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坐在回巴黎的公共马车的昏暗角落里,拟定即将开始的行动计划。他几乎确信自己是不会受到惩罚的。一种沉重的和担心的快乐,完成犯罪的快乐,充满了他的身心。到了克利西亚关卡,他雇了一辆马车,命车夫领他到塞纳河路老米萧家去。赶到时,已是晚上九点钟了。
他看见退休警佐和奥里维埃及舒莎妮三人坐在桌边。他到那里,为的是想摆脱嫌疑。如果有人疑心他的话,他可以找到一种保证;同时也可以避免由自己直接把这噩耗告诉店里的拉甘太太。怎样去通知,使他非常伤神。他担心自己到了那种大伤大悲的场面,没有足够的眼泪扮演好他的角色;此外,母亲的痛苦对他一定是很难忍受的,尽管他内心并不怎么关心这一点。
米萧看见他穿着紧小而粗劣的衣服进来时,就以吃惊的目光询问他。罗朗用悲痛欲绝、仿佛充满疲倦的喘息声音,叙述了出事的经过。
“我之所以来找您,”他结束时说,“是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这两位可怜的、受到如此打击的女人……我不敢单独到他的母亲家里去。我恳求您,请您同我一道去。”
他在说话之时,奥里维埃用直射的、令他恐怖的目光,死死地凝视着他。谋杀者低下头,他敢于以一种一定能解脱的大胆行为,来到这些警察中间,可是,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战栗,他觉得他们的眼睛在审视他。其实,他看错了,他把眼前人们的惊骇和怜悯当作了对他的怀疑。舒莎妮苍白、虚弱,几乎已昏了过去;死的概念使奥里维埃害怕,不过他内心倒比较平静,只是表面上显示了惊骇和痛苦的丑相。源于日常的习惯,他似乎在细察罗朗的脸色,虽然他一点也没对这不幸的事情产生怀疑。至于老米萧,则发出恐怖、怜惜和诧异的叹息,他合起两手,眼睛向天,在自己的椅子上摇动。
“啊!我的天!”他发出断断续续的颤音,“啊!我的天!多可怕的事情!……人们从家里出来,突然就这样死了。……这是可怕的。……而这可怜的拉甘太太,这个受打击的母亲,我们对她说些什么呢?……是的,您到我们这里来,的确是对的……我们同您一起去。……”
他站起来,为寻找他的手杖和帽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一面急忙地走着,一面让罗朗重述灾难的详情,每听到一句话,总又再叹息一声。
他们四人都下了车,到新桥巷进口的地方,米萧拦住罗朗,并对他说:
“您不要来,您的到场是一种应该避免的简单的招认。……不幸的母亲将怀疑要发生不幸的事故,并强迫我们招认不应该太早就说出来的实情。……您在这里等着我们。”
这安排减轻了杀人者的担心,他一想到要进弄堂的店铺,就不免全身颤抖。他内心恢复了平静,在人行道上散着步,安然地走来走去,有时,他甚至忘了刚刚发生的灾难。他凝视商店,齿缝间吹起了口哨,转过身来看看手肘碰住了自己的女子们。就这样,他留在街上过了约大半个小时,渐渐恢复了他的镇静。
从上午起,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他很饿,便走进卖羹饼的店铺里,让自己肚里装满了点心。
弄堂的小店里,经过了一幕悲痛的惨剧。不论老米萧怎样当心,怎样运用和缓和充满友情的话语,霎时,拉甘太太就懂得她的儿子发生不幸了。于是她立刻表现出了绝望和激动,以眼泪和暴烈的叫声,要求他们说出实情。老朋友也终于向她让步了。待她知道事故的经过后,内心的痛苦是凄惨的,她哭不出来,全身颤抖着向后倒去。她只有恐怖和悲伤的疯狂发作,呆在那里喘不出气来,不时被剧烈的痛苦侵袭着发出一两声尖厉的叫喊。倘不是舒莎妮抱着她的上身,她已经瘫在地上了。她伏在舒莎妮的双膝上痛哭,有时仰起苍白的面孔。奥里维埃和他的父亲很难过地站着,表情萎靡,不发一言。他们将头转向一边,这悲惨的景象使他们的恻隐之心受到刺激,使他们感到极大的压抑。
可怜的母亲仿佛看见她的儿子翻滚在塞纳河的浑水里,身体僵硬而可怕地膨胀起来。同时,她又回想到他很小的时候,睡在他的摇篮里,她驱赶着附在他头上的死神,不止十次地给他挽回生命。她爱他,三十年以来,她就以整个灵魂爱他。而现在,他远离她死去了,突然跌入了又冷又脏的河水里,简直像条狗一样地死去了。她于是想起自己用温热毡毯包裹他的种种细节:多么仔细的看护,多么温柔的幼年,多少宠爱,多少柔情的流露,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看见他可怜巴巴地沉没在肮脏的河水里!一想到这里,拉甘太太觉得喉头紧缩了,她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她的喉头已被极端的失望扼住了。
老米萧急忙出来。他让舒莎妮留在老杂货商身边,他和奥里维埃一起来找罗朗,并决定很快赶到圣都昂去。
在路上,他们几乎只交换了几句话,各自都靠在租用马车的一角。有时,街上瓦斯灯嘴的光亮迅速掠过他们的面部。不幸的事件使他们此刻坐在一起,也使他们的周围布满了一种悲愁的重压。
当赶到水边的小饭店时,他们看见戴蕾斯睡在床上,双手和头仿佛在发烧,饭店主人用很低的声音告诉他们,少妇发着猛烈的高烧。而事实是,戴蕾斯觉得自己很虚弱,很怯懦,恐怕在神经质的发作中,招出杀人的事情来,所以采取装病的办法。她保持着残酷的沉默,紧闭嘴唇和眼皮,不愿意看见任何人,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话。被单拉到了下颌,一半脸露在枕头上,她让自己缩得很小,并担心地听着在她周围人们的谈话。她闭着的眼皮上,掠过一阵淡红的微光,在这微光中,她还看到格弥尔和罗朗在河上的船边搏斗。她瞥见丈夫的脸色十分灰白可怕,身体好像胀大了,笔直地立在污黄的水面上,这难以消逝的幻象格外刺激她,使她的血不断加热。
老米萧设法和她说话,并安慰她。她做出不耐烦的动作,翻过身去,重新呜咽起来。
“让她留着吧,先生,”饭店主人说,“她听到一点声音就会颤抖。……您看,她需要休息。”
楼下,在公共食堂中,有一个警佐要记录事件的口供。米萧同他的儿子下来,后面跟着罗朗。奥里维埃说明自己在警察所担任高级职员的身份之后,一切都在十分钟之内结束了。划船的游客们还在那边,叙述沉没的详情,惟妙惟肖地描绘他们三人跌到水里的样子,承认自己是亲眼看见的证人。如果奥里维埃同他的父亲还有些微疑心的话,这疑心也会在这口证面前消失了,何况他们也没有任何怀疑到罗朗的伪装。相反的,他们要警佐认识他是遇难人的最好朋友,他们在口供的记录中,仔细记下青年跃入水中,抢救他的朋友格弥尔·拉甘的情况。第二天,各报纸都以十二分关心,详细报道沉溺事件;关于可怜的母亲、无可安慰的寡妇、高尚勇敢的朋友等,社会新闻里都有描写,传遍了巴黎的出版物,然后转载在外省的新闻报纸上。
等记录草成之后,罗朗感到肉体中透入了一种热烈的快乐,一种新的活力。从被害人用牙齿咬入他脖颈的那一霎起,他好像很坚定,只知机械地根据很久前就已决定的计划行事。其实却是保存自己的本能促使着,要他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手势。此刻,当他确信自己不会受审判的时候,血重新开始以徐缓的速度在他的脉管中奔流。警察在他犯罪的旁边过去而没有看见,完全被骗住了,一下子就释放了他,他已得救了。这思想使他充满了快乐,感到愉快而舒适,他的肢体和大脑因而格外柔软和敏捷。他以无可比拟的智谋和安然的态度,继续扮演着为朋友愁苦的角色,而内心已获得了畜生的满足。很快,他想到了睡在楼上房间里的戴蕾斯。
“我们若让这不幸的少妇留在这里,”他对米萧说,“她或许要受重病威胁。我们一定要她回去,我们劝导她一道回巴黎去吧。”
到楼上后,他说了话,恳求戴蕾斯站起来,让他们领她回家。少妇听见他的声音就颤抖了。她睁开眼睛注视着他,像惊呆了似的浑身战栗,终于一语不发,很困难地站了起来。男子们就出去,让她与饭店主妇留在房间里,穿好了衣服,蹒跚地下了楼。奥里维埃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一路是沉默的。罗朗无耻透顶地让自己的手循着少妇的裙边溜上去,竟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他坐在她的对面,隐在浮动的阴暗中,看不到她垂在胸前的面部表情,可他感觉到这只手在颤抖,她并没有抽回去,相反地,她还做突然的抚摸,这一只握住另一只。他们俩的手在燃烧,湿润的手掌互相胶粘,捏紧的手指遇到马车的每次震动,就互相擦痛。在罗朗或戴蕾斯看来,他们的血仿佛已从握在一起的拳头流到了对方的胸口里。这拳头就成了加热炉,使他们的生命在那里沸腾。在夜和弥漫着伤悲的静寂之中,他们所交换的强烈握手,便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压在死去的格弥尔头上,要他永远沉没在水下。他们就这样触摸着,用力紧握着,一直到马塞琳街。
马车停住后,米萧和他的儿子首先下去,罗朗俯向他的情妇,用徐缓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必须振作,戴蕾斯,我们还要过很久……你要记得。”
“哦!我当然记得。”
少妇还没有说话。从她丈夫跌入水中的那一刻起,现在她是第一次开口,她以很轻的、出气般的颤抖声音说。
奥里维埃伸手给她,请她下来。罗朗这次是一直走到店铺。疯狂得昏晕的拉甘太太已经卧在床上了。戴蕾斯拖着脚步,蹒跚到床边,舒莎妮几乎只知为她脱衣服。罗朗看到一切都很如意地料理好了,就安心地离开,慢慢地回到圣维克多路的楼顶房间里。
时间已过半夜了。荒凉而寂静的街上弥漫着新鲜的空气。青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均匀地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发响。清凉透入他的内心,寂静和阴暗给他以愉快的感觉。他在无声的街道上闲荡着前行。
他终于摆脱了他的罪行,他已杀死了格弥尔,这是一件暗地里完成而人们再也不会谈到的事情。他将安静地生活,等着最后去占有戴蕾斯。过去,杀人的想法有时使他窒息,现在杀人既已完成了,他当然觉得舒适,胸口可以很自在地呼吸,犹豫和恐惧给他的痛苦已经治愈了。
其实,他已有点沉重感,疲倦加重了他的肢体和思维的活动,一回到陋室就沉沉地睡去了。在睡眠中,他的脸上显露出轻微的神经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