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的时候,这两位情人就觉得他们的关系是必要的,无可避免的,而且完全合乎自然的。在第一次的约会中,他们就卿卿我我地谈话,毫不害羞,无拘无束地亲吻,好像他们的亲密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他们绝对平静地、没有任何羞耻心理地进入了他们新的生活。
他们商定了幽会的时间、地点。戴蕾斯不能出门,所以让罗朗到她家里来,她以明白而肯定的语气,向他交代自己想出的办法:地方定在自己夫妇的房间里,情人从通到弄堂的甬道走来,经戴蕾斯给开的连着墙外的阶梯的小门进来就行了。这时的格弥尔,肯定已到办公室去了;拉甘太太则留在下面的店铺里,这是必定会成功的大胆行动。
罗朗接受了。他的谨慎中杂有一种粗暴的愚昧。他是拳大力壮、有恃无恐的男子,他似乎不怕任何危险。情妇以严肃和平静的态度,要他来享受贡献给他的热情。他捏造一个托词,从他的主任那里,请出两个小时的事假,就向新桥巷跑来。
一进胡同,他就感到火燎般的冲动。假珠宝女商人恰坐在甬道入口对面。他必须等着她有事走开,恰巧一个年轻的女工来买一枚戒指,于是他很快就进入了甬道,扶着潮湿的墙壁,爬上又狭又暗的阶梯。他的脚踏在石头阶梯上,每一下震动的声音,都仿佛透进胸内在燃烧。一扇门打开了,在门槛上,在细微的白光中,他看见戴蕾斯穿着短袖上衣和短裙,鲜艳动人。她的头发牢牢地结在脑后。她关上门,抱住了他的脖子,从她身上发出一种温馨的气味,发出刚换洗过的衣服和刚洗过的身子的清香。
罗朗很惊讶,觉得自己的情妇非常漂亮,仿佛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戴蕾斯柔软而有力地搂抱他,头向后仰起,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光彩和激动的微笑。好像已经改变了似的,这容貌使人喜爱。她有着疯狂而妩媚的神态,嘴唇是湿润的,眼睛闪着亮光,焕发出美丽的光彩。这舒展而轻浮的少妇的确漂亮,她表现了充满活力的奇特之美。或者应该说,她的容貌是从其内心发出的光彩,她的肉体仿佛辐射出了一团团火焰。她燃烧着的热血,激动起来的神经,都在她的周围形成了热流和袭人的强烈气息。
第一个接吻就使她显出了温柔的媚态,未得到满足的肉体兴奋地卷入了狂醉的冲动。仿佛才从梦中醒来,突然进入从未有过的热情之中似的,她从格弥尔的虚弱胳膊,进入罗朗有力的怀抱,与这强壮的男子接触,给了她突然的震动,使她的肉体在沉睡中觉醒了过来。她本是神经质的女人,前所未有的热烈就爆发于这个女人的本性中,她的脉管中燃烧着母亲的血,这非洲人的血已开始奔涌,开始疯狂地在她瘦小的、几乎还是处女的身体中激动。她舒展着,表现出无度的淫态,全身从头到脚,不断地震颤着,感受着刺激。
罗朗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女人,他很吃惊,在这里感到了不自在。平常,他的姘妇们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狂热接待。他习惯于冷淡的抱吻,满足后厌倦的爱情。戴蕾斯的呻吟和发作,虽然刺激他的肉欲的好奇心理,同时也使他感到害怕。当他离开这女人身边后,简直像醉汉似的蹒跚前行。第二天,他恢复了阴险和谨慎的平静之后,自问是否应该回到那疯狂的、亲吻得使他发热的爱人身边去。他先是明白地决定,自己将留在自己的寓所里。但接着他又卑怯地想,自己愿意忘掉戴蕾斯,不再和赤裸的她在一起,做那种种粗暴而又温柔的抚摸,可戴蕾斯仍在那里,毫不退让地张着双臂。这对自己激起的肉欲的痛苦,最终会使自己无法忍受的。
原来的决定让步了,他决定再次幽会,于是他再到新桥巷去。
从这天起,戴蕾斯恢复了活力。他还没有接受她,可他已受到了她的支配,使他时而恐惧,时而谨慎,这种关系使他相当厌恶。不过,这种恐惧和不舒服,都在他的性欲前屈服了,幽会继续进行,而且越来越频繁了。
戴蕾斯没有这些疑虑,她毫无保留地恣情淫乐,情欲推着她一直往前走去。这个一向被环境压抑着而现在才立直了的女人,赤裸裸地暴露她的全部身心,表现她的全部活力。
有时,她的两臂抱住罗朗的脖颈,伏在他的怀里,用喘息不止的声音说:
“哦!你知道我多么受罪!我在一个温暖潮湿的病房中长大,在与格弥尔一道睡觉的夜里,我远离他,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讨厌气味,简直要我作呕。他凶狠而固执,不愿意吃药,便要我和他平分。为了使姑母喜欢,我只好喝下一切药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没被喝死……是他们把我变丑了。我可怜的朋友,他们夺去了我所有的一切,这使你不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她哭着亲吻着罗朗,又怀着心底的仇恨继续说道:
“我并不诅咒他们,或希望他们遭受不幸。他们收留了我,把我养大,保护我使我不受饥寒的困扰……可是我宁愿被遗弃,而不要他们的照顾。我焦急地需要旷野的空气。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赤着两脚在道路上奔跑,在灰尘中恳求人们施舍,心甘情愿地过流浪生活。人们对我说,我母亲是非洲某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我常想到她,我知道自己的血质与本性,都是属于母亲的。我愿意永远不离开她,被缚在她的背上,走过广大的沙漠……啊!多么可悲的青年时代!我一想到在格弥尔喘息的房间里,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日子,就是现在,我还想呕吐,还想反抗。我蹲在炉火前,傻傻地注视煎着的药,感到四肢都要僵硬了。我不能动,若弄出声音,姑母就要斥责我。后来,在水边的小房子里,我深深尝到了快乐,然而我已经被变蠢笨了,刚知道如何行走,若跑快一点就要跌倒。最后,他们终于把我活埋在这丑陋不堪的铺子里。”
戴蕾斯的呼吸很急促,她的胳膊搂紧了情人,她要报复,她的细薄而柔软的鼻翼发出神经质的颤动。
“你不会知道,”她又说道,“他们怎么使我变成坏人……他们要我撒谎,变得虚伪……他们要我窒息在小资产者的温柔中,我不能解释我血管中怎么还会有热血存在……我低眉垂眼地和他们一起,装出一副忧郁而愚蠢的面孔,我过着他们的死板生活。不是吗?当你最初看见我的时候,我的态度那样痴傻,既冷漠又屈从,简直是一个蠢东西。我不再希望什么,我只想有一天,我会投到塞纳河里去……但是,在这悲观和消沉中,谁知道过了多少愤怒的夜晚呀!那时,在凡尔农,在我冰冷的房间里,为了抑制自己的呼喊,我曾咬住枕头,打自己,骂自己是懦弱的女人。血燃烧着我,我想撕裂自己的身体。还有两次我想逃走,我想毅然决然向着太阳前进,但我缺少勇气,他们用柔软的恩惠、可厌的温存,让我变成顺从的畜生。于是我就撒谎,时常撒谎,柔顺、沉默地留在那里,只是梦里想着打斗和撕咬。”
少妇停止说话,在罗朗的脖颈上揩拭她的湿润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已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同意嫁给格弥尔,也许是由于一种轻蔑而不假思索,我并没有抗议。这孩子要我可怜他,在我与他玩耍的时候,手指摸到他的肉体,感到像抓了把泥土一样。我所以要了他,是因为姑母把他赐给了我——为了她,我打算永远不违逆她的意思……我觉得,我的丈夫只不过是一个六岁时就同床睡觉的病儿,他还是那样虚弱,那样呻吟着,散发着那样使人难堪、使我厌恶的气味……我把这一切都对你说了,为的是要你不必嫉妒……我想起那些吃过的药品,一种呕吐涌到了我的喉头。我尽可能地远离他,度过了多少可怕的夜晚……但是,你,你……”
戴蕾斯重新挺直,向后仰曲,手被握在罗朗的厚手里,两眼注视着他那宽肩阔背和肥粗的脖颈……
“你,我爱你,那一天,格弥尔引你走进店铺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你或者不看重我,因为我第一次就把一切都献给你了……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个样子。我是自负的,也曾生气过。第一天,当你吻我,并把我翻倒在这房间的地板上时,我很想打你……却不知怎么就爱你了。其实,可以说我是恨你的,因为你的形象,激起了我心中的波动。你在那边,我的神经紧张得要爆裂,我的头脑空虚了,眼睛都成了红的。哦,我多么痛苦,我寻找这痛苦,我等着你来,我在你的椅边旋转,使自己可以在你的气息中行走,使我的衣服可以随着你的衣服摆动。在我看来,我每次经过你的身边,仿佛有你血的热气传入了我的体内。就是这种笼罩着你的热雾引诱着我,使我不顾内心的反抗要留在你的身边……你一定还记得你在这里绘画的时候,一种宿命的力量吸引我到你身边,我怀着残忍的愉快,呼吸你的气息。我明白自己像在追求你的热吻,感到自己这种求爱的心情是可耻的;感到你若动到我,我就会立刻倒下。我对我的怯懦让步,不时地打着寒噤,等着你主动把我搂入你的怀里……”
戴蕾斯就此沉默了,全身战栗着,仿佛已得到报复似的满足。她把沉醉的罗朗紧紧抱住,在空凉的房间里,赤裸裸地享受着热烈而凶暴的情欲。每一次新的幽会,总带来格外兴奋的淫荡。
少妇似乎喜欢大胆和无耻的奸情。她既不犹豫,也不恐惧,而是以一种坚决、直爽的态度投入通奸。她不顾一切地冒险,好像只有这样的冒险,才能填补她的某种空虚。在情人要来到之前,她唯一表现出的谨慎就是先告诉姑母一声,她要上楼休息;而一旦他进入了房间,她走路说话,便大胆行动,从来没有想到避免声响。这使罗朗在开始的时候未免有些害怕。
“我的天!”他压低声音对戴蕾斯说,“不要闹出这样多的声音吧,拉甘太太会上来的。”
“算了吧!”她笑着回答,“你总是发抖……她被钉在她的柜台后面,你要她来这里干什么呢?她害怕有人进来偷走她的货物……否则,她若愿意来就上来吧,你可以隐藏起来……我不管她。我爱你。”
这些话还不大使罗朗放心,他乡下人的阴险谨慎还没有淹没于热情之中。但习惯渐渐地融化了他,使他不太恐惧地做出大胆的行动,使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格弥尔的房间,在离老杂货商只有两步之遥的地方,进行令人担心的幽会。他的情妇反复地对他讲,凡是挺身冒险的人,绝不会遇到危险。她说得很对,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比这没有人来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了。他们在这里,在人们想象不到的安静中,满足着他们的情欲。
然而,有一天,拉甘太太上楼来了,她担心侄女生病。少妇待在楼上,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了。她的胆大妄为竟使她忘了闩上通到餐厅的房门。
罗朗听到老杂货商的沉重脚步踏上了木头楼梯,就非常着急,并焦躁地寻找自己的背心和呢帽。戴蕾斯看着他此刻显出的怪相,不禁笑出声来。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要他屈下身体,藏到床下的一个角落里,并低沉而安静地对他说:
“藏在那里……不要动。”她把散乱着的男人衣服掷给他,并用自己脱下的白裙子掩盖住一切。她没有丧失半点平静,泰然而敏捷地做完了这些事情。接着,她让自己的头发蓬乱,半裸露着身子睡在那里,脸色还是绯红的,全身还发着愉快的震颤。
拉甘太太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轻脚轻步走到床边。少妇假装睡着了。罗朗在白裙遮掩下出汗。
“戴蕾斯,”老杂货商带着惦念的神情问道,“你生病了吗?我的孩子。”
戴蕾斯睁开眼睛,打着呵欠转过身来,以喘息的声音回答说,她的头痛得很厉害,并恳求姑母让她睡觉。老妇人便像进来时一样,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两个情人默默地一笑,以更热烈的冲动,抱在一起狂吻。
“你看,”胜利的戴蕾斯说,“我们在这里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些人都是瞎子,因为他们不知道爱。”
还有一天,少妇忽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便简直像疯了似的,快乐得发狂。
虎斑猫法郎莎屁股着地,很威严地蹲在房间中央,一动也不动,瞪着两只圆眼睛,注视这一对情人。它好像在认真地观察着他们,连眼皮也不眨动一下,似乎一个魔鬼在阴沉地出神。
“看法郎莎,”戴蕾斯对罗朗说,“可以说或许它很明白,到了晚上,它会把一切都告诉格弥尔……喂,如果真有一天它会在店里说起话来,那倒是很有趣的,它对我们的事,肯定能讲出很多滑稽的故事。”
这个想法特别惹起少妇的兴趣。罗朗注视着猫的绿色大眼睛,全身都感到战栗的激动。
“看吧,它将怎样行动,”戴蕾斯又说,“它将站起来,用一只脚指点着我,另一只脚指点着你,喊叫着说:‘先生和太太在房间里抱得很紧,互相亲吻,他们并没留心我也在那里。他们罪恶的爱情激起了我的厌恶,我请你们将他们两个关到监狱里去,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搅乱我的午睡了。’”
戴蕾斯像孩子似的说笑着,模仿着猫的动作。她伸出两手,做出猫爪的样子,并使自己的双肩像猫一样耸动。法郎莎仍然石头似的纹丝不动,默默地看着她,只有眼睛仿佛是活的。在它嘴角上有两条深深的花纹,使这动物的草扎般的头面上有一种笑容。
罗朗打了个寒噤,似乎一直冷入骨心。他知道戴蕾斯的戏言是可笑的,但心中感到可怕。他站起来,把猫捉到门外。他的内心还没被情妇完全占有,还存在着在少妇最初的狂吻下所感受到的那种担忧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