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辞赋史上,晋代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历来文学批评家都很重视晋初的“太康”时代,因为这时产生了像傅玄、张华、潘岳、陆机、左思和张协等一批著名作家。《文心雕龙·时序篇》曾说“晋虽不文,人才实盛”,意谓当时朝廷虽不提倡文学,而出现的作家却很多。其历史原因在于晋代司马氏政权凭借着三国时魏国的实力,曾短时期统一中国,当时文坛有许多文人均由魏或吴入晋,因而显得人才济济。由于晋代特殊的历史条件,对辞赋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归纳起来,这一时期的辞赋发展有这样一些特点:
首先,西晋短暂的统一,确实曾给某些文人带来幻想,他们认为汉代那种大一统的富强的帝国又将出现,文人们又可以献赋求官,于是大赋的写作经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又一度兴盛起来。在这方面,早年的左思就是一例。他花了十年功夫写了《三都 赋》,正是期望由此一举成名,作为仕进的阶梯。然而此赋虽一时使“洛阳纸贵”,却没能引起朝廷的重视,他也没有因此显达起来。和左思差不多同时的潘岳写了《藉田赋》歌功颂德,也未见重用。这是因为晋武帝在统一中国之初,还来不及提倡文治,而不久这个政权又陷入争权夺利的斗争,始终未能“偃武修文”。然而,西晋时大赋写作在技巧上有了进展,左思、潘岳之作与汉大赋相比,内容更趋向于写实,手法也较汉赋细致。他们虽并未因此致身显达,但作品却为后来木华《海赋》、郭璞《江赋》的出现准备了条件。《海赋》和《江赋》用的也是排比铺张的写法,但题材却已从庙堂转向自然,在写景方面取得了新的成就。但这类赋由于描写的题材广大,需要渊博的知识和卓越的才华,所以后继者较少。至于其创造的一些手法,则于后人多有沾溉。如南朝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与张融《海赋》即受二赋影响。但在《海》《江》二赋中,郭璞之作已不如木华奇丽。此外,郭璞还有一篇《南郊赋》。东晋文人作大赋者不多,庾阐作《扬都赋》,在当时已受人讥评,所以很难留存。总的来说,大赋虽有一度兴盛的趋势,但毕竟未能形成风气。
其次,由于玄风炽盛,晋代诗坛出现了玄言诗,这也多少波及辞赋。例如西晋末年的庾敳(ái)《意赋》,就是企图用赋体来阐述玄理的作品。然而这篇赋从未得到人们的好评。正因为如此,在玄言诗 盛行的东晋,却没有更多的“玄言赋”出现。因为赋这种文体一般以“体物”为主,总得对具体事物进行描绘,所以即使像玄言诗人孙绰所作的《游天台山赋》,仍有不少写景佳句为人喜爱。尽管如此,玄风的盛行毕竟使辞赋的发展受到一定的阻碍,或许这正是东晋一代可传诵的辞赋作品甚少的一个原因。
再次,晋代辞赋的主流,还是从三国以来盛行的抒情咏物之赋。现今人们爱读的晋赋,大约不外是西晋潘岳的《秋兴赋》及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等几篇作品,这些都是抒情小赋。晋代抒情小赋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由于抒情性加强,它与诗歌的关系就日益密切。于是有些作家开始写作一些短小的杂言诗,其文体介于诗赋之间。这种体裁始于晋初傅玄,中经夏侯湛、湛方生的努力而有了明显的发展,对后来南朝谢庄、沈约都颇有影响。这种介于诗赋间的文体的出现,为后来初唐歌行的大量创作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总的来说,晋代辞赋的全盛时代还在西晋的太康年间,这一时期出现的作家和作品最多。到了东晋,传世辞赋则较少,这可能与玄风盛行有关;另一方面,东晋战乱频仍,使作家很少能集中精力作赋,恐怕也是一个原因。至于陶渊明的出现,那是由于他长期的村居及亲身参加一定劳动的结果。陶渊明的赋也和他的诗一样,在当时并不被重视,直到唐以后,才逐渐有所改变。
一、晋初赋家
晋初辞赋家以皇甫谧(215—282)、傅玄(217—278)、成公绥(231—273)和张华(232—300)为最著名。这几位作家都由魏入晋,因此他们中除傅玄外都受正始玄谈影响,作品中有较重的老庄思想色彩。
皇甫谧,字士安,安定朝那(今甘肃平凉西北)人。他是著名的隐士,有《高士传》等著作。他的辞赋今仅存《释劝论》一篇。据此文序说是晋武帝登位时,族人劝他出仕,他就以宾主对答的形式自言其志。他认为战国纵横之士都是“弃礼丧真、苟荣朝夕之急者也”,“故上有劳谦之爱,则下有不名之臣;朝有聘贺之礼,野有遁窜之臣”。作品列举了一些隐士的事迹说:“皆持难夺之节,执不回之意,遭拔俗之主,全彼人之志。”这些论点和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所谓“志气所托,不可夺也”相似。这恐怕和他对司马氏的腐朽统治早怀不满有关。这篇文章较质朴,使用宾主对答之体,近于《答客难》、《解嘲》等作。
傅玄,年龄与皇甫谧相近。字休奕,北地泥阳(今陕西耀县东南)人。曹魏时曾任弘农太守、散骑常侍等职,入晋后,官至司隶校尉。他的辞赋今存者多系残篇,但数量不少。其中有一部分显然是入晋以前所作。从一些文章看来,他比较有志于用世,曾对晋武帝提出过一些澄清吏治的建议。他的一些咏物 小赋有的较有情趣。如《斗鸡赋》写鸡的形象:
前看如倒,傍视如倾。目象规作,觜(嘴)似削成。高膺峭峙,双翅齐平。擢身竦体,怒势横生。爪如炼钢,目如奔星。扬翅因风,抚翮长鸣。猛志横逸,势淩天廷。或踯躅踟蹰,或 (qì,同“蹀”,顿足)蹑容与。或爬地俯仰,或抚翼未举。或狼顾鸱视,或鸾翔凤舞。或佯背而引敌,或毕命于强御。
这段文字虽用了铺张的写法,但无堆砌之感,也没有生僻的字,把斗鸡时的种种动作写得十分逼真。他的《鹰兔赋》虽只剩下五句,但可以看出其文体近似曹植的《鹞雀赋》,说明傅玄也曾从事过俗赋的写作。至于他模仿《楚辞》所作的《拟招魂》,只剩寥寥数语,见于《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二。像其中“雕楹文桷结修梁,增台列榭别有望;设画屏风文绣班,上纪开辟图自然”,全系七言句,似对后来夏侯湛、湛方生等人的一些介乎诗赋间作品有一定影响。
成公绥,字子安,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东)人,魏时曾为博士、骑都尉等职,入晋后曾与贾充等参定法律。他自小聪明博学,不营资产,安于贫穷。《晋书》本传说他“少有俊才,词赋甚丽”。他的代表作当推《啸赋》。此赋在《文选》中与王褒《洞箫赋》等归入“音乐”一类,但写法上和那些赋颇为不同。因为 “啸”是由人口吹出声音,不用乐器,所以此赋直接从啸者写起:
逸群公子体奇好异,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睎(同“希”)高慕古,长想远思。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狭世路之阨僻,仰天衢而高蹈。邈姱(qū,奢侈)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
在作者看来,“啸”可以“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也可以用来表现自然界的各种声音:
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悠长貌)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横郁鸣而滔涸(水大貌),冽飘眇(声清长)而清昶。逸气奋涌,缤纷交错。列列飙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怫郁冲流,参谭(贯穿)云属。若离若合,将绝复续。飞廉鼓于幽隧,猛虎应于中谷。南箕动于穹苍,清飙振乎乔木。散滞积而播扬,荡埃蔼之溷浊。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
这里写的啸声,似近于口技,可惜古代的啸今已不 传,无从知其究竟。但从此赋看来,作者的重点似在写啸声可以舒发郁结,用以表示自己傲世的态度。又有《天地赋》,序谓“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论者以为意与司马相如“赋家之心,包括宇宙”说宛合 [1] 。赋写自开辟混沌以来的天象地貌,多采古代神话传说。此外,他还写过一篇《钱神论》,今已散佚,但对后来鲁褒《钱神论》曾有影响,亦属刺世之作。另外他的《故笔赋》虽已散佚,从残存的佚文看来,亦有刺世之意。他认为笔能助人“尽力于万机”,而“卒见弃于行路”。这种设想对后来韩愈的《毛颖传》有一定启示。
和成公绥年龄相仿,而又曾向朝廷举荐过他的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南)人,魏时曾为太常博士等职,入晋后任黄门侍郎,迁中书令,曾为平吴之役作出过贡献。惠帝时官侍中、中书监、司空等要职,后被赵王司马伦杀害。
张华赋今存六篇,其中最著名的要算《鹪鹩赋》。此赋乃张华青年时代所作,曾被阮籍称赏。鹪鹩这种小鸟,始见称于《庄子·逍遥游篇》:“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赋即以其羽毛丑陋、肉不堪食而幸免于祸,比喻人的绝圣弃智,避患自保。这是张华目睹魏末名士罕能全身的现实有感而作。他以为鹪鹩“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且“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因此它“动翼而逸, 投足而安”。作者很欣赏它的“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并举出雕、鹖、鹄、鹭、鹍鸡、孔雀、翠鸟等,“咸美羽而丰肌,故无罪而皆毙”。有的虽未遭害,却也失去了自由:“苍鹰鸷而受绁(系)、鹦鹉惠(慧)而入笼。居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恋钟岱之林野,慕垅坻之高松。虽蒙幸于今日,未若畴昔之从容。”这完全是当时一些人的经历和心情的真实写照。其出发点虽与老庄思想有关,但托物寓情,写得很形象,毫无说教味道。此赋文字流畅,纯用比兴,把描写和抒情结合得很紧,直承祢衡《鹦鹉赋》余绪。但这篇赋所宣称的思想却与作者后来的经历完全相反,他终于没能在政治漩涡中自保全身。这或许是张华被晋武帝初年表面承平的景象所迷惑,及至祸乱再起,已不能自拔的缘故。
张华其他五篇赋的残缺,其中《永怀赋》写爱情,与他的《情诗》较近;《归田赋》写闲居之乐,说明他虽在仕途,仍不忘退隐。可惜这些作品所存文字不多,尚不能显示其全部特色。
二、潘岳和陆机
晋武帝太康年间(280—289),是西晋文学的全盛时代。当时的作家历来以潘岳(247—300)和陆机(261—303)作为代表人物,关于他们的评价,至少 在东晋时代已有争论。如《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孙绰曾说:“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又说:“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南朝江淹在《杂体诗序》中也有“安仁、士衡之评,人立矫抗”之语。不管这些评论的对二人优劣如何估价,但认为他们代表着一代文风,则是没有异议的。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今属河南)人,曾为河阳、怀等县令,后为散骑侍郎,与石崇等人一起被赵王伦杀害。潘岳是西晋著名的诗人,但他的辞赋亦颇多名作。他的抒情小赋如《秋兴》、《闲居》、《寡妇》以及纪行的《西征》、写射猎的《射雉》等均颇有名。《文选》于诸家赋登录甚严,独于潘岳收其赋八篇,可见其为人推重。
《秋兴赋》是潘岳三十二岁时因初见白发而作。赋中对自己仕途的不得志颇有怨愤,其写到秋日景色一段能以景融情,颇为人们所传诵:
庭树槭(suǒ,叶落)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嘒嘒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tóng lóng,变为明亮)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燿(yì yào,萤火虫)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
这些写景之句,归结起来就是一年将尽,作者自感已接近中年,所以由白发而想到事业无成。眼看着他人显达,内心颇有羡慕之意,因此产生了悲秋之感。最后,他认为“苟趣舍之殊涂兮,庸讵识其躁静”,用仕途不免有风险,“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自慰。这种出世的思想情绪和潘岳平生行事很不相同,他其实是很热衷名利的。然而此赋动人之处实在于写景生动,而并不在于其中早为前人所抒发过的悲秋之情。
他的《闲居赋》似作于五十岁左右,写其奉母闲居于洛阳近郊田园,表示了满足于天伦之乐而不慕利禄的思想。其实他当时正和弄权的外戚贾谧来往密切,所以金代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曾讥笑他说:“高情自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他的《寡妇赋》自称是模仿曹丕之作。曹作已佚,潘作独见于《文选》,流传至今。这大约是因为它哀惋动人胜于曹作之故。此赋所以传诵,一方面是由于赋中写景与抒情的手法能巧妙地结合起来,往往不加雕饰,而真实地刻画了寡妇的愁苦心情。如:
愁烦冤其谁告兮,提孤孩于坐侧。时暧暧其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
赋中有时纯用白描,益增悲凄之感。如:
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鞠稚子于怀抱兮,羌低徊而不忍。独指景而心誓兮,虽形存而志陨。
这些描写感情深挚,语辞真切。潘岳长于哀诔,所以这种题材正好发挥他的长处。
潘岳的《西征赋》篇幅很长。当时贾后诛杀杨骏,专擅朝政,潘岳曾为杨骏幕僚,也遭贬斥。这篇赋主要写秦汉兴亡的史事及关中风土,寄寓他对时局的忧虑。其中“密迩猃狁,戎马生郊”诸语,似已预感到齐万年之乱即将发生。此赋是历代纪行赋的继续,其以铺叙为主,但一些描写还比较细致。总的来说,潘岳擅长抒情,因而《西征》、《藉田》诸赋不如《秋兴赋》等那样精彩。
和潘岳齐名的陆机,字士衡,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 [2] ,三国吴大将陆逊之孙,吴亡后家居,后入洛,曾任平原内史等职,因被谗,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
陆机赋以《文赋》最为著名。这是一篇用赋来写的文学创作经验谈。它在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文学创作的构思和灵感等问题,后来《文心雕 龙》等著作无不受其影响。由于它的内容涉及文学创作中的许多问题,而且有些属于理论问题,因此写法和一般赋不很相同。赋写到作家完成构思之后,辞藻络绎奔赴笔端的情况时说:“于是沈辞怫悦(难于出现貌),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这纯属比喻,用形象的事物来说明一种抽象的过程。如果作者不是富于创作经验,是很难做到的。
《文赋》中写到创作的敏滞时,更形容得十分生动:
若夫感应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sé tà,众多貌),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形容文采之盛)以溢目,音泠泠(声清越)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二句谓凝神苦思,考虑深奥的玄理)。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形容思考问题很难得到解决)。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谓非力所能及)。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这段话过去曾被人指为“不可知论”,这对陆机不 免苛责。关于文学的所谓“灵感”,本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即使在今天,我们也还很难作出完满的解释。陆机只是通过自己亲身的体会,提到了这一问题,并且形象地把它描述出来。他不可能解决这问题,然而能这样具体地写出来,正说明他深知创作的甘苦。在《文赋》中,他还提到了不少重要的创作问题,为前人所未发。在文学批评史上,《文赋》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
陆机其他的辞赋以《豪士赋》、《叹逝赋》和《羽扇赋》最可注意。《豪士赋》系对齐王司马冏进行讽谏之作。此赋有些话颇激切,认为人的成就有时是“因天地以运动,恒才琐而功大”,指出司马冏平赵王伦之乱,并非因为他才能出众。还说:“伊天道之刚健,犹时至而必愆;日罔中而弗昃,月何盈而不阙。”认为骄盈必招祸败。此赋文字平易,立论正大,并无作者常有的繁缛之弊。他的《叹逝赋》大约作于四十岁左右,乃悼念亡故亲友而作。赋中对吴亡晋衰均有感叹,谓“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茫茫”,颇有忧生之嗟。如:
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涂薄暮而愈迮(zé,狭)。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tuí,衰败)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 为客。
情调悲凉,说明他晚年对前途已失去信心,颇思隐退,然而“八王之乱”已开始,他已无法脱身了。
《羽扇赋》则假托宋玉在楚王和诸侯面前谈羽扇之来历及功效,又由唐勒作歌。这种赋大约在陆机以前就有人写过,如相传为宋玉所作的《大言赋》、《小言赋》等,一般都是后人所作而托名宋玉。像此赋那样明明自作而托之于宋玉的,则自陆机始。此后南朝谢惠连《雪赋》之托司马相如、枚乘和邹阳,谢庄《月赋》之托王粲等,皆受其影响。
三、左思及其他太康赋家
太康作家除潘、陆外,还有左思、张载、张协、夏侯湛、孙楚等,均擅长辞赋。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东)人,生卒年不详。他的辞赋以《三都赋》最为世称。“三都”指魏都邺、蜀都成都和吴都建业。此赋以富赡见长,据说他写了十年之久,“门庭藩溷(厕所),皆着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晋书·文苑传》)。历来关于此赋的写作时间和经过,记载颇有出入。据《晋书》说,此赋作于吴亡之前,曾由皇甫谧作序。但《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左思别传》则认为并无此事。据《晋书》说左思在写《三都赋》时,曾向张载打听蜀中情况,而张 载去蜀及返洛阳时间,已在皇甫谧死后,可见《晋书》记载自相矛盾。但《世说》注所引《蜀都赋》文字,有今本所无者,可能是作者在十年中屡易其稿,由皇甫谧作序的是他的初稿,而今本是后来所改。尽管关于此赋的写作存在不同的说法,但它在当时颇有盛名,后人对它评价亦甚高,都是事实。此赋在艺术上似并未突破汉赋堆砌、铺张的窠臼,但其写作意图似与汉代大赋不同。他特别强调写实,在赋的序言中对前人之作中不真实的内容提出了批评。他认为赋是“古诗之流”,“先王采焉以观土风”。他阐述自己的写作意图说:“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大的山丘)长者(尊贵的人物),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夫任土作贡,《虞书》所著;辩物居方,《周易》所慎。聊举其一隅,摄其体统,归诸诂训焉。”现在看来,这种主张不免有些狭隘。但他避免了过分夸张之弊,同时又较少注意帝王的享乐生活,而着重于城市的富庶、各地物产及风土人情的描述。在《魏都赋》中还表现了平定东吴、统一全国的思想。从《三都赋》内容来看,这确是一篇“思摹《二京》”,以“博物”为主旨,并无过于夸饰的作品,比《二京赋》更信而有征。但因为大赋本身有罗列物产的传统,因此此赋 也难免堆砌名词,显得艰涩难读。故以文学价值论,《三都赋》并不比前人高明。
左思的《白发赋》的写法则与《三都赋》很不一样,它是一篇用寓言的形式来抒写仕途不得志的作品,较少雕饰。赋中写自己因长了白发而感到“秽我光仪”,要加以拔除。白发就“瞑目号呼”,声言:“甘罗自以辩惠(慧)见称,不以发黑而名著;贾生自以良才见异,不以乌鬓而后举。”于是作者自叹:“曩贵耆耋,今薄旧齿;皤皤(pó pó,白发状)荣期(古代高士荣启期),皓首田里;虽有二毛,河清难俟。”这纯是牢骚,其用意与杨雄《逐贫赋》相似,在文风上则与曹植《鹞雀赋》等相近,可能也受了俗赋的影响。
和左思差不多同时的张载,字孟阳,安平(今属河北)人。他曾因省父到过蜀地,作《剑阁铭》。他的赋据清严可均《全晋文》所辑,凡七篇,皆不全。其中有些抒情写景的片段较为精彩。如《叙行赋》:
超阳平而越白水,稍幽薆以回深。秉重峦之百层,转木末于九岑(山小而高)。浮云起于毂下,零雨集于麓林。上昭晰以清阳,下杳冥而昼阴。闻山鸟之晨鸣,听玄猨之夜吟。虽处者之所乐,嗟寂寞而愁予心。
写山高路险、林谷幽深的景色,颇为生动。
张载之弟张协,在诗歌方面的成就高于其兄。 他的辞赋以《七命》最著名。此赋基本上模仿《七发》,但写景成分较多,赋中不乏华丽辞藻,其中写宝剑、名马的片段,颇有声势。但总的来说,尚未超出《七发》的范畴。他还有一些佚作,其中像《登北邙山赋》写北邙山地势之高峻,在山上遥望洛阳,叹古伤今,发出“何天地之难穷,悼人生之危浅,叹白日之西颓兮,哀世路之多艰”的感慨。最后,作者甚至产生了“抚长风以延伫,想淩天而举翮”的遐想。这说明作者在当时现实中的苦闷。
和张协等人同时的赋家还有夏侯湛、挚虞、孙楚等。夏侯湛,字孝若,魏将夏侯渊曾孙,与潘岳友善。他的辞赋约存二十多篇,但多见类书所引,有些仅存片言只语。但有一些介于诗赋间的短篇颇具特色,如《江上泛歌》:
悠悠兮远征,倏倏兮暨南荆。南荆兮临长江,临长江兮讨不庭。江水兮浩浩,长流兮万里。洪浪兮云转,阳侯兮奔起。惊翼兮垂天,鲸鱼兮岳跱。蘪芜纷兮被皋陆,修竹郁兮翳崖趾。望江之南兮遨目桂林,桂林蓊郁兮鹍鸡扬音。淩波兮愿济,舟楫不具兮江水深沉。嗟回盼于北夏,何归轸之难寻。
这篇作品的特点是既采用“骚体”,又略加变通,句子有长有短,不像《楚辞》那样整齐,因此显得自由 活泼。它从文体上说,和赋基本相同。但没有铺张的笔法而着重于抒情,又有点类似于杂言诗。在夏侯湛的作品中,此篇首尾较为完整,但从艺术价值说来,他的《秋夕哀》、《山路吟》写景生动,似更为出色;《离亲咏》的抒情味亦较此篇为浓,可惜都是类书所引,删节过甚,语气不全。这类作品在辞赋史和诗歌史上都有重要意义。后来东晋湛方生和南朝谢庄、沈约均有这类作品。从这些作品的发展情况可以见到诗赋通过相互影响,逐步趋向融合。到了谢庄、沈约时,有些句子已很像五七言诗。这种作品的产生显然为后来萧绎、庾信等人近于诗的小赋准备了条件。
文学批评家挚虞编有《文章流别集》,他也有赋传世,其中《晋书》本传所载《思游赋》最完整。这篇赋的写法接近张衡《思玄赋》,有一些上天漫游的幻想,伹艺术上似乎缺乏超越前人的地方。此外,年令稍长于张协、挚虞的孙楚亦善作赋,清严可均所辑共十七篇,残缺颇甚。其中《笳赋》、《登楼赋》较有抒情意味;《井赋》多说理之句,已接近东晋玄言诗人的作品。他的作品现在已不被注意,但在历史上曾产生过影响,如他的《鹰赋》中“深目蛾眉,状似愁胡”句,即为杜甫《画鹰》诗“侧目似愁胡”所本。
四、木华和郭璞
木华,字玄虚,广川(今河北景县西南)人,曾任太尉杨骏主簿。他的作品仅存《海赋》一篇,此赋历来颇传诵。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称赞此赋“远在郭璞《江赋》之上,即张融《海赋》亦无其伟丽”(第四册第1217页)。这个评语是非常正确的。《海赋》以描写自然景色为主,也运用了一些神话传说和自己的想象,因此显得格外雄奇。其中一些精彩的片段对后来一些文学作品曾很有启发。如写海船顺风行驶的迅疾:
若乃偏荒速告,王命急宣,飞骏鼓棹,泛海淩山。于是候劲风,揭百尺,维长绡,挂帆席。望涛远决,冏然(明亮地)鸟逝,鹬(yù,快飞貌)如惊凫之失侣,倏如六龙之所掣(牵引)。一越三千,不终朝而济所届。
文字非常生动传神。以后《水经注·江水》写三峡景色,形容长江之舟顺流而下,“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一段,是历来传诵的文字。这段文字据一些学者考证,乃采自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但他们都在木华之后,而文中“王命急宣”等,又与《海赋》相同,可见其与《海赋》不无关系。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虽由《水经注》脱胎,但“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句,基 本上仍从“不终朝而济所届”句演化而来。
又如赋中写到岛屿和海边的禽鸟时说:
若乃岩坻(chí,水中的小块陆地)之隈(wēi,山水弯曲处),沙石之嵚,毛翼产鷇(kòu,初生小鸟),剖卵成禽。凫雏离褷(shí,离褷,毛羽始生状),鹤子淋渗(亦毛羽始生状)。群飞侣浴,戏广浮深,翔雾连轩(举翼状),泄泄淫淫(飞翔状)。翻动成雷,扰翰为林,更相叫啸,诡色殊音。
这段文字描写各种鸟类聚集一起,发出种种鸣声的情景颇为传神。后来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中“北则陂池潜演,湖脉通连,苧蒿攸积,菰芦所繁。栖波之鸟,水化之虫,以智吞愚,以强捕小,号噪惊聒,纷牣其中”诸语,立意虽不尽同,而描写却有类似之处。这是因为木华此赋在当时颇为传诵。在今天,也许由于语言的变迁,此赋有些字句较难为一般读者接受,但如果通过注释,消除了文字障碍,那么它的艺术魅力还是能吸引许多读者的。尤其是赋中利用夸张和幻想的手法写到大海的一些奇景,更是雄奇瑰丽。
尔其水府之内,极深之庭,则有崇岛巨鳌,峌 (dié niè,高峻貌)孤亭,擘洪波,指太清 (天空)。竭(负载)磐石,栖百灵。飏凯风而南逝,广莫至而北征。其垠则有天琛(自然宝物)水怪,鲛人(传说中居于水底的人)之室,瑕石(红玉)诡晖(变色),鳞甲异质。若乃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绫罗被光于螺蚌之节(“云锦”、“绫罗”皆形容文采绚丽),繁采扬华,万色隐鲜。阳(北边)冰不冶(融化),阴(南边)火潜然。熺(xī,火旺)炭重燔,吹烱(光照)九泉。朱 (同“焰”)绿烟, (yǎo)眇蝉蜎(yuán,“ 眇蝉蜎”形容烟焰飞腾之状)。鱼则横海之鲸,突扤(wù,“突扤”,高出貌)孤游,戛岩 (ào,高山),偃高涛,茹麟甲,吞龙舟。噏(同“吸”)波则洪涟踧蹜(cù sù,形容波浪聚集),吹涝则百川倒流。或乃蹭蹬(cèng dèng,失势状)穷波,陆死盐田。巨鳞插云,鬐(同“鳍”)鬣(鱼背上的刺)刺天。颅骨成岳,流膏为渊。
这里写到了大海的宽广,物产的丰富和海中的奇观,色彩缤纷,杂陈眼前。其中如“阳冰不冶,阴火潜然”两句,旧注解释不很清楚,钱锺书先生用水北为阳、南为阴的道理加以解释,使人豁然认识到此赋用字之简炼。又如赋中关于鲸鱼的描写,虽有夸张,却有事实根据,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木华《海赋》的另一特点是善于用散文化的句法来赞叹大海,如:
群山既略,百川潜渫(疏浚既深)。泱漭(广大)澹泞(清而深),腾波赴势。江河既导,万穴俱流,掎(jǐ,引)拔五岳,竭涸九州。沥滴渗(qīn)淫(渗淫,小水),荟蔚云雾,涓流泱瀼(停淤的水),莫不来注。于(wū,语助辞)廓(大)灵海,长为委输。其为广也,其为怪也,宜其为大也。
这段话像是议论,但和上下文相连看,更显得作者对大海宽广的惊异之情,一唱三叹,富有韵味。这在魏晋以后辞赋进一步骈化的时代,极为少见。
比木华稍后的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著名的学者和诗人,其辞赋以《江赋》最著名,人们历来常把此赋与木华《海赋》相比。当时人李充曾认为他是东晋初年成就最高的赋家,其实《江赋》的文风与《海赋》不同,郭璞是一位古文字学家。他在写《江赋》时好用生僻的奇字。因而使作品晦涩难读。此赋据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引姚旅《露书》中的评语,认为所叙长江水系有所夸大,一些地区与江水“杳不相涉”;有些物产也非江中所有,而是海中之物。这些批评都很中肯。这种情形也许是由于作者有意要夸张长江水系及物产。据《文选》李善注引《晋中兴书》云:“璞以中兴王宅江外,乃著《江赋》,述川渎之美。”这和司马相如之故意夸大上林苑的范围和物产,是同一用意,体 现了历来大赋的传统习惯。
当然,《江赋》之负有盛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它确有一些精彩的片段值得称颂,如写到长江从今四川境内奔腾至海的情状,就颇有气势:
呼吸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激逸势以前驱,乃鼓怒而作涛。峨嵋为泉阳之揭(泉阳即“阳泉”,三国时地名,在今绵竹附近。揭,高耸之处),玉垒作东别之标。衡霍磊落以连镇,巫庐嵬崛而比峤(山锐而高)。协灵通气,濆薄相陶。流风蒸雷,腾虹扬霄。出信阳(指信陵之阳,在建平郡,今川鄂交界处)而长迈,淙大壑与沃焦(传说中地名,据云在东海南三万里)。
由于古人的地理知识有限,故郭璞不可能知道长江发源于青海的事实,而是根据《尚书·禹贡》“岷山导江”的话来概括长江流域的地形。但用这样简括而形象的语言来描写江流的磅礴气势,确实具有过人的笔力。赋中写江船顺风行驶,也颇有特色:
淩波纵柂(同“舵”),电往杳溟。 (duì,云黑之状)如晨霞孤征,眇若云翼绝岭。倏忽数百,千里俄顷。飞廉(风神)无以睎其踪,渠黄(骏马)不能企其景。
与木华《海赋》写海船疾驶显然不同,“倏忽数百,千里俄顷”,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尤其“晨霞孤征”四字设想新奇,体物摄神,所以钱锺书先生认为“可以适独坐而不独惊四筵也”(《管锥编》第四册第1235页)。《江赋》中还有不少生动传神的地方,但往往因夹杂着一些生僻的字词而使今天的读者难以卒读。
郭璞除《江赋》外,还有一篇《客傲》载于《晋书》本传。这是模仿东方朔《答客难》和杨雄《解嘲》之作。其文字较为流畅,集中地阐述了他的哲学思想和处世态度,对理解他的生平与思想有重要价值。在这篇赋中,可以看出他对东晋初年的政局有较深的了解,他目睹一些人身居要职,却又深知仕途凶险,并不歆羡。他自己已有名气,无法完全退隐。因此他说:“蚓蛾以不才陆槁,蟒蛇以腾鹜暴鳞。”主张“不尘不冥,不骊不骍”也就是庄周所谓“处于才与不才之间”(《庄子·山木篇》)。他认为全身远祸之道在于“无岩穴而冥寂,无江湖而放浪”,即既不干进,也不退隐,这就是当时人所谓的“朝隐”。然而这种处世态度并不能使他避免灾殃,他最后还是被王敦所害。
郭璞还有一些赋见于《艺文类聚》等类书,均非全文。在这些赋中多少可以了解到他由北方逃奔南方的经历及他对政治的一些见解,但在艺术上似少特色。
五、孙绰和东晋辞赋
《文心雕龙·时序篇》说:“自中朝(指魏和西晋)贵玄,江左(指东晋)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zhūn zhān,困顿),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指《老子》)之指归,赋乃漆园(指《庄子》)之义疏。”确实,在东晋一代,诗、文和辞赋中都表现了较浓厚的老庄思想。这是因为当时统治者内部矛盾十分尖锐复杂,许多士人为了全身远祸,只能空谈玄理,不关心现实。这种风气流行既久,连帝王和大臣们也视摆脱世务为清高,关心政事为尘俗,于是文学作品也就大谈玄理,出现了一批所谓“玄言诗”。其实当时的辞赋也多少受其影响,不过,赋的特点在于“体物”,总得对具体事物有所刻画才行。当时有些作家也试图用赋来表述玄理,但毕竟很少取得成功,因此像西晋庾敳作《意赋》,就无人爱读,这些赋也就大多散佚了。
东晋那些“玄言诗”的作者如庾阐、袁宏和孙绰等人尚有一些赋作存世。其中袁宏,据《文心雕龙·诠赋篇》说,在晋代还算一个较好的赋家。但庾、袁二人之赋,现在都只有残篇。这些文人虽以“清高”自命,其实作赋却不免看贵人脸色行事。如《世说新语·文学篇》:“庾阐始作《扬都赋》,道温(峤)庾(亮)云:‘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 之。阐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他为了给庾亮看,还为避免用“亮”字而作了改动,以此大得欢心。庾亮称之为“可三《二京》,四《三都》”,其声价骤增,却不免为谢安所讥。同书又载袁宏作《东征赋》,不提陶侃,以至陶范大怒,要拔刀拼命,弄得他只好添加字句,为陶侃表功。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则记他在《东征赋》中故意不提桓彝,使桓温声色俱厉地加以责问,结果他脱口而出,对桓彝备加颂扬。这其实是故意向桓温逞能。从谢安对庾阐所作的评语“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看来,大抵这些作品刻意模仿而少新意,所以经不起时间的淘汰,至今只能剩下些零星佚文。
东晋中期较有成就的赋家当推孙绰(314—371)。孙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西南)人,孙楚的孙子。他是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在玄言诗中,他有些作品尚较有形象。他的赋以《游天台山赋》最见传诵。据《世说新语·文学篇》载,他曾经将此赋给友人范荣期看,并说:“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可见是他的得意之作。从此赋的序文看来,他并未到过天台山,只是“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不过,他曾任永嘉太守,到过今浙东一带,可能听到别人讲过一些天台山的景物。现在看来,此赋中想象的成分远多于写实。其中最著名的句子如“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似亦属得之传闻。赋中类似的写景名句不 少,如:“披荒榛之蒙茏,陟峭崿之峥嵘。济楢(yóu)溪(溪名)而直进,落五界(五县之界)而迅征。跨穹隆(长而曲折)之悬磴(石桥),临万丈之绝冥(幽深)。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jiū,树木向下弯曲)木之长萝,援葛藟(lěi,藤)之飞茎。虽一冒于垂堂,乃永求乎长生。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虽属想象,却有着作者长期登山涉水的经验,因此写来颇觉真实。赋的后半部写到仙境,则更属幻想。这种写法对后来李白的《梦游天姥吟》可能有所启发。此赋虽有出世思想,但因为形象生动,想象奇特,所以颇为读者喜爱。
孙绰还有一篇《遂初赋》,今佚。此赋在当时较有名。据《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其序,可以看出赋是写隐逸之志的。其实孙绰其人并不甘寂寞,当时人说他“才而性鄙”,但其才藻则颇见推重。
东晋的赋家中还有一位过去很少受人注意的人物湛方生。关于他的生平,我们仅知其生活在晋孝武帝太元(376—396)以后,官至卫军谘议参军。从他的诗文看来,他曾在江州(今江西九江)一带做过官。
湛方生的辞赋据清严可均所辑,凡六篇。此外尚有《羁鹤吟序》和《吊鹤文》,前者可能是一篇赋的序,但本文已佚。后者虽名为文,文体却与赋差不多。在这些作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秋夜》、《游园咏》和《怀归谣》三首短赋。这些作品和夏侯湛的短赋一样,实际上已近于杂言诗。这三篇短赋中《秋 夜》和《游园咏》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夏侯湛作品有所不同。例如:《游园咏》基本上是六字一句,完全不用“兮”字,已摆脱了骚体影响;《秋夜》篇幅较长,仅一处用“兮”字。每句字数也略有变化,在六言句中插有个别四言句,末两句又为七言。在内容方面,《秋夜》的老庄思想较浓厚,《游园咏》亦有类似情况,但不明显。只有《怀归谣》是骚体,形式上与夏侯湛之作相似。从艺术价值说,似以《秋夜》与《怀归谣》较胜。如《秋夜》云:
秋夜清兮,何秋夕之转长。夜悠悠而难极,月皦皦而停光。播商气以清温,扇高风以革凉。水激波以成涟,露凝结而为霜。凡有生而必凋,情何感而不伤。
又如《怀归谣》云:
气惨惨兮凝晨,风凄凄兮薄暮。雨雪兮交纷,重云兮四布。天地兮一色,六合兮同素。山木兮摧披,津壑兮凝沍。感羁旅兮苦心,怀桑梓兮增慕。
这些句子都写得情景交融,富有诗意,与南朝人抒情咏物小赋相似。它们比夏侯湛的同类作品更近于诗,对南朝谢庄等人的影响更为直接。
湛方生的《风赋》和《怀春赋》亦属抒情小赋。《风赋》虽用铺张手法写了狂风与微风的不同,但多以景物来形容烘托,毫无生僻的字。《怀春赋》亦通过写景来抒情,显得流畅自然。他的《七劝》系模仿《七发》,较少特色。总之来说,湛方生的诗赋中已出现“老庄告退,山水方滋”的迹象。他的作品虽有玄气,而写景成分明显增多,这和当时谢混、殷仲文的诗歌有类似之处。
六、陶渊明
东晋末年的大诗人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隐逸诗人,也是杰出的辞赋家。据《宋书》本传说,他是东晋初年名臣陶侃的曾孙,但也有人提出怀疑。他的赋现存《感士不遇赋》、《闲情赋》及《归去来兮辞》三篇。这些赋当然可以看出他和统治者不合作的态度,但总的来说,其原因似主要为“傲世”而非忠于晋室。因为《归去来兮辞》作于乙巳年,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当时刘裕刚攻灭桓玄不久,重新推奉安帝,下距他代晋自立尚有十五年之久,而且和他一同起兵的刘毅等人尚在,刘裕代晋之势尚未形成。因此说陶渊明此时归隐,即出于“忠晋”,恐难成立。《感士不遇赋》是写仕途险恶,才逃禄归耕,这种思想不一定在帝王 易代之际才能有;《闲情赋》则写爱情,与政治的关系似更少。
在这三篇赋中,以《归去来兮辞》最为传诵。这篇赋是他离彭泽令职时所作。在序中,他自称出任彭泽令是因为家贫,彭泽去家又近,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然而不久即有弃官的想法,因为“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从《归去来兮辞》本文看来,陶渊明当时家境似不很贫困,至少他还有田园、僮仆。但他不愿在官场中生活,觉得“世与我而相违”,认为作官是“以心为形役”,这却是真实的思想。这篇赋的一大特色是首尾浑成一体,很难摘句。这种特点和历代人对他诗歌的评论是一致的。此赋写他辞官后将近家门时的心情给人以深刻印象: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久离乍归时的欣喜之情跃然纸上。赋中在抒写情怀的同时,也兼有写景之句。这些句子往往以鲜明生动的语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途,恨晨光之熹微”;“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 盘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等,均能把抒情、写景和哲理融为一体。作者似无意于雕饰,而文采斐然。即使一些说理之句如“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也为人熟知,几乎成为成语。所以宋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此语对其他作家未免贬抑过甚,但亦可见其对陶的推崇。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李格非语,认为此赋“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又引《冷斋夜话》说陶渊明“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这些评语都很中肯。
《感士不遇赋》的立意与《归去来兮辞》相近。此赋序言说是读董仲舒《士不遇赋》和司马迁《悲士不遇赋》而作。这篇赋比《归去来兮辞》似较多刺世之意。它从老庄思想出发。认为上古时代人情淳朴,没有诈伪,而后来则虚伪和竞进者越来越多,于是正直之士就不容于世,只能采取归隐的办法来洁身自好。这种思想当然有其落后的一面,然而对当时的现实却有一定的批判意义。在这篇赋中,作者自述归隐并非由于不想做一番事业,而是因为当时的形势迫使他不能不“逃禄而归耕”。他认为有些人“击壤以自欢”,有些人“大济于苍生”,出处虽然不同,但都是当时的情势使然。他认为当时仕途中人都是“雷同毁誉,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正直之士“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 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他虽然归耕,而心中仍颇多不平,甚至对所谓“天道”也产生了怀疑:
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伤请车以备椁,悲茹薇以殒身。虽好学以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
这段话虽基本上用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中的意思,但仍然可以看出他对当时现实的极为不满。这和他一些诗歌中所表现的“金刚怒目”式的情绪是相通的。在陶渊明的辞赋中,《感士不遇赋》较少被人传诵,也许是因为此赋用了一些古人的事例,不如《归去来兮辞》那样易于理解。但总的来说,此赋仍属抒情小赋,并无堆砌之弊,只是艺术上不像《归去来兮辞》那样成熟。
《闲情赋》在陶渊明作品中比较特殊。此赋用意据作者自己在序中说:“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群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但从这篇赋的内容看来,似乎并无多少“讽谏”之意。所以作为陶渊明的崇拜者的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也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 无是可也。”后来的评论家有的不同意萧统之说,但立论不免牵强。其实对这篇赋既没有必要加以指责,也不必强为解释。它写的确是爱情,并不见得有多少“讽谏”之意。作者所以要用“讽谏”作幌子,无非是因为封建社会中把真挚的爱情看作“非法”而已。即以人们经常提到的“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等句而论,也不过是表现了作者害怕对方的爱情不能持久之意。对于一位诗人来说,除了表现他的政治观点和寓目山水之外,自然也可以描写男女之情,这完全不是什么缺点。特别是后半篇写相思之情,更富特色:
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喜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yuān,忧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以矜颜。叶燮燮(本当作“ ”,音同为xiè,成熟)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飖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 (jiōng,想念)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 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冉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滞河。
这段文字颇为别致,作者通过对人的动作和周围环境的描写,将一个相思者从傍晚等待情人的出现,直到深夜,失望而归以及竟夕相思的种种心理活动,刻画得细致入微。这种心理描写在诗赋中很少出现,倒有些类似小说的写法。这不但在曹植《洛神赋》中,就是后来以描写心理活动见长的江淹《恨赋》和《别赋》,也没有这样具体和传神。在这里,不论是在“南林”中等待,夕阳中的失望而归,还是通宵失眠,仰望夜空等情节,都与电影中的一个个镜头相似,给人以难忘的印象。这不能不说是抒情小赋中的杰作。
陶渊明的作品在流传中已有散佚,今天所见的《陶集》,已非萧统所编的原本。他是否还有别的赋没有流传下来,已不可知。然而即以这三篇赋作而论,也可以说是卓然大家,远非晋代多数赋家所及。至于他那种平易自然的风格,更与后来南北朝赋家之作的时有斧痕凿迹者不同。只是由于他诗歌的成就甚高,因此掩盖了他辞赋的成就。但从辞赋史而论,他的地位还是十分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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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近人有以陆机为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的,误。考《三国志·吴书·陆逊传》,陆机的祖父陆逊是吴郡吴人。华亭在三国和晋代,尚非县名,只是由拳县所属的一个小地名。陆逊在猇亭之战大破蜀兵后,孙权就赐给他华亭的庄园。但陆氏在吴,建业也有居宅,陆机不一定生于华亭,更不能断言其籍贯为华亭。因为史书上某郡某人必用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