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这种文体虽然早在战国时代已经产生,但历来论赋者莫不以汉魏六朝为赋的全盛时代。这是因为战国赋家中虽有屈原这样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作品一般都不以赋名,其性质亦近于诗。继起的宋玉虽有称赋的作品,但它们是否出于宋玉之手,历来还有争论,而且其铺陈夸饰的特点也才露端倪。加之汉魏六朝拥有众多的作家和作品,其中颇多传诵之作,所以人们谈论辞赋,往往以这一时期为重点。

其实正如上述,汉魏六朝辞赋本身是在不断变化和发展的。不难看到,两汉和魏晋南北朝的辞赋就不太一样。两汉虽也有若干抒情小赋,但毕竟以大赋为盛;魏晋南北朝虽也有大赋,而比较传诵的则多为抒情小赋。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说,大赋和抒情小赋的兴衰亦有其必然的原因。像西汉司马相如、杨雄的大赋,在今天也许较少受到读者的喜爱,但它们在文学史上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因为在 西汉时代,我国文学的传统积累还不像后来那样丰富,因此像司马相如那样写作“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大赋,显然是一种艰巨的事情。加上他身处汉帝国的全盛时代,他的赋作也确实反映了这个时代兴旺发达的气象。继起的杨雄虽然处于西汉开始衰落的时代,但表面的繁荣景象毕竟还在,所以亦非有意粉饰太平。他们的辞赋至少有两大特点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就是气势宏大、笔力雄健和辞汇丰富、善于夸饰。所谓气势宏大、笔力雄健,在内容方面主要是指作者们善于描写宏大的场面,众多的事物。这种描写一般比较简炼概括而不失于繁琐。在形式方面则主要是多用排比,句法多变,不流于整齐划一。这一特点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于后来文论家所谓的“阳刚之美”。汉代大赋的这一特点对后世的辞赋、散文均有影响。例如鲍照的《芜城赋》之所以为一些提倡散文的人所欣赏,就因为它继承了汉赋那种刚健的笔力。后来一些散文家之欣赏司马相如、杨雄的赋,也正是从这一特点着眼的。如韩愈在《进学解》中提到“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就是因为他从司马相如、杨雄那里学习了这种笔法。他的《平淮西碑》典雅庄重,即取法于司马相如;他的《送孟东野序》气势雄骏,亦与司马相如、杨雄之作相类。其他辞赋家和散文家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他们的影响。

至于汉代大赋辞汇丰富和善于夸饰的特点,对 后世的影响尤为明显。关于这点,晋代葛洪在《抱朴子·钧世篇》中曾认为《诗经》不及汉晋大赋“汪濊博富”。他说:

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指《鲁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指《郑风·叔于田》)卢铃(见《齐风》),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见《周颂》)《云汉》(见《大雅》),何如郭氏(璞)《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同见《小雅》)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

他这样比较虽不一定很确当,但汉魏两晋人的辞赋在描写手法的丰富及辞藻的广博华丽方面,确实大大超越了《诗经》。这是文学本身发展的必然结果,虽不能以此苛责《诗经》,却不妨说后人比前人确有高明之处。特别应该提到的是在汉代诗歌写作几乎陷于停顿,钟嵘诗品》说:“自王扬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这一时代的所谓纯文学作品,其实只有辞赋一体,所以文学语言的丰富和发展,基本上依靠这些辞赋家的努力,而这些辞赋家也确实作出了他们的贡献。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篇》中曾谈到这些辞赋的长处:“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 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这个评价也许过高了一些,但这些辞赋家对丰富文学语言及描写技巧,确实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事实上魏晋以后诗多杰出的诗人,大抵都兼作辞赋。他们不但在作赋时曾向两汉赋家学习,就是作诗,也有不少意境取自汉赋。如曹操《观沧海》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等名句,显然化用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中“日出东沼,入乎西陂”之句。曹植的《白马篇》中“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与“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诸句,亦属化用张衡《西京赋》中“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之句。建安诗人所以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就,不能说和他们熟悉汉赋并从中汲取营养无关。建安以后如晋太康诗人和南朝元嘉诗人之作,其辞藻华丽,亦与吸取辞赋创作的成就有一定关系。特别像谢灵运、鲍照一些描写山水的诗,常有较古奥的辞汇,这显然是为了反对平淡无味的玄言诗,而向辞赋学习的缘故。事实上这些诗中的一些古字,往往是辞赋中常用而在前人的诗中较少出现的。所以汉赋本身虽不甚为今天读者所喜爱,而其影响后代诗人,特别是为魏晋以后诗歌的繁荣准备了条件。这个功绩亦不应忽视。至于魏晋以后的辞赋,在技巧和辞藻方面,亦曾不断地影响后来的诗人,如前面谈到的孙楚颜延之等人的赋,就对唐代李白杜甫等大诗人也有所沾溉。至于唐诗中效法辞赋的作品为数亦不少,如杜甫的《火》、《三川观水 涨》,韩愈的《南山诗》等,排比铺张,手法即与辞赋类似。

至于汉魏六朝辞赋在文体方面的作用,亦颇值得注意。历来论赋者常将赋分为“古赋”、“骈赋”和“律赋”等几类。其中律赋产生于唐以后,纯是应科举之作,没有多大价值。关于古赋与骈赋之分,其实也和散文与骈文之分一样,并无明确的界线。例如晋宋二代之赋,就像当时的文一样,有些很难说是“古体”还是“骈体”。因为一般来说,骈文之兴,本由于古代汉语是单音节词,便于对仗之故。散文中骈句的增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受了辞赋的影响。因为赋有铺陈的特点,势必使用排比对偶,排句而略求字数整齐,就自然形成了骈句。所以自汉以来,赋和散文就出现了一个骈化的过程。只是到了齐梁,骈文才占主导地位,辞赋中的骈赋,似亦正式出现于此时。由于骈文越来越讲求声律,于是骈赋就发展成了律赋,直到后来限韵作赋,则完全成了文字游戏。

在赋的发展过程中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的是,它在文体方面和诗的相互影响。赋本身虽是由诗发展而来,但到后来似乎分了家。据陆机文赋》的说法,赋是“体物”之作,而诗则为“缘情”之作。所以在汉魏,诗、赋在辞藻、技巧方面虽相互影响而文体则颇有区别。但自抒情小赋出现后,西晋傅玄夏侯湛等人由于试图用接近诗的句子写赋,后经湛方生等人的努力,终于发展成为像沈约《八咏》那样的作 品。这种作品使梁陈的抒情小赋进一步接近诗,而这些小赋的句法又为隋唐歌行的出现准备了条件。试看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帝京篇》诸作,从反映社会生活而论,显非南北朝后期那些短赋所能及,但从刻画贵族生活的手法以及文体特点方面看,都和萧纲、萧绎等人的小赋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可以说汉魏六朝辞赋不但本身有它的卓越价值,而且它为唐诗繁荣所作的准备,亦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