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人口二百万的香港,每次马票的销路竟超过一百多万张。当马票开奖的前后,香港的报纸上老是登着邓超旅行社的大幅广告,说什么“如要游埠,可揾邓超”。这广告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它暗示我只有中马票的幸运儿才有旅行的资格。
我生平对于赌博不感兴趣,对于意外的财物更不敢梦想,因此,旅行的机会可以说是和我绝缘。
但是,旅行的计划时常萦绕于我的脑海中。经过多年的准备,到了1948年间居然能成行。
那时,联合国第三届大会刚好在巴黎举行。会期83天。这83天是给我上国际问题第一课。在联合国这么一个场合里,各国第一流的外交家都集中在这儿,普通作威作福的小官吏,至多只能当个随员,连公使也很少有发言的机会。除大会秘书处及各国的首席代表外,工作最紧张的就是各报馆、各通讯社的记者。大报馆大通讯社的势力雄厚,他们的消息和言论固然可以影响全世界,他们的记者的待遇和一等红人也差不多。无怪欧美各国有些部长、大使或上将,于卸任之后,宁愿当个记者。
联合国闭会后,我便到地中海的碧绿的海滨各名城去参观,把法国南部,及意大利和瑞士绕了一周。
接着,又往北大西洋沿岸各国作个巡礼,而英国及比利时、荷兰、丹麦、卢森堡更是我必经之地。可惜因时间关系,东欧各国没有机会去访问,这只好期待将来了。
当我没有动身前,我曾写了两篇短文:《赴欧前夕》和《占有欲·安全感·同情心》。前者说明我对旅行的志愿,及这次筹备旅行的经过;后者说明我对国际问题的整个看法。当大战期间,在敌人的枪林弹雨的威胁下,盟军领袖们时常在一起开会,同甘共苦,互信互重,谁也不会摆出架子。到了战后,江山依旧,面目全非。从前的敌人变成目前的至友,当初的至友化为今日的冤家。仇恨越来越深,利害关系越来越显明。站在同一阵线的国家,彼此守望相助,连军事经济的秘密也可以置腹相告;站在敌对的国家,啼笑皆非,恶意的举动固然不对,善意的建议也引起怀疑。“杯弓蛇影”,这完全是由错觉产生出来。
在欧洲的期间,除联合国大会外,国际政治舞台上有两件大事最引人注意,这就是“马歇尔计划”和“北大西洋公约”。因此,我在旅行中也搜集一些资料,回家后写成两篇论文:《马歇尔计划与欧洲经济》和《北大西洋公约与世界和平》,说明我对于这问题的认识。
欧洲的地方虽小,但各国有各国的特长,英国的工业,法国的艺术,意大利的音乐,瑞士的手艺,荷兰的水利,比利时的交通,丹麦的合作社……无一不可以供我们的取法。但是,这些国家各有浓厚的个性,同时,又有共同的特征。关于个别国家的优点,我在游记里已经略有说明;关于共同的特征,我特写一篇专论来分析,题目是《欧洲文明的特征》。
现在把这次欧游的日记及几篇有关的论文稍加整理,分为四集。第一集是《塞纳河两岸》,内容主要的是以联合国为题材,例如英美法苏各国的政治家的重要演讲,东西两大集团的勾心斗角的内幕新闻,四强代表与联合国交涉的文件,都是用客观而忠实的态度表达出来。而巴黎及法国各名胜,也在我的注意之列。第二集是《地中海之滨》,书中除记载尼斯、蒙特卡罗、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洛桑、日内瓦等名城外,复将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精神及意大利的几个大画师的传记介绍给读者。第三集是《大西洋一角》,内容主要的是写英国的政治特征,社会现象,历史背景,学府风光,而比利时、荷兰、丹麦等国家的特长,也是我个人需要作进一步的明了和详细的报道。第四集是《印度洋舟中》,这是记载我在欧非亚的航程中的见闻,以及读书随笔。另外,还把几篇有关国际问题的论文作为附录。
老实说,我这部用日记体裁来写的游记,根本不应该分集出版的,像长篇的章回体裁的小说无法分期出版一样。但是,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下,不分期出版,就永远没有出版的希望,一来印刷上有种种困难,二来读者的购买力有限,要买大部头的书实在不大容易,形势比人强,所以我只好分集出版。
顺便我要谈一谈日记文学。
开头我要声明,我不是文学家,更不想冒牌做文学家。少时爱读曾文正公的家书和日记,我觉得这种信笔写来的东西,随处都有警辟的心得语。这种文字是先秦两汉以下最平易自然,亲切动人的杰作,至少它比较一般言不由衷的装腔作势的议论文章更有风趣。年来有些人因为政治立场的关系,给曾文正公加了许多罪名。但是,让我大胆说一句,年纪在40岁以上的中国文人,十九都逃不了曾文正公的影响的。这位有清268年的代表人物,他的学问和文章的造诣,不容我们用三言两语把他抹杀。
五四运动后的文人虽然也标榜过日记文学,但是成绩寥寥可数。胡适先生出过一部《留美日记》,郁达夫先生写了一部《日记九种》。前者等于读书随笔,后者富有文学意味。至于以日记体裁来写的游记文章,当推郭沫若先生的《苏联纪行》,茅盾先生的《苏联见闻录》,及顾颉刚先生的《辛未考古日记》。
我常觉得,中国旅欧的文人那么多,但是关于欧洲的记载却比别的地方还少。这未免是个遗憾。因此,我在赴欧之前,曾下了个决心,用日记体裁记载旅途的见闻和个人的感想,结果就写成这么一本书。走马看花,误谬难免,望读者不吝赐教为幸!
这次欧游,得力于南洋商报独多。假如没有南洋商报的支持,恐怕多年来萦怀梦寐的旅行计划很难有实现的一天。此外,各地朋友和读者不断给我指导和帮忙,让我在这儿一并致谢。
在欧洲各地旅行,无处不遇到教堂,无处不见到圣母的画像或雕刻。一见圣母,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的已故的母亲。
饮水思源,谨以此书献给先母在天之灵。
1950年4月20日连士升志于新加坡南洋商报
赴欧前夕
赴法赴英的手续已经办妥了,由西贡到巴黎的飞机票也已经买好了。除非世界大战马上爆发,航路不通,这一趟远游的计划也许能够实现罢。
对欧洲大陆各国的文明,我已经憧憬二十年;这次远游的准备也费我七八月工夫。穷人出门实在不容易。一面要打算自己的旅费,一面要安排一家十口的用度。几经艰苦挣扎,终于达到目的。这时候我的兴奋的情绪,想亲爱的读者定能不言而喻。
我的家是在闽东万山重叠的福安县,离城南十里左右的两个古塔,名义上是想镇压山妖鬼怪,事实上把我一县人压得扁扁,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我11岁那年在县立第一小学毕业,因为家贫,不能往外地继续升学,只好到旧式书塾攻读经史。每当暑假或年假的时候,那些比较幸运的同乡从福州或霞浦的中学放假回家,个个穿着合身的长衫或洋服,满口新名词,谈谈笑笑,神气十足。而我自己好像小瘪三一样,做时代的落伍者,眼巴巴地仰天长叹。那时我的内心的苦闷,只有和我同样遭遇的人也许能够了解。
就在我失学那几年间,福安县大闹土匪。据说土匪是由西城进攻,所以我们的亲戚朋友都往东门外避难。大人们恐怕土匪一来,有生命财产的危险,整天忧愁抑郁,我个人却利用第一次逃难的机会稍为领略旅行的滋味。由县城到我的姨母的住家约15华里,其中须经过一段五六里高的崇山峻岭。我一肩行李,两袖清风,头戴笠斗,脚穿草鞋,在崎岖的山道上慢慢地数着石头前进。偶尔走得疲倦的时候,就在路旁比较干净的岩石上一躺,仰观山色,静听松涛,别有一番风味。有时日暖风和,万籁无声,而“一鸟不鸣山更幽”的境界,随时可以体会得到。
在旧式私塾读了四年书,到了15岁那年才有继续升学的希望。地点是邻县霞浦(福宁府),由福安到霞浦约120华里,其中有一半路程是山路,上山十里,下山十里。同学们多坐轿子或绕水道坐船来来往往,我却喜欢跑路。一来可节省几块钱路费;二来我爱冥想,独行踽踽,是冥想的最好机会;三来我的好奇心很大,沿途120里总有许多新奇的好东西可看。有一次,我在大雨滂沱中走了一个钟头,同路人都是慌慌张张地避雨,我却不慌不忙地享受一顿清凉爽快的“雨浴”。有一次,因为贪走几里路,弄得太阳下山时,我还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结果靠着远处的一盏孤灯的指示,深宵跑到荒村茅店里去借宿一夜。有一次,我在几千尺高的山顶上步行,迎面是红光四射的朝阳,脚下是朦朦胧胧的重雾,偶尔从云雾的罅隙处看到十里平原,数家瓦屋,几处古榕,依山傍水,自成村落。凝神屏息,好像脚下的村庄里的鸡犬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可惜我不是中国山水画的大师,不然,我的童年时代的短期的旅行生活就是很好的资料。
1926年我到福州英华书院读书,第二年又负笈北平,一住十年,除到唐山旅行考察一次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燕大图书馆、国立北平图书馆、政治学会图书馆里静悄悄地度过。事实上,整个北平是一座游览城,名园胜景,美不胜收。我爱金碧辉煌,堂皇壮丽的故宫;我也爱虚无飘渺,秀外慧中的天坛。我爱苍松古柏,朱栏玉砌的中山公园;我也爱白塔旁边,九龙壁下的北海公园。我爱穷奢极侈,倒海移山的颐和园;我也爱颓垣瓦碎,荒草斜阳的圆明园。我爱静穆深邃,雄浑幽远的西山;我也爱亭亭玉立,纤小玲珑的玉泉山。他如八大处、景山、太庙、天桥、琉璃厂、隆福寺……总够你流连忘返。古人说:“旧书不厌百回读。”我可以套一句:“故都不厌十年住。”
卢沟桥的炮声把我的象牙之塔的美梦惊醒了。8月3日东洋兵进城,我准备把搜集十年的图书、家具,及布置得相当雅致的庭院完全抛弃。当时的目的地是宁沪。过了十天,八一三的烽火烧遍申江,宁沪去不得,索性举家往香港跑。逃难的生活本来是十分痛苦的,然而我达观成性,逆来顺受,虽在颠沛流离中,我总觉得远行是能满足而又加强一个人的好奇心。1938年春,我到武汉跑了一趟,粤北湘南的山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滚滚大江,暂时都能吸住我的注意力。1939年,由于文字的因缘,得与哈佛大学经济史大师格拉斯教授相识,彼此通信几十通。蒙格氏的青睐,拟以巨资助我赴美深造,不料战事爆发,一切变成泡影。
太平洋战争胜利前的几年间,又是我蛰伏的时期。每天刻板的课程,是译书、看书、散步。乡居无事,交游绝少,每一念及“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的句子,心里又羡慕,又惭愧。不过在战争时期,交通梗阻,不能说走就走。直至战争结束后,我才有机会访问南洋,漫游大江南北。
一个人的兴趣可以培养出来的,战后几年来的旅行生活,虽然十分奔波劳碌,但我对旅行的兴趣却增加不少。到了去年冬天,我决意找个机会到欧洲去游历。一提到游历,第一个问题就不易解决。像中国的绝大多数的文人一样,我的收入仅够糊口,一点储蓄也没有,加以十年战乱,家产荡然,要自费游历实在困难。我曾向三二友人表示我的志愿,他们都一口答应帮忙,这样一来,我就鼓起勇气到领馆去做护照。然而借钱游历,对我是个大负担,不去游历,整天浪费时间做例行公务,实在不值得。哈姆雷特的进退维谷的处境,我表示万二分的同情。
南洋商报所给我的精神上物质上的支持,我是十分感激的。起初报馆负责人还考虑我的名义和地位问题,因为我原来的职务是在编辑部负全责的,现在职权缩小,恐怕我不愿意。我坦白地说明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只要事情办得通,工作有成绩,虽然以校对的地位在报馆工作也没有关系。话又说回来,最近我的游兴正浓,我很想到欧洲去考察战后的经济复兴的步骤;而高度民主的英国工党的政绩,更是我亟想参观的对象。我的提议,报馆负责人一一赞成,大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从那天起,我便正式向朋友宣布旅欧的计划。
个人的旅费问题多少有点把握,剩下还有家庭的问题。我的家不是大家庭,不是小家庭,而是不大不小的中家庭。假如是聚族而居的大家庭,问题倒好办,我走后,家事留给亲戚代为照顾。假如是一夫一妻的小家庭,那么身外没有牵挂,走动也不困难。不幸我的家是小家庭里的大家庭,或者更正确的说是个中家庭,既没有得力亲戚可以投靠,又不能一切不顾,带着太太就走。因此,一提到远行,太太总是不赞成。太太的不赞成,我是能够谅解的,因为我在家里,什么事情都由我负责;我走后,一切责任须由她负担。几经磋商后,太太才准许我出国,不过在我没有出国之前,须把她安置妥当。回国吗?国内炮火连天,物价一天三变,一个弱女子当然招架不来。住在新加坡吗?新加坡的东西贵得要命,生活不易维持,左右为难,结果,还是把妻子安置到西贡。
今年3月间,我曾回国一行,至5月底才重返西贡。7月7日——卢沟桥事变十一周年纪念日——我乘机到新加坡,蒙南洋商报及各社团的友人热烈欢迎,喜慰莫名。报馆同仁拟留我暂时不要出洋,帮忙撰述评论,意志勤勤恳恳,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不过我这次赴欧计划已于半年前向友人宣布,而出国的种种手续也已经办理就绪,机会难得,不可轻易放过。最使我担心的就是国内及南洋的友人的饯行酒我吃过不下几十桌,假如现在不去,难免人家笑我“车大炮”。我不假思索地说明我的理由,报馆同仁都是聪明人,一说便明白。为适应报馆和家里的要求,我这次赴欧的时间至多是一年。
在中国社会上,“红人”是“忙人”,只有“忙人”才有人关心他的生活,替他想办法,给他作起居注。我是个无关重要的“白人”(像“红人”不是“红毛”一样,“白人”当然不会被人误会为白种人,他是指无权无势,身家清白的老百姓,和“红人”站在对立的地位),同时是个投闲置散的“闲人”。“闲人”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可说,但是,据我知道,中国的“红人”或“忙人”是不看书的,而看书的多是“白人”或“闲人”。因此,我在赴欧的前夕,胆敢把个人的琐事拉拉杂杂写出来,说明我对旅行的兴趣,及筹备出国的经过,以便一般“白人”或“闲人”参考。
至于出国后的计划,恕我一字不提,免得因环境的变迁和个人的能力的薄弱,不能一一实现,致使读者大感失望。但是计划可以不说,态度却不能不表明。我的态度是:努力的学习,忠实的报道,如此如此而已。假如报道的内容比较充实,题材的处置比较巧妙,使读者能够得益而又感觉兴趣,那么我的愿望可以说是完全达到。
束装待发,感慨万千,遥望南天,不尽依依。
1948年9月1日(星期三)
今天是记者节,我以记者的身份往欧洲游历,同时代表南洋商报到巴黎采访联合国开会的新闻,这可以算是生活很有趣味而任务又相当繁重的旅行。
这两三星期来真是忙得要命,一面要赴西贡的朋友们的热烈的欢送会,一面又要料理家事和介绍职业给年青的朋友。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离不开“取”“与”两个字,然而权其轻重,“与”比较“取”重要得多。叫化子和强盗,只是“取”而不“与”,普通人有“取”有“与”,只有眼界高人一等的大丈夫,才重“与”轻“取”。古诗“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就是说明这意思。
清晨三时起床,整理行装。因为我要远行,妻把我的衬衫和外衣的纽扣早已加工密缝,免得扣子掉了没有人替我缝上。女人的心思的细密,的确比我们男人胜一筹。
五时,坐赵美利兄的车离家,妻送行,侨、亮、仁、藩诸儿女也跟着到航空公司。越南不大平靖,晚上十二时开始戒严,早晨五时才解严,清晨在静悄悄的街道跑,心里倒有点害怕。五时十五分钟,到航空公司,旅客同时到齐。旅客能够这样守时,钟表发明家的功绩是不可埋没的。
六时抵飞机场,符林英兄赶来送行,同时写一封信介绍我和巴黎的法国友人认识,感甚!
七时起飞,在天空中盘旋几个钟头,又折回西贡。原来机件发生故障,必须修理,但飞机刚起飞后不便突然降落,为的是突然降落,油箱有爆炸的危险。“上台容易下台难”,不但宦海如此,连飞机也不能例外。
午后抵家,妻子们正在饭厅里谈论我的行踪。妻说这时候老连大约到印度了。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在门外敲门。妻子们惊喜交集,惊的是他们怕我出什么乱子,喜的是我可以在家里多逗留一天,使他们减少一些寂寞。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们觉得很好玩,尤其新生的小女文思最爱我抱,所以我匆匆吃完饭后,就跑去哄她睡觉。
傍晚和妻到西贡河边散步。妻说:“这次让你到欧洲去跑一趟,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家里了。”我说:“我的学问事业及旅行生活,今天才算正式开步走,你怎么说这种扫兴话。不过以后如有远游,当和你同行。”接着,我说明孔子、司马迁、顾炎武的读书旅行的故事,妻频频点头。
9月2日(星期四)
早起,预备动身,忽然来一阵大雨,我很怕今天又走不成功。五时十五分钟,郑益国兄率他的外甥林松龄驾着自用的汽车送行。我们冒雨上车,走到航空公司,雨已经停止。昨天下机后,同行的四十位旅客的行李寄在机场,所以今天上机时没有什么手续,简便之至。
七时起飞,一上飞机,谁也会欣赏云的美丽和性质。当飞机飞到一万英尺的高空,人们是高在云上,从两旁的小窗往下瞰,只见各种各式的云排在我的眼底。有的云好像穿着雪白的长裙的舞女,孤零零的在天空乱跳。有的云好像一望无际的沙滩,有的云好像粉堆玉砌的雪山。最使我高兴的是,在地下看云,只见平滑的云面,在高空中看云,才可透视参差不齐的背后。老实说,云的正面好像是平的,云的背后却似峰峦起伏的山陵,或白浪滔天的海洋。
飞机须在云层底下,或在云层上边飞,很不容易在云中间飞,因为云波酷似海浪,它会给飞机以相当阻力,使机身震动。一般没有坐惯飞机的人,遇着机身震动的时候总会呕吐。
下午二时抵加尔各答的斯宾塞民用机场,经卫生处检查防疫证书,移民局检查护照后,我就到机场的饭店吃午饭。印度的侍者的服装很奇怪,头戴没有边缘的白帽,周围涂着蓝红蓝的颜色,上身穿着长可及膝的白布长衫,长衫的纽扣在胸前,腰部围以三寸宽的腰带,下身穿着中国旧式的白长裤,双手套着白手套,两脚没有穿鞋。在国内和南洋,印度人我见过不少,但是这种服装今天我才第一次见到。
加尔各答是印度的大城,人口150万,在面积上和商业上,只有孟买城可以和她分庭抗礼。这儿是印度的教育文化的中心,有名的加尔各答大学(1857年创办)和梵文学院,及一般学术团体都集中在这个名城,可惜今天因为时间关系,不能前往参观,怅甚!
午饭后,移民局派个警察来找我两趟,第一趟请我用华文签名,第二趟问我所服务的报馆的立场,及我个人所写的文章的性质,我一一作答。说完,移民局的职员很抱歉地说一句:“现在全世界对待记者都是这样。”我心里想第二次出国时,我的职业表面上须填写“中国第一富翁”,或“电影明星”,或“无业”的字样,免得沿途找麻烦。
下午四时起飞,十一时到达喀喇蚩(Karachi)。喀喇蚩是印度的第三大城,人口21万,1846年被英国占领。这儿的海港固佳,机场的设备尤其完善。事实上,喀喇蚩是欧亚航空的总站,无论从欧洲到亚洲,或从亚洲到欧洲,都要在这儿停留,飞机要加油,旅客要投宿。今晚同时有五架飞机到这儿,航空公司所属的旅馆住满客人。我住在32号房,和西贡华侨陈荣新君同住。我们梳洗罢,即往食堂进膳。
喀喇蚩现属于巴基斯坦,不过英国人的势力还是很大。在航空时代,最重要的是基地。号称欧亚的枢纽的喀喇蚩,英国人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晚饭后,独自在旅店的广场上休息。回想昨天这个时候在西贡和妻子谈天,今天一个人飞到印度的西陲来住宿,心里颇不好过。家事国事,事事关心,一夜不能熟睡。
9月3日(星期五)
清晨工友来敲门,我连忙起身,梳洗更衣后,便往食堂吃早餐,饭后顺便花了五个卢比买一罐红茶,带到巴黎去送朋友。
六时离开旅店,七时起飞,到午后二时才抵巴士拉(Bussora,Busra)。巴士拉是伊拉克的名城,人口16万,距离波斯湾不过60英里。这座城是波斯的文化中心,而《天方夜谈》里一再提到巴士拉这个地名,使她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她的油类丰富,枣类尤为出口大宗,过去她是波斯和土耳其必争之地,直至1920年才归伊拉克管辖。
刚到巴士拉时,迎面一股热风,几乎把我晕倒。我从前没有到过新加坡的时候,心里以为站在赤道边缘的新加坡是世界上最热的地带。年来奔走四方,我才知道在炎热的程度上,新加坡不如越南,越南不如泰国,泰国不如印度,印度不如伊拉克。可是我们须记住,伊拉克的巴士拉城是在北纬32度以上。为什么巴士拉会这样热的呢?因为她的周围都是沙漠,沙漠是平沙无垠,几百里不见一颗树,一片草,一滴水。沙漠是毫无遮拦地整天受太阳的气,满沙漠的气无处发泄,一有机会便化成热风,而这种热风很容易把人吹得神志昏迷。
中午吃饭的时候,口渴要命,一气喝了四杯柠檬汁。二时上机,由饭厅到飞机的一段路,仿佛穿过一池滚水一样,臭汗流个不停,幸亏我喝水较多,不然真要渴死了。
晚上九时抵希腊的雅典(Athens)。雅典这个译名真够味儿,和欧洲文明的宝藏极相称。这座纪元前750年建筑的文物灿烂的名城,她的人口有45万。雅典和斯巴达克是生冤家,死对头,频年怨恨,酝酿成历史上的腓洛波尼斯大战(Peloponesian War),结果雅典一蹶不振。无论文学、史学、哲学、演讲术,希腊的名家都有“不废江河千古流”的杰作。只要人类没有灭亡,希腊古代文化的巨匠,还是世人馨香膜拜的对象。一代诗宗的拜伦之所以舍身为希腊的独立自由而战争,无非受希腊的先哲冥冥的力量的号召,使他九死未悔,愿意积极地表示最崇高最壮烈的尚武精神。
今天我们已经在天空中飞了14个钟头,疲倦不堪,所以吃完饭后,大家都想睡觉,可是我们还须继续飞行,不能休息,实在讨厌。我以为最理想的空中旅行,一天至多是六个钟头,上午飞三小时,吃过午饭后再飞三小时,晚上在旅店洗澡睡觉,这样一来,很容易恢复一天的疲劳。战前巴黎和西贡间的航程,平均需要一星期,现在却缩短到两天半,旅客们难免要吃亏。由西贡到巴黎共12000公里,沿途共五站,每站逗留一两天不算多。我打算将来回国时预先与航空公司商妥,每站让我逗留两三天,一来不太辛苦,二来我可以趁机会多参观几个古代的名城。
9月4日(星期六)
早晨六时抵巴黎(新加坡的钟已经中午十二点,西贡已经午后一点)。昨天中午我在巴士拉给热风熏得昏头昏脑,今天一到巴黎却看见深秋的景象,精神非常舒适。机场的工作人员多穿外衣,有的女人甚至穿大氅。看巴黎的气候,冬天恐怕比较北平还冷。
巴黎的海关相当客气,我的行李不用检查。同行的陈荣新君在巴黎有生意,有汽车,有女秘书,我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他派女秘书来接我。由机场到航空公司约十几公里,沿途的马路又平坦,又干净,树木阴森,草原碧绿,富有城市山林的意味。我们到航空公司下车,一进门,汪公纪兄即满面笑容地来迎接我。自四星期前我在西贡写信告诉我的行程后,公纪兄即天天盼望我来。前天晚上,他一夜没有好睡,早晨五时到航空公司,等了一个钟头,扑了一个空。他问航空公司为什么飞机还不来,公司职员只说:“不知道,不知道。”我没有打电报通知已经够糊涂,谁料飞机脱班,航空公司也没有打电报通知,弄得旅客的亲戚朋友急得要命,这真是罪过。昨天大使馆举行胜利节,公纪兄因为在家里等候我,没有参加,今天一早又亲自来接我,这份亲挚的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公纪兄原籍苏州,他的已故的父亲汪荣宝先生曾任驻法驻日公使,他的弟弟现任丹麦公使馆一等秘书,他自己现任行政院新闻局驻法办事处主任兼大使馆参赞,可以算是外交世家。他的夫人是宜兴人,说得一口日本话、英国话。在南京的时候,她本来在捷克大使馆担任要职,到了法国后,却在家赋闲。他们的女儿年方8岁,来法一年,已经说得标准的法语了。
巴黎的清晨真是清静。到了九时,每间店铺还是双扉紧闭。重要的机关,每天工作四五小时,星期六下午休息,星期日休息。有的机关(例如报馆)星期一、日休息。法国人酷爱自由,不受任何束缚,男的不喜欢成家,女的不想生孩子,为的是一有家庭和孩子,行动不大自由。
公纪兄的家在巴黎第九区圣乔治广场第26号,这是三层的楼房,楼下和二楼作新闻局的办公室,三楼系公纪兄的小家庭独住。现在是金元得势的时代,重要的交易都按照美金计算,例如新闻局这座房子,每月房租须美金300元,虽然屋内的陈设和家具屋主已经代为设备。
我在公纪兄府上吃过早点后,即坐车往市区巡礼。巴黎的交通事业很发达,全市有公共汽车和地下电车。重要的十字街头都用两层交叉的建筑法,例如由东到西的马路走上层,由南到北的马路就走下层,经过桥洞,再走上坡路。这样一来,十字街头既不拥挤,又绝无撞车的危险。公纪兄旅法多年,对于市政学很有心得,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主持南京或北平的市政,不要让法国人专美于前。
我们在街道上走马看花地看了一个钟头,即驱车前往东方饭店。这间饭店是在巴黎第五区,即拉丁区,国际闻名的巴黎大学就在饭店的后边。我开了第三层楼第10号房,这间房前面有洋台,正对“学校路”,房里的设备虽然陈旧,但极雅洁整齐。中间放着一张长大的弹弓床,床前放着一张四方形的小桌,一张长方形的书桌,靠门的地方有一个大衣柜,靠窗那一边有洗脸的白瓷盆,地下铺着红花的地毯。窗帘有两重,外面的一重是白色的抽纱,里边的一重是黄地红花的天鹅绒,和两张椅子一样颜色。最使我满意的,就是这间房有三面大镜子,因此,仅可容膝的小房子由镜子反映起来,并不太小。
房租每月6000法郎,小费加二,连杂费在内,每月不过美金20元,可以说是物美价廉。在新加坡和香港,除海景酒店、莱佛士酒店、浅水湾酒店、半岛酒店、香港酒店可以住得过外,其余的旅馆多患嘈杂零乱的毛病。此外,收费太贵,三等的旅馆每月至少须美金一百几十元,或坡币三四百元,这对于一般文人学者或小本商人是个大威胁。
巴黎有不少名贵华丽的旅馆,那是给富商巨贾、达官显宦住的,这班人有的是钱,我们可以不必担心。我们所注意的,就是国内和南洋的旅业领袖应该负起改良旅馆的责任,使宾至如归,鼓励一般人民旅行的兴趣。
我把行李在饭店安置清楚,便往市区观光,我先买几本巴黎指南,然后按图索骥地找寻我的目标。巴黎是个大城,由东南到西南有个塞纳河横贯市区。游客沿塞纳河步行,绝不至有迷途的危险。塞纳河平静无波,河水清可鉴人,两岸有人看书,有人垂钓。那种悠闲的心情,超然物外的态度,使人相信巴黎是孕育文化的圣地。我渡过“美术桥”,越“浮罗宫”,而抵巴黎最有名的大道“香绮丽丝”(Avenue des Champs-Elysees)。街道的中心,车如流水马如龙,街道的两旁却广植奇花异草,翠柳洋槐。那行人道的整洁宁静,使人顿时忘却置身在盖世繁华的都市。尤其使我注意的是十字街头的喷水池,男女老幼的游客环坐池边看鱼,偶尔来一群白鸽到池边觅食。白鸽本来是和平的象征,巴黎各广场的白鸽更是驯服到随时敢飞上旅客的手掌来觅食。我希望战争贩子、军火商人时常到广场去闲坐,看看人类是嗜好战争的呢,还是酷爱和平?
由香绮丽丝的斜坡直上,一会儿就到“凯旋门”(L'Arc de triumphe)凯旋门是1806年开始建筑的,中经战乱,工作停顿多年,到了1823年另照新图案来建筑,至1836年才落成。凯旋门高60米,阔50米,深8米又三分之一。由楼下到天台共260级。我跑到天台一看,全城的风景尽收眼底。巴黎的建筑最合几何学的“对称”的条件。由凯旋门做中心,十二条大大小小的街道好像蜘蛛网一样慢慢往外伸,那路旁整齐苍翠的树木,五色缤纷的花草,如花似玉的美人,简直把巴黎变成花都。
凯旋门的前后左右刻着浮雕石像,都是名家得意的杰作。门洞下有个圣火,熊熊的火光终年不熄,圣火的前面有个铜牌,上书“1914年至1918年间为国捐躯的勇士长眠地下”。游客一到此地难免要肃然起敬。
由凯旋门出来,我顺路去参观铁塔(Tour Eiffel)。铁塔是1887年开始建筑,1889年告成,督造的工程师名埃菲尔(Eiffel),因此,法国人便把这个塔叫做埃菲尔塔。塔高300米,重700万公斤,塔座系洋灰做成,大26米,深14米。塔分三层,我花了150法郎坐电梯直至顶层。在天朗气清的时候,登高一望,视线可达90公里。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游客特别多。巴黎真不愧为国际大都市,各国的人都到这儿来观光。单就铁塔而论,每天至少有成万人参观。我平素坐飞机,高在三四千米的高空,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今天坐电梯游铁塔,高度不过300米,可是我悬心吊胆,生怕由铁塔上翻一个筋斗,尤其从三楼下降二楼的时候,我舍梯而步行,虽然周围有栏杆,但我总觉得头晕眼花,脚酸手软,不敢往前面多看一下子。事实上,铁塔的电梯时常发出喘气的声音,假如不及时更换,这对于搭客的安全很成问题。
9月5日(星期日)
今天下雨。上午在家写日记。到了午后,雨还未停,我因为游兴正浓,所以冒雨到外边去参观。我先坐公共汽车到巴斯蒂广场(Bastile),广场的前面是个杂耍的地方,用电力推动的汽车、飞车、标枪、轮盘,应有尽有。天真活泼的孩子冒雨打秋千,很有诗意。
由巴斯蒂广场到地下车站去搭电车。说来真惭愧,我到今天才第一次坐地下电车。地下电车英文叫做Subway,法文叫做Metro,是Metropolitan一字的缩写。这个字的原意为大都市,现在借用来做地下电车的名字,实在再恰当不过。换句话说,没有地下电车的城市不能算是大都市。
巴黎的地下电车四通八达,电车照例一列五辆,风驰电掣,比较普通公路上的电单车的速率还快。此外,电单车时常伤人,地下电车却畅行无阻。游客一上一下,车门自动关闭,方便之至。
地下电车全长104英里,共分340个大大小小的车站,大车站有四五条以上的路线,旅客可以随时下车,转换另一路线的电车。每个车厢里都有详细的站名,说明每站附近的街道的名字,所以旅客很容易找到他的目的地。车站上落可步行,可坐电梯,而“绍特莱”(Chatelet)“共和国”(Republigue)等车站还设备机械化的楼梯。这种楼梯好像磨坊的水车,每个人站在一级,内部机械不断的转动,一会儿就把你送到楼上。
地下电车的车费为五法郎,约等于坡币两分钱。在中国及新加坡,电车多是中下级人士坐的;在巴黎,上中下三级人士都坐地下电车,为的是地下电车又快又便宜。
傍晚独自到一间餐馆吃饭,我吃一碟鱼,一碟蛋,连小费共500法郎。法国人无论男男女女,每顿饭离不开酒。侍者问我爱喝什么酒,我说什么酒也不喝,只喝冷水,他觉得很奇怪。
今晚看见一张很新奇的菜单,菜单的空白的地方画着彩色的漫画,底下还题着字,你猜这是什么一回事。
“在法国吃饭而没有喝酒”,(用特大字写着)“等于烟斗没有烟,诗人没有诗思,皇帝没有领土,吉他琴没有弦,帆船没有风,画师没有颜色……”底下写着“全国酒类促进会宣传品”。可惜我禁酒多年,面对着这张富有引诱性的宣传品也无动于衷。
9月6日(星期一)
上午坐地下电车到歌剧院(L'Opera),旋即步行到东方汇理银行。这间银行的法文名字是印度支那银行,总机关在西贡,巴黎算是分行,规模不大,但工作的效率很高。我把汇票交给一位老太太,她即打电话问电汇部,看看姓名、地址、护照号码、款项数目是否相符。三分钟的时间,一切事情都办妥。她给我一张小字条,上书号码,往付款处取款,不到十分钟,款项全部领到。
往书店参观,看一部雨果全集,装璜颇精美,惟索价太贵,超过我的购买力,只好随便翻一翻,很抱歉地双手奉还书店老板。法文翻译的丘吉尔《大战回忆录》很流行,大街小巷的书店都出售这本书。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著作是公开出售的,同时关于苏联问题的书,随处可以找到。英文书极少,但这几年来最流行的几个电影片所根据的小说,如《随风飘去》(Gone with the wind)《除却巫山不是云》(Forever Amber)却很畅销,而《蝴蝶梦》(Rebecka)一书还有法文的译本呢。在书店逗留太久,不买书不好意思,顺便买一本斯坦因的《感伤的旅行》(Voyage Sentimental),一本赛珍珠的《大地》(Good Earth),一本九月份的《读者文摘》。赛珍珠的著作,十年前我已经看过,作者爱用单音字和简练句子,对于“基础英语”的运动,她的确是个功臣。
巴黎的咖啡馆是盖世闻名的,我拿了几本书到歌剧院右边的“和平咖啡馆”(Cafe de la Paix)去看,一坐就是三个钟头。这个咖啡馆是在巴黎大酒店的楼下的西南角,里面六个厅,每个厅的四周都排着长沙发椅。每个座位前放着二英尺见方的小桌子,独酌的时候,是一个人一张桌子,合饮的时候,是两三张桌子拼在一起。这还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咖啡馆门前密密地排着三四排椅子,椅子的前面放着小圆桌,顾客好像上课听讲一样,大家面临街头,畅谈上下古今。由咖啡馆门前经过的行人,尤其年青貌美的女人,无疑地即刻引起一般顾客的注意。
我由咖啡馆出来,迎面驶来一辆汽车,车门开处,走出一个女人,下身穿着灰色法兰绒的洋裤,上披黑色天鹅绒的外套,头向车里,和他的男人热吻不休。我起初疑心这是一对新夫妇,回头一看,吓我一大跳,原来她是个芳龄不下五十有五的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巴黎的咖啡馆又多又好,每间咖啡馆有她光荣的传统,特殊的作风,亲切的意味。要详细描写咖啡馆的历史、组织、人物、风尚,至少需要一部十万言的专著。
傍晚,王麟曾兄来谈。麟曾兄是山东济宁人,北平中法大学出身,旅法十三年,在巴黎得过两个学位,现在给国内几家大报做特派员。他为人诚恳真挚,不依附权贵,敢正视现实,富有学者风度。关于国内和欧洲问题的见解,他和我很接近。今晚他请我到“天下乐园”吃晚饭。西餐吃了一星期,改吃一顿中餐,很有趣味。
9月7日(星期二)
午后往巴黎大酒店参观。这间酒店有600间房子,楼下的大客厅宽敞雅洁,侍役彬彬有礼,从各国到巴黎来旅行的阔人多寄寓此间。我国政府派到欧洲去“考察”的“大员”多数也寄寓此间。
中国人最爱滥用权威,乱加名义。一个在军政舞台上活动一二十年的人,找个假期到外国休息,本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可是我们的要人一出门,不管他外国语一句不通,现代知识一点也没有,总要加上“考察”的名义。这样才能够拿到红色的“外交护照”,不受外国海关的检查。其实,上台是光荣,下台也是光荣,假如你凭自己的本领和良心为人民服务的话。
往歌剧院右翼的博物馆参观。里边搜罗音乐戏剧的图书非常丰富。博物馆进门处陈列著名的歌剧的舞台幕景的模型,十分逼真。玻璃柜内陈列历代歌剧明星的玉照。最令我注意的是,歌女所穿的粉红缎面的跳舞鞋也郑重地摆在里边。这种鞋是夹的,粉红缎面,雪白布里,里边书明某某明星所着的玉履。有的有一双,有的只剩破破烂烂的一只。打扮男角的人所着的皇冠御服也很整齐地摆在博物馆的中心。他如假面具、刀剑等用具也有条不紊地陈列着,使后起的明星加强精益求精的信念。
歌剧院的图书馆内收藏从第一次开演(1669年)到现在的剧本和秩序单。关于音乐戏剧的书有8万册,关于设计、人像、陈设的模型的书有2万册,而民俗、民歌、小调的搜集也极丰富。
往萨马利登公司(Samaritaine)买帽,售货员先拿一顶意大利的呢帽给我看,我嫌不适合,旋买一顶法国的黑呢帽,价值1750法郎。售货员即刻用蒸汽来做修饰的工夫,使帽子刚好和我的头角相配合,多一分太大,少一分太小。老实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戴得最适合的一顶帽子。
在歌剧院前等车的时候,我遇着一个法国的浪人。他问我要不要“导游”。我说巴黎的街道我已经粗知梗概,而且我身边有地图,用不着人家领导。他说他不是领导我逛街头,而是要指导我参观裸体的美人。我说一丝不挂的裸体的跳舞我在泰国已经看过,用不着再看。他说那是原始的东方的作风,这儿是现代的西方的情调,味道不同。我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他说4000法郎,有得吃,有得玩,一切包括在内。我说4000法郎太贵。他说便宜没有好货,好货不便宜。接着他挺其雄辩说:“战前的300法郎,等于现在的4000法郎。你瞧,一双尼龙丝袜子卖1500法郎,一顿大餐1000多法郎,一顶帽子快到2000法郎,一双鞋子3000法郎。”他好像演讲那样,越说越起劲。我含笑地说道:“对不起,今天我还有事情,以后再来请教。”
法国的内阁在七星期内更动三次,而最后一次内阁的寿命仅60小时。市场没有人控制,物价无限飞涨;物价飞涨,工资当然要提高;工资提高,政府难免入不敷出。这种经济财政的危机迫得一般要人束手无策。看法国,想中国,堪称难兄难弟。
9月8日(星期三)
上午寄一封信给妻。由巴黎到西贡,每周有两班飞机,星期一星期五起飞,以后当按时写信,免得家人挂念。
中午王麟曾兄来谈,旋请他到天下乐园去吃饭,一鱼、一虾、一香干肉丝,另加20只饺子,连小费在内,共1400法郎。鳞曾兄说法国的国会议员,无论左派也好,右派也好,都是由人民一一选举出来的,哪里有中国的“硬性圈定”,中国只抄袭人家的皮毛,忘记人家的精神,只顾名义,不务实际,所以凡事都办不通。麟曾兄是有心人,他这种客观地直陈利弊的作风,本来是救时的良药,不过在目前专务虚矫,不讲实际的中国,他的生活恐怕要像我一样落魄,虽然从远处着想,我们是有绝大的信心。
午后往夏悠宫(Palais de Chaillot)访问联合国新闻处负责人。这个宫并非皇宫,而是专为1937年的展览会所盖的会所,面积8000平方米,地址在山坡上,中间为戏院,联合国大会就在这戏院开,左右有月儿弯弯又高又长的两翼,居高临下,和遥遥相对的陆军学校(L'Ecole Militaire)把站在中央的铁塔烘托出来。巴黎的建筑离不了“圆”和“方”,尤其离不了“对称”,凡是有圆形的广场或喷水池的地方,前后等距离处总有“对称”的伟大的建筑物。
夏悠宫为联合国开会的地方,文教组办事处是在璇宫饭店(Majestic)我沿克莱柏路慢慢步行到璇宫饭店去找罗尼女士(Miss Roney)。我说明我的姓名和身份后,她马上说我的申请书已经收到,现定于本月15日请我再到夏悠宫去接洽。据说,世界各国云集巴黎的记者不下五千,而记者通行证只限七八百张。我虽然是个新客,但我是远东,尤其南洋,极少数的记者之一,看形势,我的通行证不成问题。
往璇宫饭店五楼访庄泽宣先生。他是岭南大学旧同事,现时在联合国文教组担任要职,多年未见,大家都有说不出的眷念。他对国内的财政经济状况非常关心,不过他是个笃实的守分的学者,不轻易发表关于时局的文字或谈话。我告诉他说,国内百分之九十九的文人学者都不满现状,但是其中大多数人是明哲保身,敢怒而不敢言,偶尔有人说两句公道话,大红或粉红的帽子即刻飞到你的头上。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绝不是健全的政治制度所采取的。
话题转到岭南大学,庄泽宣先生说,岭南的经济学系最缺乏人才。我说目前的薪水这么低,入不敷出,教经济学的教授大多数转到银行、运输、进出口贸易方面去谋生。他告诉我说,旧友黄延毓兄不日路过巴黎,前往英伦留学,届时他当通知延毓兄来见我。
往乔治五世路访蒋用庄(恩铠)总领事。他是江苏泰昌人,到巴黎已经两年。巴黎总领事馆系借用大使馆的馆址,不日可搬家。巴黎的华侨约两千人,其中四分之三都是浙江人,尤其青田人。这些华侨初来的时候,手续不大完备,所以时常出乱子。
傍晚,在巴斯蒂广场的一间小馆子吃饭。抬头一看,正对着一勾新月,乡愁国恨,完全给月色钩上来。我不敢在迷人的馆子多事逗留,所以匆匆地吃完了饭,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大道散步回寓。
9月9日(星期四)
午后费了550法郎往凡尔赛宫(Versailles)去参观。巴黎是个游览城,旅行事业特别发达,各街道路口经常有专车通达古今胜迹。这种专车装璜华丽,坐位舒适,同时有个导游,用英法两国语言给旅客解释,今天我就坐这种车往游凡尔赛宫。
凡尔赛宫仿佛北平西郊的圆明园或颐和园,离巴黎城25公里。这个宫是路易十四时代开始建筑,由著名工程师雷孚(Le Vau)和曼萨特(Mansart)两人建筑成功。宫廷后边的大花园是由工程师雷诺特(Le Notre)设计,动员三万工人。路易十四于1679年乘战胜的余威,把凡尔赛宫变成政治中心,路易十五时代,皇宫的建筑略事扩充,到了法国革命时代(1789年10月5日),暴动的群众冲入凡尔赛宫,挟皇帝、皇后、太子、亲王,重返巴黎,弄得凡尔赛宫黯然失色。拿破仑执政时,决意恢复旧观。专制时代的帝王的权威是不可思议的,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无怪有人说凡尔赛宫可以算是集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古典艺术,尤其建筑、绘画、雕刻、园艺的大成。
凡尔赛宫在郊外的斜坡上,前面有三条宽大平坦的马路,白云路在左,玉玺路在右,巴黎路在中间。
今天我来回都坐在车头,当我由巴黎慢慢驶进皇宫的时候,颇能领略“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意味。
皇宫正面有个大广场,广场中有路易十四骑马的铜像。皇宫的外观没有什么新奇,当中为正殿,左右为两翼,左翼的旁边又加一个小礼堂。很肤浅的说,外表略似九龙的半岛酒店或玛利医院。但是一进大门,由大理石的楼梯跑到楼上,你难免瞠目结舌地不知所云。每间房子,无论四壁或天花板,都有规模宏大,笔力遒劲,神韵盎然的油画。这些画不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甚至一间房子的画也不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例如“火星室”(Salonde mars),这间房原来是舞厅和音乐厅。大卫弹琴一图是雷多米尼庚(Le Dominiguin)作的,门上的油画是巫·西蒙(Simon Vouet)作的,天花板上火星坐着狼拉的车一图是欧得安(Audran)作的,那个金牌是文尼·朱和邬亚斯(Jou Venet et Hovasse)两人合作的。
皇宫正殿二楼有个大厅,别号“镜宫”(Galerie des glaces)。这是曼萨特建筑,雷布伦(Le Brun)设计的房子,可以算是17世纪的代表作。这间房子73米长,14米宽,13米高。前头有17面大玻璃窗,开窗远眺,百花怒放的御苑,不分昼夜的喷泉,其直如矢的运河,造成天下奇观。更难得的是大厅的后面的墙壁上也有17面大镜子和前面的玻璃窗遥遥相对,由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反映到镜子里面,把屋子照耀得通明。《花间集》云:“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法国人最会利用镜子,把现实与理想联系起来,无论咖啡馆、酒楼、旅店、商店、住宅,对于四面墙壁的镜子都非常考究,有时在螺旋形的楼梯走路,给周围的镜子反映起来,一个人的前后左右有几十个影子。刚到巴黎的新客,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随时有碰壁的危险。的确,法国民间普遍爱用镜子的习惯,这恐怕是得力于“镜宫”。
第一次大战后,各国代表莅临巴黎,在凡尔赛宫开会,当时所签订的《凡尔条约》(1919年6月28日),就在镜宫的大理石像前的桌子上签字。这个比我们报馆编辑所用的桌子还小的没有抽屉的桌子,现在已变成历史上的古迹。
镜宫的后面,实际上是整凡尔赛宫的中央,是路易十四的卧房和饭厅。回想当年路易十四和他的爱姬在窗明几净,金碧辉煌的房子对饮合欢的情形,难免有世事沧桑的感觉。
由镜宫转到右翼,所经过的各间房子无非名贵的绘画、雕刻,及绣花的大幅地氈。拿破仑爱妻约瑟芬(Josephine),爱妾路易士·玛丽(Marie Lousi)的玉照高悬壁上。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
最后,我跑到“战画展览室”(La Galeriedes Batailles)去参观。这间很长的房子有二三十幅巨型的壁画,把法国有史以来的战功完全表现出来。壁画底下还有各大名将的半身像,壁画的陈列是按时间的先后。其中功绩最多,同时也最引人注意的,无疑地是扫荡全欧的盖世英雄拿破仑。
我对于这些壁画甚感兴趣,因为看完这些画,等于读了一部简明扼要的法国通史,尤其军事政治史。我希望在我没有离开巴黎之前,当抽暇再来参观一次。
9月10日(星期五)
上午十一时,屈哲夫兄来谈。哲夫兄肄业于伦敦大学,最近学校放假,有一星期的闲暇,所以他特地和他的爱人苏女士从伦敦到巴黎来参观。他的常识丰富,工作效率很高,可惜他和任何要人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从前在新加坡时老是郁郁不得志。
提到世界运动会,我说运动好像其他任何艺术一样,完全是力的比赛。当国力富强的时候,人民安居乐业,然后才能够倾全力来专攻一技一艺。战前的德国,目前的美国,都是这样。就中国而论,内地不如沿海各埠,沿海各埠不如南洋华侨。南洋华侨虽饱受白种人的压迫,然而起码的生活问题总算容易解决,在体力上比较国内同胞好些。此外,在技术方面,时常有机会和欧美二三流的角色观摩,这比较内地完全没有见过世面的同胞又强胜一筹。
哲夫兄赞成我的议论,不过他补充一句说,中国的选手根本没有受过训练,而教练官又不负责任,例如篮球还没有赛完,我们的教练官早已溜到美国去了。
我们的结论是,这次中国根本不应该参加,因为堂堂大国,万事不如人,这真是奇耻大辱。美国的健儿得了一个锦标又一个锦标,洋洋自得,我们的代表专门在台下替人家鼓掌喝彩,摇旗呐喊,这未免有损个人和国家的尊严。换句说话,我们要参加,必须好好的准备;假如毫无准备,最好不必参加。
我那天刚刚到巴黎时,汪公纪兄即问我在巴黎逗留多久,我说三个月。他摇摇头说太短,起码须六个月。他的意思是说法国的社会有许多事情和中国相去不远,假如我能熟悉法国内情,这会加强我们为国效命的信心。今天屈哲夫兄来谈,他说伦敦营养太坏,他一年没有吃过猪肉,每两星期才买到一个鸡蛋。他在伦敦住了一年,体重轻了15磅。他也劝我把法国和西欧各国游历完后才去伦敦。就我个人而论,英文我曾下过十年苦工,法文德文的程度尚浅,在巴黎和瑞士多住几个月,这对我的法国语有点帮助。
昨天逛凡尔赛宫,走得太多,今天有点疲倦,打算休息一天。最近还拟参观罗浮宫和罗丹博物院。在没有参观之前,当多看几种法国艺术史,免得置身艺术的宝藏的时候,不但没有能力批评,连鉴赏的能力也十分贫乏。
傍晚在塞纳河沿岸的旧书摊买一本《罗浮宫的历史》(Histoire du Louvre),内容是从1200年创始的时候叙述到现在,有图有字,有分析,有说明,是一本好书。
9月11日(星期六)
中午请屈哲夫兄和苏女士吃中国菜。哲夫兄对于马来亚动乱的情形非常关心,一连问我许多问题。他说中国民主同盟在伦敦十分活动,每星期都有发稿,但南京政府所属的宣传机构却毫无动静。我说中国的事情因为人事的因素太复杂,没有人事关系的人什么事情不让你干,有人事关系的人,无论大小事情,尽可包而不办,坐以待“币”。
午饭后往公纪兄府上长谈两三个钟头。他问我周游四方,曾结交有守有为的大人才否。我说我所认识的人才,主要的集中于北平,其次在宁沪,再次在香港南洋。我还说我遇了许多怀才不遇的人,这些人是无路请缨,至为可惜。他听了很为动容,同时他请我把优异的人才多多介绍给他。公纪兄服务中枢十余年,学问经验都很丰富,至少他比较许多一窍不通的什么“中委”,什么“代表”高明十倍,我相信在政治活动上,他迟早有机会一显身手。
我不是成德的君子,但我平素喜欢成人之美。少时服膺梁任公先生“成功何必在我”的名言,所以二十年来与人无争,与事无忤,对于名利看得很淡泊。年来奔走四方,对于丑恶的现实稍加指摘,无非直陈利害,供执政者参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中苦衷,只有天晓得。
傍晚公纪兄请我到布仑森林区(Bois de Boulogne)去喝茶。我们越凯旋门,经雨果大道(Av. Victor Hugo),直达咖啡馆。这个地方,周围是森林,中间有一小湖,湖光树色,相映成趣。在国内,只有北平的北海公园和杭州西湖可以和巴黎的公园相匹敌。新加坡和槟城的植物园还玩得过,虽然规模小些。
联合国开会的期间将到,听说王世杰将任中国首席代表,友人胡庆育兄将以顾问资格和他同来。公纪兄说,等庆育兄到巴黎后,他将约庆育和我到乡下参观。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时常要我找新奇的刺激的东西。住在繁华的城市的人,喜欢去乡下;住在简朴的乡下的人亟想到城市。东方人景仰西方,西方人眷念东方。不但大人如此,小孩也是这样。我的8岁的小孩亮思曾告诉我说:“在西贡我想到堤岸,到了堤岸就想回来西贡。”因此,人类老是在幻灭、动摇、追求的过程中讨生活,而神经敏锐的文人的幻灭、动摇、追求的速度尤其厉害。从摇篮到坟墓,永远在不满现实的情绪中过日子。
9月12日(星期日)
上午到市立澡堂去洗澡。巴黎是个古城,建筑的外表都是七八层高的洋楼,所以洋楼都有抽水马桶,但是多数屋子没有浴室和电梯的设备。没有电梯走七八层的高楼固然吃力,没有浴室简直是活受罪。我在的饭店每层楼有一个澡盆,每星期只有一天有热水,因此,从今天起,我也像一般巴黎市民那样,到市立澡堂去洗澡。每次洗澡费为6法郎,顾客一进门先买票,然后按号码的先后到澡堂去洗澡。澡堂系雨浴,十分干净,每个人洗澡的时间限30分钟。
中午应公纪兄之约,和麟曾兄同往他的府上吃饭。途中麟曾兄发表高论,说政府统制外汇,各报没有派记者到外国的不能再派,已经派出的只好在外国挨饿。独官方的记者是个例外,外汇源源而来,又多又快,这到底什么一回事。他拟于日内写一专论,把这问题源源本本提出来,交宁沪各报发表,同时他拟托人在立法院提出来讨论。
我说政府措置不公的事情不止这一项。考其用心,无非想造就特殊阶级,特殊人物,平心而论,官方记者领到外汇后,多少还打过电报,写过通讯,这钱不算完全白花,而那些来头大,派头大,开销大的“大员”“代表”,一想起来简直使人恶心。
巴黎的交通真是便利,我们的话没有说完,车子已经到达目的地。午饭后,公纪兄给我画个半身像,颇不恶。去年戴淮清兄在植物园给我拍个颜色照相,今年新春刘抗兄在冷香阁给我画个炭笔半身像,今天又蒙公纪兄用油画来写生,这三张图画和照片我得加意珍藏。
五时往拿破仑的陵墓(Dome des Invalides)参观。这墓的外表为一大宫殿,前为灵堂,后为礼拜堂。灵堂上有一又高又大的圆顶,外涂金黄色,周围十里内的行人都可以看见。灵堂的正中一圆形的大理石栏杆,凭栏往下瞰,可以看见拿破仑的坟墓。坟墓的下部为蓝色花岗石的基座,上部为芬兰出产的赭红色的花岗石的棺材。棺材形似香炉,又像元宝,四米长,二米宽,四米半高。基座的圆周刻十二个地名,即拿破仑打过十二次胜仗的各大城的名字。四围的石柱刻着十个人像,刀法灵活,栩栩欲生。其他小墓没有什么新奇,但是福煦将军出殡的时候,由八名士兵高举福煦的遗骸游行的情节却十分生动。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拿破仑的坟墓,而是陵堂后边的神龛上的耶稣钉死十字架的遗像。这时正是夕阳无限好的黄昏,万丈金光的夕阳从西陲的五彩玻璃窗射入,刚好照到耶稣的遗像的右侧。我亲切地觉得杀身成仁的教主,比较杀人起家的英雄更值得人们馨香膜拜。
六时和公纪兄夫妇及麟曾兄在一起喝茶。他们问我拿破仑墓与中山陵有什么异同。我说中山陵雄据紫金山上,气魄非常伟大,拿破仑墓给雕刻绘画点缀得有声有色,艺术的意味十分深长。这完全是历史的关系,易地皆然,不能强求的。
9月13日(星期一)
假如你相信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那么我可以不必征求你的同意,很武断地说歌剧院(L'opera)是巴黎的艺术的总汇。的确,巴黎有不少名园胜景,故宫旧苑,而庋藏丰富的博物馆、图书馆、文化学术机关到处都是。不过那些东西纯粹是前人的陈迹,与现实的生活无关,缺乏人生的意味。独歌剧院一面保存过去光荣的历史;一面创造崭新的历史;一面尽量发扬法兰西的艺术的传统,一面积极介绍各国艺术的杰作;兼收并蓄,取精用宏,它无疑地变成动乱不安的世界及憔悴于虐政的平民的唯一的慰藉。
歌剧院或国立歌舞研究院(Academie Nationale de Musigueet de Danse)是1861年至1875年间由著名工程师贾纳意(Carnier)建筑成功的。它的面积达11000平方米,可以算是全世界最大的歌剧院。院址的正面有七面大门,极左和极右的两个大门旁边都有浮雕。因为历史悠久的关系,法国所有的建筑物,外表都呈着深灰色,甚至黑色,没有什么看头。可是一进大门,你便会惊奇它的设计的缜密,建筑的精美,材料的名贵,陈设的华丽。简单说一句,庸俗的游客一受浓厚的艺术的熏陶,不知不觉地也变成雅人了。
二门的正中是大理石的楼梯,左右两边各有一组铜像,每个像的首部和手掌心高擎一把电炬。楼梯走到半路,分为左右两边,第一层的栏杆的周围有十组电炬,精致豪奢,光耀夺目。从艺术的沙漠的南洋跑到艺术的总汇的歌剧院来参观,单是这光滑的雅致的大理石楼梯,惟妙惟肖的浮雕和铜像,光辉万丈的电炬,已经使你赞赏不置。这还算是点心,正式的大菜还没有出场呢。
歌剧院是外方内圆,我由大理石楼梯走到第一层楼的时候,只见到处是走廊。前楼有个大厅,金碧辉煌,华丽无比,而正面墙上的两面大镜子,更把整条歌剧院大街的雪白的灯光反映出来。这个厅是休息室,但不准抽烟。左边的厢房为酒吧,烟酒随便。靠后有个小厅,高悬高贝兰(Goblins)的精巧的顾绣,那颜色的调和,神气的活跃,几乎使我疑心为油画。
我把入门票交给女侍者,她即刻领导我到第32号房间(即包厢)。房门启处,只见这个小房间前面摆着八张椅子,后面有一张长沙发,一面大镜子,地下铺着红色天鹅绒的地毯,墙壁裱着大花的红绫,把门一关,很像个小家庭的客厅。我斜倚栏杆往上下左右一看,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圆形戏院(Amphi-Theater)。戏院是圆的,从第一层楼到第五层楼,是垂直地,不是倾斜地,分为若干厢房,布置一模一样。楼下的池座靠近看台6米内为音乐队,后边是很整齐地陈列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所有地毯和椅子,也像楼上的包厢一样,完全赤化。剧院的中间高悬一个莲花灯,莲花灯上有几百盏电火,把全院照耀得如同白昼。天花板上画着和神话有关的五彩画,所有栋梁全部涂着浓厚的黄金。黄金象征富贵,紫红表示佳丽。在这设计巧妙的背景中,世界各国的文人学士、名公巨卿,手携手地和服装入时的佳丽慢慢地鱼贯入场。场内不吸烟,不吃瓜子花生,不高谈阔论,没有人喊卖汽水、甘蔗、牛肉干、糖橄榄,没有人抛热手巾。大家虔诚地,静悄悄地恭候开幕。假如我是歌剧院的主角,面对着这些有素养的听众,我更是很高兴地发挥我的歌喉,使听众们暗中叫好。
八时十五分钟歌剧开始,有风琴,有钢琴,有各种格式的管弦,疾徐顿挫,缓急先后,高低轻重,起落响停,唯总指挥的手势是听。有的时候所有管弦都停,只剩一个最出色的提琴能手在那儿独奏,和谐清脆,珠圆玉润,余音靡靡,不绝如缕。突然总指挥一演手势,笙管齐鸣,鼓饶大作,状如闹市。当交响乐奏一段落的时候,深红的缎幕慢慢地由下往上拉,全场不见电灯,红黄蓝白,强弱正反的光线都集中于舞台,歌剧便算开始。
今晚所演的剧本为《唐璜》(Don Juan或Don Giovanni),音乐是采用莫扎特(Mozart)的歌谱。剧情是这样。唐璜有个仆人在司令官及其爱女安娜(Anna)的房门外看更。那时夜色深沉,唐璜披着大氅,偷偷地跑到安娜的卧房。起初她以为这是她的爱人奥达维欧(Ottavio);等到唐璜准备上下其手地和她调戏的时候,她才非常惊慌地大声呼救。她的年老的父亲听见女儿的呼喊,即刻援剑穷追,可惜他年老力衰,不是唐璜敌手,旋被刺毙。噩耗传来,安娜愤不欲生,她很亲切地伏在父亲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哀伤凄切,我见犹怜。安娜和奥达维欧誓复戴天之仇,惟凶手逃逸无踪,不知道姓甚名谁。不久之后,唐璜遇着爱尔维女士(Elvire),爱尔维是唐璜的旧欢,现在已变成弃妇,唐璜派他的仆人千方百计地去引诱他的旧欢,但是曾经沧海的女人,胸有成竹,再也不受花言巧语的欺骗了。过了几天,有一对村夫农妇正在举行婚礼,男女来宾,纵乐狂欢。唐璜是个好色的人,见一个爱一个,他一见这位有三分姿色的农妇,便垂涎不置,于是卑辞下币,设计恭请新郎新妇及男女来宾到皇宫去宴会。唐璜的弃妇识破唐璜的阴谋,婉辞劝导新妇万勿上唐璜的圈套。那时安娜和奥达维欧也来到皇宫,他们和唐璜寒暄后,恳请唐璜和他们合作,以便早日能报父仇。谈笑之间,安娜发觉唐璜原来就是父亲的凶手。那晚皇宫开跳舞会,赴会的客人颇多,同时有三个客人——即唐璜的弃妇爱尔维、安娜、奥达维欧——也化装入场,当村妇正要给唐璜这个魔王连肉带骨地吞下去的时候,他们大张讨伐之师,把农妇从虎口中救出来。不久之后,唐璜又改装为自己的仆人,向爱尔维的婢女调戏,欲海无边,他整天所追求的无非征逐声色。这时候,他在被刺的司令——即安娜的父亲——的铜像前和他的仆人相遇。他胆大包天,竟大张筵席,请铜像和他共饮。突然间,铜像变成活人,跑到席前,把唐璜捉将十八层地狱去。安娜和奥达维欧结为夫妇,村夫农妇完成他们的婚礼,爱尔维跑去做尼姑,唐璜的仆人跑到舞厅去当侍者。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幕徐徐下降。
所谓歌剧,顾名思义,全部没有说白,只有唱和做。今晚参加表演的三男三女(配角不算),都是歌剧专家,男的洪亮雄壮,女的婉转悠扬。就我的肤浅的眼光来看,我特别喜欢那位扮演安娜的傅勒夫人(Mrs. Ferrer)和扮演奥达维欧的朱亚特先生(G. Jouatte)。这两位唱得自然,都是有天才有训练的艺人。
至于布景,今晚只换几幕,但是换幕的时候,台上寂静无声。当司令的铜像把唐璜捉到地狱的时候,熊熊的火焰变化无穷,这比较我们用烟火巧妙得多。我怀疑那些布景是用幻灯来照映,否则绝对没有那么轻便,那么灵活,那么迫真。
今晚这部歌剧是歌剧院成立以来第569次演出,戏单上和说明书上都写明这号码,这证明法国人把艺术当作一种大事业,至少比较我们只知道乱捧文官武官,大官小官,而不知道提倡艺术的社会认真得多。歌剧的人才完全是公开考取,取录之后,经过长期训练,长期考核,才成就歌剧的演员。他们属教育部管辖,受政府的薪俸,得社会的赞助,安居乐业,努力不懈,这才有今日的成就,足见成功绝不是偶然得来的。
9月14日(星期二)
昨晚歌剧散场时已经是十一时三十分,回到旅馆,刚好十二时。巴黎人是过惯夜生活的,普通人家是午夜以后睡觉,早晨九时十时以后才起床。为着酷爱歌剧,我打算每星期费了一晚工夫来尝尝夜生活。
上午把唐璜的剧本拿来细心研究一遍,越看越有趣味,几乎忘记吃午饭。这是我第一次所看的歌剧,同时也是我第一次所看的法文剧本。学外国文的秘诀,看正经书不如看历史,看历史不如看小说,看小说不如看戏剧,为的是戏剧是代表人生各方面的综合艺术,同时因为趣味浓厚,鼓励你硬着头皮看下去,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变成行家了。
朋友们告诉我说,巴黎话剧做得真好,布景又多,我想找个机会去参观。
午后往海外部访旧友拉布鲁奎(Labrouguere),不遇。据他的部属说,拉氏已往吉布提任财政厅长,大约两个月内可以回巴黎。拉氏原系河内大学教授,大战期间,因为反对戴古总督和日本人合作,被戴古软禁于越南茶荣的乡下。那时我从香港避难到越南,看见这个法国人生得相貌非凡,有意和他结交,彼此通报姓名和身份后,他便请我和他交换教授英法文。到了战后,我飞回重庆,他飞往巴黎,任海外部主任秘书,直至最近才外调。
往里昂银行参观,知道无论任何国籍的人在法国住了半年之后,可以合法地领到15磅到英国,或50元美金到美国,按公价计算。这数目虽少,但比较我国不问理由,不分曲直,专给特殊人物以无限制的外汇,同时不准任何善良的老百姓得到一分实惠,总算宽大得多。
战时法国经德国的铁蹄的蹂躏,损失不少。战后一年,生产力已恢复战前的水准,第二年已超过15%。虽然她的殖民地动乱不安,国内政局时常变动,但政权没有人霸占、独占,同时社会相当安定,贫富不那么悬殊,言论也十分自由,这倒是个好现象。
在国力的天平上,法国不如英国,英国不如苏联,苏联不如美国。法国已经算很穷,可是在马路上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像南京下关那么多难民,像上海南市那样破烂的茅屋。事实上,欧洲人所谓过不去的生活,我们已经认为十足满意了。
傍晚回寓,见庄泽宣先生留个名片,远道来访,失迎歉甚。
9月15日(星期三)
上午到夏悠宫见联合国新闻处负责人罗尼女士,蒙她发给临时通行证,因为正式通行证须等候两天才可做齐。联合国的会场是在夏悠宫的戏院。舞台的中间挂着联合国的国徽,这个国徽的图案是:中间是以北极为中心的世界地图,左右由两穗嘉禾合抱,象征天下一家,世界和平的意思。现在已经参加联合国的国家共58个,这58面国旗是按照字母的先后来排列,其中有许多国旗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过。
像歌剧院一样,这个会场全部铺着红色的地毯。舞台上摆着月牙形的桌位,供主席团坐;桌子的后边有两三排椅子,供其他代表坐;顾问秘书可坐池座的桌子;新闻记者散处楼上和后排;通讯社、无线电台、传真处,是占领二三楼的左右厢房。这个会场的电力极充足,除专备十几盏供电影及传真人员的大型的照相灯是露面的外,其余所有电灯都隐藏在墙壁和天花板内,只见光线,不见电灯。明天是安全理事会开会的日期,今天已经布置就绪,往来参观的人很多。我很好奇地到主席的座位坐一坐,深觉做国际会议的主席比较从前做皇帝难得多。一来北平的故宫三殿的皇帝宝座是居高临下,好不威风;现在联合国的主席座位是在新式戏院的舞台,由下往上看,万目睽睽,精神上大受威胁。二来做皇帝的人可以胡说八道;现在联合国的主席须有高度的常识,公允的判断力,圆滑的手腕,否则出言不慎,处置失当,难免贻笑方家。
从纽约成功湖搬到巴黎来开会,这是一桩艰巨的工作。夏悠宫的地位虽然是理想的会场,然而内部建筑须大加改良。这种改良的工作,煞费工程师的脑汁,为的是一面要设备450间办公室,供秘书处及其他机关使用,一面又要保存原来的工程的价值。此外,宫内临时装置六架最新式的电梯,宫外的广场上新建一间每天可以做出3000位客饭的食堂。月来夏悠宫大兴土木,预计本月20日可全部告成。
秘书处有600职员是从纽约来的,另外在巴黎临时聘请500职员。重量达230吨的文件和器具也已经陆续运到。器具中最重要的两项是一架3400磅的裁纸机,和600架打字机。
世界各国的报纸、通讯社的特派员达1000人,其中美国占120人,英国108人,我们中国及南洋可能是十几人。(按:中国国内人口算不清,华侨人口算不清,甚至寥寥可数的几个特派员也数不清,没有组织,没有联络的现象,随时随地暴露无遗。)
会场内有六个国际无线电台在收音,由英国广播电台(B. B. C.)负责转播。
照预定的程序,9月21日,法国的飞机将在天空中翱翔,阵容摆着联合国三字的字母(按:联合国的简写,英文为UNO,法文为ONU)。那天是星期二,因为根据联合国的会章,每年年会的开会期间为9月第三周的星期二。
开幕那一天,法国政府和巴黎市长都有招待,各商店的玻璃窗把最有价值的货物拿来展览,圣母堂大奏交响乐,而花枝招展的巴黎姑娘,不消说会争妍竞秀地表现她们的服装,夸耀她们的首饰,卖弄她们的风情。
至于铁塔全部用灯光来点缀,及广场上大放烟花的壮举,也是事在必行,不过时间还没有定。据说,单为开这次大会,法国政府特请国会通过一个预算。这数目是不多不少,刚好是8亿5千万法郎。
9月16日(星期四)
下午三时,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开会。这个理事会共11个会员,其中5个——中、法、苏、英、美——为永久会员,其余6个——阿根廷、比利时、加拿大、哥伦比亚、叙利亚、乌克兰——为非永久会员。非永久会员任期两年,每年更换三个。今年年底,比、哥、叙三国卸职,在这次大会中新选出的三个会员将从明年元旦开始服务。选举新会员是用无记名投票法,须有到会代表2/3以上的赞助才可当选。
安全理事会的主席是由11个会员国轮流担任,任期一月,轮流的方法是按字母的先后。本月份由英国代表贾德干(Sir A. Cadogan)当主席,10月份为美国代表奥斯汀大使(W. R. Austin),11月份为阿根廷代表阿思(J. Arce),大家轮流做一次,免得老是由一二个腰包硬,拳头粗,声音大的国家包办,这倒是很好的办法。
开会时,先由主席贾德干致开会辞,向主人法国政府致谢,言简意赅,很有职业外交家的作风。法国代表致答辞,内容无非谦逊一番,说招待不周,请大家原谅。接着中国代表蒋廷黻发言,他说中国代表王世杰部长还没有到达,凡事他无所禀遵,请大会即刻闭会,延至下星期一日再开。蒋氏发言时,心里有何感觉,我们不知道,但台下听众都感觉惊奇却是事实。就常识而论,他不应该有这种提议。联合国开会的日期是由宪章规定,中国代表不能如期到达,这是我们放弃权利,不过我们不能要求人家同时放弃权利,结果以一对十的票数被否决,中国代表的提议只有中国代表自己举手赞成。
今天讨论的主题是听取海地拉巴(Hyderabad)的控诉。海地拉巴的外长容氏(N. M. N. Jung)说印度大肆侵略,杀人盈城,现请安全理事会出来主持正义,勒令印度停止开火,退出海地拉巴,然后慢慢调查研究,找个公允的和解的方法。
印度代表穆达里埃(Sir R. Mudalier)强调说:海地拉巴无权向安全理事会控诉,为的是“该地不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从来不是一个国家”。这位印度爵士对于修辞学和演讲术似乎都下过工夫,抑扬顿挫,恰到好处。他又说,去年英国让印度独立时,印度只分为印度斯坦和巴基斯坦两国,从来没有听过有海地拉巴国这个名字,所以目前的动乱是印度的内政问题,望安全理事会慎重行事,万勿随便开新例。
联合国定中英法苏西五国语言为正式语言,同时以英法二语为通行语。无论哪国代表用英语来演说,即刻有人译为法语,同样的,无论哪国代表用法语来演说,即刻有人译为英语。这几个翻译人才,记忆力好,口齿伶俐,我觉得他们说话比较一般代表更动听。
9月17日(星期五)
午后往访法国人德哥洛亚(G. Decroix),我把符林英兄的介绍信交给他,他很客气地招待我,问我如有任何需要,他很愿意帮忙。去年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个朋友告诉我说,他宁愿做罗宾逊公司的总经理,却不愿意做大总统。今天我到这间法国的公司来看一看,知道总经理的派头比较法国海外部的高级职员大得多。
往和平咖啡馆喝茶,顺便把这几天的日记写下来。截至今天止,我到巴黎倏已两星期。现在我对巴黎的交通路线已相当熟悉,生活已经上轨道,此后大可倾全力来工作了。
晚饭后,在香绮丽丝大道散步,马路两旁全是透明透亮的煤汽灯,整齐划一,光艳夺目。抬头一看,一轮皓月正挂在天空。月光灯光,交相辉映,把黑夜的巴黎变成最繁华,最热闹,最奢侈的闹市。触景生情,文思源源而来,现拟于日内写一散文,题为“镜花水月的巴黎”。
九时回寓,接到妻的信,欣慰无似。本月8日我寄去一封信,13日到达;13日妻的回信,今天也已经收到,来回刚好十天。我现在离家12000公里,我的生活,家里人的状况,在四五天内大家都能够完全知道,交通发达,天涯比邻。要救中国,除积极发展交通事业外,别无第二条路。
妻的信附寄友人黄维齐兄送我游欧的诗,系一首七古,兹照录如下:
十载光阴如逝水,百年身世几楸枰?我同燕雀守蛮貊,君似鲲鹏上玉京。
一击扶摇九万里,薄云蔽日入沧溟。陶镕子史如椽笔,写出民间疾苦声。
更回只眼向欧陆,欧陆战机危四伏。距地雄狮厉怒牙,负嵎饥熊睒贪目。
神鹰天外遥飞来,斗角钩心竞驰逐。旧日疮痍痛未休,何堪割口剜新肉?
连子弭乱识先机,拟从现实求明师。耙梳兴废盛衰理,寻取起亡救急规,
建设国家待大计,转移历史适今时。临歧额手重叮嘱,载誉归来如所期。
黄维齐兄是越南侨领,北大出身,工诗词,擅篆隶,对于历史掌故尤其熟悉。他为人倜傥不羁,不拘形式,有话即谈,谈完即走,是古所谓遁世的君子。
我这次远游,各地朋友多有赠诗,大家对我都寄予相当期望。其中曾心影、陈振夏二兄的赠诗,想已披露于南洋诗坛,兹不具录。
人与人之交全靠热情,热情是力量。有这种精神上的力量作鼓励,移山倒海的事业也可以做到。我自愧学识陋,能力薄弱,对社会没有什么贡献,但为避免友人的过分失望,只好拼将心血报知交。
9月18日(星期六)
下午三时安全理事会开会。今天的会不是讨论什么问题,而是追悼柏拿笃(Count Bernadotte)在耶路撒冷被刺的事情。柏拿笃为瑞典人,日前奉联合国的命令,到耶路撒冷做和平使者,调停阿犹两族的冲突。昨天他坐车拟赴青年会,走到半路,突遇一辆吉普车,车中跳出四个军人,勒令停车检查。军人跑到车旁,从窗口放枪射击。这辆车的后排坐着三人,即柏拿笃、赛鲁尔上校(Colonel Serol)及兰斯特仑将军(Lundstroem),枪声响处,法国上校立即毙命,柏拿笃胸部受重伤,抬到医院时,已经回生无术,兰斯特仑将军仅以身免。
当柏拿笃未动身前,他的至友都劝他不要冒险,但他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责任,所以自告奋勇,前往调停。他曾起草一篇长达35000字的详细报告,派两个副官径送巴黎。今天上午,当这两个副官带了重要文件跑到夏悠宫联合国办事处时,他们才知道他们的上司已经被刺。今天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特开紧急会议,追悼柏拿笃和赛鲁尔。十一位代表轮流致词,有的叙述他的个性,有的说明他的为人,语调低微,空气沉闷,最后主席请全体起立,静默一分钟,才宣布散会。
据说,柏拿笃和赛鲁尔是联合国的和平使者被牺牲的第七第八位。从今天起,夏悠宫上的联合国国旗下了半旗,借表沉痛的哀悼。“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世界和平努力而死,总较为战争而死有价值得多。
晚上到天下乐园吃饭,同席有个法国小姐,英德文都说得很流利。我问她的历史,才知道她是德国种,生长于法国,少时又在美国住了几年。写到此地,我忽然想到南洋华侨。南洋华侨起码会说三四种语言,多的可说十种八种,而且每种语言都说得正确,绝无音调不正的毛病,因为他们天天要和外国、外省、外县人打交道,听得多,讲得多,久而久之,自然会变成语言专家了。中国的语言虽多,但文字却一致(这是中国的伟大),假如在欧洲,相隔几百里,即有不同的语言文字,一个人畅晓几国语言并不困难。
9月19日(星期日)
上午在家整理稿件。
下午四时赴华南圭夫人的府上喝茶。华南圭是平汉路局的局长,他的夫人原籍波兰,生长法国,游历美国中国,所以这几种话她都说得来。昨天下午我和她相识,她同时用中英法三国语言跟我谈天。她今年六十多岁,人长得矮,但知道的事情颇多。她有一男一女,男的在马赛做工程师,女的已经嫁人。她住的地方是一层楼,大小房四五间。她自己买菜,自己烧饭,家事办完,还埋头读书著书。二十年前,她曾用英文著一本《恋爱与义务》(Love And Duty),这书有中译本,听说早已搬上银幕了。
我到法国后,第一使我感觉得外国的人工值钱。因为工钱贵,所以家里的主妇,什么都自己动手。例如我住这间东方饭店,由楼下到楼顶共七层楼,三十多间房。房东和他的妻子两人管理这三十多间房,没有用一个工人。上午,房东要给客人收拾床褥,打扫房间,房东太太要买菜,要做三顿饭,要缝衣,要织绒线衫。到了晚上,这对夫妇还好整以暇地听听留声机,看看晚报,生活极为舒适。客人既识相,无事不麻烦房东;房东和他的太太也有技能和知识,毫无困难地应付店内外的事情。假如在中国,这间饭店至少要用十几个人,一天忙到晚,年头忙到年底。你说没有事情,他们明明有事情;你说有事情,他们的确没有许多事情。劳逸不均,作息无定时,胡搅一场,茫无头绪,粥少僧多,工钱自然会减低。
五时往访王家松兄。他报告英国近状,说英国是个高度民主的国家,无论任何官吏为非作歹,只要人民提出证据,写信报告议员,那议员便代表人民在国会提出弹劾,一炮可以打倒不称职的官吏,下情上达,官民合作,所以社会极安定。
傍晚,家松兄请我到申江楼吃饭,同席有王公达兄。公达兄系初次会面,谈吐之间,知道他很注意近东的问题。
巴黎有两种华侨报,一名三民导报,一名华侨时报。前者系国民党办的,后者接近共产党。这两份报都不用铅字,而是手抄好后,用石印印成。法国是欧洲文明的中心,可是旅法华侨所办的报纸,比较国内和南洋的初中生的壁报还不如。我虽然费了五分钟把报纸翻一翻,但我马上看出分歧的地方。华侨时报的广告占四分之一的篇幅,所登的都是各中国饭店和一间豆腐公司的广告,这使初到巴黎的人,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尝到故乡风味,但三民导报却没有一份广告。第二,华侨时报经常发表一批一批侨商捐助经费的名单,这表明该报取得华侨读者的拥护。三民导报似乎是党老爷的一贯作风,只想“报销”,不图扩展,更不想和民众发生关系。
晚上到绍特莱去看话剧。该地在塞纳河北岸,是巴黎夜生活的一个中心,两间戏院遥遥相对。今晚我所看的是“萨拉朋赫特戏院”(Theatre Sarah-Bernhardt),剧名为《戴蓝帽的女人》(Ces Dames Aux Chapeaux Verts)。这是个喜剧,故事如下:某家有四个姐妹,都是老处女。她们身穿紫色的长袍,头戴蓝帽,生活极有规律,一年到头不大出门,而大姐的态度十分尊严,弄得三个妹妹驯服如绵羊。有一天,她们有个年青貌美的表妹到她们的家里来玩。这个表妹是个孤女,淘气异常。她在楼上翻阅书报,发现最小的一位表姐玛利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内容是描写她和一个教员恋爱的故事。这个教员曾向玛利求婚,惟玛利的母亲嫌教员地位低,生活苦,不肯答应。教员受这种刺激后,高飞远扬,离开了这个城市,直到最近才回来。表妹知道这消息,喜出望外,她权充月老,先向教员说她的表姐怎样眷念他,然后又向表姐说教员怎样怀想她。将熄的欲火,经表妹三寸不烂之舌的煽动,忽然燃烧起来。表妹知道机会成熟,特地动员全城的人员来庆祝佳节,让教员和表姐有见面的机会。多年的爱慕,一见倾心,有情人终成眷属。表妹好心有好报,同时她也和个如意郎君结婚。
今晚做表妹的女主角相当活泼,做教员的男主角颇能表现穷教员的寒酸相。当玛利和教员结婚时,三位老处女的姐姐都在严肃的外表中表示内心的爱苗并没有枯谢。羡慕与妒忌,严肃与浪漫的感情交织于胸中,而表情上也能够传达这情调,颇有工夫。
9月20日(星期一)
上午整理稿件,一气抄了15页。在报馆写文章,写一张排一张,写完排完,排字房打个大样来,自己细心校对一遍,就功德完满,没有其他手续。到外埠或外国写通讯,字画不能太潦草,免得亥豕鲁鱼,贻误青年读者。同时恐怕邮递会失落,自己不能不留个底稿,一写一抄,工作加倍。
联合国大会定于明日正式开幕,各国莅临巴黎的人物,正是策士如云,谋臣如雨。美国国务卿马歇尔,英国外长贝文都兼程赶到。今晚英美外长及法国外长舒曼在外交部开会,会谈一个钟头,内容主要的是讨论柏林问题,英美法三国外长同时在一起讨论柏林问题,这还是第一次,足见问题严重。
日前四强代表在莫斯科开会,原则上大家认为苏联不要再封锁柏林的粮食,英美法承认苏维埃马克变成德国首都通用的货币。大家赞成这种新货币须由四国共管,至于管理的方法如何,却意见分歧,莫衷一是。这几星期来,美国靠着大批运输机每天运粮食及日用品到柏林,然而隆冬将届,衣食都成问题。面对这严重的问题,马歇尔又烦恼,又气愤。他想即刻把柏林问题提到联合国来讨论,但英法的代表稍为镇定,他们认为和平谈判没有到最后关头不要轻易放弃。因此,他们同意用三国名义通电莫斯科,请问苏联到底要怎么办。
除贝文、马歇尔、舒曼三个外长是目前巴黎红得发紫的要人外,参加讨论柏林问题谈判的有三国驻在柏林的总督,即英国的罗伯逊将军(General Sir Brian Robertson)、美国的克莱将军(General Luclus D. Clay)、法国的克尼格将军(General Koenig)。为明了莫斯科谈判详情,三国驻莫斯科的代表也奉命明日飞抵巴黎,这三代表的名字是,英国的特派员罗伯特(Frank Roberts)、美国的斯密斯大使(W. B. Smith)、法国的沙达诺大使(Y. Chataigneau)。
苏联由维辛斯基作首席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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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又到歌剧院去看戏,剧名《努连堡的歌王》(Les Maitres Chanteurs de Nuremberg),剧情是这样:努连堡歌王有个女儿名叫伊瓦(Eva),青年诗人华尔特(Waither)爱她,书记贝墨西(Beckmeser)也爱她。歌王曾说,谁能够在公开场合得到诗歌比赛的冠军才有资格和她的女儿结婚。青年诗人得到歌王及其密友萨克斯(Hans Sachs)的爱怜,他们有意帮助他成功。萨克斯教华尔特即席草首新诗。华尔特一扫陈辞烂语,时调俗曲,以最新的歌谱,唱出青春和恋爱的快乐。不幸他仍无法入场参加比赛。伊瓦跑到一个会做诗的补鞋匠那边去打听诗歌比赛的消息,知道华尔特不能参加比赛。“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她蓄意和华尔特私奔。正奔走间,萨克斯把灯笼一幌,迫得他们退到阴黑的角落。这时候,书记贝墨西赶来,他想用情歌来逗引伊瓦。但是,当他还没有动手的时候,萨克斯独唱一曲,把书记贝墨西压下去。萨克斯本来也爱伊瓦,现在决定做个人情,帮忙华尔特。他教导华尔特怎样进攻,怎样才可得到胜利。此外,他还设个圈套,假意把华尔特所写的稿本留在书桌上,让贝墨西去偷。到了音乐大比赛那一天,贝墨西断断续续地把他所偷到的歌谱拿来演奏,丑态百出,给群众喝倒彩。华尔特在青春的热情奔放的情绪中,引吭高歌,雄壮宏亮,响彻云霄,结果被选为歌王,和伊瓦结婚。
今晚的戏可以说是戏中戏。我们听众来听歌剧,台上扮演各乡村各市集的老百姓的演员也来听唱歌。最后一幕,台上大小演员不下百人,这种大场面,在国内的舞台上还没有见过。
9月21日(星期二)
今天联合国大会正式闭幕。
在这混乱不安的世界,在这危机四伏的欧洲,在这政潮澎湃的法国,聚集五十八国的代表来开大会,的确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照常例,召集一个讨论世界和平的会议本来是值得庆祝的,可是联合国本身正遇着国丧(因为和平使者柏拿笃在耶路撒冷被刺),夏悠宫三个大厦都下半旗。我抱着沉重的情绪慢慢地踱进夏悠宫。一进大门,迎面遇着“御林军”很有礼貌地举手和我行礼。“御林军”是一批魁梧奇伟的军人,头戴红缨长发的铜帽,身穿深灰呢面,大红布里的军服(前后两襟由中间往左右两边摺,所以里边的红色可以见到),脚穿长可及膝的皮靴,腰佩指挥刀,精神奕奕。据说,这种服装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传统。
会场内门禁森严,警察、暗探、女招待忙个不停。今天每个座位都放一架袖珍收音机和两个听筒。会场内任何代表发言,即刻可译成中英法苏西五种言语,听众可照自己的方便选听一种。这东西国内似乎叫做“译意风”,对于电影或一般大会的听众极为便利。
开会时,除举行简单的仪式外,即开始选举。澳洲外长伊瓦特(H. V. Evatt)被选为大会主席,比国首相斯巴克(P. H. Spank)被选为政治委员会主席。在选举政治委员会主席及其他五个委员会的主席时,苏联曾三次提出苏维埃集团的代表作候选人,结果都名落孙山。东欧代表在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团里没有占一席,这还算是第一次。
伊瓦特外长是反苏专家,斯巴克首相娴于辞令,是联合国第一届大会的主席。年来美苏冲突日益尖锐化,今天联合国开大会,苏联被西方集团当头一棒,把东欧的代表完全赶出要席之外,有识之士认为不大妥当。这种情形连主席伊瓦特外长也已经见到。因此,在选举七个副主席时(其中五个归五强代表,只剩了两个由会员公开选举),主席起立发言,说大会主席及副主席应照地理来平均分配。换句话说,大会应该选举一个东欧代表来做副主席,免得苏联的面子太过不去。
美国首席代表马歇尔说,美国完全拥护柏拿笃的报告书里所提出的关于处置巴勒斯坦的办法。英国代表附议。英美两国希望联合国采取行动,敦劝阿拉伯人接受柏拿笃的提议,和平解决巴勒斯坦问题。阿拉伯代表们痛恨马歇尔的演说。他们说他们对美国的言论表示“失望,但绝不惊讶”(disappointed but not surprised),他们认为美国过分袒护犹太人。
关于柏林问题,德国的亲苏报纸说,联合国大会无权讨论柏林的危机问题。据《新德意志报》(Neues Deutschland)说:“德国问题只能由占领德国的四强来解决。”
9月22日(星期三)
今天下午的联合国大会的主题,可以说是维辛斯基舌战群儒。这位短小精悍的苏联外交次长是个雄辩家。他足智多谋,专从法律的立场来攻击对方,激昂慷慨,旁若无人。美苏的冲突越来越尖锐化,可是美苏的代表指摘对方时还是很客气地说“某些国家”或“其他国家”的字样。“瞎子吃云吞,心里有数”,这种指桑骂槐的办法,无论被攻击的对方或一般听众都十分明白。
维辛斯基认为联合国大会应该删去七项提案:
第一,阿根廷代表说,现在至少有七个国家——如奥国、芬兰、爱尔兰、意大利、葡萄牙、外约坦—请求加入联合国,他们的申请已经得到三分之二以上的代表赞助,可是在安全理事会里,苏联老是运用否决权把他们否决了。阿根廷代表正式提议,否认苏联有这种权利。
维辛斯基答道:否决权是载明于联合国宪章,现在墨瀋未干,不容更动只字。谁要更改宪章,这等于推翻联合国。
第二,巴尔干问题,维辛斯基说巴尔干委员会的设立是毫无法律根据,除使希腊及其邻邦的关系日趋恶化外,可以说是毫无成就。目前希腊的纠纷,完全是由于“某些国家”在干涉希腊的内政。
第三,朝鲜问题,维辛斯基说联合国的朝鲜委员会的设立是不合法的,然而这个委员会居然由占领军以“恐怖”手段在南韩行使政权。现在苏联的占领军,准备于明年1月退出北韩,所以苏联希望美国一致行动,同时退出南韩。
第四,详细研究否决权,甚至召集大会来修改宪章,以便取消或限制否决权。这一点苏联的答复与第一点相同。
第五第六点,小组会问题,维辛斯基说小组会完全是不合法的,同时这种会是给联合国以“莫大的侮辱”。
第七,智利代表控诉苏联根本侵犯人类的基本权利、外交的惯例及联合国宪章的原则,为的是苏联不准那些曾与外国人结婚的苏联妇女出国。维辛斯基答道,谁想利用联合国的地位来检讨苏联不准妇女出国的法律,这等于侵犯苏联的主权,是绝不容恕的。此外,联合国的任务在于维持世界的安全,苏联的婚姻法对于世界的和平安全恐怕没有多大妨碍罢。
维辛斯基说话时,各国代表只有听的分,没有插嘴的余地。他们制裁的方法,就是以绝大多数的票数把苏联的提议一一压倒。平均每次表决时,都是九票对两票,波兰始终拥护苏联,主席伊瓦特很聪明地不表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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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应联合国新闻处之约,参加南美别墅的鸡尾酒会,到各国记者几百人。我遇着两个波兰记者,他们一开口便问本报是什么立场,我说:“无偏无党,主持正义。”接着,我问他们说我能否到东欧去参观,他们摇摇头说:“非常困难。”各国的猜忌、恐惧、嫉妒、仇恨的心理越来越根深蒂固,人类天赋的自由越来越受束缚。因此,我除要参观我所计划参观的几个国家外,在可能范围内,也许到捷克跑一回。
9月23日(星期四)
今天上午马歇尔以单刀直入的姿态,发表洋洋数千言的演讲。这位数一数二的战略家现在来做国务卿兼外长,他的意思是离不了“基地”和“行动”。他说美国愿意努力解决严重的国际政治问题,他希望苏联也能够和衷共济,磋商大局。年来苏联老是以少数民族自居,一意孤行,想法阻挠联合国的议案,使世界和平不能早日实现,这是个遗憾。据他的看法,苏联以少数民族自居,这完全是“夫子自道”(Self-imposed),事实上,少数民族在多数民族内仍被欢迎。目前美国不想增加已经十分紧张的国际形势的困难。反之,美国是尽心尽意地渴望和缓这紧张的状态。美国的立场是维护世界和平,但是她不能轻易放弃基本的原则,同时她不会以其他国家权利和自由拿来做交易。(按:雅尔达协定是个例外。)
苏联的孤立寡交,自外他人,势必使她无法深切了解别的国家,别的政府的问题和政策。这儿他警告莫斯科当局说,假如苏联把西方各国的忍辱负重的心理当做他们的弱点,这无疑地将发生“悲惨的错误”(Tragic error)。
目前我们所需要的是经济建设,可是有人却提出革命的口号,以饥饿的混乱的代价去追求未来的繁荣的“幻想”。现在各国都想重建和平,可是“其他国家”的领袖们都想将他们的国家和世界各国间划分一道鸿沟。我们不要让裂痕越来越深,我们须加倍努力,寻求共同点,作和平合作的基础。他希望德国和日本问题能够快快解决,使德日两国也能够参加联合国。接着,他反驳维辛斯基昨天的提议,说苏联不应该把申请加入联合国为会员的七个国家完全否决。
这问题须重新考虑,避免被否决,好让这些国家一一加入。此外,他极力赞扬“小组会”的成绩,因为有了“小组会”,安全理事会可减少被否决的次数,而否决权几乎被苏联一手独占。
最后,他提出七个问题,希望这次大会能够全部或局部解决。这些问题如下:(一)巴勒斯坦问题,(二)朝鲜问题,(三)希腊及其邻邦问题,(四)印尼问题,(五)印度问题,(六)原子能管制问题,(七)普遍裁军问题。其实这七个问题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柏林问题。
马歇尔这篇演讲和贝文昨天在英国国会的一篇演讲是异曲同工,这无异向苏联提出最后通牒说:“斯大林阁下:柏林问题你是否有意解决,不然,我们就把这问题提到联合国去了。请阁下客气一点,因为我们的忍耐性是有限度的。”
这两天来美国著名政论家利普曼为文讨论柏林问题,他主张三强不应该急急把柏林问题提到联合国,因为联合国是由几个大国和许多小国组成的,现在大国本身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将责任推到一空洞的联合国,这是不对的。目前世界分为两大壁垒,“事齐乎?事楚乎?”这问题煞费许多小国的苦心。假如不在联合国讨论这个严重的问题,许多小国还可以依违于左右两极端之间。假如在联合国内提出讨论和表决,这只增加问题的复杂困难,绝不能解决问题。他认为现在还须在会场外找办法,最好由德国的几个近邻——如法、波、比、捷、荷、卢、丹——组织一个欧洲委员会,先拟个和约草稿,看看是否走得通。这种意见,法国的舆论界特别拥护,为的是法国人对马歇尔计划不感兴趣,把柏林问题即刻提到联合国更不赞成。
9月24日(星期五)
今天南美洲的经济部长很漂亮地说道,两年来安全理事会毫无成就,开会时,不过你骂我,我说你;你讥笑我,我不信任你。本来许多小国都希望联合国不要蹈国联的覆辙,给世界开辟一条和平之道,可是两三年的经验已经使大家的希望变成幻想了。假如联合国还是照过去两年的作风,南美洲须重新考虑是否须退出联合国。
中国代表团,像出席世运会的代表一样,主要的工作是凑热闹,专门给人家鼓掌助威,摇旗呐喊,在会场外没有活动,在会场内也不发生作用。今天我们的王外长也有演讲,可是他的微弱的声音不幸给其他国家,尤其南非洲的代表淹没了。除中国官方的记者因为职责所在,必须把全文用电报发出外,英美法各国的报纸,有的在其他国家代表的演讲辞的夹缝中登载两行,有的连一个字也不提。有一位同业说,中国代表团是个“哑团”,我听了之后,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中国当真没有人才吗?还是用非其材,或有材不用呢?
9月25日(星期六)
今天维辛斯基放个大炸弹。他演讲时,嗓子宏亮,善用手势,博得全场不少掌声。他说原子弹是个侵略的武器,不是自卫的武器。全世界爱护和平的人应该异口同声地即刻声明禁用原子弹来毁灭爱好和平的人,或破坏宁静的城市。当大战期中,美苏比肩作战,同心同德,打倒敌人。现在苏联乃继续为民主、为和平、为人民的福利,与法西斯作战,可是,不幸得很,美国的外交政策却发生剧烈的变动。美国为争取霸权,不惜与最反动、最独裁的法西斯国家合作,资之以金钱,助之以军火,组织军事同盟,找寻军事基地,积极鼓吹战争,盲目崇拜原子弹,这些都是目前美国的外交政策的特点。
美国的外交政策是煽动神经战,加强人民的不安和恐怖,这种政策与世界和平的关系,简直是南辕北辙。目前美国与西方几个国家签订军事同盟,这种同盟并不是用来抵抗德国的侵略。反之,美国把德国视为同志,将德国最重要的军事根据地的西部合并起来,借以对付苏联。这种同盟,刚好与加强世界和平安全的意旨背道而驰。
去年联合国第二届大会曾通过议案,废止鼓吹新战争的宣传,同时还想利用情报和宣传机构来加强各国间的友好关系。谁料事与愿违,那些蓄意统治全球的军人,好战成性,专门把战争的毒素灌输给普通人民。这种宣传的内容,主要的是制造谣言,诬蔑苏联为侵略者,颂扬美国为最民主的国家。跟造谣式的宣传而来的是疯狂的军备比赛,成立英美参谋本部,参加的都是双方的海陆空的高级将领。
美国的《星期六晚报》(9月2日出版)为文宣扬美国携带原子弹的轰炸机的威力。《美国新闻和世界报道》(4月9日出版)公开承认美国空军重新动员,以便参加欧洲的军事行动。该杂志发表美国空军攻击苏联的详细地图,说明美国以轰炸机、火箭和原子弹攻击苏联时,将以地中海和中东为主要根据地,北冰洋次之,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土耳其又次之。此外,《纽约时报》(3月30日出版)也发表《第三次大战太平洋战区详图》,说明从某某基地到莫斯科有几千里长,从某某基地到海参威有几千里远。报纸宣传还不够,政府要人也公开宣言准备和苏联作战,希望利用原子弹把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卡可夫、奥迪沙等大城炸为平地。
现在美国的陆军比较两年前多三倍半,空军比较十年前多十七倍,战舰吨数比较十年前多三倍半,海军人员增加五倍,同时,美国的军费的预算是年年增加。
为维护世界和平,现在最好是禁用原子弹,同时各国须裁军三分之一,限一年之内做到。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架时都是如此。但是,就演讲的技术而论,维辛斯基这篇演讲倒可以与《左传》“吕相绝秦”那篇名文相媲美,因为他少提到空洞的理论,多举具体的事实,使听众颇感兴趣,虽然这篇演讲,像马歇尔那篇演讲一样,背后隐藏浓厚的烟火的意味,使听众寒心。
在这美苏剑拔弩张的时期,战争是一触即发。许多小国兢兢自危。瑞典总理厄兰德(T. Erlander)今天特发表声明,说瑞典精神上虽同情西方国家,但她与苏联为近邻,美国鞭长莫及。为避免被牵入漩涡,瑞典特宣布中立。这种当机立断,在外交上争取主动的作风是值得我们效法的。谁说瑞典这个小国是没有人才呢?
9月26日(星期日)
中午应公纪兄之约,到他的府上吃饭。他的太太做了一味米粉肉,非常可口。从前在北平当学生时代,我时常到北方馆子吃米粉肉,就我的记忆所及,北平师范大学的米粉肉实在做得高明。一碗肥嫩香滑的米粉肉,配着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馒头,一到嘴里,连舌头也吞下去。十几年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现在远适异国,居然能够尝到我的第二故乡的风味,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娶日本老婆,是人生三大快事。这三个条件中,除最后一个我永远没有机会尝试,不知其中艰苦外,头两个条件我完全赞成。自少进教会学校读书,我一直是住洋房,所以到法国后再住洋房并没有什么稀奇。吃饭问题,在国内不觉得什么,但是一出国门,我就念念不忘故乡风味了。谁也知道中国人富于热情,但我直至今天才发现中国人的热情和吃饭很有关系。中国人请客,茶是热的,饭是热的,菜是热的,连酒也是烫热的,有时还加上热烘烘的火锅或油炸的辣椒。你瞧,一个客人吃了你这一顿从头到尾都是热的茶酒饭菜,轻伤风的汗出病除,可以不必再吃阿斯必灵,普通健康人更是无疑地油然生出热烈的感情。
自到法国后,我住得好,逛得好,这些事情至少我自己感觉满意。但是一谈到吃饭,我就感觉头痛。法国人没有白面包吃,一年到头吃着硬如铁的黑面包。饥肠碌碌的我,一遇着这种面包,不吃就饱了。法国人吃饭,每顿离不了酒,我不喝酒,只喝冷开水,冷开水加上又冷又硬的黑面包,或者再来一个冷晕——如腊肠火腿之类——一个生菜,一碟生果,从头冷到底,把所有的热情都冻结了。我说西洋人之冷酷无情,这和吃饭大有关系。
巴黎有二十多家中国馆子,不过这些馆子的菜都不高明。饭是没有黏性的,菜是太酸太咸,茶是似苦非苦,似甜非甜。虽然如此,我每周总要付出较高的代价,到中国馆子吃两顿饭,为的是吃了中国饭可以保留三分热情。
晚上到蒙马特(Montmartre)去看大腿戏。美国人一提到大腿戏,真是眉开眼笑。这个戏院叫做“狂欢牧女院”(Folie Bergere),在巴黎夜生活的中心区。八时未到,戏院门口早已排着长蛇似的看客,附近几条街道挤满新旧汽车。这间戏院可容两千人,今天是星期日,从楼下到三楼没有一片隙地。各国代表团也有一百几十人来观光。在联合国开大会,除维辛斯基和贝文演讲时会有这么叫座外,其余的时候,座位有一半空着。联合国的代表和听众时常跑出跑入,有的人还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可是今晚这个大腿戏,无论联合国代表也好,一般听众也好,都是目不转睛地注意台上。等到十一时三十分,我抽身先回寓的时候,从走廊、楼梯、大客厅以至大门口,只有我一个人的踪迹,其他一千九百九十九个观众还是屏息静听。
大腿戏,顾名思义,就是裸体跳舞。这个戏班选着150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施以长期的训练,会唱会做,载歌载舞。她们采取引人入胜的神经战略,头几场还穿着贴身的粉红的舞装,接着改穿短裤和肉色的尼龙丝袜,再进一步,是穿着蝉翼一样的白色的轻纱,最后,不瞒你说,是一丝不挂地作裸体跳舞。到了最高峰的时候,全场有一二十个少女斜卧舞台的台阶上,然后一个个缓歌慢舞地跑上火山口,含笑跳下火坑里。舞女们高耸的乳峰,苗条的细腰,灵活的手势,敏捷的玉趾,已经使人陶醉,加以明眸皓齿,云鬓花颜,及舞台上瞬息万变的幻灯,精美香艳的布景,这比起泰国的裸体舞是高明一万二千倍。
戏园内大书特书“不准摄影”,所以大腿戏的真相我无法传真。不过近来法国的裸体杂志很流行,所有书摊报摊都有得卖。
到巴黎三星期,歌剧已经看过两次,话剧、大腿戏各看过一次。就我的肤浅的经验来说,歌剧最雅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很有古典主义的作风。话剧切近人生,而演员口齿伶俐,是学习法文的好所在。假如你能够完全明了话剧演员的对话,那么你的法文真是及格了。大腿戏过分放荡,富有刺激性,不过大都市的生活太复杂,太紧张,神经因长期的紧张弄到麻木不仁。大家需要刺激,人人需要狂欢,而这种既能刺激,又有狂欢的大腿戏变成国际大都市的士女们的安乐窝。无怪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满座。
9月27日(星期一)
今天贝文演讲,听众很多。前几天美苏代表唱的是对台戏,但辞句里尽力规避“美”“苏”字样。今天贝文揭开假面具,赤裸裸地给苏联来个当心拳。据我的看法,在联合国会场的五十八国代表中,若论演讲技术,只有维辛斯基和贝文是势均力敌,比利时首相斯巴克勉强可以占第三位,余子碌碌不足道。
贝文说:“诸位知道英国是受国联之托,负责统治巴勒斯坦25年。这种委任统治的目的,是给巴勒斯坦预备一个自治政府,让阿犹两族人能够和平相处。根据这目标,我们努力寻求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门径,可是没有一个方法被采纳。虽然如此,英国敢自夸地说,光在委任统治的25年间,英国曾使巴勒斯坦的民生福利有长足的进展。无论前途如何,无论联合国采取什么办法,未来的巴勒斯坦的统治者无疑地能够在英国的行政官吏所奠定的基础上建设国家。希特勒压迫犹太人,生出巴勒斯坦问题;犹太移民的压力加强阿犹间的冲突。我们认为现在解决困难的办法,就是放弃委任统治地,让联合国来考虑巴勒斯坦未来的政府。自英国放弃委任统治后,阿犹即发生事变,幸亏柏拿笃有勇有谋地设法使阿犹暂时停止冲突。现在柏拿笃虽以身殉道,然而他的报告书所提出的调停的方案,对于双方毫无损失。因此,英国决定彻底拥护柏拿笃的建议。
“过去一年间,联合国在经济、社会、机能等方面都有贡献,可是在政治方面可以说是毫无成就。这的确是个悲惨的现象。当联合国第一届会议在伦敦召集时,英国曾要求即刻成立参谋委员会,其目的是想快快地做成集体安全的机构,把政治问题在妥协的精神下来解决,好让我们安心做和平的工作。我们不但研究原子弹问题,同时也注意原子能问题,而原子能的管制,大家都知道有具体的办法,不过多数国家的美意给少数国家的恶意压下去了。原子能管制无效,裁军更是梦想。将来万一发生大战,用原子弹来毁灭人类,那么存心破坏原子能管制的一个国家须负完全责任。
“提到原子弹管制的问题,我们不能不指出否决权被人滥用。事实上,否决权的滥用是使各国工作无法进展的原因。我们承认否决权有时也需要,不过在常理下少数人应该服从绝大多数人的意见。例如锡兰、爱尔兰、意大利等国申请加入为联合国会员,安全理事会各理事都赞成,只有一个国家表示异议。我们既然认识苏联对于集体安全、原子弹、裁军、否决权的态度,所以日前维辛斯基的提议,我们不能没有怀疑。
“苏联是言论封锁的国家,英国是言论自由的国家。维辛斯基能够引用西方国家的报章杂志的资料,但是谁能洞悉苏联的内幕呢?照日前维辛斯基的提议,这等于其他各国同时裁军,让苏联单独保守军事秘密。在英国,政府和人民是分不开的,政府就是人民。当各国人民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时候,你希望各国的关系日益密切,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维辛斯基认为西方各友好国家之时常接触,为的是对苏联作‘冷战’。这简直是荒谬绝伦。请问苏联的神经战是什么东西?请问苏联为什么以神经战略来对付土耳其希腊?目前我们是处于自卫的地位。我们才是莫斯科发动的‘冷战’的牺牲者。
“当大战期间,英国蒙受莫大的损失,同时其他国家——苏联在内——的损失也不少。年来我们只希望世界平静无事,我们得倾全力作经济建设。但是目前的环境迫得我们要分散一部分人力和资源来制造军火,这是我们非常不愿意干的事情。我们是实逼处此,因为联合国的参谋委员会和原子能管制委员会都不能给我们以安全的保障。
“集体安全和信心是裁军的先决条件。可是维辛斯基却提出相反的意见。请他先把苏联的军力告诉我们罢。据说,苏联的军力不下三四百万,而战前不到一百万人。
“目前我们是和我们的友邦合作,但是我们从来不想攻击任何国家。事实上,假如苏联真正害怕我们协力进攻,她也许会乖乖地不敢动弹了。不过我们不这么干。反之,假如苏联利用其他国家的领土,准备侵略我们,那么困难便发生了。届时我们只好采取自卫政策。
“我们不反对苏联做个共产主义的国家,我们也不反对美国做个资本主义的国家。但是,为英国的人民的福利着想,我们是有采取某种方式来发展我们的国家的权利。假如这一点能够得到大家谅解,那么纠纷的原因已经解决过半了。
“我既不是战争贩子,又不是和平主义者,我还是信仰全世界的普通人民,因为他们不会给辩证法或其他口号欺骗。目前虽然是非常混乱,但是人民迟早会分别真伪。我希望普通人民能够享受言论自由,行动自由,使他们知道世界各国人民并不知道侵略是什么一回事。一般人民是不好战的,他们不想侵占人家的领土。我们对联合国的希望也许太高,但是,与其很愚蠢地制造虚无缥缈的乐园,不如现在就遇着困难问题,因为从种种误会和困难中,我们也许能够找出克服困难的方法。
“假如我们不能达到我们所理想的国际合作,那么我们须来个局部合作(按:这句话是贝文的长篇演讲的中心思想)。凡是跟我们同意的人,我们一定跟他们同意;凡是肯跟我们合作的人,我们一定跟他们合作;凡是有意谅解和信任的人,我们也表示谅解和信任。人类所希望的世界政府也许就从我们这种局部合作的机构中产生出来。”
贝文的演讲,足足有一个钟头,语调沉重,可见他的内心的苦闷。
9月28日(星期二)
今天比利时首相斯巴克的演讲,颇能表达小国对美苏对立的态度。他说苏联的政策造成西方各国的恐惧的心理。他请求苏联和西方各国把时钟往后拨,努力寻求妥协,找个基础来停止“冷战”。
斯巴克说:目前世界政治的紧张,苏联应负全责。他指着苏联的代表们说:“现在你们比较沙皇的政策更见野心。我们怕你们,为的你们所传播的不合时宜的国家的绝对主权的理论……而你们的行动,是使联合国不能发生作用。
“苏联的野心,迫得西方各国注意到自己的安全。现在苏联在全世界成立第五纵队,把希特勒的第五纵队与苏联的五纵队相较,前者实等于童子军运动。
“西方各国所怕的就是你们,因为你们是战后从事攻城略地的一个国家,同时你们的谈吐离不了帝国主义的论调。
“比利时是个小国。她经过两次战争,所以提到战争,她非常寒心。现在西方各国有意寻求和平,我们希望苏联尽弃前嫌,跟我们切实合作,在联合国宪章的精神的号召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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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罗斯福夫人在巴黎大学演讲,到会有马歇尔、舒曼、雷诺等要人。罗斯福夫人现为美国代表,兼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主席,不过今晚她以私人资格来演讲人权问题。
她首先说明民主一词,苏联和美国有不同的解释。苏联人之所谓民主,是让政府有某种绝对的权利;美国之所谓民主,是说某种权利应由人民保留,绝对不能让给政府。苏联的报纸,至多只能批评技术方法的得失,不能指摘基本的政策或信仰;美国的舆论却能享受相当的自由。苏联的工会是政府统治工人的工具;美国的工会是纯粹工人自己的工具。苏联的工人“工作的权利”完全由政府支配;美国的工人的工作是随个人的便利,他高兴就做,不高兴就不做。
罗斯福夫人自己对于苏联的人民十分同情,苏联人爱护他们的国家,他们时常很英勇地抵抗劲敌。他们经过了革命,同时他们又一度和各国隔绝。结果,他们对其他各国都表示怀疑,而目前的问题,就是苏联政府鼓励这种怀疑。苏联相信只有武力才能够使人敬重,其实国际间的敬重是互惠的,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也怎样对待你。各国之所以反对苏联,为的是苏联干涉人家。假如苏联要在本国内实施她的经济政治的理论,那么她也应该让人家有这种权利。
目前的基本问题是维护人权。我们对于维护人权的斗争,好像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时代一样。只有基本人权得到保障,联合国才能够维持和平安全。
“只顾目的,不择手段”,这理由在自由人是说不通。我们知道一党专政的极权主义的典型,例如统制学校、报纸、无线电、艺术、科学、教堂,借以支持独裁的权威。凡此设施是人类三千年来所努力打倒的陈旧的典型,因为这都是反动,开倒车的象征。
“我们爱护和平,但我们从不妥协。假如我们很忠实地坚持我们的主张,我相信我们能够和平地保留自由,不必诉诸武力。”这是罗斯福夫人的结论。
罗斯福夫人的演讲稿是预备英文法文各一份。她今晚是用法文朗诵,听众还能明了。
9月29日(星期三)
今天下午美英法三强给联合国递一呈文,说她们无法与苏联直接解决柏林问题,请联合国把这个“威胁和平”的问题加以研究。这封呈文不到500字,其中大部分是引用上星期日三强送给苏联的照会。当起草呈文的时候,法国的态度比较稳健,她不以为四强共管的办法已经失败,她认为这事情最好迟延讨论,免得和平的门径越来越窄狭。事实上,这呈文是采用法文的底本,而语气也较缓和。
该文说柏林的封锁不但违反西方占领军的权利,而且违反联合国宪章第二条所载的苏联政府应负的责任。同时照宪章第七章的意义来看,苏联已经威胁和平。现在问题的核心是:苏联不顾她的责任,试想用非法的强暴的手段去寻求她的政治的目的物,而这目的物既非属于苏联,同时她不能以和平的手段来取得。
安全理事会九月份的主席为英国代表贾德干,明天他的任期已满。10月1日美国代表奥斯汀继任。因为美国也是原告人之一,所以奥斯汀回避,不当主席,轮到阿根廷代表当主席。
这几天美国的代表和记者在巴黎很活动。昨天罗斯福夫人在巴黎大学演讲“人权”,今天国际问题专家杜勒斯(J. F. Duelles,此人系杜威的顾问,如杜威当选为总统,他一定做国务卿)演讲“联合国的前途”。他说,削弱安全理事会的权威的系否决权,而非军备。许多国家和安全理事会发生密切的政治关系,使该会的活动范围日见缩小。否决权的滥用,使纠纷无法解决,新会员不能加入。有人就利用否决权来避免调查研究,弄得联合国不能提出和平的方法来解决纠纷。
安全理事会不是个区长或警察可以执行已定的法律。事实上,联合国宪章的目的和原则都是那么广泛,所以对于个别案件,它不能作确切的指导,因为安全理事会还是国家政策的工具,而非法律上载明的公正的执法者,所以执行议案的时候必须特别小心。
谈到联合国的前途,他认为联合国有三个任务:(一)国际讨论的场合;(二)进行经济社会计划的国际机构;(三)维持和促进国际和平安全的政治权威。他说,有人讥笑联合国为辩论会,这种人完全不知道有计划的辩论是能够促进谅解,澄清舆论,而舆论对于人与人间,国与国间,都有莫大的影响。
苏联曾费了许多时间金钱来左右世界舆论,苏联的许多提案和行动,显然是宣传作用,今后我们也应该加强宣传,使人家能够了解我们的生活和目标,但是我们知道言行须一致。
联合国是由各种不同的文化、宗教和哲学的国家组织而成,所以只有辩论才能够使人知道大家所赞同的是什么东西。
国际和平不能单靠消极的力量,如害怕战争,害怕混乱,而是需要积极的力量,在共同点上各国切实合作。我们不但追求集体安全,而且要找个机会给集体安全服务。
照杜勒斯的看法,三强虽把柏林问题提到联合国,但联合国至少可进行辩论,不至马上塌台。
9月30日(星期四)
美国总统候选人纽约州长杜威,两星期来到处作竞选演讲。他旁敲侧击地批评杜鲁门说:“危机由于没有政治家的作风;战争是政治家作风的全盘破产。”美国政治家在国际场合中不能明显表示美国的目标,让苏联在外交上一再胜利,而波茨坦会议可以算是登峰造极。杜威这句话是暗中指摘已故罗斯福总统所参加的雅尔达协定,及杜鲁门总统所参加的波茨坦协定。
杜威说美国再也不能孤立了,美国的外交政策,将以“自由的堡垒”为己任,凡事当机立断,奋勇直前。
今天美苏二强之间,有四分五裂,残破不堪的欧洲。欧洲这16个国家如能繁荣安定,造成一种强大的第三势力,任何极权主义将不敢越雷池一步。接着,他提出几项主张:维护联合国;协助经济困难的国家;组织欧洲同盟;帮助中国;维持两洋外交政策;加强海陆空军力量,避免侵略;力求富裕繁荣,避免经济恐慌;积极与中南美合作;寻求友邦,不制造附庸;精诚团结,勇敢前进。他的结论是反复说明美国绝不孤立,绝不妥协。
杜威这篇演讲远离不了美国一般政客的滥调,说“欧洲第一”。他以为欧洲16个国家如能团结一致,天下就平安无事。他不知道中国、南洋,和整个亚洲比较欧洲重要得多。现在济南失守,共产党的海禁打开,由济南这个根据地,北攻天津,南取徐州,江北各省,国军恐怕无法再控制了。日来山西告急,土皇帝阎锡山遇必要时只需更换一面旗,整个山西可以改变态度。从前法国倾全力来经营马其诺防线,自以为金城汤池,高寝无忧,不知道德国采取避实攻虚的计划,从脑后绕过去,马其诺依然无恙,法国已经失守。现在美国兢兢业业地维护欧洲,欧洲也许能够苟安,但中国、南洋,和整个亚洲才是岌岌可危呢。
悲观的空气正笼罩着整个联合国大会会场的走廊。当澳洲外长伊瓦特说明他对联合国前途不敢乐观时,谁也不会找出一些乐观的成分。伊瓦特一向是拥护联合国的一位有力的斗士,他的态度和心情,很可以作联合国的寒暑表。
昨天三强向联合国递呈,说苏联封锁柏林粮食,会威胁和平。关于这问题,苏联代表团及苏联报章无线电台都一声不响。据美英法三强的看法,下星期一安全理事会把这问题提出来讨论的时候,苏联代表将起立发言,根本不让这问题变成一个提案。苏联的理由,可能是这样:
一、四强谈判的决裂,美英法应负全责;
二、假如美英法肯讨论整个德国问题,不单独讨论柏林问题,那四强管理问题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三、苏联还是愿意和准备继续讨论;
四、因为美英法决定把新马克在柏林通用,迫得苏联不能不采取封锁的手段,这纯粹是技术问题;
五、美英法一面想维持西德政府和分区管理柏林,一面想四强同时占领德国,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是走不通的;
六、无论如何,这不是安全理事会的问题,因为联合国宪章第107条是指战胜国关于从前的敌国的议决案;
七、西方国家的控诉无非想破坏联合国。
假如下星期一开会时,苏联代表提出上述七项理由,那么美英法代表将严加驳斥,并提出具体证据,说明苏联在柏林的暴行是威胁国际安全。他们认为柏林问题并非对从前的敌国发生争执,而是联合国各会员间谋动干戈,而这种行动是威胁和平。大家一致承认苏联不至退出联合国,因为她如采取这步骤,她一定会冒险加紧封锁。
10月1日(星期五)
今天讨论原子能问题,苏联代表维辛斯基反对美国统制原子能的计划。他以讥讽的口吻说道,假如有人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可以垄断原子能和原子弹,这是大错特错。那种思想是没有用处,那种希望也会落空,为的是它充满危险的后果。美国的原子管制计划,不是想成立一个真正的国际机关来检查原子的活动,而是想制造一个美国独占的机关,专门仇视苏联。简单说一句,苏联不受原子协定的束缚,给那些自夸有原子弹的侵略者——美国——压在地下。关于原子问题,联合国已经费了30个月来讨论,将来至少还须费了30个月工夫才可解决这个“爆炸性的问题”。无论如何,原子能委员会应该继续,应该加强。
维辛斯基一说就是两个钟头,其他代表噤若寒蝉,只有英勇有为的英国青年外交家马克尼起来反驳。马克尼说,联合国大多数会员都决定成立一个有效的统制原子能的国际机关,假如这目的不能够达到,那么大多数会员国将向世界宣布说,阻碍这机关的成立,及威胁各国人民的安全者,就是苏联。
马克尼接着说,美国所提议的检查和统制原子能的计划,谁都没有说一声侵犯主权,为什么只有苏联要抗议。英国人愿意牺牲一点主权的尊严,借以减轻一般人民经常对原子战争的忧虑。事实上,各国人民都有同样的感觉,假如他们知道原子战争的真相的话。
问题的核心在这儿,苏联要求所有现成的原子弹应该完全毁坏,然后再谈原子统制的计划。但是,所有现成的原子弹已经毁灭后,苏联不一定肯受原子能协定的限制,同时,姑定已知的原子弹已经全部毁灭,不过还有“未知的”原子弹使人疑虑,各国所相信的不在毁灭现成的原子弹,而在建立一个制度,在这制度下,谁也相信没有一个国家会利用原子弹来作战争的准备。
马克尼说:“我是社会主义的后辈,为什么最革命的前辈如维辛斯基先生居然会反对国际共管原子能的资源和工厂。”
据联合国大会主席伊瓦特的看法,今后两三个月内,国际局面无疑地会十分紧张,但是联合国在各会员面红耳赤的剧烈辩论中,迟早会渡过难关,使东西集团的关系更见密切。目前有人提议区域合作,或组织军事同盟,这些机构如没有强有力的联合国作后盾也是徒然。日前英代表贝文所提的区域合作,这办法是隐藏很大的危险性,因为区域合作如做得过分,世界上只有竞争,没有安全,更谈不到国际谅解了。
10月2日(星期六)
虽然东西壁垒日益分明,柏林问题陷于僵局,原子能统制问题意见分歧,但是就举世注目的巴黎而论,各国的军事家、政治家、经济家、外交家谁也承认战事不至马上爆发,至少在今年年底以前。
在苏联方面,这几个月来并没有积极备战的迹象,例如军队没有什么移动,交通运输工具没有集中于战略据点,军需品没有突然增加,都可证明苏联不打算马上开战。当战事结束时,苏联的军队有300师,自复员后已经减少到150师至200师。目前的形式是既非动员,又非复员,一切在观望中。但是,从远处着想,苏联不但大规模训练她的军队,而且在她的卫星的国家里训练军队,同时她还发展军事工业,及扩充海陆空军的准备。这些行动大可以引起西方的间谍的疑虑,因此,有人早作战争马上爆发的呼声。
在西方集团方面,西欧联防计划积极实施,联合参谋本部已经成立,英美军事工业切实合作,美国加强军事机构,美国重轰炸机集中西欧,英国火箭产量增加,复员计划延迟进行,这些准备不消说与战争有关,但是我们只能说“有备无患”,并不会马上燃着战争的火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形式与战前略有不同。年来南斯拉夫击落美国飞机;英国的运输机被苏联的战斗机撞毁;苏联的飞机擅入柏林西部的上空:凡此事件在1939年前无疑地会发动大战,可是目前却是两样。
法国的权威方面认为只要斯大林还掌握大权,战争爆发的可能性大可减低。此外,好战成性的日丹诺夫将军(A. A. Zhdanov)的死亡,使莫斯科的政治委员会的主战派的势力日益削弱。
东西两集团固然对立,但在各集团内又是难关重重。在铁幕内,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各国动荡不安,南斯拉夫、波兰、捷克,也不见得安定。在天鹅绒幕内,法国的政潮与工潮起伏无常。法国势力雄厚的共产党亲苏,暂时投闲置散的戴高乐将军亲英美,依违于两极端之间的现任内阁没有多大力量。日前共产党发表宣言,大事谀扬苏联的裁军计划。昨天上午戴高乐将军招待记者,主张即刻改选,让他有东山复起的希望。他主张大陆上的防卫应由法国担任,大权不应旁落于英国。至于英国,各报的“读者之声”大多数都表示他们对于战争比较对于共产主义更可怕。尤其退伍军人,满身血痕斑斑,他们深恶军队生活,他们痛恨打仗,所以一提到紧急准备或重新入伍,他们都不大愿意。
未来会毁灭人类的原子战争、细菌战争,也许是无法避免,但目前还是“冷战”时期,由“冷战”到短兵相接还须相当日子。身经八年抗战三年内战的中华儿女,虽都不愿意兵连祸结,然而“黑夜漫漫何时旦”,真正的国内安定与国际和平是值得我们最大的努力。
10月3日(星期日)
上午参观罗浮宫,看了两个钟头,只看一点儿。那埃及的人面兽身的石像、石柱、石墓、石棺材,希腊罗马的古迹,精美绝伦的雕刻,稀世之宝的油画,使我惊奇羡慕不置。在这个欧洲文明的宝藏的大博物院里,我的心目中只有建筑家、雕刻家、画师、歌王、诗翁、文豪,我对于世俗所崇拜的纵横捭阖的外交家,及叱咤风云的名将的印象已经很淡泊,而摆在我的眼前的136卡拉重的大钻石,及全身都是珍珠宝玉的古剑,只好一瞥了之。我决定就罗浮宫这个题目写一篇长文介绍,但在我没有动笔之前,起码须参观几十回,阅读几十本书。这儿只提一提我第一次参观的日期,等全文脱稿之日,再追述研究的经过。
午饭后往蜡人馆参观。一进大门,就听见一阵阵女人的笑声。仔细一看,原来大厅内挂着四面凹凸镜,我对着镜子一照,不由得你不哈哈大笑。我的脸庞一会儿扁得像南瓜,一会儿长得像酒桶。当我照着长形的时候,我故意装着怪模怪样,把上下唇伸长,上唇高上青天,下唇深达黄泉。有的时候,我蹲在地下,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我的样子片刻万化,忽长忽扁,忽扁忽长。这虽是小玩艺儿,然而也可以看见法国人会利用镜子。
馆内周围排列各种蜡人,其中戴高乐将军一像十分逼真,初看时你也许以为戴高乐将军准备演讲。革命纪念馆陈列党人的地下活动的情形。革命先烈殚精竭虑,为自由平等博爱三大信条而赴汤蹈火不顾的心情,使我钦佩不置。他如监狱的生活,党徒受酷刑的景象,更增加青年人革命的情绪。
往楼上参观玻璃世界。这是个小房间,可以密密地站着一二百人,四面八方全是镜子,头一景布置皇宫,画栋雕梁,珍奇古玩,满布三角的玻璃橱内,八面镜子交相辉映,八八六十四,再乘512,三乘4096,以至于无穷。第二景是郊外的荒草白杨,玻璃窗内的布景由镜子的反射,简直像个森林。一会儿灯光尽熄,由天花板上放下十盏八盏小灯,灯光晃晃荡荡,明明灭灭,酷似万点流萤。一会儿又用颜色灯光到处放射,使人如堕入五里云雾中,每个人的手指变成海边的死猪的颜色,形状非常可怕。最后灯光一亮,大放光明。我好像午梦初醒,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
四时往圣心山上去参观。这个小小的山顶盖着一落罗马式的教堂。这教堂1876年开始建筑,至1919年才落成。全部建筑都用洋灰和石块,屋顶没有一片瓦。我由右边的螺旋式的楼梯往上爬,跑了十分钟才跑到圆顶。圆顶的高度仅次于铁塔,凯旋门已经瞠乎其后。圆顶的周围全是栏杆,凭栏远眺,我可以把巴黎的胜景如数家珍一样数出来。
侍者把门一开,引导游客到礼拜堂内的走廊。这时候我是站在百尺高楼的上空,遥听礼拜堂内成千信徒的和谐清新的圣诗,我忽然飘飘欲仙地想变成一个不吃人间烟火的天人。走廊地窄人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我给人家挤得全身满是臭汗。等了五分钟,侍者不慌不忙地开了门,让我们游客跑到洋台,迎面一阵秋风,又使我脚踏实地清醒过来。
沿路走到教堂里边,我很虔诚地用脚尖慢慢地前进。教堂的中央有高不可攀的圆顶,上边为祭坛,四面全是彩画的玻璃。祭坛的后边还有许多小礼拜堂,其中有一个正对祭坛的背后。今天走路稍多,我感觉很有点疲倦,所以冒充信徒,在小礼拜堂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小礼拜堂黝黑不堪,只有几条有心的蜡烛闪闪烁烁地作催眠的状态。我抬头一望,只见神龛里供着圣母紧抱圣婴的石像。这时我万感交集,我一想起已故27年的慈祥仁爱的母亲,眼泪好像断了线的小珠子那样一直流了满衾。“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世间只有母爱最神圣最伟大,可惜伶仃孤苦的我,早就给不仁的造物主夺去最神圣最伟大的母爱了。想到此地,不禁万念俱灰。
10月4日(星期一)
今天柏林问题提到安全理事会来讨论,苏联由维辛斯基上台,美国由齐叔甫(P. C. Jessup)出席,舌剑唇枪,针锋相对,很有趣味。除英国和比利时的代表也发表言论外,其他代表都像记者和来宾一样,袖手旁观。
维辛斯基今天发言两次,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陈述理由,第二次热烈紧张地从事辩驳,两手不停地表演手势,头部也四处移动,仿佛要找个对象和他面谈一样。英国贾德干爵士坐在他的左边,因为大家意见相左,所以贾德干只好时常转头静听,一东一西,造成美妙的镜头。
维辛斯基的结论是:他坚持安全理事会不应该把这问题成为提案。这是违犯联合国宪章和国际协定(如波茨坦协定,雅尔达协定)。违犯协定,苏联是不同意的。他的理由是:(一)柏林问题应该和整个德国问题联在一起,不能分开;(二)四强外长会议这个机构本来是用来解决这问题;(三)西方国家不顾它们的责任,蔑视四强外长会议,专来麻烦联合国。事实上,只有四强外长会议是合法的,唯一合法的机构;(四)柏林的和平安全不受威胁,控词是无稽谰言;(五)柏林的生活并没有受威胁,苏联会准备给养该城的人民;(六)采用三强的提案,等于“证实”该提案的条款,这是不合法的,为的是联合国宪章第107条特别避免联合国参预从前的敌国的纠纷;(七)西方国家想利用联合国做烟幕,借以逃避他们在以前各协定里的责任。
美国代表齐叔甫说:柏林是受封锁,封锁会威胁和平。只要封锁没有解除,威胁的状态还会继续存在。因为直接交涉无效,西方国家不得不把问题诉于联合国。除联合国外,西方国家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是忍辱屈服于苏联,便是以暴力来答复暴力。苏联历来不履行她在联合国里应负的责任,她仍利用暴力威胁和平。她口口声声拥护联合国,可是她否定联合国这个机构。她想找“片面的自由来实施暴力”。至于宪章107条,他是指联合国不过问从前的敌国的纠纷,并没有说联合国不过问各会员在从前的敌国内所发生的纠纷。
日前美英法三强致苏联一个照会,质问苏联到底要不要解决问题。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已于星期日答复三政府,同时还在电台广播。苏联这篇复文长达万言,大意与维辛斯基所说的相同。这篇复文与美国的白皮书等量齐观,是研究当前国际问题,尤其柏林问题的重要文献。我希望有人译成中文,供国内读者参考。
打开窗子说亮话,国际的和平安全,须看各国有没有信心。有了信心,随时随地都可以杯酒释兵,没有信心,条约等于废纸,协定有如具文,签字不算数,人质也不算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中国二千年前的大史家所下的精确的判断,拿来应用于20世纪50年代的国际政治舞台还是十分适合。
10月5日(星期二)
今天下午维辛斯基说,明天安全理事会讨论柏林问题时,苏联将不参加。赞成讨论的为英美法三强及六个中立国,反对讨论的为苏联和乌克兰,九对二,苏联占少数,结果还是讨论。
苏联的主张仍是旧调重弹。维辛斯基说,柏林封锁问题,安全理事会管不着,这是德国的纠纷,而德国的纠纷的问题应由四占领国的外长会议来解决。
美英法三强认为这是联合国各会员发生争执,因为这种争执会威胁和平,所以安全理事会应该采取行动。
维辛斯基是采取疲劳轰炸的方法,一讲就是一个多钟头,等到他讲完时,大家已经很疲倦。美国代表齐叔甫相当精明,他说今天他不发表意见,等明天上午再说。
今天的会相当紧张,有人预测维辛斯基也许会退出联合国会场,像两年半前苏联代表格罗米柯(Gromyko)从纽约罕特大学的会场退出来一样。但是,在表决之后,苏联和乌克兰代表仍坐在原位,一点没有动弹,这说明他们还参加联合国,还参加安全理事会,不过他们暂守缄默,不再发表意见罢了。
目前美国无疑是世界最富强的国家,可是对于欧洲问题,她还是鞭长莫及。美国的舆论界认为外交政策的成功,全看它能否使欧洲各国团结一致,造成一道铁壁铜墙,使苏联的势力退回伊尔柏河东岸。事实上,西欧各国没有造成这么一道铜墙铁壁。英法的军队太少,法国的军备不够,空军更不济事。目前美国虽愿意以租贷法案的方式补充英法的军实,但是在短期内恐怕不能发生断然的作用。
美国人现在可以自豪的,就是他们手里把握着原子弹和大批量轰炸机,万一美苏大战爆发,美国大可运用她的轰炸机带着原子弹到苏联各大城去盲目乱炸。
欧洲的政治军事的关键在于原子弹,而欧洲问题的彻底解决在于强有力的西欧同盟。美国人对于西欧同盟备极关怀,因为欧洲各国如站不住,原子弹也没有用处。
近来我和各国人士接谈,有的人认为战争如爆发,苏联在短期内将席卷全欧,像第二次大战时的德国那样闪速。接着美国大举反攻,以大批原子弹乱炸苏联各大城,使他们失掉抵抗的能力。有的人以为战争如爆发,苏联更能操胜利的左券,一来苏军英勇异常,二来各国内有苏联的第五纵队,而苏联境内极少(虽然不能说绝对没有)各国的第五纵队,三来欧洲各国的工人将服从莫斯科,而欧洲的工会的力量是不可漠视的。
就客观的立场来看,欧洲各国起来抵抗苏联,好像“驱群羊而逐猛虎”,颇不容易。一方面各国的立场不同,英国所有重要企业都归国有;其他国家还想恢复自由经济,一切经济活动以个人为出发点。除非欧洲各国在经济各部门——如煤、铁、粮食、交通——方面作通盘合作,欧洲同盟还是同床异梦,不易实现。
三十年来苏联所宣传的是帝国主义内部的矛盾。这矛盾如能克服,苏联一定不敢首先发难;这矛盾如存在,苏联仍高寝无忧。欧洲各国抵抗苏联的力量须从各国的经济合作着手,临时的军事同盟还是次要的条件。
10月6日(星期三)
今天安全理事会开会时,苏联代表维辛斯基仍照常出席。他正襟危坐,一言不发,静听美国代表齐叔甫控告苏联对柏林威胁的情形。
齐叔甫说,苏联利用一切手段,强迫西方三强退出柏林。他还说:“只要封锁解除,美国准备立刻召开四外长会议,以与苏联讨论有关德国的种种问题。”
在美国的代表团中,马歇尔是国务卿,杜勒斯是杜威的密友。杜鲁门总统为明了联大会议的详细情形,特电召马歇尔回美报告。事实上,美总统和国务卿昨天早已用无线电讨论这问题,不过国务卿本人回国,这在咨询的工作上更为便利。
马歇尔既然要亲自回国报告,杜威的密友杜勒斯也要采取这步骤。
杜勒斯由巴黎返美后,即与杜威讨论当今国际情势,尤其苏联政策所造成的严重问题。
据说,杜勒斯曾告诉杜威,苏联表面上想解决问题,实际上想法规避,以便维持紧张状态。他又说,苏联希望恐惧继续在西方集团中滋长,使美国在那些国家里的经济复兴工作大受挫折。
目前美苏关系虽不至破裂,但是,照一般情形看来,恶劣的程度比较过去任何时代都严重。
10月7日(星期四)
在怀疑与猜忌的状态下,真是动辄得咎。平常开会时,维辛斯基侃侃而谈,西方集团说他多嘴。昨天开会时,维辛斯基默尔不言,贾德干对他的态度又表示遗憾。贾德干质问他说:“苏联是否已经没有论据,或者业已决定拒绝赞同本理事会所提出的全部建议?”
关于原子能管制问题,英国代表在联大政治委员会里抨击苏联对和平之威胁,同时宣称英美两国不愿意无条件地交出原子弹的情报。
英国要求苏联答复下列三个问题:
第一,苏联是否同意在禁止原子弹的联合国公约订立之前,应实施“充分有效的管理制度”?
第二,苏联是否要接受大多数支持原子能管制的建议,作为国际管理制度的一般基础?
第三,苏联是否愿意在拟议中的国际管制机构中放弃否决权?
苏联代表马立克重申苏联主张同时订立禁止原子弹与成立管制机构的条约的建议。他不再作进一步的说明。
英国谴责苏联在国外大肆活动,同时把国内的事情严守秘密,使大家莫名其妙。
× × × × ×
关于西欧五国的军事同盟,苏联《新时代周刊》说这是以“侵略苏联”为目的。
这个刊物责备西欧各国造成战争精神病的气氛,以便强迫人民接受由美国操纵的新战争,及疯狂备战的计划。
谈到英法比荷卢五国国防部长于巴黎缔结军事同盟的事情,他说这是“以枪炮代牛油”的另一例子。
一般说来,在东西两集团对立的僵局没有打销之前,口诛笔伐的“冷战”恐怕一天比一天加强。
10月8日(星期五)
今天美国国务卿马歇尔对美援国家里非共产党控制的工会代表演讲。他说,假如西方集团不将柏林问题交给联合国解决,整个欧洲将弥漫着“威胁的阴霾”。
他说,当欧洲复兴计划开始进行的时候,全世界不了解美国何以集中力量来复兴西欧。
据他的看法,生产是欧洲复兴的基本条件,但是“没有良好组织的职工联合会,生产是无法进行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马歇尔是联军的参谋总长。他是个战略专家,深谋远虑,凡事都作长久的打算。他所创议的援欧计划,就是想资力丰富的美国先给战后穷苦不堪的欧洲各国付本钱,以便从事经济的复兴,等到这计划成功后,美国才连本带利地捞回来。
在进行援欧计划的时候,他最怕罢工,为的是罢工是反对的表示,同时这将使他的计划不能够及时完成。因此,在百忙中他还要给工人代表打气,免得他们把工作松弛下去。
10月9日(星期六)
今天法国政府招待各国记者参观香槟酒区。法国以醇酒妇人闻名于世,而兰斯省(Reims)更是出产香槟的胜地。到法国而没有参观香槟酒区,好像到杭州而没有吃到西湖楼外的醋溜鲤鱼,到福州而没有去百合洗温泉一样的可怜。
上午八时,我们赶到东车站,法国政府特地给我们预备一辆专车——美琪琳式的轻油车。八时十五分动身,车厢温暖舒适,车身轻灵敏捷,90公里的行程,大家在高谈阔论的极愉快的氛围中达到。
十时十五分,安抵兰斯省车站。市长到站欢迎,他早已给我们预备一辆专车在那儿等候。我们先到三年前德国投降的地方去参观。这是一间“近代工艺专门学校”,系两层洋楼,联军统帅艾森豪威的大本营即设在这间学校。楼上靠右一间课堂是艾森豪威的办公厅,四壁挂满大幅地图,有的是说明地形及法比卢三国的给养站、油管、油库;有的是描绘全欧单轨双轨铁路,并附表说明车辆的数目,运输的吨数;有的是指示停泊各埠船只的吨数,满布鱼雷的区域,及通达瑞典的安全路线;有的是详尽航空图,载明联军所能控制的机场;最后还有一张地图,训令海陆空三军于5月6日那一天作战的计划。房子的中央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桌子,当时(1945年5月7日)参加受降和投降的双方将帅的名字,现在都写明在每个座位的椅背和桌面上。我参观这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参谋本部后,心里觉得所谓近代化的战争实等于给养(包括粮食、燃料、军火)加交通(包括海陆空及邮电等工具)加军力。最高统帅是根据本国的实力和敌人的情形来定战略,而当天的行动又受气候的限制。
十一时参观兰斯大教堂。这个教堂是13世纪的建筑物,高83米,长150米。门前的浮雕,尽美尽善,其中一个笑容可掬的天使——兰斯的微笑——现在已变成香槟区的徽号。这个大教堂尊严雄伟,和谐静穆,是历代帝王加冕的圣地。堂内五光十色的玻璃窗,象征其实累累的葡萄。据说,那玻璃窗的殷红的色泽是用牛血来涂的。教堂的右厢有17世纪的大风琴,教堂的中央有一块石,这是某大主教身首异处的地方。后人把他的遗骸葬在此处,另外在大门里边的墙上刻着一个无头的人像,双手捧着头颅,以示不忘。
中午在美景酒店(Beau-Site)吃饭。这顿饭吃得太高兴,足足吃了三个钟头。香槟酒满场飞,开酒瓶时“扑”“扑”“扑”的响声,香槟酒倒在高脚杯时的唧唧的声音,使人心花怒放。我在国际友人的敦劝下,开怀痛饮,一气喝了三杯。坐在我的右边的是一个立陶宛人,他的国土一再被人蹂躏,精神十分颓废。“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空口喝了十杯八杯,没有终席已经呼呼睡去。最后,主席致词,说招待不周的客套话。我起立答词,说:“今天借联合国的机会,各国记者能聚集一座,兄弟觉得非常荣幸。现在全世界人士给原子弹弄得梦魂不安。我不想中国制造原子弹,我只望中国在烹调术方面精益求精,同时尽量发展游览区,给旅客以种种方便。吃好菜,看好风景,大家心满意足,这对于世界和平的前途有莫大的贡献。”
四时到一间很大的酒厂(Moet and Chandon)去参观酒窖。这个酒窖好像地洞或地下电车的轨道,长达12公里,占整个香槟区的酒窖的长度的半数。这间公司是1743年创办的,已经有200多年的历史,地窖内存酒2000万枝,酒窖阴凉清香,美酒俯拾即是。我恨不得把几个嗜酒如命的好朋友搬到这酒窖来住。我们看了半天,才驱车前往车站,搭原车回巴黎。到站时已经华灯初上,是恣情享乐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了。
现在让我来介绍香槟酒。
法国到处都是酒,可是只有兰斯一省以香槟区驰名海内。香槟酒之所以成为香槟区,这是和天时、地利、人和有关。论天时,香槟区一年到头的气候平均为50度,相当于中国的春秋佳日。这儿没有凛人肌骨的北风,这儿也没有热不可耐的夏天,而附近的森林更能调节气候。论地利,这儿是一片平原,它的土壤是石灰质的,一面反射阳光,一面可产生最高度的热力。因为土壤干燥,所以酒窖挖到100英尺深还不见水滴,这种阴凉清香的酒窖最宜藏酒。
中国的葡萄树是盘结在木架上,木架太高,狐狸想吃又吃不到,所以狐狸只好解嘲地说:“葡萄太酸,我不想吃。”法国的葡萄不是盘结在木架上,它是像麦子或罂粟一样,种在比较干燥的田里。葡萄树必须种植六年之后才有得收获。每年2月,农民开始把去年的残枝枯干剪掉,让茁茁的新芽有产生的机会。剪裁的工作一做完,农民必须用锄头把葡萄树周围的土合拢起来,只留短短的树身露在土上。接着是把竹竿或木杠插在葡萄树的旁边,使将来葡萄树长大时有个靠山。葡萄树平均是三英尺高,到了九十月之交,绿叶的底下全是葡萄,有的金黄,有的紫黑。说来谁也不相信,金黄清晳的香槟酒多是紫黑的葡萄做成的。
收获葡萄的时期,是法国农民最高兴而又最忙碌的日子。这种工作必须在几天内完成,否则葡萄过熟,难免霉烂。
农民把一篓一篓的葡萄运到酒厂,那些可容4000公斤重的压榨葡萄的机器便开始工作。压榨机慢慢地继续不断地往下压,把葡萄汁完全压出来,接着装在葡萄桶的葡萄汁起了化学作用,发酵变质,变成金黄的颜色。接着加糖水,让葡萄汁发酵,然后装在瓶里,瓶嘴向下,每天经常移动,使渣滓集中到瓶嘴。到了三四个月后,工人很熟练地把瓶嘴打开,所有渣滓被喷薄而出的炭气冲出来,剩下的是澄清纯净的香槟酒,畅销世界各国。
各种不同招牌的香槟酒是由于糖汁的成分的多少来决定。每间酒厂都有大规模的实验室,政府经常派人到酒厂检查。因为香槟酒不但是法国的大宗出品,而且与法国的光荣的传统有关。爱护法国的人,谁都愿意法国,尤其兰斯省,永远保持这令名。
至于喝香槟酒的艺术,我们不能不考究。南洋各地的朋友时常把人造冰放在玻璃杯里,然后把香槟酒冲下去,这种喝法不大妥当。据内行人说,香槟酒应该放在满装着冰碎的小桶里,让它冰凉,如有冷藏柜那是再好不过。开瓶时须先慢后急,而最后一响,酒花四溅,简直使客人都眉开眼笑。
我们不必谈学术和艺术,光是提到香槟,法国人已经可以自豪了。
10月10日(星期日)
今天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的国庆,回想先烈缔造民国的艰难,益觉后生小子的责任的繁重。记得前年此日我曾在南京发表一篇论文,题为《国庆与天下一家的思想》,我强调天下一家的思想是救时的良药,现在时间虚度了两年,我的论调不但没有改变,而且更得到许多事实的证明。就国内的局面而论,赏罚不明,是非不分,才造成人心蠢蠢思动的形势。大家对政府的设施表示失望,积极者铤而走险,消极者默而不言,据三个月前国防部长何应钦所报告的国共两军的实力的消长,便知这两年来共产党军队的实力增加十倍。现在济南长春已失,西安、开封、太原危在旦夕,除非政府在内政外交军事各方面有惊人的奇迹表现,恐怕今年年底以前整个中国将分为南北对立的形势。就国际形式而论,美苏关系已经快到摊牌的前夕。日前杜鲁门总统拟派美国高等法院院长文生(F. M. Vinson)为专使,请问斯大林到底有什么办法。文生正束装待发的时候,马歇尔由巴黎赶回华盛顿,把联合国开会的详情,巴黎各巨头磋商的结果,一五一十告诉杜鲁门。杜鲁门即刻收回成命,不再遣派文生到莫斯科。
美国现在最可以夸张的是原子弹。据我看,原子弹绝对不能救美国。撇开苏联及其附庸不谈,美国国内有共产党,英国有共产党,而法国共产党势力的雄厚,随时可左右政府的外交内政的方针,支持或推翻任何内阁。同样的,我们撇开华北共产党控制的区域不谈,光是政府最可靠的广东省的共产党就数不清。
现在的问题,纯粹是思想和社会制度问题,从礼运大同篇到中山先生的学说,我们中国人有一贯的天下一家的思想。由这种大同思想化为具体的合理的社会制度,近之可以解决国内问题,远之可以解决国际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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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时往大使馆参加国庆纪念会,到各国使节及记者几百人。外国人无论懂不懂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开口总称赞老子和孔子。我顺便向外国人解释中国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绝无扩展领土的野心。接着我告诉他们“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意思,大家都很高兴。
温源宁先生从希腊赶来开会,我正在和他谈话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不是生人,原来是我的患难之交拉布鲁奎教授。他即刻介绍我和法国海外部部长,东方汇理银行总经理,及其他政要相见,同时又介绍我和某大使夫人相识。同样的,我也介绍他认识几个中国人。
散会后,拉布鲁奎教授约我到格利玛夫人(R. Gimal)的府上谈天,在那儿会着匈牙利大使,他能操纯熟的英语法语。他们问我关于国际问题的意见,我说苏联想以逸待劳,坐收渔人之利;美国想先声夺人,趁着苏联没有原子弹的时候,发动攻势(参阅本月2日日记)。他们表示赞成,匈牙利大使说他曾与莫洛托夫和维辛斯基长谈,他看不出苏联有备战的象征。
酒阑灯尽,我起立告辞,郎叔特夫人(Ronsot)驾着他的私家车送我回寓,时已午夜十二时十分。
10月11日(星期一)
今天联合国讨论裁军问题,美国代表正式提出裁军谈判之所以迟迟不能进展,应由苏联负责。同时他请求联合国通过一个议案,敦促苏联从新与各国和衷共济。法国代表说苏联的裁军提案没有具体的办法。中国代表说苏联的提案太空泛,太武断,太简单。中国政府现在正与共产党作肉搏战,它不能把军力裁去三分之一。加拿大代表也拥护英国的提议。他说联合国本来有个裁军委员会,用不着叠床架屋。目前大家所祈求的是要苏联跟各国合作,打破僵局。假如政治委员会通过苏联的提案,这将使裁军工作更迟缓进行。
9月27日,美国发表白皮书。今天英国也跟着发表白皮书,文长四万字。内容控诉苏联蓄意不与列强协议,使柏林封锁问题得不到解决。苏联这种态度是违反波茨坦协定所订的政治经济的原则。该白皮书的结论是:列强如要苏联解除封锁,苏联将索很大的代价,这代价是英美法三国须放弃她们在柏林的权利。
昨天丘吉尔在英国威尔士作爆炸性的演说,他强调美国万勿听苏联的话,毁灭原子弹。据他的看法,毁灭原子弹等于毁灭人类自由,等于自杀。他现在尽量宽恕从前的敌人。他颂扬麦克阿瑟的伟大,他替德国三名大战犯说情。和丘吉尔的演说有同样意义的,是美国高级官吏在西班牙大肆活动。共和党候选人杜威宣称美国须与意大利密切合作,希望恢复美国和西班牙的邦交。
据英美报纸的评论,英美之所以不惜与法西斯和纳粹携手,为的是想联合阵线,阻止苏联势力的无限膨胀。
近来巴黎人士非常注意法国的工潮。煤、铁、铁路工人一再罢工。政府准许增加他们薪水15%,可是钱没有到手,生活指数又加速地向前跑了。无论共产党或非共产党的人都说,只要政府能够维持工人的购买力的水准,工潮随时可以平息。上星期六晚上,法国总理葛宜演讲,他说工人不能作轨外的行动,否则政府将采取严厉的手段来弹压。他说目前社会的不安,全由少数激烈分子操纵。他们反对美援,反对马歇尔计划干涉国家的外交政策。工人固然有罢工的权利,国家也有求生存的权利。罢工的权利固然是神圣,国家求生存的权利也不见得不是神圣。
自内阁总理发表这演讲后,拥护政府的报纸的意见也很分歧。天主教的报纸说,工人所要求的无非稳定物价,同时须统制生产者及从中谋利的经纪。右派的报纸说,政府固然要制裁一般利用罢工作政治活动的工具的人物,但同时也须注意非法谋利者。假如政府不能统制物价,诚恐法国前途将每况愈下。至于一般法国共产党的报纸,他们一再声明马歇尔计划是美帝发动第三次大战的工具。
10月12日(星期二)
今天安全理事会讨论裁军问题,美苏代表针锋相对。美国由奥斯汀上场,苏联由维辛斯基出马。美国采取攻势,苏联随守随攻。维辛斯基措词的巧妙,比喻的恰当,使全场代表和来宾佩服到五体投地,虽然在表决时,苏联老是占少数。
奥斯汀说,两年前联合国大会建议由安全理事会采取有效的方法来裁军。去年2月17日,安全理事会即成立裁军委员会。在过去一年半间,苏联从来没有在这委员会里提出裁军的建议。十一个委员中,有九个人都赞成裁军的基本原则,只有苏联表示异议。大家认为在国际的信任和安全的空气里,裁军才有效,而具体的办法是根据宪章第47条,设立一个大家能够妥协的机关。请问苏联是否让联合国有一批有力的军队,使联合国能够有效地执行议案?
除裁军和管制原子能外,对日对德的和约须赶快签订。这几个条件如不具备,裁军等于空言。可是安全理事会中有个永久会员老是阻碍和平机构的成立。在这种情形下,国际上的信任和安全,哪里还谈得到?
现在旧事重提。1927年,苏联在国际联盟里提出裁军问题,可是他的目的是想推翻资本主义。请问维辛斯基,为什么你不到已有的裁军委员会去提出裁军问题,偏要到安全理事会来提,这不是为宣传作用,还为什么?
年来苏联尽量作和平攻势。维辛斯基一再提到苏联有意寻求和平,借以证明美国有意寻求战争。但是苏联寻求和平的意旨,到底有什么证据?
在理论上,苏联的报章杂志,时常发表这种论调,说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事实上,战时苏联的侵占波兰是与纳粹做技术的合作。战后和罗马尼亚、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捷克、南斯拉夫做友邦,为的是这些国家都以绝对服从来作代价。他如朝鲜,也给苏联搅得一塌糊涂。苏联是不惜任何牺牲使西方文明的根据地经常陷于混乱,和经济恐慌的深渊中,这样一来,西方国家便无法集中精力来从事经济建设。
从前苏联的口号是“工作与生产”,现在她的新口号是“破坏和摧残”。
日前法国共产党机关报《人道报》(I' Humanitie)说,法国人绝对不打苏联,从前的人说天下无不是的“国家”。现在法国共产党却代以“天下无不是的苏联”。这岂非咄咄怪事。
提到美国的军力,自战争结束以后,美国即把驻扎世界各处的军队撤退。这种撤退是无条件的,去年美国应欧洲16个国家的要求,以经济援助他们,使他们能够自助互助。
苏联的军费占国民所得17%,美国不过5.9%。美国人对于裁军问题甚感兴趣,所以关于诚意的减轻军备的负担,美国人大表欢迎。因此,美国希望苏联能够和各国合作,把紧张的空气和缓下去。
接着维辛斯基起来反驳。
自苏联提出管制原子能和裁军的方案后,大家就找出种种理由来反对苏联的建议。加拿大代表说,每个有思想的人都知道,目前世界紧张的形势是由苏联造成。就加拿大一向对苏联采取仇恨敌对的立场来看,我们不能希望她的代表发表第二种言论。英国代表说苏联的建设富有刺激性,他骂苏联为铁幕,事实上铁幕并不存在;他说苏联封锁,事实上并没有封锁这么一回事。
今天美国代表说苏联蓄意不跟任何西方国家合作,他说苏联要和世界各国作战,可是外表上口口声声说爱好和平。现在特详细答复如下:
“政治委员会的成立,不是用来讨论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但是你们如需要讨论的话,我可以接受这挑战。贝文说我们只与苏联交涉,不提共产主义,问题就可以解决。我的意见刚好相反。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社会制度尽可合作,假如彼此相互了解对方利益的话。我们想与资本主义国家合作,我们少数民族需要这种合作,我们正渴望这种合作。但是根据什么理由来合作呢?你们不能单靠超越的武器来支配我们。你们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任何武力都有防御的工具。我们都望大家在互相尊重,互相信任的基础下来合作。
“假如苏联不是共产主义的国家的话,你们就可以和他合作。希特勒是个资本主义国家,然而你们并没有和希特勒达到妥协的地步。你们曾想暗中和希特勒合作,引诱他进攻莫斯科。这全是事实。我可以把事实一一举出来。我的手头满是文件,这些真凭实据如提出来,你们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拉斯基教授说,英美领袖们对苏联表示怀疑,他们喜欢佛朗哥(Franco)和萨拉查(Salazar)而不喜欢列宁和斯大林。拉斯基教授的话条条是道,我还需要再说什么。
“英国代表说苏联的政策莫名其妙,其实,苏联的政策并不是莫名其妙,苏联有一贯不变的政策,苏联反对军备,反对大规模毁坏,反对有人制造新战争。苏联赞成清算战争贩子,虽然谁也知道资本主义国家的战争,是资本主义必然的结果。
“当15世纪时,资本主义是前进的,它推翻封建制度。但是现在它却是自掘坟墓。
“今天美国代表大谈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我倒希望他回家去下一番研究工夫后再来谈。
“我们并不固执,我们准备妥协,然而我们老是挨骂,有人告诉我说:‘你们的手头并不干净。’
“你们千万不要支配我们,假如想支配,这是太天真。你们的对手是谁。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坐在同一桌子前跟你们讨论。
“美国有的是庞大的海军,有的是原子弹,微小的原子弹。不过原子弹虽小,并不像一磅葡萄。
“大家都说目前的国际纠纷是由于彼此不信任。请问谁在妨碍国际间的信任,难道是苏联么?难道苏联在外国建筑军事根据地吗?
“你们说我们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们当然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人。假如我们是和平主义者,那么我们早就给希特勒吞下去了。”
这场热烈的辩论暂告结束,由这“冷战”里透露出来的血腥味,颇令人寒心。
10月13日(星期三)
今天联合国讨论巴勒斯坦问题。在安全理事会里,我们有两项提案。第一点是彭蚩(Bunche)大骂犹太人和阿拉伯人蔑视联合国的调停人,第二点是阿拉伯人控告犹太人违犯停战协定达八次之多。
政治委员会今天通过一条议案,成立一个小组,专门讨论裁军问题,等该组得到完满的结论后,再提到大会。这个小组,包含11个国家。像原子能的小组会一样,我们相信苏联和联合国内多数会员国的意见还是对立。
苏联要求五强把军备裁去三分之一,同时须在安全理事会的机构成立一个“国际管制机关”。中英美法及其他中立小国反对苏联的提议。英国责备苏联,说联合国的裁军工作毫无进展,苏联应负全责。
苏联对西方国家的责备,当然不服。苏联继续不断地说西方国家使禁止原子弹的提议无效,西方国家说原子弹问题须单独讨论。
裁军小组会须注意原子能小组会的工作。这个议案苏联不大高兴,因为原子能小组会所产生的议案苏联根本反对。
法国提出一个新建议,要求大会付托安全理事会成立一个军备统制机构,原则如下:
一、成立一个新机构来统制军备。
二、各国须经常报告自己的军力和军备。
三、统制机构有权立地对证各国的报告是否属实。
总之,联合国当前的两大问题就是柏林问题和原子能管制问题,这两个问题如能得到具体的解决,那么大家才能够平安无事,否则前途不堪设想。
像中国的内政一样,大圈圈里还有小圈圈,由58国构成的联合国也是四分五裂。中东的12国家已经成立一个地方集团,西欧各国也结成军事联盟,而且选定蒙哥马利将军为统帅。苏联及其卫星国家不消说也是整天加强他们的团结。一向超然物外的美国,因为航空时代原子时代的降临,再也不能孤立。反之,精力最充沛,资源最富足的美国比较谁都忙碌。
“世事原来一局棋”。马歇尔计划,是用来打击苏联;柏林封锁,可以算是苏联的反攻。现在美苏正调兵遣将,谁都要争取主动。据美国一般舆论界的观察,在“冷战”上苏联已经占一步便宜,因为苏联哗啦哗啦的大噪,西欧各国都有戒心,因为恐惧和不安,大家须重整军备,把和平安定的美梦尽付东流。
10月14日(星期四)
柏林问题毫无进展,英美法三强照旧控诉苏联为威胁和平,她们坚持苏联解除封锁,才可以算是没有威胁。苏联也坚持她的理由,说她没有威胁,又没有封锁,同时,他还说柏林问题是四强问题,不是联合国问题。
联合国安全理事会本月份的主席轮到阿根廷外长担任。这个人相当活动,他一面代表他的政府说话,一面暂充各中立国家的代表。中立国家是包括阿根廷、比利时、加拿大、中国、哥伦比亚、叙利亚六国。
今天美英法三强代表——即齐叔甫、贾德干、巴洛蒂——举行两次会议,议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他们很希望各中立国能够提出一个适合当前环境的方案。他们更希望苏联早日答复阿根廷外长所拟的办法,可是苏联的复文是姗姗来迟,这使他们干着急。
今天贝文在“英国制造家协会”里大骂苏联,说苏联为“最后的一个帝国主义的民族,比较沙皇更帝国主义”。
贝文提出几个问题:“我们可以共同相处吗?他们要占多少地方?他们的野心有什么限度?他们要往何处去?”
“英国再也不是一个帝国主义的国家了。”贝文说:“我们不想支配人家,我们承认宗教、种族、社会的地位平等。在我们所统治的地方,我们努力寻求独立和自治,我们不想争权,我们不想推翻他们的制度。但是他们如破坏我们的自由的时候,我们一定反对。”
“自大战结束后,有人认为英国算完了,英国已降至三等国家的地位了。”他说这种说法他完全不同意。
“事实上,英国现在是操着东西两集团的权衡。英国也许能造成一道桥梁,借以维持世界和平的繁荣。再进一步说,在处理国际劳资问题上,英国比较人家多了五十年经验。”
贝文这篇演讲虽简单,但他的词锋足够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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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应格利玛夫人之约,到她的府上吃饭,同席有她的一男一女及拉布鲁奎教授。拉氏告诉我说:这个女人很能干,开了十间大公司,聘用二三十名秘书助手。她在瑞士、南非洲都有分号和住宅,专门做出入口贸易,一年可以赚几千万法郎。拉氏于月前随海外部部长同时去职,现在给这个女人做私人顾问。他仰天长叹,说在这时代当教授不好,只有做生意好。他要求我和他合股经营,我含笑地说,我的钱完全写在支票上,不过我的支配不能兑现。
明后天法郎又要贬值,所以经营外汇及出入口贸易的人忙碌异常。现在法国的经济状况与两三年前国内的情形相似,大家都崇拜黄金、美金或瑞士法郎,本国的钱不吃香。
10月15日(星期五)
今天政治委员裁军小组开会时,美国代表奥斯朋(H. Osborn)大骂苏联。日前维辛斯基提议,在一年之内,五强须裁军三分之一,同时须在安全理事会里组织一个“国际统制机关”。今天美代表即根据维辛斯基的提议逐条驳斥,起初他指出苏联的提议为“荒谬绝伦”,因为苏联的门户关得紧紧,谁也不知道苏联是真正裁军的呢,或者故弄玄虚,专门怂恿别的国家裁军而自己一点也不裁。他提出三个质问,请苏联代表马立克(Malik)答复:
第一点,苏联能否把“各友邦”内的第五纵队整个撤退,借以证明苏联的“扩展”政策告一结束?
第二点,苏联是否赞成裁军工作不受安全理事会的“否决权”的限制?
第三点,苏联能否洞放门户,让别的国家知道苏联的内幕,以便消除恐惧的心理,鼓起裁军的信念?
奥斯朋还强调说:“苏联是世界上最反动的国家。”
在今天的议场上,苏联代表马立克默尔不言,只有美国代表侃侃而谈。这情形刚好与维辛斯基所参加的会议相反。维辛斯基在场,不管他有没有理由,听众听得懂听不懂,他总要采取攻势,眉飞色舞,手起发指,好像明星上台,从头到尾都能够吸住观众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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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时,蒲拉特女士(E. Plachte)给我来个速写。这位画师是爱尔兰人,前天我和她相识。那天美国记者卡拉雷(Larry Carp)拟赴瑞士,我们几个人给他饯行,同时给蒲拉特女士做生日。美国记者是个阔少爷,多吃一顿,少吃一顿,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位爱尔兰的画师孤零零地漂泊异乡,能得到中美两国的同业给她做生日,这种意外的收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在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拟给我画像,我当然不会推辞。他曾给颜惠庆、顾维钧、胡世泽画过像。她的作品多在美国的《基督教箴言报》及英国的《每日邮报》发表。
晚饭后往时装展览会参观。会场的中央布置一个月琴式的舞台,舞台的中央临时设备喷泉和五彩电灯。该会选着20名巴黎的名门闺秀,每个穿着最时髦的晚服,有的是窄袖长襟,有的是敞胸露背,有的面蒙黑纱,有的肩披狐皮。在悠扬的音乐中,主席大声叫着某某夫人某某女士的名字,然后一一登台表演。她们轻移玉趾,走了几步,即含笑地转了一个圆圈,让圆圈的观众看个究竟。那时幻灯直射她们的花颜,场内掌声雷动,她们越走越起劲。起初是一个下去,一个上来,接着是陆续上台,最后二三十个佳丽同时登场,花香鬓影,万分迷人。她们不但表演时装,而且显扬云鬓;她们不但点缀首饰,而且夸耀玉履。到了散会后,我趁机会跑到她们的休息室去参观,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香水的气氛,简直使你的嗅觉失灵。
“剃头,缝衣,鼓手”,这三种职业,中国人不大重视,可是世界最繁华的中心的巴黎却把它们看做最高尚的职业。的确,大都市的繁荣是以女人为中心,而女人的头发和服装正是她们的第二生命。
姑定一个女人长得“芙蓉如面柳如眉”,假如她是蓬首垢面,衣衫褴褛,恐怕谁都掩面而过,望而却步。
10月16日(星期六)
午后往汽车展览会去参观新出的汽车,参加展览的以法国出产的车为大宗,美英意次之。论香槟酒和香水,法国无疑地可以高踞首席;论汽车,我们不能不承认美国是世界第一。年来法国急起直追,新花样层出不穷,有的汽车的发动机装在车后,有的汽车内部陈设全用化学玻璃,最引我注意的是邓禄公司的车胎及巨型的运输车和诊病车。这车名叫“共和国的保护者”,车身分为前后房,前房可以开刀,后房储藏医药。这种车平时在乡下,战时在战场都很有用处。
法国流行的车如“施得轮”(Citroen),如雷诺(Renault)都很便宜,而且可分期付款。法国得到美援很多,可是法国人并不以坐美国汽车为荣。美国对中国的援助老是口惠而实不至,可是中国的要人,无论在国内或国外,非坐美国车仿佛对不起三代祖宗,这真是变相的心理的一个例子。
意大利是个战败国,可是在工业的出品上,意大利已经有惊人的进展。意大利的汽车轻灵简便,用油极省,可以说是物美价廉。我主张中国的大员最好是步行或者坐马车牛车。假如非坐汽车不可的话,他们只好坐意大利的汽车,一来便宜,二来省油,何必“打肿脸子充胖人”,好像破落户一样,专爱臭排场。
四时往船务展览会参观。会场设在塞纳河畔。里边陈列轮船上所用的各种机器,并附种种图片。会场的空地上展览几十只小型的木船,有的装着布帆,有的设备马达。身体壮健的船夫,驾着一叶扁舟在河上表演,扁舟乘风破浪,行走如飞,每小时可以走80公里,比较普通汽车的速率还快。船走时发生非常难听的悲惨的声音,仿佛战神已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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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时往行政院新闻局参观国画展览会,这个展览会是把中国留法的四个艺人的作品拿出来展览。其中潘玉良女士的人体素描,最受观众的推崇。潘女士原籍安徽,生长南京,1920年到法国专攻美术,回国后曾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多年,抗战的前夕重来巴黎,一住又十余年,现年五十左右。她因为婚姻不大满意,所以她愿意把充沛的精力献给艺术。还有一位青年艺人,名叫赵无极。他是杭州美专出身,今年刚到法国,但是今年春秋两季的画展已经有他的作品表现。他如萧太太的花卉是得力于齐白石,常玉的水鸭和巨象也十分迫真。这几位艺人的作品在巴黎美术界里已经有相当地位。从前是寄人篱下,依附法国画师的展览会,今天是第一次把中国的艺人的作品单独展览,这等于向欧洲人发个宣言:“勿谓中国无人。”
10月17日(星期日)
下午五时应华南奎夫人之约,到她的府上茶叙,蒙她的介绍,认识一个苏联的作家,这个人现在正组织一个出版合作社,由作家自己做股东,做出版人,所得利益,按股分摊,这种办法可以减少中间人的剥削,使作者读者都得到好处,将来回国后可以提倡。
华南奎夫人拟将我的《祖国纪行》译成法文,她的条件是要我把她的新著译成中文。她的著作译成中文的已有几种,都是商务出版,不过近来我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有预定的日程,连星期日也没有闲空。因为《欧洲纪行》是日记体裁,日记须天天记载,隔了几天便忘记了,另外我还想写些特稿和专论,这些星期来,日记的稿子虽然积了不少,但是特稿和专论还是一张白纸,因此,她的建议我暂时不能接受。
晚上应公纪兄之约,到他的府上吃饭。今晚客人很多,约六十人。吃饭是采取“壁克尼克”的办法,每个人拿了一个碟子,一副刀叉,把自己爱吃的东西检了几样来吃。这种办法使主人和客人之间打破虚伪的客套,同时使客人和客人之间有更多接触的机会。饭后,游兴开始,公纪太太、凌其翰太太、胡庆育兄、蒋恩铠兄、潘玉良女士继续不断地唱京戏,其中蒋恩铠和胡庆育二位唱得较好,几位太太对于京戏都很熟行,不过气力不够,不能尽量发挥。
与曾特兄长谈。他现任捷克大使馆一等秘书。他约我趁机会到捷克一游,免得将来门户越关越紧,出入不易。捷克的生活费很低,每天有两块美金就能够住到上等旅馆的大房间。将来我如能成行的话,拟先到瑞士,然后到捷克,由捷克坐火车经奥国而抵意大利。在意大利住了十天半个月,然后重返法国,迳往荷、比、丹三国。至于英伦的旅行须在明年二三月之交。
行政院新闻局因为经费困难,驻法办事处迟早有取销的可能。今晚这顿饭可以算是该办事处最大的宴会,同时也是最后的一次宴会。
巴黎老华侨告诉我说,新闻局办事处的房子,像新加坡的晚晴园一样,是孙中山先生及其他革命先烈在法国从事秘密工作的根据地。新加坡的华侨资历雄厚,六七个人的力量便能够把晚晴园买过来,做中国历史博物馆,增加华侨对中原文物的认识。旅法华侨多很穷苦,他们自顾不暇,要筹集巨资收买这间办事处,恐怕不大容易。
国内的教授和中下级公务员穷得要命,可是中国出席联合国的代表某公实在阔得要命。据某公的亲友的报告,他在纽约租了两落洋房,到巴黎后,临时又租了两落洋房,一落招待外宾,一落隐藏阿娇。别的不用说,单是这三四处的房租,就够大使衔的官吏一个月的薪水。最近又大闹桃色新闻,中外人士引为谈笑资料。可惜上海滩的黄色小报,及专门写“内幕新闻”的几个杂志没有特派记者到巴黎,不然单就这个特出的代表的桃色新闻和放荡生活已够使小报畅销一时。
10月18日(星期一)
法国矿区的工潮越来越剧烈。工潮的发生是由于物价飞涨;物价飞涨,由于法郎贬值;法郎贬值,由于收支不平衡,主要的是由于越南战争。熟悉法国内情的人,谁都归咎于少数主战派。因为少数人主张用武力弹压,结果越压越乱,不但越南问题迟迟不易解决,反而使法国国内的社会经济大受影响。
法国工人要求每月的工资增加到15000法郎。在这币值暴跌,物价飞涨的时期,15000法郎等于官价美金50元,或黑市美金31.5元。这区区的数目,只够喝冷水配黑面包,一点现代都市的享受都谈不到,所以工人的要求完全出于事实的需要。
工人的需要,政府当局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工资一提高,政府的收支更见不平衡。为防止这漏洞,政府当局只好要求工人再事忍耐。
但是“饥饿是力量”。受共产党操纵的总工会固然以罢工为武器,即拥护政府的基督教工会及其他团体,如工力工会(Force Ouvriere),也是骑虎难下,于是工潮一发不可收拾。
最近法国政府派了1万至3万大军到卢瓦河上流各矿区去弹压。工人认为政府干涉工人罢工的自由,官方认为政府的产业受威胁,它必须发动军警的力量来干涉。工人说政府如派兵,工人将撤退护矿队。官方说,护矿队如不干,政府的军队就来干。双方各走极端,造成一个僵局。
截至今天止,矿区罢工已经17天,以前工人罢工的方式只是不采煤,但他们仍留一部分护矿队在那儿维持现状。自政府派兵到矿区后,连护矿队也罢工,抽水机和通风筒全部停顿,矿坑被洪水淹没,电力和煤汽停止供给,面包无法出炉,医院不能开门,这是人口达3万的北区兰城(Lens)的情形。
自罢工以来,法国的煤产量已经损失250吨,这给马歇尔计划一个严重的打击。因此,法国内政部长不得不痛骂苏联,说法国的工潮是直接间接地受“共产主义情报局”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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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有史以来,美苏一直唱对台戏,只有今天是例外。美苏站在一条阵线,而且通过一个议案,说凡是有殖民地的国家须经常报道各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假如该地的宪法及政治经济发生变动的话。这一幕富有戏剧性的活动是在联合国托管委员会的会场,提议的人为印度代表,热烈赞助者为美苏。英国代表保留表决权,不举手表示可否,但他预先声明,英国不愿意把她的殖民地的自治状况报告给联合国。
英国的代表的抗议,深得法、荷、比三国代表的同情。这几个有殖民地的国家休戚相关,它们认为“非自治”的领土一词,会引起无穷的争执,而这种争执,联合国没有处理的能力。
在人心没有完全改造之前——这种工作并不像长衫改成短衫那么容易——国际关系是纯粹只顾利害,不问感情。目前英国最大的敌人似乎是苏联。可是三年前英苏正是亲如手足;目前英国最可靠的朋友似乎是美国和法国,可是美国是脱离英国,宣告独立的国家,英法有“百年战争”的旧账可算,而巴黎最著名的一种建筑物——凯旋门——正是拿破仑打败英军的纪念碑。
各国外交家和宣传家都有一部正反两用的字典。当利害相同,携手合作的时候,把正面的历史和辞藻搬出来。当利害相反,短兵相接的时候,把反面的掌故和成语搬出来。除专家学者外,单靠记忆力的普通人难免健忘。因此,政治家利用人民的健忘,时常发出似通非通的理论,把人民带到死亡的道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功的是文官武将个人的虚名,所有被战争弄得破家荡产的人民可以说是全盘失败。
10月19日(星期二)
上午十时,王麟曾、王家松二兄和我同往巴黎郊外去参观香水工厂,蒙厂长好友氏(Bienamie)亲自招待。我先到他的办公室,只见桌子上陈列几十种香水,每种香水都用纸条塞在瓶塞上边,由纸条透露出来的香水把满屋子弄得香气浓郁。据厂长的报告,战前的巴黎有500家香水工厂,战后香水工业突然增加,许多暴发户以外行人的身份也来经营香水工业,把工厂的数目增加到2000。三年来的淘汰,只剩1000,其中规模较大的不过50间,而品质最优的不过15家。战前法国的香水有2/3通销全世界,现在外国的销路只剩1/10。法国香水最好的顾客为美国、加拿大。在远东方面,印度的市场较好,可是自印度独立后,香水的市场又缩小了。这位厂长现任香水商会主席。他希望西欧的几个国家,如荷、比、卢、瑞,实行地域分工,大家从事物产的制造,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这样也许会找到一条出路。
厂长先领导我们到他的实验室去参观。该实验室陈列几百瓶原料和一架非常精确的天平。他说这间实验室等于药厂配方的地方。他把各种不同性质的原料掺杂制造,少一分少一厘都发生决定的影响。他把方子开好后,即交给他的助手如法炮制。他的助手所用的实验室规模较大,隔房有个很大的储藏室,今天我亲自闻到整瓶茉莉、麝香的香味。据厂长说,他所用的麝香是由他派人到西藏的深山采来的,没有经过中间人,所以品质精纯可靠。
我们跑到工厂,进门处是一个大池,内藏巨量的火酒,火酒用抽水机抽到楼上,照固定的方案和各种香料混合后,即成香水,楼上的香水用水管直透楼下,龙头一开,香水源源而来,所有动作全用机器,洁净无比。接着,女工忙着把香水装到大小玻璃瓶,工人把机器按一下,香水刚好灌了一瓶,点滴不漏。装瓶塞的女工也用机器,工作既简单,又迅速。再进一步就是贴商标,装盒子,一盒一盒送到货仓。最后由售货员按顾客的定单,把货物一批一批装到货车上,通销国内外市场。
回头我们参观营业部,里边有一二十个秘书忙着写信开清单。每个职员有一张曲尺形的桌子,一边记账,一边打字,不必跑来跑去,耽误时光。厂长说,目前因物资缺乏,不能多做左右转移的椅子,将来当继续设备。
家松兄提出一个问题,香水到底有什么用处。厂长答道,原始的目的是用香水来引诱异性,到了近代,香水和一般化妆品变成保护皮肤必不可少的东西。换句话说,香水原是奢侈品,现在变成必需品了。
该厂现有职工150人,每周工作40小时,每小时90法郎,每周3600法郎,一个月不过15000法郎。工头的薪水加倍,所有工人在厂内吃中饭,厂长特别优待,一顿饭只收50法郎,饭厅在楼上,可容一二百人,楼下有澡堂,非常清洁。
午后回到夏悠宫联合国会场,我赶紧把这瓶香水用航空挂号寄给太太,因为我们结婚已经九年,寒伧的我从来没有破钞给太太买一瓶这么名贵的香水。
10月20日(星期三)
美国的外交方针举棋不定,这一点今天在联合国政治委员会里很明显地反映出来。美国因为选举期近,对于巴勒斯坦问题不敢作断然的处置,所以她想法把这问题搁置下来。苏联代表看见有机可乘,于是接二连三地攻击,弄得美国代表如坐针毡,哑口无言。
美国代表之所以硬着头皮,听苏联代表的攻击,这有他的苦衷。原来美国对于巴勒斯坦问题也有几种看法。第一点,名义上他们现在还受杜鲁门总统的指挥,但是两星期后,杜威也许会被选为总统,杜威有他的一套作风,至少与杜鲁门不能完全吻合。假如今天把巴勒斯坦问题提出来讨论,美国代表哗啦哗啦说了一大堆,过了两星期又改变立场,这是很难为情的。与其当场出丑,不如默尔不言。反正美国有的是绝大多数的票数,无论是是非非,唯唯否否,起码有南美洲集团及阿拉伯集团等三十多个国家给她摇旗呐喊,鼓掌助威。第二点,美国宣称,如赞成柏拿笃所拟的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报告书,把尼格甫(Negeb)这块地方从犹太人的手里拿出来,同时把犹太人所管辖的耶路撒冷变成国际共管的城市,犹太人一定不赞成。目前美国国内的选举工作还没有告一段落,所以犹太人所反对的事情,美国代表不敢轻易违犯。
美国代表左右做人难,讨论不对,不讨论又不对,幸亏墨西哥代表来个提案,给他们解围。这提案是空洞而广泛地说,各国须和衷共济,努力世界和平。
谈到柏林问题,安全理事会的六个“中立”国家已经起草一个提案,内容虽然没有发表,但消息灵通的记者及观察敏锐的评论家早已知道这是个袒护英美法三强的提议。
六个“中立”国家的提案并不一定说完全反对苏联政府,或者毫无顾忌地把西方各国的控诉的理由翻印一次,但是有一点颇关重要,即六个“中立”国家承认柏林的封锁为威胁和平。
六个“中立”国家的政府大多数是靠美国吃饭的。“吃人酒肉,替人消灾。”美国之所以急急把柏林问题提到安全理事会,为的是她想找几个“中立”国家能够给西方国家撑腰。为感恩图报起见,那些“中立”国家在“中立”的范围内,先给柏林封锁下个断语说,这是“威胁和平”。
美英法的立场是,封锁解除后,柏林问题才可以谈判;苏联的立场是,她根本否认有封锁。她要召集四外长会议,把柏林和整个德国问题一起谈。因此,六个“中立”国家先解除封锁然后谈判的提议,美英法三强虽然满意,苏联无疑地会反对。将来经过几场剧烈的辩论后,便付表决,赞成解除封锁者为美英法三个原告及六个“中立”国家,反对者为苏联及其附庸乌克兰。九对二,原告占多数,但为“否决权”关系,六个“中立”国家的提议恐怕还是搁浅。
10月21日(星期四)
六个“中立”国家的提议今晚已透露内容。
第一,所有运输和交通的障碍——无论苏联以封锁的方式,或者美英法以反封锁的方式——须取消。
第二,封锁解除后,四国军事长官须在柏林召集会议,限15天内解决币制问题。
第三,币制问题解决后,限10天内召集四外长会议,讨论整个德国问题。
换句话说,假如大家肯承认苏区的马克为柏林唯一的马克的话,那么25天后,柏林问题有解决的希望。
安全理事会代理主席对于调停工作非常努力,他先把六个“中立”国家的提议的副本送一份给苏联代表维辛斯基,维辛斯基答应即刻转达莫斯科。
话虽如此说,柏林问题是个僵局。这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西方国家的立场固然很坚定,苏联的立场一点也不游移。像打仗一样,势均力敌的国家谁也不愿意放第一炮,免得冒发动战争的罪名。在调停的工作上,谁也不愿意先退让一步,免得被世人认为理曲。战难,和也不易,这种苦衷只有介乎大国之间的调人很深刻地感觉到。
驻在巴黎的各国政治家、外交家正在想法调停柏林问题,可是美国的军人却趾高气扬地大肆攻击苏联。例如美国驻柏林的军事长官克莱将军今天在纽约演讲,内容说美国国务卿贝纳斯和马歇尔在四外长会议里时时刻刻静听苏联代表的长篇大论,这种超人的极大的忍耐力,值得人钦佩。因为柏林是在苏联占领区的中心,无论从水陆哪一条路到柏林都要经过苏区。因此,苏联特地选择这地方来施压力,借以阻碍欧洲各自由国家的经济复兴。假如西方国家受不了苏联的压力自动退出柏林,那么苏联大可如法炮制,在其他地方实施压力,希望不战而克人之兵。单是这种“恐惧”的心理,很容易使西方国家的力量日益消弱。
克莱将军又说:“苏联阴谋家知道我们在柏林藏粮不多。他们相信公路和运河一封锁,这些粮食很快会吃完。为避免柏林人民挨饿——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势必放弃柏林,可惜苏联没有计及我们的空军。”接着,他把美国的空军夸张一顿,把苏联的野心臭骂一顿。
我们福建家乡有个土语:“打铜匠做梦,‘铛!铛!铛!’”,这是说打铜的工人整天听着这种单调的声音,连做梦也不会忘记。同样的,战后的美国军人,尤其战略专家来办理外交,他们除学会纵横捭阖外,还念念不忘包围突击,出奇制胜。一面大量制造军火,一面大谈和平,这是个绝大的矛盾。谁也知道和平之神多用天使、白鸽、嘉禾来做象征。和平之神既小胆,又害羞。现在美国军人要天使和恶魔同行,白鸽和鹰隼共处,嘉禾和荆棘同生,结果当然把和平之神赶到九霄之外。所谓原子时代航空时代的外交,无非把战争的距离缩短罢了。“和平”“和平”不过是个烟幕弹。
听说诺贝尔和平奖金今年停奖一年,这真是富有意义的决定。
10月22日(星期五)
今天犹太人和埃及人接受联合国的停战命令,把他们在沙漠上的战事告一段落。七昼夜来饱受犹太的空军、炮兵及机械化部队攻击的埃及人,今天可以松了一口气。
下午三时联合国代理调人彭蚩博士下了停战命令后,联合国派出去的六位观察家便搬到尼格甫城。观察家偶尔还听到稀稀落落的炮声,但是大规模的轰炸已经停止。
随调人而来的是一批记者,他们可以深入腹地,看看犹太人的战果。
犹太人之所以竭尽全力占据尼格甫城,为的是这和战略有重要关系。这地方是个山地,居高临下,所有军队的移动,一目了然。在岗陵起伏的要冲,犹太的军队不是隐藏于战壕之下,便是讲武于账幕之中,英气勃勃,待机而发。极目四视,埃及的军队连一个影儿也找不到。
埃及防线东边二百多里外的尼安城(Nir Am)今天总算解围了。多日来在饥饿线下转徙流离的难民,今天得重见天日。当战事紧急时期,他们多是昼伏夜动,白天隐藏于壕沟,晚上出来工作,他们的艰难困苦的情形,绝非住在繁华的都市的人所能想象。
老实说,犹太的军队比较埃及的军队高明,一来他们的军队多,二来他们的战斗力强。除沿海一条窄狭的地方外,所有沙漠区域都被犹太人占领。今天算是联合国所下的第三次停战命令,但停战后的调解工作还是困难多端,为的是要强迫犹太人退出他们新占领的据点,恢复从前的局面,这事情犹太人绝对不干。
无论如何,犹太人和埃及人今天总算是休战了。不管休战的期间能够延续到多久,休战总较战争受人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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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帝国首相会议,今天告一结束,并且发表宣言,希望将来密切合作,同时仍把印度当做帝国会议的一个正式会员。
各自治政府对于目前的国际问题有个共同的观点。关于改善外交、国防、经济等建议已经交给各该国政府,请它们加以考虑。
谁也知道印度现在是个独立的国家,可是独立的印度并不想和英国断绝关系。反之,印度的领袖倒想双管齐下,一面保持独立的共和国的地位,一面保持她与英帝国的关系。关于这问题,正在起草中的印度新宪法将有适当的解决。
据说,印度当局将仿效过去12年间的爱尔兰的作风,一面维持一个独立的共和国的政府,但对外的重要条约及外交代表仍由英皇作最后的决定。
在帝国会议里,印度、巴基斯坦、锡兰都派代表参加。这三个国家同时出席于帝国会议,这还算是第一次。因此,该会的“公报”特地发表一段很漂亮的文字:“这几位新代表给本会带来古代文明的智慧和近代文明的动力。在自由、正义、经济繁荣的基础上奠定永久的和平。这种崇高的任务,只有东西文明的配合才可以给受苦受难的人类以新希望。”
这种漂亮的文字都是表面文章。它的骨子里的意义是指《布鲁塞尔条约》。在这条约里头,英国已经和法、比、荷、卢四国订定政治、经济、社会等政策。换句话说,英国一旦有事,各自治政府须不吝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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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法国政府招待联合国记者到波尔多参观。客中作客,固然十分辛苦,但是喜欢猎奇的我对于这个好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晚饭后,收拾行装,匆匆往车站搭头等卧车前往波尔多。
10月23日(星期六)
早晨七时安抵波尔多,市政府派代表到站欢迎。由巴黎到波尔多的火车是使用电汽,电汽火车闻名已久,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原则上,电汽火车与普通电车相似,所不同的是路轨两旁所插的铁柱及铁柱上所支持的电线,比较普通电车的规模大得多。电汽火车既省煤,又清洁,只要政局安定,将来法国所有的铁路将完全改用电汽。
我们先到车站的餐室吃早餐。九时正,即坐专车到市区去巡礼。波尔多是个古城,城址紧靠加龙河岸(Garonne)。加龙河是弧形,所以波尔多城也照自然地理的形势作弧形的发展,越近河畔的房子越老,离河较远的地方才有少数新式的建筑。市区以中央公园为中心,石子的道路四通八达,交通工具主要的是电车和单车,汽车不算多。这儿有3世纪罗马的宫殿的废墟,废墟上只剩颓垣碎瓦供人凭吊。这儿有13世纪“哥特式”的圣安德烈大教堂(Saint Andre),这儿有13世纪的大钟,古色古香,使人回想到中国南宋时代的生活。
我们往高不列安(Haut Brion)去看葡萄园,葡萄树下满布小石子。太阳的光线射到雪白的石子上,顽固的石子即起反射作用,把它所受的热气,完全向葡萄身上发泄,这样一来,所有葡萄面面光,不论向阳或背阴,全部都能够成熟。这儿的葡萄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每排葡萄树的两端各种玫瑰花,到了6月间,绿叶白花的葡萄,和粉红色玫瑰花争妍竞秀。一般内心里给欲火烧得白热的青年男女多跑到葡萄园来尝试浪漫生活。的确,葡萄不但是法国的农工业及出口贸易的关键,而且是社会生活的中心。它和法国的科学文学艺术都有直接关系。葡萄如歉收,各部门的活动,恐怕都要停止了。
葡萄酒商买到葡萄后,即刻用机器把葡萄汁榨出来。这些东西完全放在庞大的木桶里,葡萄汁经过发酵后,酒浆和皮核脱离关系,工人把酒浆装在酒桶里,储藏于酒窖,皮核拿来提炼火酒,供工业上的用途。酒桶的桶口没有塞住,只有一个桶塞一样大小的玻璃瓶虚掩桶口,周围留了小孔,让酒气慢慢吐出来,工人须经常动摇酒桶,一滤再滤,直到三年之后,才把制成品装到酒瓶,通销国内外。今天我所见的酒窖不算小,可是把它与香槟区的地下的酒窖相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十一时往总商会参观,到全市各大酒商。波尔多有的是酒,普通敬客完全用酒,好像国内的茶和南洋的咖啡一样普遍。总商会的主席拿了一大堆宣传品来分,同行的各国记者,多请我题词纪念。我信笔题了“天下一家”“世界大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能驱百虑,菊为解生平”等句子。路透社记者郎芝兰(G. Langelan)对于“天下一家”的道理甚感兴趣。我告诉他说,只要各国人士时常旅行,努力共同生活,最崇高的大同世界迟早总会实现。
由商会出来,我们驱车到圣提美思(ST emetien)的大酒店吃饭,主人预备一个非常美丽的菜单,我特地题了日期和地点,聊作纪念。席间一连换了十几种酒。由新到旧,最老的酒是15年前的陈酒。我浅酌轻尝几种,觉得陈酒的味道,好像炉火纯青的大作家的作品一样,精纯清淡,其味无穷。苏东坡尝说得好:“文章有三变,由平到奇,由奇到平。”我觉得酒味也是如此。
饭后,我往教堂参观,教堂就在这间菜馆的院子的地洞里。地洞是个大岩石,由工人慢慢开凿,造成一个教堂的样子,不过日子长久,教堂已经荒废,里边阴气森森,使人不寒而栗。地洞附近有古墓,三尺黄土底下有两个头颅,全身骨肉早已化为灰末。“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英雄也许能够逃过美人关,但是谁也逃不过死亡关。
圣提美思这个乡村真是肥沃,无论小坡或平原,几乎没有一片荒地。农村的妇女穿得比较简朴,但衣履整齐,绝无冻馁的现象。回想故国农村破产,农民非冒险到都市去找生活就难免挨饿,我不禁十分羡慕法国的农村。
六时到一间葡萄园的业主的家里去参观,由主人主妇亲自招待。主人在院子里排着一张长桌,一二十枝葡萄酒已经把每个高脚玻璃杯盛得满满。宾主稍事寒暄,即举杯互祝健康。我趁机会把前后庭院及附近田园观察一下,这才知道中古欧洲经济史上所说的“庄园”是什么一回事。这个葡萄园主的家是个平房,前面有五间房,后边左右有一列酒窖,后院的中央种了一棵大树,繁密的树枝,把院子庇荫得十分凉爽。园主与佃户的关系无疑地一个是剥削者,一个是被剥削者。换句话说,园主如不剥削的话,他的生活断不会有这么舒适。
七时三十分,我们回到波尔多城,同行40人分住光荣和皇家两大酒店,每人一间大房,我们梳洗罢,便赴市长特备的晚餐。
今天中午吃饭时,中法美苏四国记者都有演讲,所以到了吃晚饭时,英国《先驱日报》(Daily Herald)记者蓝柏特(C. Lambert)赶紧抢着说话。合众社记者克拉克(P. Clarke)对我的演讲发生兴趣,他怂恿我再讲,我顺便说了几句,说完,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有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说“中国人聪明”。我告诉他们说:“中国像我这样的人,真是车载斗量,将来中国比较安定,让中国的大才子出来和诸位相见,我相信诸位更喜欢。”
今天喝了三顿酒,吃了两顿饭,而食饭时起码有12种不同年代不同招牌的葡萄酒。我以好奇的心理稍为尝试,尝试的结果,觉得远年的白葡萄酒酷似香槟,最合我的胃口。红葡萄酒太涩,喝不来。在满桌都是酒杯的场合中,我学到一点医学常识:维希矿水(Vichy)可以补肝,维特尔矿水(Vittel)可补肾。这两种矿水是生活过分放荡的人的救星。
10月24日(星期日)
上午十时三十分赴市政府招待会,市长跑到院子来热烈欢迎。这个院子是个典型的法国花园,有花、有树、有水、有草。这两天来天气特别好,和暖的骄阳,增加人们亲密的感觉。市长致词,略表欢迎之意,最后的结论说:“在法国要喝什么呢?要喝酒,要喝波尔多的葡萄酒。”接着他领导我们到大客厅,侍役早已铺个长桌斟满几十杯白葡萄酒在那边等候。今天我起得较迟,没有食早点,空着肚子,跟大家干杯,这还算是第一次。好在陈年的白葡萄酒好像加糖的柠檬茶一样,酸里带甜,十分可口,甚至见酒糟就醉的朋友,喝上三五杯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驱车到波尔多乡村去访问孟德斯鸠的故居。孟德斯鸠是18世纪法国的大法学家,他的名著《法意》或《法律的精神》早已由中国的翻译能手严几道先生译成中文。二十年前我读过《法意》的译本,今天得亲见作者的故居,心里无限愉快。孟德斯鸠是波尔多村下的富翁,他的别墅的外围广植树木,仿佛是一座圆形的城墙,里边一片草原,草原的中央为小河,小河的中央为堡垒式的别墅。别墅楼下为书房、客厅、卧房,他睡的木床和200年前的半蓝不白的被单,仍覆在床上。楼上为一大图书馆,各种图书全庋藏在玻璃柜及玻璃橱里,可望而不可即。图书馆的左边,有个小礼拜堂,里边挂了许多名贵的油画,而圣母流泪的一幅的圣洁的遗像,使我看了很难过。这个小礼拜堂大概是孟德斯鸠每天灵修的所在。我常觉得一个人不一定要皈依宗教,但是每天抽了半点或二十分钟来焚香默坐,这对于健全的心灵,很有裨益。
孟德斯鸠是个大学者,同时也是个大旅行家。在当时交通非常困难的环境下,他坐着马车周游列国,这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和魄力。中南欧不用说,他曾经把自己的葡萄园卖给英人,携着巨资到英国去研究宪法。他本来是个视钱如命的人,可是在学问事业上,他却挥金如土,这一点他的图书馆可以作证明。
中午我们到亚加孙(Archason)的法国大酒店吃饭,由当地要人招待。这儿的名产为蠔蜊(huitre),法国人吃蠔蜊多爱生吃。我初到法国时食不惯,今天冒险尝试,果然不错。同席诸君吃蠔蜊只加几滴柠檬汁,我还加上一点儿盐花,味道清甜无比。
午饭后,放舟游海湾,海湾波平如镜,宛若西子湖滨。海湾内到处是蠔塘,渔人用木杠插在水底里,让蠔蜊依附木杠生长,每年收入颇丰。我们福建广东也有蠔塘,不过我们的规模似乎没有这么大。
亚加孙这个小城全是红顶黄墙的小屋子,衬着青山绿树的背景,从海面往上看,实在美丽极了。巴黎的屋内陈设虽然极讲究,但外表上总是阴阴森森,可以说是美中不足。话又说回来,巴黎是个大家闺秀,非深入堂奥,她不轻易表示态度,亚加孙是个纤小玲珑的小家碧玉,一看就惹人爱怜。
五时,我们跑到大西洋东岸的沙滩去看落日。这个沙滩,是世界最高的沙丘。大西洋的狂风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夹着潮水,直迫欧洲的西陲。奔腾澎湃的潮水,涨到相当限度便告停止,可是浩浩荡荡的狂风,还是余勇可贾,因此,风儿顺便把小沙往岸上堆,时积月累,现在已积成一个100米高,300米宽,二三千米长的沙丘。今天我在大西洋的沙滩看夕阳,想起“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步伍各见招”的名句,不能不使我佩服老杜气魄的雄伟,意境的高深。
在雪花上走路我很有经验,在沙丘上走路,今天还算是尝试。总之,无论在雪花或沙丘上走路,一点也急不得,要急反慢,在可能范围内,最好是踏着前人的遗迹往前进,这样比较节省精力。同行有几个欧美女士,她们索性把鞋子脱了,穿了尼龙丝袜在沙丘上爬,天真活泼,谈笑风生,颇能增加旅行的趣味。
由沙丘下来,转了一个湾,看见一个酒店,当地人士又在那儿举杯相待。这时已经暮色苍茫,我不禁想起“长亭送别”的一幕,同时我又恨不得找武松鲁智深这几个酒徒跟我同行,使他们深享“壶中日月长”的乐趣。
由沙丘回到波尔多还有六十多公里,我们抵达火车站已经八点多钟。今晚巴黎及各大城市的电灯大放光明,表示欢迎联合国,波尔多城也不能例外。可惜法国的煤矿罢工问题没有解决,大家对于过分浪费电力来享乐的事情,心里总有一点不安。“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别的人不用说,单就我个人而论,我把妻子放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跑到万里外来寻幽访古,何曾不是“苦中作乐”呢?
10月25日(星期一)
昨晚九时三十四分开车,一路平安,到今天上午七时才抵巴黎。巴黎的清晨好像死市,除一阵阵送牛奶的马车外,行人几乎看不到一个。法国运牛奶的马相当高大,驷马的铁蹄踏着石子的马路,发出又雄壮又清脆的声音。我初到巴黎时,听见这种声音,以为百万大军在练习;后来我花了几个早晨,跑到洋台去看,才知道这是老马的铁蹄,在马路上奏着交响乐。过惯夜生活的巴黎人士,也许会讨厌马蹄,说他妨碍他们的清梦,但是喜欢早睡早起的我,觉得“花香衬马蹄”的景象是富有诗情画意。
下午安全理事会讨论柏林问题。照预定的议事日程,开会时间为下午三时,可是六个中立国的代表及代理主席的幕后活动非常忙碌,把开会时间从三时改为五时。今天全场挤满代表、记者及来宾,到了五时三十分,维辛斯基才姗姗来迟。五时四十五分,主席宣布开会,法英美代表相继发言,他们赞成中立国家代表的提议,同时他们希望维辛斯基“在善意和尊重联合国宪章”的精神下有同样的表示。接着,维辛斯基好像惯唱压台戏的梅兰芳一样,他一开口,所有水银灯、照相机以及传真的机器完全描准他的座位,把这个朱颜白发的雄辩家变成联合国大会的特等明星。他说话时激昂慷慨,顿挫疾徐,无不如意。台下三千观众,鸦雀无声,只剩了他一个人像连珠炮一样放个不停。他的话一说完,大型的水银灯熄灭,全场观众散去三分之二,维持会场秩序的主席,连忙用木槌敲着桌子。他照样敲,观众照样散场,到了七时十分才付表决,英美法三个原告及六个中立国举手赞成,苏联和乌克兰举手否决,而否决权是苏联在联合国里所用的最重要的武器。据正确的统计,自联合国成立以来,苏联运用否决权,到今天已经是27次。
美苏的对立越来越变成僵局。美国要求苏联解除封锁后,什么都可以谈。苏联复述她的主张,说柏林问题四强外长会议大可以解决,等问题解决,然后解除封锁。
美国代表质问苏联用意何在,柏林问题是由外长会议解决的呢?还是把德国问题和柏林问题放在一起?假如苏联要三强不运用统制币制的办法,假如苏联要杜绝黑市,这个目的她很容易达到,只要她肯解除封锁。总之,苏联如肯解除封锁,她的要求,三强都能接受。另一方面,苏联如继续封锁,她的要求三强绝不答应。封锁的办法不能把三强赶出柏林,同时只要封锁的状态还存在,三强不再参加谈判。
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一共11个代表。照规矩,要7票才可以通过一个议案,假如原告(英美法三强)被告(苏联)不参加投票,剩下还有7票。在这7票里,六个中立国赞成,乌克兰反对,6对1,仍旧不能通过。
柏林问题是两世界安危所系,同时也是联合国的大考验。这问题的解决办法是值得我们细心注意。
10月26日(星期二)
“强弱有无”始终是个“对立”的问题,要解决这个“对立”的问题是煞费苦心。
强者要维护既得利益,弱者要收回已失利益,阿犹对于巴勒斯坦问题的僵持也是如此。
犹太人自占领巴勒斯坦南部的沙漠——尼格甫后,他们便想永久霸占。联合国要求双方停战,回到原来的岗位。这个提议,阿拉伯人当然一口赞成,可是犹太人不干。
犹太人的理由是,安全理事会最初的停战命令并没有包括“回到原来的岗位”的字样。事实上,安全理事会只“提议”停战命令发生效力后,才开始谈判“回到原来岗位”的问题。
据可靠消息,犹太人预备和埃及人讨论停战问题,但是在犹太人没有考虑退兵之前,他们要求阿卜杜拉王(King Abdullah)先放弃他在阿拉伯城的统治权。
今天的安全理事会花了两个钟头讨论这问题,讨论了半天,还没有结果。
埃及和黎巴嫩的代表控诉犹太人的军队时常违反停战协定,同时,还建筑兵工厂,训练空军,“收买”游民,以便大规模地侵略阿拉伯的城池。此外,犹太人非常狡猾,把他们违犯停战协定时所侵占的地方,掩饰起来,使联合国的调停人不知底蕴,以便造成既成事实,作将来讨价还价的张本。
犹太人所占领的尼格甫城绝不放弃,但是在犹太人占领尼格甫城的时候,阿拉伯代表不愿谈判。
埃及代表说,他希望安全理事会能够当机立断地强制犹太人停止军事活动——“不是等到明天,等到星期四,而是立即停止。”
主席说,在相当时间,经过相当考虑后,安全理事会一定要干,但是安全理事会不能听一面之辞,便毅然决然往前干,说完,即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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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和汪公纪兄到一间咖啡馆去喝茶。我告诉他说,中国的老百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只要做官的人给人民一点便利,人民便感恩不尽。我希望他做个清官,同时努力给人民做一点事情。
报载立委吕复先生要求老蒋休息一年,到美国去游历。他的提议很有意思。据我个人的看法,三年前老将应该告休,同时乘战胜的余威,往美国借款,往英美法聘请专家。在可能范围内,还到南洋跑一顿,给华侨一点切实的慰藉。一来“功成名遂身退”是中国最伟大的政治家的处世方针;二来他左手有钱,右手有专家,做个名称其实的元老,是再好不过;三来那时共产党的要求不奢,势力不大,政府肯把既得利益吐出十分之二,剩下还有十分之八。
自政治协商失败,美国借款不来,法币暴跌,物价飞涨之后,人民对政府的信仰已经去了一半,加以赏罚不明,是非不分,士无斗志,人心思变,国内局面益发不可收拾。这几天来英美法报纸都把东北和华北的军事失守的消息作头条新闻,有人表示忧虑,有人冷嘲热讽,使寄身万里外的游客梦魂不安,大家一提到国事,只好相顾无言。
10月27日(星期三)
英美法三国外长昨天开会,他们决定把柏林问题仍成为安全理事会的提案,暂时不提出联合国大会。
自六个“中立”国家提出解决柏林问题的办法后,英美法三强稍加考虑,即表示同意,只要莫斯科肯解除柏林的封锁,四外长会议随时可以恢复。
安全理事会之所以保留这个提案,为的是在柏林封锁期中如发生不愉快的意外事情,或者时局更见严重,那么安全理事会将召集一个临时紧急会议。据三外长对报界的表示,柏林的空运毫无问题。苏联要谈判,必须先解除封锁。反之,苏联仍继续封锁,英美法三强仍以空运维持现状。换句话说,三强以空运的牺牲来争取时间,等到一切准备好后,他们再也不会客气了。
今天是美国海军纪念节,美国海军次长说美国在地中海的海军根据地可以迅速地打倒一切侵略者的阴谋。杜鲁门总统的军事顾问李海上将(Leahy)说:“战事的危机日益严重,但是我以为最近将来不会爆发。”他主张美国应有坚强的军力,否则美国政治家的话没有力量。
北大西洋的军事联盟,最近可以实现,参加者为美、英、法、比、荷、卢及加拿大。比、荷、卢三国是摇旗呐喊的,主要的角色由美、英、法、加四强,尤其是美英二强担任。美国有的是钱,有的是军火,谁肯出力打苏联,不论民主国家也好,法西斯纳粹国家也好,美国都愿意出本钱。
但是美国的钱不会白给的,美国人随时要装出债主恩人的脸孔,使人看了十分难受。例如最近法国煤矿罢工,法政府派军队去弹压。这办法是否合理又当别论。但是,无论如何,这是法国的内政,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美国有一部分人已经大声疾呼,说在“欧洲复兴计划”(ERP)下,美国给法国以种种援助。“现在法国政府对他的人民用兵……所有费用由美国纳税者掏腰包,这是很不应该。”“鸡肉好食,鸡气难受。”美国人肯先付本钱给同盟国去打仗,可是受惠的人在打仗时期要受统制,要看颜色;打完仗后,可以不问缘由,随时断绝供给。穷人跟富人做朋友要吃三分亏,个人关系如此,国际关系也如此。
今天英国“工党大会”(TUG)发表声明,呼吁该会所属的180单位工会向共产党采取严厉的手段。该会提议苏联所操纵的“世界工联”(World Federation of Trade Union)停止活动,否则工党大会将自动退出。他们控告共产党阻碍经济建设,破坏工会运动。此外,他们说英国的共产党采取一致行动,这个声明,措辞很严厉,恨不得把英国国内共产党马上肃清。
说来很奇怪,各国的政治家军事家虽然钩心斗角地准备攻城略地,可是各国艺术家无时不想念和平。最近联合国举行明信片的图案比赛,58国都参加,无论哪一国的图案都表示和平的意旨。其中阿根廷、法国、比利时三国的作品被选为前茅。阿根廷的图案,是画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玩三个骰子,骰子上的字母缀成“和平”(PAX)一词,意味深长,颜色鲜明,结构简洁,很有意思。中国的图案是把各国的国旗列为台阶,每级四组,第一组为中英美苏,同时画个男孩子踏着美国国旗上,题为“走向世界乐园”。这图用意颇佳,唯颜色过分复杂,印成明信片后难免模糊。还有一层,中国经过三年的内战,四强的地位早已动摇,现在不但赶不上法国,恐怕连加拿大、阿根廷也不如了。海内外万千中华健儿以血肉头颅造成的国际地位,被一般不肖军阀官僚毫不吝惜地丢掉,思之慨然!
10月28日(星期四)
读过《三国演义》的人,谁都知道周瑜长叹一声说道:“既生瑜,何生亮?”这句话的意味很深长,它说明周瑜恨死诸葛亮,同时也透露出周瑜最佩服诸葛亮。
在联合国大会里,维辛斯基侃侃而谈,他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劲敌贝文。所以日前他曾指贝文的名字大骂一顿。他骂贝文,不骂贾德干或其他国家的代表,这并不是说他和贝文特别过不去,而是说其他代表不在他的眼内。
今天斯大林答复真理报的谈话,字里行间大骂丘吉尔,而不骂艾德礼或马歇尔,这不是说斯大林和丘吉尔有什么宿怨,而是说其他朝野人士不在他的心目中。
贝文是英国现任外长,丘吉尔是战时首相。维辛斯基和斯大林专门找他们作攻击的对象,这证明苏联当局承认英国的政治、外交、军事领袖才是他们的敌手。
据合众社的报告,真理报的记者会向斯大林提出几个问题,斯大林一一答复。
问:安全理事会讨论柏林问题的结果,及美英法代表的行动,阁下有何意见?
答:本人认为这是英美法统治阶级的侵略政策的表现。
问:本年8月,四强关于柏林问题已经达到协议,这是真的吗?
答:是真的。谁也知道今年8月30日苏英美法四强代表已经在莫斯科得到协议,要同时执行下列的办法,一面解除交通的障碍,一面采用苏区的马克为唯一的货币。这种协定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尊严,它注意到有关各方的利益,并且证明进一步的合作。但美英两国政府否认他们在莫斯科的代表,他们宣称这种协定根本不存在。这是说,他们违犯协定,决定把这问题提到美国占了绝对多数的安全理事会。
问:当安全理事会没有提出表决之前,最近巴黎方面的非正式谈判,对于柏林的局面又达到协定,这事情是真的吗?
答:是真的。安全理事会主席代表其他有关的列强与维辛斯基同志作非正式的谈判。他的手里的确有大家赞成的解决柏林问题的草案,但是美英代表又宣布这协定不存在。
问:事实真相如何?阁下可以解释吗?
答:问题是英美侵略政策的煽动者对于他们与苏联协议和合作问题不感兴趣。他们不要协议和合作,但是他们大谈协议和合作,以便阻碍协议,归罪于苏联。战争的煽动者,努力发动新战争。他们最怕和苏联成立协议和合作,因为与苏联成立协议的政策会破坏战争贩子的地位,同时使这些先生们不能达到侵略政策的目的。因为这缘故,他们破坏已经达到的协议,否认他们和苏联成立协议的代表,违犯联合国宪章,把这问题提到安全理事会,那儿他们占绝对多数,而且可“证明”任何事情。凡此办法,为的是证明他们无法与苏联合作,证明新战争的必然性,因而从事准备发动战争的条件,目前美英的领袖们的政策,就是侵略及发动新战争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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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斯大林唱对台戏的是今天丘吉尔在工党内阁第四届国会的演讲。
丘吉尔说:“美国的军事援助西欧系非共产主义国家避免东方的侵略,实施他们自己的经济计划的唯一方法。只有美国精神物质上与铁幕以外的国家所造成的防线相配合,使欧洲免受外来的侵略,这些方法才能够有效。我们相信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军事组织能够得到大西洋彼岸国家的支持,虽然在最近许多年内西方的军事准备在原子弹的威力上只占着次要的地位。目前只有原子弹能够免受克里姆林宫所操纵的共产主义的力量的影响,使欧洲变成野蛮化和奴化。”
丘吉尔演讲时,坐在他对面的政府领袖一声不响。丘吉尔说:“我很高兴大家默认。”
在这篇演讲里,丘吉尔综述世界各国形式,尤其英帝国的形势。关于工党政府把铁钢工业收为国有的情形,他只随便提一提。
关于印度问题,他和政府领袖莫理逊的意见相左,他说政府应负印度流血的责任。照他的办法,他只用三四万英国兵去维持印度的秩序,而“不必流血”,同时“给前途以适当的保障的方法”,把权利转移给印度人。
提到德国问题,他主张纳粹战犯的审判应该终止。据说,除在受审中的四名德国首领外,其余战犯自9月1日起停止受审。
换句话说,丘吉尔已经把第二次大战时的劲敌变成友邦,而那时的友邦现在变成最刺目的帝国了。
斯大林和维辛斯基深恶丘吉尔和贝文,丘吉尔和贝文痛恨斯大林和维辛斯基。“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想将来英苏邦交好转,这四个巨头同赴宴会,举杯互祝健康的时候,我一定连忙坐飞机赶到会场,给他们拍一张照片。
10月29日(星期五)
巴黎的记者不下五千,领到联合国登记证的共二千人,这一群记者分为三组:第一组是法国记者,第二组是英美记者,第三组是其他各国记者。法国记者共分五大派:(一)共产党,(二)社会党,(三)独立党,(四)教会,(五)急进派(Radical)。各派记者有各派的俱乐部,彼此不相往来。英美记者包括美国及整个英帝国,他们虽是来宾,然而他们的腰包硬,拳头粗,声音大,在巴黎造成一部分势力,大有喧宾夺主的样子。他们有个大俱乐部,每周聚餐一次,经常请名人演讲。除法国及英美外,其他各国的记者组织一个记者协会。他们在凯旋门的附近的南美别墅的三楼租了两间房子做办公室和图书馆,一年大概开了三四次会。今天该会欢宴各国首席代表,我以外国记者的名义,出了1500法郎,做个东道主。
在中国和南洋,一个人只要把方块字填得较有条理,便可挂起记者的衔头,好像乡下的庸医,看了一部《本草纲目》或《陈修园十三种》,便可挂牌行医一样。在欧洲,问题可没有这么简单。第一,他们把记者当作终身的职业,不把他看做敲门砖,不随便改行。第二,他们对于工具和学问的修养十分注意,大多数都由大学出身,而且出校后还是继续读书,不会束书高阁。第三,他们的常识丰富,而且报道或讨论问题时都有一定的范围,分工细密,精神集中,易见精彩。他们在法国的时间,有的竟达四五十年之久,熟能生巧,业专而精,因此,人材辈出,可以左右国际的视听。
今晚的宴会共一百几十人,宾主各占半数,主席为瑞士人,年近古稀,身材高大,头发雪白,是个饱经风霜的老记者。贵宾为法国外长舒曼,他的头发已秃,唯谈锋甚健,博得不少掌声。各国的首席代表分配于各席,和我同席的是伊兰外长恩得赞氏(Entezam)。伊兰人从小就读法文,所以他的法文说得很流利,英文比较生硬。他服务外交界多年。据说,在他首任外长时,他曾把中国公使馆改为大使馆,借以加强中伊两国的友谊。关于伊兰的物产及人情风俗,他也略有报道。同席诸君都没有到过远东,因此,关于中国和南洋的现状,他们也频频垂询。
今晚我很抱歉的,就是中国代表团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出场。王世杰在巴黎住了五星期,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事情。在这柏林问题日益严重的时候,中国的地位是举足轻重,英美法在一边,苏联在一边,这四强都是原告和被告,只有中国以五强之一的身份,可以用超然的态度做个公证人,这是多么好的机会,让中国的外交家显露头角。不料人数不算少,能力却十分薄弱的中国代表团,碌碌无所表现,把最重要的公证人的地位,让阿根廷抢去,想起来好不令人伤心!
日来各代表团纷纷设鸡尾酒会招待各国代表和记者,独中国代表团付之阙如。据可靠的消息,中国代表团的经费为美金10万元,预算中有500元招待各国记者,这笔必不可少的开支,实在节省不得。我相信中国代表团之所以不招待记者是另有其他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这问题留给代表团负责人去答复。
10月30日(星期六)
自去年8月15日后,印度产生一个新兴国家巴基斯坦。由于宗教、语言、人情、风俗的歧异,印度与巴基斯坦分道扬镳,大家都想做印度的主人翁,各争雄长,互不相让,而印度这块乐园,像她的老大哥中国一样,永无宁静的日子。
今天下午六时巴基斯坦代表招待记者,七时印度代表团举行鸡尾酒会。我对于远东的第二大国备极关怀,所以抽暇赴会。
巴基斯坦的招待会由该国的首相和外长主持。他们预备一种宣传品,将巴基斯坦的历史、地理、经济、财政作扼要的解释,简单明了,使人略知这个新兴的国家的真相。开会时,记者提出种种问题,首相应答如流,这表明这个新兴的国家的官吏并非像我们国内的活宝贝一样,尸位素餐,只会营私舞弊,把持地盘。
巴基斯坦这个国家的领土,等于法、意、比、荷四国的面积的总和,人口有7600万。巴基斯坦分为东西二部,中间相隔千里,惟两地的经济政治的立场及宗教文化的观点绝对相似,所以能够精诚团结,造成一个新国家。
东巴基斯坦的京城为达卡(Dacca),西巴基斯坦的京城为喀喇蚩(Karachi)。东部西部各有最高学府,因此,无形地变成巴基斯坦的政治文化的中心。
巴基斯坦是农业国家,农产品以米麦为大宗,每年出米900万吨,产麦350万吨。东部的麻和西部的棉固然举世闻名,但茶、烟、油菜籽也相当重要,因为过去在英人统治时期,所有重工业都集中于印度,所以巴基斯坦的工业可以说是十分落后。现在该国政府急起直追,从事发展水电、棉、糖、皮革等工业,只要假以时日,巴基斯坦不难立足于国际政治舞台。
从巴基斯坦的招待会出来,我顺路到“丽池酒店”(Ritz),参加印度代表团的鸡尾酒会。印度代表团人雄马壮,饮料食品非常丰富,到各国代表和记者几百人,比较刚才巴基斯坦的疏疏落落的招待会,当然要胜一筹。我在客厅里和印度代表穆达里埃爵士正谈得起劲的时候,维辛斯基和马立克进来。穆达里埃和维辛斯基握手,我也和他打个招呼。他的个子和我一样高,马立克比我高一个头。从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总以为苏联人是囚首垢面,现在才证明苏联的外交家最考究仪表和服装。
阿拉伯代表的服装很新奇,他们穿着金黄色的长衫,头戴风帽,帽的外围还有孙行者用的铁箍。那种礼服和西藏班禅喇嘛的服装可以说是无独有偶。
今晚中国代表团也有四五人出席,据我个人的冷眼旁观,张彭春先生比较能够和人家周旋。其他代表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办法,没有什么活动。
联合国开幕那一天,我在会场里遇着林语堂先生,今晚又遇着他。我对于他二十年来专门著述不参加政治活动的生活非常敬慕,现拟于日内到联合国文教会去访问。
10月31日(星期日)
午后往蒙马特的坟场去参观。法国人的生活虽然浪漫,但他们的管理方法很有条理。像巴黎这个大城分为20区一样,蒙马特的坟场也分为34区,分区细密,管理容易,无论找生人或死人,一问便知,实在简便之至。
我少年的时候,最怕荒山古墓,那儿荒草茫茫,白杨萧萧,蓬蒿没胫,草长平肩。在清明扫墓的时节,我总要成群结队,才敢跑上荒山。法国的坟场刚好是相反,它好像公园一样,整天有人来参观。因为地点在近郊,交通方便,不但大人们不断进进出出,连未满一岁的婴孩也坐着车由他们的父母或女佣拉到坟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大多数坟墓好像中国沿海各埠的“洋墓”一样,多是一块石碑,一个小坟,其中有家族坟墓,把祖宗三代葬在一起。这种墓的面积较大,因为它可以把三四个坟位合并为一个大坟,建筑较为考究,墓碑墓面多用藏青或赭红的花岗石,平滑雅致,光可鉴人。有的坟墓好像国内的小警亭,高度相等,长度加倍,上下左右都用石块,双扉多用铁门,铁门紧闭,里边漆黑一团。子孙后裔来扫墓的时候,才把铁门打开。有的墓上陈列一巨型的铜像,碑阴里写着一生大事记。有一个墓上边刻着一个裸体女人的像,女人左手掩面而哭,右手拿一花圈,我看了之后,感动得连眼泪也流出来。
每段坟地都有一两个特立独行之士,他们的尸体虽然早已腐化,但他们的名字仍与日月争光。这般名士不是党国要人,他们大多数是建筑、雕刻、音乐、文学、法律、哲学的巨子。国内读者比较熟悉的左拉和小仲马也是埋葬在这坟场。
然而今天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我有机会凭吊茶花女。茶花女原名蒲丽丝·阿淑沁(Alphosine Plessis),1824年生,1847年卒。死时年仅二十有三。风流香艳,哀怨伤感的茶花女的遗事给文豪小仲马一描写,即刻引起全世界人士的注意。她的墓建筑得有四五尺高,两旁写着她的芳名和生卒日期,墓前挂着一块小碑,上书“遗恨千古”(Regrets)。好事的游客把新鲜的红红白白的茶花插在她的纪念碑的旁边。她逝世已经101年,可是她的号召力量比较同一坟场的许多名人更深刻伟大。
常言道:“红颜多薄命。”这话有相当理由。绝代佳人最好在万千群众拜倒石榴裙下的时候,突然一命呜呼,这样一来,所有崇拜者都以未来的爱人自居,继续崇拜她。生前如此,死后还是那样。假如绝代佳人很顺利地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结婚的佳期就是她宣布取消绝代佳人的资格的日子。
写到此地,我忽然想起中国的赛金花。假如当八国联军抵北京的时候,她和瓦德西的交涉办完,便溘然长逝,那么她所给人的印象一定很深。不料她老而不死,一嫁再嫁,到了晚年,潦倒不堪,而当年追逐她的王孙公子早已变成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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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的时代,是工业革命后都市发展的时代。在繁华热闹的大都市里,茶花女是社会活动的中心。工厂的产品,商店的玻璃窗,固然以茶花女为主要的对象,戏院、舞场、酒楼、饭店、旅馆也以茶花女为夜生活的枢纽。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离不了茶花女。没有茶花女,许多工厂和百货公司都要关门,而近代都市最精华的夜生活也黯然失色了。
假如一个绝代的佳人,生长于穷乡僻壤,她可能很安分地和她的父兄到田里去种地放牛,她的欲望很简单,烦恼的事情也不多。可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他不能够一辈子待在蓬门里过着原始的简朴的生活。跟着都市的发展,交通十分便利,乡下姑娘十九都喜欢跑到都市去观光。一到都市,目迷五色,心花怒放,她再也不想回到乡下去过贫苦的生活了。相貌丑恶,笨手笨脚的村姑,只好跑到工厂去做粗工,十小时以上的辛苦工作,换回两块面包,一杯咖啡。她不但要遭雇主的剥削,而且要受荐人馆的敲榨。廉价的化妆品,朴素的衣服,惹不起公子哥儿的注意。她只能够向同阶级的友伴进攻,而同阶级的友伴也是以眼泪和血汗,换回两块面包,一杯咖啡,没有多余的金钱供她享受。回乡不得,住在都市里也十分困难,这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相貌丑恶,笨手笨脚的村姑的痛苦。
另一方面,倾城倾国的少女,到大都市混了一年半载,马上可变成明星,或交际花。穷奢极侈的百万富翁,他们的生活如没有交际花点缀,难免感觉空虚。他们的周围有不少食客,这些无聊的食客专门做“拉皮条”的工夫,无论在任何公共场合里,那些帮闲的食客一见有三分姿色的少女,他们一定像侦探那样,追寻踪迹,威迫利诱,非把这位佳人弄到手不可。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茶花女必须穿着最时髦的服装,戴着最名贵的首饰,出门有车代步,回家有女佣伺候。这种贵族的生活必须由大贵首富的“上流社会”来维持。大贵首富的“上流社会”人士,要找茶花女来开心,茶花女也需要他们作靠山。一边出钱,一边卖笑,这纯粹是一宗买卖。
卖笑生活的最大资本,就是“年青貌美”。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她固然被人家像秋扇那样随便丢掉,甚至年纪还青,只因疾病缠身,不能换到情人的欢笑的时候,她也马上被人抛弃了。这种事情,茶花女心里有数。她说:“自从我有肺病二个月,睡到三星期之久,再也没有人来看过我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卖笑生涯的妓女,和卖笑生涯相去不远的妾侍,都有这种内心的苦恼。
然而虚荣而糜烂的生活,压不住真正的爱情。茶花女与老贵族的关系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但她和阿芒之间却发生了浓厚而真挚的爱情。阿芒在她的心头上精神上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她爱惜他,她希望他脱离世俗的金钱关系,一面享受人间清福,整天谈情说爱,一面避免生活的负担。她的生活由公爵供养,爱情却寄托她所钟爱的阿芒身上。她说:“无论白昼或黑夜,只要你随时要我,你随时都可以来,我永远是属于你的。但你我之间是不能结合的,否则要发生很大的不幸。我现在还算是个漂亮的女子,你可以及时尽情享受,但不要向我要求另外的事。”这种矛盾的生活,使她痛苦,使她的精神过分紧张。娇生惯养的一枝鲜花,几经风吹雨打,终于不能享其天年,这真是社会的大损失。
茶花女死后,经文豪小仲马把她的风流韵事编成小说,她的芳名早已传遍世界。站在中国的读者的立场来说,连孤陋寡闻的我曾经读过林琴南、夏康农、徐蔚南的三种译本及小仲马的原著。我曾看过包厄(Tylon Power)和嘉宝(Grada Garbo)合演的影片。无论看书也罢,看戏也罢,我每次想茶花女临终时躺在阿芒手中的一幕,不禁想到红楼梦里的一副对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11月1日(星期一)
今天英美法各报把中国战局作头条新闻,除简单的消息,长篇的通讯外,还有详细的评论。
沈阳失守时,美国训练,美国配备的最精锐的部队完全损失。据南京的报告,全数为三十九师,约二三十万人。照南京的军事当局的计划,他们打算把这批大军由营口和葫芦岛退到关内,准备保护华北,随时实施反攻。可是自济南失守,继以长春陷落后,大家只准备个人的后事,士无斗志,精神涣散,结果三十九师人马一个也逃不掉,全部投降。
东北国军二三十万人本来是准备抽到关内来防卫,现在不能及时退出,反而全部投降。共产党军队如火加油,一进一出,增加五六十万军力和精美配备。从此,东北共产党军队南下,山东军队北上,傅作义及其军队已成瓮里的鳖。
和军事失败的消息相配合的是经济的全盘崩溃。8月20日所实施的金圆券,似乎是给南京政府打个吗啡针,维持两三个星期的热度。到了济南失守,金圆券已经打折扣;自长春易帜,金圆券更是一泻千里。现在物价统制失灵,金圆券的地位比较两个月前的法币还不如。大家抢购物资,不藏金圆券。普通平民,朝不保夕;豪门大户,逍遥英美和香港。“军队靠肚子走”,吃不饱,穿不暖的军队当然不愿意打仗,因为军人虽然是老粗,但他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在,他们会问问自己,“为谁辛苦为谁忙”?
南京的官员们在公开的场合上虽然讳莫如深,不敢批评军政的得失,但是关了门谈天时,谁也垂头丧气,说这局面不能拖得长久。今年3月间我在南京时已经看出这情形,不过现在是变本加厉而已。
南京的高级干部把整个希望寄托于美援上,他们好像无知的农民祈雨一样,希望共和党早日胜利,美援源源而来。但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而最近两三个月内已经很难挨。
据英美权威报纸的评论,美援无济于事,一来美国的资源不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二来姑定美国援华的力量增加十倍,然而政治腐化,士不用命,美国运来的物资只是经过国军的手转送共产党罢了。
杜牧说得好:“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当北伐时,罪恶贯盈的北洋军阀望风而靡,国民革命军朝气蓬勃,所向无敌,这是何等气象!谁料二十多年的统治,把全国人民的脂膏吮吸净尽,剩下只有极少数穷奢极侈的权贵及不可一世的亲信或新式太监。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纵使没有共产党,这种政治组织非塌台不可。
据合众社的报道,沈阳失守时,大官的太太们美钞钻石满天飞,有人愿出美金7000元去买一张价值67元的飞机票,结果仍买不到。事变前后,囤积居奇的特殊人物把物资全盘推出去,换了金钞,收拾细软,赶快跑回关内。这是二十多年来新式的贪官污吏的一贯作风,不足惊异,所可惜的是外国的报馆和通讯社天天发表这种消息,使寄身异域的同胞不知道在联合国的58个国家里,中国的五强的地位是从上数下来的呢?还是从下数上去的呢?
11月2日(星期二)
联合国开了40天会议,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使人怪烦恼。近来会场内多由次要的角色来维持场面,重要人物却出没无常,今天希腊罗马,明天伦敦柏林,后天也许是瑞典荷兰。美国的代表们尤其忙碌,他们充分利用这机会仆仆于欧洲各大名城,而各国的代表们却纷纷麇集于巴黎,等候“受训”。我们可以很正确地说,美国的几个重要代表不是来开会,而是来制定政策。
中午,请一个法国朋友到“古里丝酒店”(Colisee)吃饭。这间酒店在香绮丽丝大道,和“马利南酒店”(Marignan)遥遥相对。这两间酒店在巴黎有相当地位。饭厅设在地窖底下,天鹅绒的地毯,粉红色的霓虹灯,以及四周玻璃窗里水天一色的海景,温柔舒适,悦目怡神,使人暂时忘却都市嘈杂的声音。陶渊明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公单从精神生活下工夫,其实近代的物质生活,尤其精巧的建筑和设备也能够达到这地步。
法国朋友问我对于巴黎的印象如何,我说:“好极!好极!”巴黎的都市设计的缜密,著名建筑的雄伟,室内陈设的精致,使东方的游子羡慕不置。但是,恕我坦白说一句,我感觉失望的是,我游遍巴黎全城,找不到一天能够出500万法郎的赌税的大赌场,找不到整天可以吞云吐雾的“公烟开灯”的烟馆,找不到一个不问理由可以随便给市民吃耳光或洋火腿的警察。事实上,巴黎的烟馆早已绝迹,赌场是零零落落地秘密工作,而警察彬彬有礼,无论男女老幼请教他什么事情,他总要先行礼然后答复。凡此现象都是国际都市的模范。
谈到殖民地的情形,法国的朋友说,有身份有能力的人在巴黎住得很舒服,同时前途有发展的希望,他们舍不得离开繁华的首都,跑到殖民地去赚钱。据我的朋友说,巴黎人对殖民地的情形十分隔膜,殖民地的官吏到底做什么好功德,巴黎人都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
傍晚,赴美国代表团的鸡尾酒会,各国的记者和代表多问我关于中国的问题。我告诉他们说,中国的现状是:人心厌乱,重于经济崩溃;经济崩溃,重于军事失败。在这时候,美国的军事经济的援助也是徒然。目前南京政府如毅然绝然举行和平谈判,选贤举能,共商国是,同时把豪门资本悉数没收,前途还有一点希望。在我的听众中,我觉得丹麦的国会议长安培先生(Kristen Anby)最有见地,他约我去丹麦时,须到他的家里或国会去访问他。
晚上九时往凯旋门附近的一间电影院去看《哈姆雷特》。二十年前研读莎翁的剧本,背诵重要的台辞,现在仍依稀记得。就剧中人而论,担任哈姆雷特的男主角,表演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的语言行动,恰到好处。打扮皇后的女主角,表演一个受良心责罚的女人,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其中几幕,如哈姆雷特在皇后的宫闱里数落他的母亲,如奥菲利亚女士入土时,她的哥哥与哈姆雷特的肉搏,可以说是又紧张又精彩。这种感人深切的悲剧,不但中国的戏剧史上罕见,即文学艺术水准极高的法国人也承认法国的剧作家既不如莎翁的伟大,又不如歌德的深刻。法国人可以自豪的只有一个莫里哀。
我赞成年青的朋友多看一些文学上的巨著改编的电影。在可能范围内,至少要看两次。看完第一次电影后,即刻找原作来研读,读完之后,再看一次电影,这对于个人文学的素养有莫大的益处。
11月3日(星期三)
今天联合国大会特地请印度首相尼赫鲁先生来演讲。尼赫鲁先生今年59岁,短小精悍,沉着镇定,有大政治家的风度。去年我在新加坡时,曾研读他的大著《印度的发现》(Discovery of India)。他的思想的深刻,文章的优美,使我惊叹为不世出的奇才。今天得亲聆他的演讲,心里非常愉快。他发音正确,口齿伶俐,而态度又温文尔雅,这比较我们的代表只会把秘书先生所预备的演讲稿拿来吞吞吐吐地读一遍,实在有上下床之别。
他说联合国忘记宪章所载的大目标,只斤斤计较小问题。我的领袖(按:这是指甘地先生。尼赫鲁时常提到他)常说,目的好还不够,达到目的的手段也不能不讲究。联合国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这两三年的历史的教训是:“仇恨与暴力将生长仇恨与暴力。我们现时是在仇恨与暴力的旋环中。最漂亮的演讲不会使我们跳出这漩涡。”
他认为一般政治家眼光短小,只注重欧洲问题。他说:“全世界比较欧洲更大。”假如你的眼光不能够看到比较欧洲更大的世界,那么你便不能解决世界问题。
目前亚洲是大进步的时期。他说:“今天的亚洲很大,明天会更大。”
他又说亚洲各民族都要找新自由。他警告列强不要阻碍这种新自由的发展。
关于种族问题,他说,谁要维持种族上的不平等,这个人就是制造斗争。
他说目前各国有许多人在饥饿线下挣扎,而联合国大会却高谈阔论,说什么政治问题,这宁非怪事。他认为联合国最好来个“休假”,集中精力来解决严重的经济问题,借以避免由政治局面的紧张所造成的恐惧的心理。
“恐惧的心理不是好东西”,他这样下个断语。
假如我们除掉恐惧的心理——宁愿从事和平的行动,不愿冒险用暴力和战争——我们也许有更大的成就。假如一个人冒险的话,为什么他硬要冒着难免发生纠纷的危险?
他承认印度的军力不够,但“印度不怕打仗,这是我们的领袖的教训”。
听完尼赫鲁的演讲后,我即回到记者办公室。我想20世纪的亚洲出了两个大政治家:一个是孙中山先生,一个是甘地先生。不过甘地死后,继承有人;中山先生死后,竟成绝响。我看尼赫鲁的才具、学问、见识、度量都是王佐之才。五年十年之后,印度恐怕有紧握东方的牛耳的希望。
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杜鲁门选举的胜利可以算是个大事件。杜鲁门继任为总统,使许多国际问题专家相顾无言,使民意测验者觉得他们的测验错误,连民主党各党员也认为这是意外。事实上,只有杜鲁门自己相信他会胜利。
当罗斯福逝世的时候,杜鲁门以副总统的资格升为大总统,时论认为他以侏儒的地位来继承大汉。这次竞选谁都以为他会失败,可是他的意志相当决定,他单枪匹马到处宣传,在三个月的短期间内,他作272次演讲。他的忠实的态度,简练的句子,乐观的表情,博得民众的同情,结果,出人意料之外,操着胜算。
杜鲁门总统今年64岁。过去四年间的实际经验,使他洞悉政治内幕。他个人的胜利,使民主党能够紧握美国上下议院。他的作风不是向右转,也不是向左转,大体上和英国工党内阁相当接近。西欧各国对他的胜利表示欢迎,因为在未来的四年内,杜鲁门将继续进行援欧计划,而穷苦不堪的欧洲各国的政府对于这种计划不消说会表示欢迎。
至于我们的南京政府,高级官吏把整个希望寄托在杜威的胜利上。他们希望顽固的共和党领袖上台后,会给他们以更大帮忙。谁料事与愿违,前天东北全部易手,今天美国的援助又整个落空。南京大官长吁短叹,全体阁员跟翁文灏同时辞职,愁云笼罩石头城,有的人准备收拾细软,跑到美国去做寓公,有的官吏准备看风转舵,参加东北和华北的新政治组织。这种作风,在百官云集的巴黎更有明显的表现。
11月4日(星期四)
今天政治委员会讨论原子能问题,苏联代表维辛斯基及南斯拉夫代表李斯特(Ristic)都有剧烈的辩论,但是最后付表决时,还是四十比六,美国的提案得通过。
美苏关于原子能的理论仍是旧调重弹,毋庸赘述。现在只提南斯拉夫代表的言论。他说,禁用原子武器及国际共管原子能,是个困难的问题,这问题是值得我们详细讨论,可惜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这问题还未见解决。
南斯拉夫代表认为美国不但无意毁坏现有的原子弹,而且想独占原子弹,以便达到政治的目标。无论在实际的战争或宣传的功用上,美国这种作风是包藏侵略的野心,同时这是帝国主义的表现。的确,禁用原子能作战争的武器是联合国最重要最神圣的任务。
毁灭现有的原子弹,不再制造原子的武器,这显然是达到国际安全的第一步骤。假如这一步骤没有履行,那么谁敢相信正在拟议中的国际组织。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害怕那些操纵国际的人会假借人道主义的名义来独占原子弹和原子能。
谁也知道毁灭和禁用原子武器作战争的用途,充分利用原子能作和平的用途,才是先决条件。但是,美国对于毁灭现有的原子弹的事情到如今还是游移不决。反之,苏联是有意达到协议,使人类永远免受原子弹的威胁。苏联代表的建议是最合逻辑,简单明了,很有分量。他主张同时签订禁用原子武器及统制原子能。这两个条约的同时实施是最关重要。
美苏分歧的关头是:美国准许拟议中的国际统制机关有权研究军用的原子能,苏联却提议完全禁止这种活动,但各国可自由研究原子能,作科学、和平、人道的用途。
简单说一句,原子能问题是和平与战争的问题,这和万千人民的生死有直接关系。
今天报载共产党已经集中大军,三路进攻徐州,南京政府向美国告急的函电有如雪片纷飞。他们所持的理由是:“如要避免第三次战争的惨祸,请即帮忙中国。”这种呼吁在美国有种种不同的反响。对华经济合作的赖普汉氏(R. D. Lapham)主张须积极援助,可是华盛顿的大员觉得援华工作如石沉大海,一去无踪。据美国正式的报告,战后三年来美国援华的总数已经达到18亿3600万元。这笔巨款及精锐化的部队无法拯救东北,目前断断续续的微小款项及一些老弱残兵,当然更无法阻止共产党军队南下。
平心而论,共产党是好是坏,人民不敢擅下断语,但是南京政府大失民心,使每个爱国的人民一提到南京政府就要头痛,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种情形现在连一般浅薄的“中国通”的美国人也知道。美国人虽然不喜欢共产党,但是要他们无限制地拿钱给南京政府去乱花,他们还须考虑。
11月5日(星期五)
像老大的中国一样,欧洲文明发祥地的希腊也闹着有官皆贪,无吏不污的问题。战后一味想图强制霸的美国,视苏联为唯一的对手,处处防备苏联,从假想敌变成真正的敌人。在白宫和华尔街的大亨的心目中,凡是拒绝美援的人都是苏联的好朋友。希腊政府看中这机会,接受杜鲁门的援助,政府要员眼看美金源源而来,有恃无恐,于是加紧压迫人民,人民“迫上梁山”,有的做游击队,有的加入共产党。凑巧希腊北部的疆界和阿尔巴尼亚(Albania)、保加利亚、南斯拉夫三国相毗连,希腊游击队抱着“敌来我退,敌去我攻”的游击战略,一遇政府军队穷追的时候,便以北部之邻国为逋逃薮,休养生息,静待时机。希腊政府没有办法,只好跑到联合国去告地状。联合国在美国的操纵下,专门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停巴尔干问题。
在壁垒森严的联合国里,凡是遇着东西两集团有利害关系的问题,一提出来就搁浅。在58国组织成的联合国中,除少数中立国不表示意见外,美国可以操纵三四十个国家,苏联可以控制六国,西方集团以票数胜,苏维埃集团以雄辩胜。无论什么问题提出来,苏维埃集团的代表们总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西方的代表只有招架之方,没有还击之力,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西方集团派出一个小国代表提议付表决。表决时美国可以很有把握地以40票对6票通过。这是指联合国大会。假如在安全理事会,普通是以9对2,西方集团虽占多数,但结果还是通而不过。为什么通而不过呢?因为根据联合国宪章,安全理事会代表有“否决权”,并不是像普通会议那样,只是少数服从多数。因为这缘故,天天在开会的联合国并不能解决什么重要问题。
联合国巴尔干特别委员会说,他们相信希腊游击队曾接受外援,同时在阿、保、南三国里行动自由,随时可出入希腊。这种办法既威胁希腊的自由独立及领土完整,又威胁巴尔干的和平。这与联合国宪章的原则大相径庭。换句话说,阿、保、南三国政府如再援助希腊游击队,那么联合国将采取有效的方法来制裁。
× × × × ×
六时赴雅典大酒店去参加埃及鸡尾酒会,由该国首相及各政要亲自招待。
埃及的名士问我关于中国的现状,我说:“我们都是老大哥。老大哥有老大哥的优点,也有老大哥的缺点。你们了解中国,我们也同情埃及。”
中国共产党作家陈伯达所著的《中国四大家族》,在欧洲有俄文和法文的译本,看过这本书的外国记者对于中国现状,只有摇头。他们不一定赞成共产党,事实上,他们有半数是反共,但他们是异口同声地说中国政府须彻底改组,使老蒋有休息的机会,免得“日理万机”的领袖忙不过来,让一般宵小借着“政府”“中央”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祸国殃民。
外国的报馆因为经费足,人才多,他们对于国际新事件十分注意。最近我所见的英美法记者都说他们的报馆将遣送特派员到中国去采访新闻。他们说得很高兴,但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中国人看见自己的国家给外国人作贪污无能的研究的对象,心里总有异样的感觉。
11月6日(星期六)
昨晚八时十二分从巴黎的里昂车站搭卧车到法国东南部去旅行,十一个多钟头的行程,在很愉快而又舒适的交通工具中渡过。
今天早晨七时三十分安抵格勒诺布尔(Grenoble),这个城北通瑞士,南抵意大利,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重要据点。早餐后,我们即往法国最大的水电实验室去参观。这个实验室有两千名工人,两三百名工程师,是法国首屈一指的水利实验室。实验室内制造各种地形,然后开了龙头,让水流通过,有的测验潮水的速率和力量,有的测验瀑布的高度和分量。他如海港、海湾、轮渡,都制造模型,放水测验。最使我感觉兴趣的还是水闸,有的作V形,有的六管齐下,而水闸两旁的运河的建筑更是洋洋大观。
水电实验室的附近为工厂,这工厂制造车床、辗轮、推进机及发电9万马力的马达。工厂内外搬运机器及材料全用巨型的钢钩,上下左右,无不如意。这情形与17年前我在河北省唐山所见的火车头制造厂相似。
这间工厂有专门制造零件的部分,精细无比。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一个同胞在水电实验室做工程师。他的名字为马民元,河南人,专攻数理,现年34岁,来法已经11年。楚材晋用,至为可惜。我们政府天天说要请外国专家,外国顾问,但是中国固有的专家何曾有百分之一二能够发挥他们的才学。
中午往阿尔卑山吃饭。我们坐“悬空电车”直上。在香港和梹城常住的同胞恐怕都坐过上山电车,上山电车的轨道在车底,“悬空电车”的轨道在车顶。所谓轨道无非由平地到山顶装置两条大钢线,把两个鸟笼似的电车悬在钢线底下,另外有两条小型的钢线拉着电车走,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看情形好像上海商务印书馆营业部的收银机。所不同的是,收银机内所藏的是款项和发单,悬空电车满载客人罢了。
山顶饭店有两层,楼上为酒吧舞厅,楼下为餐厅,前面为洋台,洋台底下为壁立万仞的山岗,险峻奇伟,使人想着而不敢多看。今天是11月初,我穿着大衣,罩着围巾,但是阿尔卑山上已经寒冷彻骨,使人不胜羡慕南洋。
午饭后,我们坐车去参观一个修道院。一路红黄紫绿,灰白青翠,而山楂松子,野草闲花,富有宁静而富裕的农村风味。阿尔卑山顶好像白头老翁,爱施河畔酷似春闺少妇。两个钟头的汽车旅行,把我们带到青山。青山左环右抱,别有天地,古修道院清静安闲,山僧严守戒条,人各一室,每周只会面一次。这个修道院原来只禁止女人进院,免得扰乱清规,现在连所有来宾都被拒绝了。我们在院门外的山坡上端详了一个多钟头,直到晚钟频敲的时候,才坐车沿着淙淙流水的小溪跑到“爱斯丽宾”(Aix-le-bain)。
同行四十多位记者分寓两间旅店,晚饭后,由当地要人招待我们到“嘉施诺”(Casino)。Casino这个字原为意大利文,意思为海滨小别墅,让一般海员享受醇酒妇人,及呼卢喝雉的生活。现在这个字变成欧洲各国通用的名词,凡是舞厅、酒馆、赌场,多冠以嘉施诺的字样,几乎大城小乡都有一间嘉施诺。今晚我们所到的一间嘉施诺,规模宏大,可容几千人。屋内陈设及灯光都是十分考究。我们在舞厅喝香槟酒,喝完之后,顺便到赌场参观。赌场一边赌轮盘,一边赌扑克,一夜赢输相当可观。这个地方是个避暑胜地,夏天游人麇集,各国名公巨卿,富商大贾,老媪少妇都到这儿来享乐。不过现值冬令,所有大旅店大有门可罗雀的样子。
同行诸君有的跳舞,有的喝酒。而叙利亚某代表的夫人正在参加赌博。我看见他们越玩越起劲,于是偷偷地散步回寓。时已午夜十二时了。
倦极,熟睡。
11月7日(星期日)
早餐后,我们坐车逛湖滨。爱斯丽宾这个湖是法国最大的一个湖,湖滨多山,山上满是岩石,环湖的铁路多穿山洞,环湖马路多用洋台形或桥形的建筑,工程浩大,可以想见。这个湖是长长一条,湖滨没有特别的点缀,远不如我们的西湖那么秀美。由这儿到瑞士的日内瓦湖不过几十公里,我因为跟各国记者同行,不能单独行动,至早须新年前后才可到瑞士去欣赏山色湖光。
十时往真尼西亚(Genissiat)大水闸去参观。蒙“国立隆河水利公司”的总经理杜尼埃(G. Tourner)亲自招待。据说,该公司的目的在于水电、航行、灌溉及农业上其他用途。在工作进行的初期,该公司遇着不少困难。在政治方面,隆河流域是个人烟稠密的古城,业主既多而又复杂,因此,征用土地的问题非常麻烦。在经济方面,法国遭遇两次世界大战,国库空虚,通货膨胀,该公司原先的计划不过7亿,现在已经费了120亿。在技术方面,隆河的形势险峻,水流甚急。上游每公里的坡度为3米,每秒钟的水流量为400立方米。下游每公里的坡度为75厘米,每秒钟的水流量为1600立方米。要利用隆河的水力来产生水电,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自1937年动工后,该公司即着手把隆河改道,使河床干涸,以便工作顺利进行。不料战争爆发,工作繁重,营养不足,器材窳败,一切计划大受影响。幸亏重要职员一心一德,积十年的经验才告成功。现在第一第二发动机已开始工作,第三第四发动机定于明年6月底以前装置完成。
二十年来我每次阅读关于苏联的游记,对于水电一项特别留心。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眼看见这个水闸,这才明了水电是什么一回事。这个水闸在隆河上游,工程师设计建筑六个水闸把水流挡住,然后制造六个大水管,让河水一直往下流。河水由70米的高度往下冲,造成极大的力量。电汽工程师就利用水力来推动旋转机,旋转机昼夜不息地推动齿轮。齿轮推动马达,电力便油然而生。水闸的左右各建筑一道河渠,左边为雨盖,右边为露天,上游剩余的水全部由这两个河渠倾泻而下。我看完这个水电厂后,不禁回想中国长江的三峡水利。大名鼎鼎的扬域安(Y. V. A.)早已追随美国的田域安(T. V. A.)传播四海,可是自内战发生后,第一个被牺牲的是水利。水利不修,变成水害。别的不用说,单就今年福州的水患而论,已够人伤心。
中午在隆河流域的一间酒店吃饭,饭后驱车前往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的历史长久,质朴宁静,富有一般法国农村的风味。乡中父老在一间咖啡馆开茶会欢迎,同时请当地的青年男女十余人表演“土风舞”。男男女女都着木头鞋,跳三步,用木头鞋顿一顿,跳三步用木头鞋顿一顿,载歌载舞,其乐融融。在巴黎看惯裸体舞的人,跑到这个小乡村来看土风舞,好像吃惯燕窝鱼翅的人跑到乡下去喝清茶和吃淡饭一样别有一番滋味。
晚上八时到里昂。九时赴宴。这顿饭吃了三个钟头。里昂的菜虽很讲究,然而吃饭耽误我参观的时间,心里颇不高兴。近来我和美酒绝缘,外国菜究竟不如故乡的咸鱼、豆腐、猪肝汤那么好吃。此后如作团体参观,所有宴会全不奉陪,把这时间利用来访问人情风俗或生活状况更有意义。
半夜十二时四十分钟搭卧车回巴黎,计程明晨八时五分可到达。外国交通的便利,实在增加人民对旅行的兴趣。
11月8日(星期一)
早晨火车准时抵巴黎,我匆匆回寓,洗澡睡觉,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一时。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知道戴高乐将军所领导的“法国人民联合阵线”(R. P. F., Rassemblement Peuple Francaise),在法国上议院得到最多的票数。因为这不是全民的选举,而是法国北部各农业城市的保守党的间接选举,所以这并不能代表法国人民的真意。此外,上议院只是咨询机关,它的意见和政策须受下议院(即国会)的多数代表的考验,所以这次选举的成绩还不能发生断然的作用。
无论西欧集团也好,马歇尔计划也好,法国无疑地占着重要的地位。她的资源富,生产力强,藏金多,收获丰,只因政府懦弱无能,既不能增加税收,又不能抑压通货膨胀,弄得工潮扩大,危机四伏。论者把政府懦弱无能的原因归咎于选举制度。事实上,法国的政党太多,每个政客都想利用这机会来升官发财,无论谁上台,政府都不能得到全民的拥护或实施较大的权威。这事情法国的右派表示忧虑,以法国为反苏的根据地的美国更表示关怀。他们希望借重戴高乐将军在战时的威望,拥护他上台,使政府的力量加强,但这目的能否达到,现在还不能决定。
戴高乐将军的初步胜利,美国大亨们已经相当喜欢,然而他们较大的目标还在于西欧联盟。今天美国的海陆空三方面的高级将领在克莱将军(Louis D. Clay)的领导下,与西欧联盟军事委员会主席蒙哥马利将军会议,地点是在谟尔(Melle)英国总督的兵营。自上周蒙哥马利就职以来,他已经开过两次会议,提出西欧防卫的计划。蒙哥马利对于美国直接参加会议,表示非常满意。开完会后,他将往荷、比、卢、法等地一行,他的大本营将设在巴黎附近,在可能范围内也许要借用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的大厦,现时还在物色中。
美国的参加会议,证明美国将出钱出军火给西欧联盟作靠山。此外美国拨巨款帮助意大利发展旅行事业,增加商船的吨数,建筑铁路和工厂,扩充大规模的农场。美国人的生意经实在高明,他们现在已经注意到两年后在罗马开幕的天主教大会,届时将有成千成万的教徒到这个圣地去旅行,所以目前美国在意大利各旅馆及火车轮船的投资,很快地连本带利捞回来。
今天《纽约先驱论坛报》开始发表艾森豪威尔的大战回忆录,题为《欧洲的十字军》(A Crusade To Europe)。这本书拟分为30章,逐日在报章刊载,美国报纸的广告技术实在高明,两星期前早已发表预告,今天一面披露原文,一面撰述社论,把艾森豪威尔颂扬一番。艾森豪威尔是美国“西点”军官学校出身,第二次大战发生时他还是一个准将,马歇尔在稠人广众之中,把他提拔起来,嘱他起草欧洲攻守的计划。他黾勉从事,博得马歇尔的欢心,结果被任为联军统帅,打破劲敌。到了战后,麦克阿瑟跑到日本去做太上皇,马歇尔仆仆风尘,先到中国去做调人,后到欧洲去实施什么援欧计划,劳民伤财,所得的成绩无非把从前最顽固最反动的敌人一个个扶植起来。我看战后欧亚二洲混乱的情形,不禁为麦克阿瑟和马歇尔痛惜。
从前华盛顿总统功成名遂之后,弃甲归田;现在艾森豪威尔完成使命后,偃武修文。月前他正式就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这证明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当代将领,尤其“驽马恋栈”的中国军阀如与艾森豪威尔相较,能不愧死!
11月9日(星期二)
今天安全理事会开秘密会议,讨论巴勒斯坦问题,同时埃及和犹太的代表秘密磋商和平问题。犹太的政要致电杜鲁门总统,说:“亟需”举行直接谈判;代理调人彭蚩博士也向安全理事会提议,在巴勒斯坦“召集”双方代表即刻解决一切问题,言归于好。据说,休战的主要条件是在两国的驻防军间成立一个较大的中立地带,经过相当时候,慢慢退兵,使巴勒斯坦恢复和平的状态。
今天的秘密会议是由五个永久会员国加上比利时和哥伦比亚两国组织而成。除这七位代表外,调人彭蚩博士和参谋长李莱将军(Rilly)也被请参加。据彭蚩的意见,巴勒斯坦的休战不能维持得长久,现在应该想法作永久的解决。据李莱的观察,停战是暂时的办法,“假如休战能延长到五六个月后,你才能够采取第二个步骤。”有人问彭蚩说第二个步骤是什么,他说第二个步骤是停战。请问“停战”(Armistice)和“休战”(Truce)有什么区别,彭蚩答道:“停战”和“休战”在法律上是等量齐观,在实施上,“休战”是指“暂时”,“停战”却带永久的性质。譬如说,在目前的休战中,我们不能成立一个不驻兵的中立地带,可是在将来的停战条款下,我们希望能够做到。
彭蚩的中立地带的意见,大受犹太人的攻击。他们以为所谓中立地带是在他们的国境内成立一个三不管的区域,让对方的军队退到那边,并不是退出国境。事实上,埃及的军事是节节失利,犹太的军事是占上风,现在双方既然有意直接谈判,所以调人也愿意帮忙。
我曾说过,在联合国大会里,西方集团以票数胜,苏维埃集团以雄辩胜。最近关于希腊问题,苏维埃集团更是密切合作,彼呼此应,宛若最精彩的篮球队,尤其苏联的鲍格莫洛夫(A. E. Bogomolov)和南斯拉夫的培培勒(Bebler)更是好搭档,他们滔滔不绝地作长篇演讲,使政治委员会迟迟不能通过议案。西方集团没有办法,由美国代表杜勒斯开口谩骂苏维埃集团为“妨碍议事”(Filibuster),说他们的演讲太长,太噜苏,太讨厌。苏维埃集团认为“妨碍议事”一辞是有意侮辱,于是群起反攻。此外,他们对于美国代表批评“否决权”一点也不满意,因为“异口同声的原则”(否决权)才是联合国的基石。
西方集团知道在雄辩方面自己吃了亏,所以他们主张限制发言的时间,不得超过十分钟。他们的票数多,一表决便通过,但是南斯拉夫代表培培勒仍继续不断地与主席斯巴克抬杠。彼此争得面红耳赤,但谁也不看谁一眼。其中精彩的问答很多,兹举例为证。
培培勒:“主席,我要答复你的批评。”
斯巴克:“我没有批评。”
培培勒:“你有。”
斯巴克:“我没有。”
培培勒:“你有。”
斯巴克(垂头丧气地):“好罢,我有。现在我收回我的话,我已经收回,请你往下说罢。”
培培勒的口才固然好,斯巴克也不弱,针锋相对,煞是好看。前几天培培勒和斯巴克故意为难的时候,斯巴克曾动起肝火,拟以主席的权威赶他出场。东西两集团越离越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合拢在一起。
11月10日(星期三)
目前法国和美英的关系不消说高出中国十倍。可是当某种问题损害国家的主权的时候,中国还是一味服从到底,连屁也不敢放,法国却敢提出抗议,表示反对,这可见法国的政要的自尊心还相当高,至少他们的脸皮没有我们的大员那么厚。
今天美英在德国法兰克福的军事当局宣称“在最近的将来”他们把鲁尔的煤铁钢工业交还德国。法国当局一听到这消息,即刻由外长舒曼向美英两国大使提出抗议,说美英这种决议是“违背法国政府和国会所坚持的地位”。据法国外长的意见,鲁尔的工业问题,应由利害有关的各国商定。法国始终赞成鲁尔的工业由国际共管。目前美英所采的决议,或将来所采的步骤,法国完全不承认。
鲁尔这块地方是德国的煤铁钢工业的中心。她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占着重要的地位。假如将来德国政府把这些财产化为国有,那么在国家所有权的名义下,所有组织严密的大工业又集中力量,威胁欧洲。年来德国西部经济复原的迅速,已经使法、比、荷、卢四国忧虑。因此,目前正在改组中的鲁尔统制部,法、比、荷、卢四国将积极参加,以便保留发言的权利。
× × × × ×
巴黎的气候,倒像我们的北平。现在已到冬令,昼短夜长,早晨九时天亮,下午五时天黑。今天下午六时我从联合国出来,凑巧遇着大雾,五码以外的景物看不清楚,汽车飞机全部停开。从巴黎郊外开到北站的火车,因为看不见停在站内的另一辆火车,致车头撞着车尾,受伤者达九十人之多。今天的雾只是集中在地面,从浓厚的雾里透视高空的上弦月及百尺高楼的电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这种地老天荒的景象,很可以反映出目前各国人士的心情。
八时往金龙酒家,赴蒋用庄总领事的宴会。同席有麟曾、家松、公达诸兄。酒过三巡,大家谈起国事,我和麟曾兄站在一边,公达兄站在另一边,家松兄和用庄兄不表示意见,让我们作剧烈的辩论。用庄兄很会做主人,弄得我今晚又破戒喝了两杯。“酒后见真情”,我们把平时所忌讳的话都说出来。我说:“我这次出国前曾抱定方针,说政府大员有他们的地位和便利,新闻记者也有我们的权威和尊严。事实上,一个有良心,有能力的记者,他的权威和尊严绝不在一个大使之下。我是把记者做终身职业,无论哪一党上台,我绝不做官,绝不求人。因此,我用不着向任何大员低头。”
共产党军队长驱南下,势如破竹,英美法的报纸最显要的地位都给中国的战事占去了。在外国看中国新闻,多少有点隔靴搔痒,不够深切,但是在巴黎的中国官员的态度很可以注意。一般说来,这般官员的心情可以用“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似脱网之鱼”这两句话来形容。有的说:“我们回不去了。”有的准备在外国做寓公,而垂头丧气,更是普遍的现象。除非政府当局能够现出英雄的本色,杀死十个八个祸国殃民的权贵及新式太监,绝不能提高消沉的士气,士气消沉,人心涣散,美援虽源源而来也不能挽回既倒的狂澜。
11月11日(星期四)
今天是和平纪念日,但和平的景象一点也看不到。中国正是烽火连天,百万大军在徐州这个最重要的据点上作你死我活的肉搏战。希腊和巴勒斯坦哀鸿遍地,流离失所的难民觉得天地之大,无处可以容身。柏林问题更是达到快要“摊牌”的阶段,柏林问题没有解决,世界和平根本谈不到。
远的且不说,今天国际政治中心的巴黎却以鲜血来纪念世界和平。
今天下午法国共产党决定往巴黎最繁华的香绮丽丝大道去游行。警察重重戒备,共产党个个突围。经过几重防线后,一般年青的共产党人被凯旋门附近的军警阻挡,不得前进。接着,他们折回头,仍旧游行示威,沿途军警也继续阻挡,双方严阵以待,互不相让。到了最后关头,双方发生冲突,木杠与石子齐飞,骂声跟喊声合拍。这时候警察总监知道正面阻止恐怕不易发生效力,于是调兵遣将,作前后左右总包围。由播音筒发出一个警号,2000军警同时出动,冲入共产党的阵地。警察总监所采的战略是把2000名军警分为40组,每组50人。他们以多克少的办法,由50人集中的力量,负责驱散少数共产党,散完一批,再散一批,不到半个钟头,游行的群众完全被驱散。军警人雄马壮,训练有素;游行示威的群众热情有余,组织不足,他们当然斗不过军警。但是法国究竟是个民主国家,军警和群众斗争时,他们只用木杠来对付石子,他们没有运用冲锋枪、催泪弹、水龙头作武器,这证明他们还是相当斯文。
据法国官方的报告,警察受伤50人,共产党被捕16人,其中两人为国会议员。按法国的法律,“刑不上大夫”,国会议员不得无故被捕。为着国会议员的被捕这个风潮一定还会扩大。
在联合国会场内,今天也有好戏可看。蒋廷黻闭着眼睛吹牛,他说,在最近的将来,中国将有“具体的建议”提到联合国,把世界共产党的第五纵队完全缴械。他说:“苏联代表在政治委员会的工作与苏联政府的行动相较,宛若南辕北辙。”
蒋廷黻对苏联的攻击,只是广泛的概论,没有详细的说明。苏联代表维辛斯基一听完蒋廷黻的提议,即刻加以反驳。他以自动机关枪的姿势,一气说了两个钟头。他先歌颂中国共产党在华北的胜利,然后说蒋氏的控词为“无稽谰言”,为“不负责的声明”。他说:“刚才中国代表说中国政府要打共产党,所以不能把军队裁去三分之一。据我看,中国政府裁军三分之一固然没有办法,就是增加三分之一也是没有办法。”一针见血,使人不能不佩服他的辞锋的犀利。
维辛斯基不以蒋廷黻为对手,所以他一言表过之后,即刻回转来攻击英美。他说:“关于裁军和原子能统制,苏联曾提出缓和国际紧张的局面的方案,可是西方集团一味反对,而他们之所以反对,为的是这方案是由苏联提出,为的是这方案会阻挡西方集团的侵略战争和统治全世界的计划。”
11月12日(星期五)
现在世界分为两大集团,一国分为两三个大政党,及几个小政党,甚至一个城市里的工会也不能采取一致的步骤。昨天巴黎的共产党在香绮丽丝大道游行,和警察发生冲突,今天共产党首领召集大会,准备明天罢工二十四小时。他们抗议的理由是,警察干涉游行,并且把两名国会议员捉将官里去。法国共产党声势浩大,他们说得出,做得到。现在法国政府对付的办法,不是高压手段,而是釜底抽薪,让共产党的工人去罢工,其他与共产党无关的工人,积极劝导他们照常工作。因此明天的罢工,步骤不大一致,有的罢工,有的不罢工。
谁也知道法国的罢工对于马歇尔计划有莫大的影响,而欧洲的重整军备对于马歇尔计划也有严重的打击。今天马歇尔在记者招待会上宣称欧洲是一面从事经济复兴,一面重整军备,他希望重整军备的计划不至阻碍经济复兴。他说,美国有的是剩余物资,那些东西只要花一点运费和配备费就行,用不着把经济复兴所急需的钢铁拿来做军火。
美国赫里曼大使(Harriman)说,美国的选举的揭晓,对于欧洲复兴计划没有什么影响,美国仍继续实施援欧计划,四年为期,至1952年才告一结束。“但是你们不要以为美国政府中有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工作便可以松懈。”反之,欧洲人须尽量努力,想法自力更生,为的是美援的数目是年年减少。
假如到了1952年,欧洲能够自给自足,用不着外来的特别帮忙,那么美国经济的援助还会源源而来。据赫里曼的意见,四年之后,美国的资金仍会往外流。我们中国有个土话:“有了谷可以借到米。”换句话说,假如你不需要问人借钱,钱会送上你的大门。
目前法国煤矿罢工,终于复工,损失并不太大,这给美国援欧计划一服兴奋剂。目前美国共和党失败,这对于援欧计划更有良好的影响。一来共和党是孤立派,他们给欧洲的援助是有限度,二来美国上下两院及所有劳工都支持杜鲁门,所以他可以毫无阻碍地实施他的计划。
至于美国舆论界,他们一向是重视欧洲,不大注意远东。他们认为中国地虽大而物资并不丰富,人口虽多而一般智识水准并不高。此外,工业不振,交通窳败,商业萧条,苏联要中国发展到相当程度来威胁美国的安全,至少须二三十年工夫。然而最使美国人失望的,就是贪污无能变成南京政府的代名词,无论美国人怎样同情南京政府,字里行间总要提到贪污无能的例子。有的是先骂一顿,然后说帮忙,为的是美国如不帮忙,中国将依附苏联;有的是先说援助,然后把南京政府痛骂一顿,甚至主张由美国人直接来管理中国。这情形刚好与美国援欧相反。在美国的舆论或政要的谈话中,我们从来没有听见他们咒骂欧洲任何政府的字样,尤其英国,政治的清明,统制的合理,全国上下励精图治,简直使人肃然起敬。撇开政治立场不谈,战后的英国政府是穷,南京政府也穷,不过这儿有个大分野,“英国固穷,南京穷斯滥矣。”
夜赴新西兰代表团的鸡尾酒会,我没有喝酒,只喝葡萄汁和橘子水。清淡自有清淡的味道,以后誓不喝酒。
11月13日(星期六)
今天裁军问题到了表决的阶段。苏联代表维辛斯基明知在票数上吃了亏,但他仍要据理力争,把他的主张完全表达出来。他的辩论的方法,宛若达尔文的著述的方法那样,先把对方想说的话说出来,然后一一加以驳斥,“使不辱命”,真不愧为一大外交家。
维辛斯基说:“你们说军备统制的机关应由全世界承认,应由五十八个国家承认。假如有一个国家不同意,那么便全盘推翻。
“昨天奥斯朋将军畅所欲言。你们知道当第二次大战期间,他是宣传部长。据我看,他还没有恢复到平时的立场。他不以为自己是个外交家,他只觉得自己还是个将军,一个和平时代的将军。他准备再来个战争,从来不想解决战后的世界问题。
“奥斯朋先提出这问题:‘为什么目前的世界充满着恐惧和不信任的空气?’这完全由于苏联采取的政策会产生恐惧和不信任的心理。‘为什么战后苏联会改变她的政策呢?’这问题他又不答复,他只引用11月5日《纽约时报》的一篇感情用事的文章。我读过那篇文章,不过读完之后,只好一笑置之。
“奥斯朋要证明苏联的政府和领袖要在各国发动革命。这完全是个误会,悲惨的误会。
“你们的陆军空军的领袖康尼将军(General Kenney)曾在报上发表文章,说美国有两种武器对付苏联。这武器就是空军和原子弹。他说大规模的轰炸太费钱,现在不应该再采用,因为在目前的环境下,一架带着一个原子弹的飞机,它的毁坏的力量比较过去几百架飞机还强得多。现在的飞机可飞上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苏联的上空,他们的目标,主要的是莫斯科。这种最不名誉的珍珠港式的偷袭,正是康尼将军一流人所夸耀的东西。
“你们的科学家劳伦斯(Laurence)曾在《纽约时报》发表论文,题为《苏联什么时候有原子弹?》他说苏联要几年之后才有原子弹,所以美国应该即刻进攻苏联。他又说目前美国已经有相当多原子弹,美国的飞机大可装载这些原子弹到苏联的40个名城——平均每城有20万人口——去轰炸。这是美国运用原子弹来轰炸苏联,攻击苏联所有名城的心理上的准备。关于这种例子,实在不胜枚举。我可以无限引用,但是恕我坦白说一句,我有点讨厌这东西。
“你们说我们以战争来恐吓苏联的人民。我们告诉人民说,你们以战争的恶魔来恐吓我们。我们需要裁军,但是有人说我们并没有裁军,我曾经把我们的法律和我们的对策很详细地告诉你们。你们还敢说我们没有裁军?
“你们现时在美国的保护下组织西欧同盟,你们有联合参谋本部,你们在枫丹白露同聚一堂,起草军事计划。这计划是对付谁的呢?谁也知道对付谁。在座有30个国家受马歇尔计划的援助,这些国家是坐在美国的钱袋上边。你们知道这些国家是会得到谅解的。
“你们宣称我们应该提出正确的完备的军队数目。这问题倒使我惊奇。好在马尼克(Macneil)已经告诉我们一个数目,而且发誓说这数目是正确无讹。奥斯朋氏也说苏联有400万大军。换句话说,美英两国已经深知苏联的军队的数目。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问我?假如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这数目当做确数?
“马克尼问,为什么我们叫他们为战争贩子。这问题很简单,不难答复。因为你们的国家里有多数战争贩子,所以我们说你们是战争贩子。战争贩子的领袖为举世闻名的丘吉尔及其门徒。这些人天天鼓励英国人民反苏。此外,他们鼓励你们作军事准备,这种工作实在等于真正准备新战争。因为这缘故,我才叫你们为战争贩子。”
苏联的裁军的建议虽然通不过,但苏联的宣传作用已经达到目的了。
11月14日(星期日)
过去一个月间,我因为利用周末时间到法国各地去参观,增加不少见识。但是另一方面,因为团体旅行,自己不能支配时间,从早晨八时到晚上十二时,差不多没有片刻工夫让我写作,所以每次旅行回来总要忙碌几天,我的稿件虽然没有中断,但是稿件积得太多,抄写实在头痛,今天特请谭荣泰兄替我抄了十页,自己又抄了十几页,预备明天付邮寄回报馆。
中午请谭荣泰兄吃俄国菜。巴黎的俄国菜馆有四五十家,最便宜和最贵族的都是俄国馆子。这也许是由天气的关系罢,俄国的馆子的肉类较丰富,大鱼大肉每碟的分量比较普通法国馆子加倍。又,俄国馆子有一点类似我国罗汉斋的菜,把各种青菜、萝卜、瓜类冶于一炉,其味清甜无比。
晚上请荣泰兄到希腊馆子去吃饭,这间馆子以烤羊肉出名。外国人随时随地都懂得利用机械来替代人工,例如中国厨子烤鸭或烧猪,双手片刻不停,吃的人虽然爽快,做的人却很辛苦。外国人烤羊肉,情形刚好两样。厨子先把羊肉切成薄片,加上作料,插入一根铁杠里。铁杠垂直地夹在两个轮子间,火光熊熊的炭炉就在铁杠的背后,厨子把轮子一拨,满载羊肉的铁杠就不断转动,面面周到,绝不怕烤焦或不熟的毛病。厨子头戴一尺高的白帽,身穿白衫白裤,驾轻就熟,悠游自得。当羊肉烤熟的时候,他右手拿一长刀,左手持一钢锉,两手交叉地把长刀向钢锉上磨,一上一下,煞是好看。我很想明年回家时买了这么一副用具,让国内和南洋的厨子参观,使他们在烧猪或烤肉的时候可以节省一些精力。
像中国一样,巴黎的作家的饮食不如饭馆的伙计那么丰富。
巴黎圣米芝尔街(St. Michel)有个著名的咖啡馆(Cafe' Flora)。这间咖啡馆是文人学士聚会的地方。到咖啡馆的人好像上图书馆那样,一坐下来不是看书报,便是写文章;不是填乐谱,便是看大样。无论男女作家,他们都是聚精会神地在那儿用功,肚子饿时,一杯咖啡,一条冷面包,便算一顿。有的人为节省开支,先到面包店买了一条面包,用报纸包好,大模大样地带到咖啡馆,然后买一杯咖啡,把面包蘸着咖啡吃。到这种馆子的人,真是连食饭也没有工夫,他们一面吃饭,一面看书报,这种生活,一般人不堪其忧,文人学士不改其乐。因为他们自信有光明的前途,所以眼前物质的享受,他们不暇计及了。
至于饭馆的伙计,他们吃饭一点不马虎。桌面上铺着雪白的桌布,膝盖上披着雪白的手巾,有酒有肉,有点心有生果。他们吃饭的时间,一切客人恕不招待。外国人的时间观念比较中国人浓厚得多,他们看休息的时间像工作的时间那么重要,该工作便工作,该休息便休息,每周的周末,每年两星期至一个月的休假,每五年或七年的一年休假,他们都十分重视。我们中国因政治太腐败,社会生活不上轨道,一切计划无从谈起。劳逸不均,作息无定时,加以营养不良,忧虑丛生,未老先衰,已变成普遍的现象。
11月15日(星期一)
谁也知道柏林问题是联合国最大的考验。这个问题如能解决,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这个问题如不能解决,联合国虽然整天开会,也是没有用处。
前天联合国大会主席伊瓦特及安全理事会秘书长赖伊二人,给英美法苏四国的政府一封信。这封信和四国的回信是十分重要的文件。态度客观的记者和史学专家,不可不细心研究。
某某先生阁下:
我们敢向1945年12月24日签订莫斯科协定的各国首席代表上书,请将这封信转达贵国政府,望贵国加以迅速考虑。
本年11月23日(星期三)在巴黎开会的联合国大会,一致请求列强重新努力解决纠纷,奠定永久的和平,大会宣称列强‘在联合国利害关头的问题上发生争执,会增加世界各国的忧虑……’因此,在履行他最神圣的使命上,联合国一定要努力帮忙,协力解决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如继续存在,势必使国际和平受严重威胁。
该议案提出1945年12月4日签订莫斯科协定的各国在精诚团结互相谅解的精神下,加倍努力,希望于短期间内彻底解决战争,奠定和平。
签订莫斯科协定的各国代表,无条件拥护这议案,而且投票赞成。他们接受这建议,同时世界各国也希望他们积极地迅速地实施这建议。
我们相信,第一步骤是解决柏林问题,这问题是安全理事会的悬案。就安全理事会处置这问题的历史而论,我们相信这问题能够得到解决。
柏林的僵局一天存在,世界各国的和平和安全将继续有危险,各国害怕新战争的爆发,这种恐惧的心理将使各国在弥补上次战争的损失及恢复和平的努力大受挫折,同时,大会与整个联合国的工作将被阻碍或被破坏。
这封信是写给各国当局,望他们努力解决这种危害和平的问题。
我们恳请签订莫斯科协定的各国,即法苏英美四国政府,立即举行谈判,同时采取其他必要步骤来解决柏林问题。这样才能够早日商订德、奥、日三国的和约问题。
我们也相信各国对于安全理事会主席调停柏林问题的努力,将予以充分的积极的支持。我们是愿意作种种赞助,例如秘书长目前研究币制问题——希望对各国解决这问题时有很大的帮忙。
我们希望这封信早日得到答复,使目前集中于巴黎的联合国各会员国知道大会一致的建议——即请求列强重新努力解决纠纷,奠定永久和平的建议——有长足进展。专此敬请
大安!
这是一封措辞得体,态度公允的信,内容把发生争执的两造等量齐观,不左不右,很合调人的身份。可是这封信发后,西方集团满肚子不高兴,他们认为这是苏联外交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