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三个星期过去了,罗朗每夜都到店铺里去。他很疲倦,仿佛患了一场病,轻微的淡蓝阴影围绕着眼圈,嘴唇失色而且有点干裂。但是,他依然保持着笨重的稳健,他面对面注视着格弥尔,对他表示自己一如既往的诚恳的友谊。拉甘太太自从看见他沉睡似的、隐约的病态以后,就格外优待这位全家的朋友。

戴蕾斯恢复了沉默、严肃的面部表情,更少活动,更难猜测,比任何时期都更安详。罗朗对她仿佛已不存在,只是偶尔看他一眼,也很少说话,完全以冷淡的态度对待他。拉甘太太的善良本性,因她这种态度而感到难受,有时她对罗朗说:“您不要在意我侄女的冷漠,我知道她:她的面孔是冷的,心却是热的,而且充满了种种温柔和忠诚。”

两个情人没有再约会。从圣维克多路的那一晚之后,他们俩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夜间,当他们面对面相处时,表面都很平静,好像彼此是路人一样。其实,在他们安然的脸面下,颤动着热情、恐怖和肉欲的暴风雨。戴蕾斯的心里是愤怒、怯懦和残忍的嘲笑;罗朗则有着忧郁的凶狠、刺心的踌躇。他们自己也不敢正视他们的身心深处,体察那混沌的、使他们脑中充满浓烈烟雾的热病。

他们若能避人耳目躲在门后时,彼此就一言不发,仿佛要捏断手骨一样地紧握双手,以这粗暴短暂的触摸为满足。他们渴望互相从中带去胶粘在他们手上的皮肉,只有这手的相握可以平息他们的情欲。他们让整个身体都放在这暗暗的紧握中。他们不能要求别的,只有焦灼地等待着。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没有开始玩牌之前,拉甘家里的客人们,像平常一样,先进行一段谈话。谈话的一个大题目是要老米萧叙述他过去在职期间,办案中到底遇到过什么奇特的、凶恶的冒险事情。葛利凡和格弥尔于是张着嘴,像小孩听《蓝胡子》或《小布赛》故事一样,以惊骇的态度听着警佐的故事。这使他们害怕,同时又激起他们的兴致。

那一晚,米萧叙述了一个可怕的凶杀案的经过详情,使全体听众都吓得发抖。他摇着头说:

“而人们还不知道全部。……多少犯罪的事情还隐蔽着没有被发现!多少谋杀者还逍遥于法庭的审判之外!”

“怎么!”葛利凡惊奇地说,“您以为,像您所说的,在路上还有很多杀了人的流氓,竟没有被逮捕吗?”

奥里维埃发出轻蔑的微笑。

“我亲爱的先生,”他断然回答,“所以没有逮捕他们,是因为不知道他们是杀人犯嘛!”

这推理好像没有说服葛利凡。格弥尔起而援助,他摆出愚蠢的郑重态度说:

“我呢,我倒赞成葛利凡先生的意见。……我需要相信,如果有很健全的警察组织,我们就永远不会在人行道上遇见一个杀人犯。”

奥里维埃认为这句话是一种个人攻击。他以苦恼的语气叫道:

“警察的组织当然很好。……不过,我们不能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有些恶棍在魔鬼那里学到了犯罪本领,他们甚至能够逃出上帝的手掌……不是吗,我的父亲?”

“是的,是的,”老米萧支持儿子的说法,“比如,我在凡尔农的时候——拉甘太太,您或许还记得这件事吧——有人在大路上杀了一个运货的车夫,尸体被割成了几块丢在渠沟里边。人们从来没找到杀人凶手,或许他今日还活着,也或许他就住在和我很近的地方,或许葛利凡先生回家的路上要碰见他。”

葛利凡的脸色变得像餐巾一样苍白。他不敢掉转头去,似乎感到杀害车夫的凶手就在自己背后。其实,他这种恐惧也是能让人感到兴奋的。

“啊!不,”他口吃地说着,自己也并不清楚在说什么,“啊!不,我不愿意相信这个。……我呢,我也知道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次,某公馆的一个侍女被捉到监狱里去,说是她偷了主人的一副银餐具。两个月以后,当人们砍倒院子里的一棵大树时,竟在喜鹊窝里发现了这套餐具,所以,喜鹊才是真正的偷窃者。人们就把侍女释放了。……你看,犯罪者总是要被审判的。”

葛利凡胜利了。奥里维埃冷笑着。

“那么,”他说,“人们会把喜鹊关进监狱里去吗?”

“葛利凡先生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格弥尔反驳了——他看到自己的上司被人取笑,就很不高兴,“妈妈,把骨牌拿给我。”

待拉甘太太去拿盒子,青年人继续问米萧:

“那么,你承认,警察是无能的了?仍然有很多杀人者在青天白日之下自由散步吗?”

“唉,不幸!的确是如此。”警佐答道。

“这是不道德的。”葛利凡做结论似的说。

在这一番谈话中,戴蕾斯和罗朗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他们对葛利凡的蠢话,甚至也没有微笑。两人都把肘部靠在面前的圆桌上,脸色稍露苍白,眼睛茫然地看着。有时他们也暗暗交换热烈的目光。小滴的汗水像珠子似的,凝在戴蕾斯的发根上,寒冷的气息使罗朗皮肤上激起不可见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