水》的记载,当为麦城。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和沈玉成同志《王粲评传》(《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卷一第227页)均取此说。我觉得比较合理。
[2] 见《汉魏六朝辞赋选》第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此说尚可研究,因为古人有时把“四”字写成“亖”,因此误作“三”,亦有可能。
[3] 徐公持《曹植评传》,《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一卷第274页,山东教育出版社版。
[4] 《三国志演义》中记诸葛亮对周瑜所诵《铜雀台赋》中的句子,不见《登台赋》,那是罗贯中的虚构。
[5] 原文为“依一枣树,藂(同“丛”)蕽(nóng。疑当作“秾”,茂密)多刺。”《说文》:“枣,羊枣也。”“棘,小枣丛生者。”可见“枣树”当指今之酸枣树,多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