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罗朗正要离开办公室,想去赴戴蕾斯的约会时,他的主任喊他去,当面告诉他,以后在办公时间,不准再出门。他已滥用事假,如果再有一次,公司就决定开除他。
好像被钉到了椅子上一样,罗朗一直苦恼到晚上。他必须赚得自己的面包,不能让人赶出门外。晚上,看到戴蕾斯的愤怒面孔,对他简直是一种苦刑,他不知道怎样向情妇解释自己的失约。趁格弥尔去关闭店门之际,他急忙走到少妇身边。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他低声对她说,“我的主任不准我再出门了。”
格弥尔已经回来。罗朗只好走开,戴蕾斯待在这暴烈的打击之下,他又不能做更多的解释。她很愤怒,不愿意承认谁能扰乱她的淫乐。经过一夜不眠,她筹划了新的幽会机会。接着来的是星期四,她同罗朗至多只谈了一分钟,因为没有地方可以供他们商量和决定幽会的地点,他们心里特别焦急,简直找不到补救的办法。少妇向情人发出了新的约会,后者又第二次不能遵守诺言。从此,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再和他幽会。
罗朗已有十五天不能接触戴蕾斯了。于是他感到自己是怎样地需要这个女人,尽情淫乐的习惯逗起他新的、非常尖锐的欲望。他在情妇的怀抱里,已不感到半点不舒服,他带着挨饿动物的执着,追求着那些拥抱。一种血的冲动蕴藏在他的筋肉里,现在把他与情人隔开了,这冲动便以盲目的粗暴发作起来。他爱她,爱得发狂。在这畜生般旺盛的性欲中,一切都好像是无意识的,他服从本能,让肉体机能的意志支配自己。一年以前,如果有人对他说,他将被一个女人掌握,即使牺牲自己的安静也愿意做她的奴隶,他一定会大笑而特笑。想不到欲望的活动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于体内,终于使他手足被缚,跌入了戴蕾斯的狂热爱抚之中。在这些时候,晚上他不敢到新桥巷去,恐怕一旦疏忽会闹出某种疯狂的过失。他已不再属于自己,他的情妇已用母猫似的柔软,神经质的温顺,渐渐融入了他身体的每一组织。为了生活,他需要这个女人,正像他需要不可或缺的饮食一样。
如果他不是收到戴蕾斯的一封信,嘱他第二天留在他的寓所里,他一定会干出荒唐的事情。情妇告诉他,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她自己来找他。
从办公室出来,他摆脱格弥尔,说自己很疲倦,要立刻回去睡觉。戴蕾斯吃过晚饭,也扮演起她的角色,说一个女顾客搬了家,没有付清她的账目,并摆出一副债主的毒辣样子,说要到这人新搬的家里去要账,这女顾客现在住在巴底尧尔。拉甘太太和格弥尔觉得路程太远,这样去索债,似乎不太合适;但他们并不感到奇怪,而是完全信任地安静地让戴蕾斯出了家门。
少妇跑上运酒码头,在潮湿的路上跌滑着前行,她急于赶到,不时地冲撞了行人。汗水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的两手在发烧。人们或许会认为,她是个喝醉了的女人。她很快爬上了旅馆的楼梯,在六层楼上,她喘着气,两眼模糊地瞥见罗朗俯在栏杆上等候着。
她进入屋顶的房间,这地方那样狭小,几乎不能容纳她的宽大裙裾。她一只手拉去帽子,昏晕地靠到床边……
烟匣形的小窗大开着,把夜晚的凉爽倾泻到灼热的床铺上。情人们在这洞窟似的陋室中过了很长时间。突然,戴蕾斯听见教堂的钟敲了十下,她真愿意假装聋子。她很困难地站起来,环视这间她还没有细看的屋顶小室,寻出帽子,结好衣带,又坐下以徐缓的声音说:
“我必须回去了。”
罗朗过来,跪在她的脚前,拿起她的两手。
“再见吧。”她一动也不动地又说。
“不要这样说,”他喊叫道,“这太模糊了,你哪一天再来?”
她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你要我说实话吗?”她说,“那么,真的,我相信我不能再来了。我没有托词,我想不出出门的借口。”
“那么,我们应该说永别了?”
“不,我不愿意!”
她以恐惧的愤怒,说出上面这句话。她不离开椅子,用更慢、更无力、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似的语气加上了一句:
“我就回去。”
罗朗沉思不语,他想到了格弥尔。
“我并不恨他,”他终于说话了,并且不提格弥尔的名字,“不过,他实在太妨碍我们了……你难道不能让我们摆脱他,要他去旅行或到更远的地方去吗?”
“啊!是的,要他旅行去!”少妇随又摇头说,“你相信这样的人会同意去旅行?……只有一种旅行他会赞同,那就是永远不再回来……但是,即便我们大家都被掩埋了,这种有微弱气息的人还是死不了的。”
暂时的沉默。罗朗双膝跪地,紧搂着他的情妇,让头靠在她的胸脯上。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我愿意同你过一整夜,睡在你的臂弯里,第二天在你的亲吻下醒来。……我想做你的丈夫。……你明白吗?”
“是的,是的。”戴蕾斯回答着,全身都战栗了。
她突然俯在罗朗的脸上,连续不断地狂吻着,让她的帽钩擦着他的硬胡须。她没有想到自己是穿着衣服的,这样会揉皱衣服。她呜咽着,流着眼泪,发出喘息的语音。
“不要说这些事情,”她重复道,“因为我再也没有力量离开你,我将留在这里。……最好给我勇气,对我说,我们将再见。你也需要我,我们必有一天,能找到使我们一起生活的办法。不是吗?”
“那么,再来吧,明天再来。”罗朗回答她。他颤抖的双手已沿着她的身体摸了上去。
“但是,我不能再来……我已给你说过,我没有托词。”
她的胳膊紧搂着情人,又解释道:
“哦!丑事儿并不让我害怕。回去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对格弥尔说,你是我的情人,我再回到这里来睡觉……我是在为你颤抖,我不愿搅乱你的生活,我真切希望你的生活是幸福的。”
青年的谨慎本能又觉醒了。
“你说得很对,”他说,“我们不应该像孩子似的行事。啊!如果你的丈夫死了……”
“如果我的丈夫死了……”戴蕾斯很慢地重述着。
“我们俩可以结婚,我们将不再害怕什么,我们将舒舒服服享受我们的爱情。……多么好!多么甜美的生活呀!”
少妇重新站起,两颊苍白,瞪着忧郁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情人。她的双唇在跳动。
“人们有时会死的,”她终于喃喃说道,“不过,对继续活着的人倒很危险。”
罗朗没有答话。
“你看,”她继续说,“一切已知的方法都是不妥当的。”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安然地说,“我不是一个蠢东西,我愿意平平安安地爱你。……我想每天都可能遇到意外:脚会滑,一块瓦会从天而降……你明白吗?在这最后的场合,只有风是罪犯。”
他以奇特的声音说话,并微笑着装出柔媚的腔调补充说:
“好,你放心吧。我们将好好地相爱,幸福地生活……你既然不能来,我就去办理这一切。……如果我们许多月里见不着面,你不要忘记我,你要知道我是在为我们的幸福想办法。”
他紧紧地用双臂抱起开门要走的戴蕾斯。
“你是属于我的。是不是?”他继续说,“你发誓,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我愿意,你就完全将身体托给我。是不是?”
“是的,”少妇喊着说,“我属于你,一切都随你的意思摆布,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他们很激动地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沉默着。然后,戴蕾斯以突然的姿态摆脱开,头也不回地离开楼顶房间,走下了楼梯。罗朗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等他不再听见什么以后,就回到陋室里,重新睡下。被单还是温暖的,他窒息在这狭小的、还留有戴蕾斯热烈恋情的洞窟,仿佛觉得还能呼吸到少妇的气息。在她躺过的地方,留下了紫罗兰的芬芳,迷人的香味。而现在,他的两臂只能紧搂着情妇留在他周围的、捉摸不住的幻影。他的情欲得不到满足的热病发作了,不关窗户,仰卧在床,赤裸着两臂,摊开了手掌,寻求着凉爽,并注视着暗蓝的、由窗格划开的天边的方孔,焦灼不安地默想着。
直到天亮,一个想法始终在他脑子里盘旋。戴蕾斯来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害死格弥尔,由于事情的逼促,想到不能再见他的情人,他激怒了,便说到了这个人的死亡。他本性中的一个潜意识的新角落,就这样暴露了出来。他在不能通奸的激愤中,开始想象要进行谋杀。
现在,他一个人在这寂静的夜间,比较镇定地在研究杀人。这个念头,被失望投入到他们的热吻中间,尖锐地不妥协地萦绕在他的头脑中。罗朗,被失眠震动,被戴蕾斯留下的强烈热味刺激着,在筹划谋杀,在估计厄运,在想象他做杀人犯的好处。
一切有利的理由都促使他去犯罪。他对自己说,他的父亲,宣福斯的农人,并不想很快死去,继承遗产目前无望;他或许还要做十年的职员,每日在小饭店里吃饭,没有妻子,单独一个人生活在丑陋的楼顶房间里。这想法激起他的愤怒。相反,如果格弥尔死了,他可以和戴蕾斯结婚,继承拉甘太太的遗产,他将辞去职员职务,可以在阳光下闲游。梦想到这懒惰的生活使他高兴。他看见自己已经不再做事,终日吃吃睡睡,耐心地等着父亲的死去。然而现实又矗立在他的梦想面前,他遇到了格弥尔,他握紧了拳头,仿佛要一拳打死他。
罗朗需要戴蕾斯,他要她属于自己一个人,时常和他在一起。如果他不消灭那位丈夫,这位妻子就到不了他的手里。她曾说过她不能再来。他完全可以劫夺她,把她藏在某一个地方,可这样他们两人都会饿死的;杀了丈夫,就不需冒这样的险了。他不会因此激起人们恶意的议论,而他也不过推开了一个人,自己取而代之罢了。在他这农人的粗暴逻辑中,他觉得这方法是最好的、最自然的。他天生的谨慎心理甚至也告诉他要迅速采取这种办法。
他流着汗,在他的床上翻来覆去,腹部向下,让湿润的面孔,胶贴在戴蕾斯发髻散乱过的枕头上,干燥的双唇吻着枕巾,品尝到了一种微香。他忘记了呼吸,窒息般地趴着,似有许多火棍挨着他紧闭的眼皮擦过去。他自问,怎样才能无危险地杀死格弥尔。等到呼吸困难时,他又翻转身来,重新仰卧,睁开双眼,接受着窗口扑来的寒气。看着天边的星星和淡蓝的微光,他寻找着谋杀计划。
一点也没有找来,如他自己对情妇所说的,他不是一个孩子、一个蠢东西。他不愿意使用尖刀或毒药,而需要一种暗中进行的没有危险的犯罪,一种凶狠的,既无叫声又无恐怖的窒息,一种简单的消灭。陡然冲动的感情催促他向前,而整个理智却始终要他谨慎。虽然他很狂热,实际却太怯懦,他不愿意冒险,不愿意丧失他的平安。他杀人,也为的是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渐渐地,他瞌睡了。寒冷的空气,把戴蕾斯温柔芬芳的幻影从室内驱赶出去了。罗朗也疲倦了,神经也比较平静了,一种温柔而模糊的麻木感,侵入了他的身心。在睡去的时候,他决定等待一个有利的机会。逐渐恍惚的思想飘飘摇摇,他喃喃诵道:“我将杀死他,我将杀死他。”五分钟以后,他睡着了,发出安静和均匀的呼吸声。
戴蕾斯于十一点钟回到她的家里,头脑如火一样燃烧着,思想很模糊,她记不得所走过的路程。赶到新桥巷后,她的耳朵里还充满了罗朗所说的话语,仿佛还是刚从罗朗房间里走出来似的。她看见拉甘太太和格弥尔正十分担忧而着急地等待她。她冷淡地回答他们的问话,说她白跑了一趟,为等公共马车,还在人行道上熬了一个小时。
上床以后,她觉得被单冷而潮湿。她依然燃烧着的肢体发出了厌恶的震颤。格弥尔很快就睡着了,戴蕾斯长时间地注视着这张灰白的面孔和张开的愚蠢的嘴,他正安然地休息在自己身旁。她避开他,真想攥紧拳头打入这丑陋的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