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罗朗醒来,头脑很清新,精神很愉快。他睡得很好,从窗口进来的寒凉空气平复了他滞重的血流。他几乎记不起头天晚上的景象,若没有脖颈上热辣辣的伤口,他可能相信自己是十点钟上床,经过了平静的一夜。格弥尔咬出的伤痕,像红铁似的刺激他的皮肤。当他的思想停止在这创伤所激起的剧疼时,他感到苦恼,似乎有十二根铁钉渐渐刺入了皮肉中去。

他翻下衬衫的领头,在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这是他花十五个铜子买来的镜子,他从中注视伤口,伤口是一个红色的坑,有大的铜子那么大,表皮被咬去了,肉是淡玫瑰红的,而且混杂着一些黑点,血丝一直流到肩膀,形成细小的斑痕。在白的颈项上,齿痕呈刺眼的暗棕色,恰在右边耳朵的下面。罗朗曲起背,伸长脖子,仔细注视它,淡绿的镜子映出他的面孔极端丑陋。

他用了很多水,大洗一通,又细心观察了伤口,感到满意。他对自己说,这创伤不要数日就会结成疤。接着,他穿好衣服,十分安静地像平常一样到办公室去上班。在那里,他用令人感动的声音叙述遇难的经过。他的同事们读过各报所记载的社会新闻以后,他就成了真正的英雄。一星期之内,奥尔良铁路公司的职员们,没有别的谈话题目,似乎他们中的一个被淹死也是什么值得自负的事。葛利凡对人们在塞纳河中不谨慎的冒险行为,滔滔不绝地加以谴责,既然在经过桥上的时候,就能很容易地看到河水流去,为什么还要乘小船到里面冒险去看呢!

罗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格弥尔的死亡还没有被官方证实。戴蕾斯的丈夫确已死了,可谋杀者却愿意找到尸首,以便填写一张正式的证书。出事的第二天,人们徒然寻觅溺水者的尸体,人们相信他一定沉没在岛屿边的某一洞穴里。打捞者为领取酬金,很热心地在塞纳河里搜索。

罗朗每天早晨往办公室去时,总设法经过陈尸所。他发誓要自己料理好这件事。不论他心里怎样厌恶,不论他有时如何战栗,他在不止八天中间,每天都一次不少地去审视所有陈尸于石板上的溺水者的面孔。

他进去时,一种淡淡的气味,一种经过洗泡的肉味,刺激他的鼻腔,几乎使他呕吐;袭骨的寒气掠过他的皮肤;墙壁的潮湿好像侵透了他的衣服,使它们更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他一直走到隔离看者和尸体的玻璃壁前,苍白的面孔贴在玻璃上,站着注视里面。在他面前,排列着数条灰色的石板,这些石板上,摆着许多呈绿、黄、红等各色斑痕的赤身尸首。有的尸体在死的僵硬中,还保持着原来的皮色;另有些则像是流血和腐烂的肉堆。在里边墙上,挂着许多悲惨的遗物,如裙和裤子等,它们在赤露的石灰上,显出丑恶的皱褶。罗朗首先只看见那石头墙壁,仿佛是由衣物和尸体构成的赭黑斑痕的灰白总体。流动的水声在他耳边响着。

他开始逐一辨认尸体,从这一个看到那一个,专注地看着这些溺死者。遇上被水泡涨和变蓝的尸首,他更认真地注视他们,竭力想从中认出格弥尔。他们脸上的肉已烂成了碎块,骨头穿过柔软的皮肤,皮肤仿佛是被煮过并抽去了筋骨。罗朗犹豫了,他审视尸首,想找出他的被害人的瘦削面孔,但一切溺死者都是肥胖的:巨大的腹部,丰满的腿脚,滚圆强壮的胳膊。他感到不知所措,战栗地呆在这些淡绿的、好像以可怕的丑相嘲笑他的残体面前。

一天上午,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恐怖。数分钟以内,他一直注视着一个溺死者,短小的身材,相貌变得异常可怕。这具尸体的肉那样松软,随着洗涤的水流一丝一丝地溶解腐烂。滴在那脸上的水滴,把鼻头的右侧穿成了一个窟窿,鼻头塌陷,嘴唇离析,白牙齿在外露着。死者的头和脸仿佛正在发笑。

每次以为认出了格弥尔的时候,罗朗就感到心中焦灼。他急切盼望着能找到他的被害人的尸首,当他想象这尸体就在他的面前时,又突然感到怯懦。到陈尸所来,使他因不安地喘息而颤抖,充满了噩梦。他尽力驱赶恐惧,嘲笑自己是孩子,想着做一个有胆量的强者。但是,不论他如何做作,他的肉仍在反抗,待他一接触到大厅里潮湿、恶劣的气味,厌恶和恐怖就侵占了整个身心。

看到石板的最后一行,若没有发现溺死者的身体摆在那里,他便能自在地呼吸,恶心就有所减轻。他又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参观者,他很独特地喜欢面对暴烈的死亡,看那些尸体摆出种种凄惨、奇怪和滑稽的姿态。这景象激他开心,尤其在有女死者赤胸裸肩地陈列在那里的时候,那些裸体,全身溅满污血,有些地方穿了孔,格外诱人地使他留在那里。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二十岁的少妇,一个平民的女子,又大又壮,好像睡在石头上,她肥胖而新鲜的肉体呈现娴雅而温柔的白色。她似乎半是微笑地把头稍稍俯下,以诱惑的样式袒开她的胸脯。如果不是她颈上有一条青痕,像暗色项圈似的绕着,人们或许会说她是一个耽于淫乐的荡妇。这是一个因失恋而自缢的姑娘。罗朗长时间地注视着她,目光在她的肉体上移动,他沉思着,被一种可怕的情欲困扰着。

每天上午,他若在那里的时候,总听见观众在他背后往来和出入。

陈尸所是开放的,人人都可以看,过路者不论贫富,都可以不付门票进去参观。有些人带着一种嗜好总来这里转一下,避免错过一次看死亡展览的机会。石板若完全空着,他们出来时就好像受了骗一样失望,齿缝间发出喃喃的怨语。石板上如果摆满了尸体,并有好看的人肉陈列着,参观者就拥挤进来,不费钱地享受感官的刺激。他们恐怖,说笑,像在剧院中一样喝彩或发出嘘声,最后满意地出来,宣告这一次陈尸所之行的确很成功。

罗朗很快就认识了那里的观众,那些充满怜悯和冷笑的混杂观众。工人们进来了,臂下夹着面包和工具,他们是在上班之前到这里来看看,他们觉得死是很滑稽的,有些工厂的顽皮分子,对于每个尸体的丑相,说出一些诙谐的句子,使全体看客都小声笑了起来。他们称被火烧死的人为炭匠;缢死的、被杀的、溺死的、穿孔或被压碎的尸体,都激起了他们嘲笑的兴致,他们那稍带颤抖的双唇,在厅内震颤的寂静中,轻声地吐出滑稽的话语。接着进来的是小富翁,枯瘦的老人们,无所事事的闲游人,他们进来,以愚蠢的眼睛,像刁难者那样努着嘴,平静地注视着里面的死者。女人也很多,有玫瑰红面孔的年轻女工,穿着白衣裳、清洁的裙子,轻捷地从玻璃壁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睁着留意的大眼睛,仿佛在参观出售时髦装饰品的商店;还有平民的女子,蠢头呆脑,摆出一副悲惨相;一些服饰很好的贵妇人,则懒散地拖曳着她们的长绸衫。

有一天,罗朗看见一个贵妇人,站在玻璃壁数步以外,用一块细麻手帕掩着鼻孔。她穿着优雅的灰绸裙子、黑花边的大披肩,脸上罩了一层面纱,她戴着手套的双手似乎很小、很细腻,周身散发出紫罗兰的柔香。她正注视着一具尸体,数步之外的石板上,躺着一个大汉,是一个从建筑木架上坠下跌死的泥水匠,他有方阔的胸部,短而粗的筋骨,白而肥的皮肉,死简直使他变成了大理石像。贵妇人审视着,用某种目光检视、衡量着这个男子,一边看一边沉思,还揭起面纱的一角着意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开了。

有时来了数群儿童,十二岁至十五岁的孩子们,循着玻璃壁奔跑,伫立在女人的尸体前。他们把手靠在玻璃壁上,目光大胆地在那些赤裸的胸部移动,还彼此用肘相撞着,显出粗俗的形象。他们在这死亡的学校里学习淫邪。年幼的顽童就这样在陈尸所里找到了第一个情妇。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罗朗就厌倦极了。夜间,他梦到上午所见的尸体。这痛苦,这每日必须忍受的厌恶,终于扰得他不能忍耐了,他决定只再去看两次。第二天,当他走进陈尸所时,胸口感到受了极重的一击:格弥尔就仰卧在他对面的一块石板上,头抬着,眼半开着,似乎在凝视他。

杀人者慢慢走近玻璃,好像被牵引着,他无法使目光离开被他溺死的人。他并不感到痛苦,只是想打寒噤,皮肤上掠过轻微的颤抖,他却感到自己抖得很厉害。他一动不动地呆着,经过了漫长的五分钟,沉没在无意识的默想中,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丑恶的景象、龌龊的色调,都不知不觉地映入了他的记忆深处。

格弥尔是可怕的。他在水里逗留了将近十五天,面孔仿佛还是坚硬的,五官面容还保持原样,只有皮肤染上了淡黄和泥泞的颜色;瘦而多骨的头,稍微肿胀地下垂着,显出孩子的丑陋;头发贴在太阳穴上,眼皮卷起,露出灰白的眼珠;嘴唇卷缩,歪在嘴的一角,似乎在做残酷的冷笑;淡黑的舌端暴露在白色的牙齿间。这伸长的茶褐色的头,这表现着痛苦和惊骇怪相的外貌,看来非常可怕,身体仿佛是一堆腐肉,他死前一定做过奋力的挣扎。人们觉得他的两臂已不能连在身体上,肩锁骨已戳透肩膀的皮肤;在淡绿的胸部,肋骨也已变成一条条黑带;左肋部完全烂开,深陷下去,在暗红的肉块中间凹成洞窟。整个上身都已腐败了。比较坚硬的两腿伸展着,上下布满肮脏的斑痕,脚也已经脱节了。

罗朗凝视格弥尔。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溺死者。此外,尸体还有一种瘦曲的姿态,在腐败中尽量紧缩着,简直是很小的肉堆。人们可以猜到,这是由他母亲用药汤养育成人的、又笨又多病的、每年赚一千二百法郎的小职员。这可怜的、在两条暖被单中长大起来的身体,现在仿佛睡在冷石板上打抖。

罗朗终于从那刺心的、使他张口结舌呆着不动的惊奇中摆脱出来,他快步出来,走上了码头,边走边重复地说:“看,这就是我给他造成的样子。他真丑恶。”好像有一种强烈的从那尸体中发出的气味追随着他。

他去找老米萧,对他说已在陈尸所的石板上认出了格弥尔。官方的手续办过之后,人们埋葬了这个溺死者,并签好了一张死亡证书。罗朗从此安心了,他很愉快地忘掉了自己的犯罪,以及随犯罪而生的种种烦恼和难堪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