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月过去了。最初时刻的痛苦已经减轻,随之而来的是每天更多的安静。生活以困乏的姿态恢复了它的常轨,有一种大变动之后所常有的单调和麻木感。在开始时期,罗朗和戴蕾斯过着一种使自己改变了的新生活,内心蕴藏着一种潜在活力。如果人们要看出这种变动的一切奥秘,就应该非常仔细地分析它。

罗朗不久就像过去一样,每晚都到店铺来。可是,他不再留在这里吃饭,不再整晚都待在这里。往往在九点半钟来,关了店门后,就又回去。人们可以说,他是来帮助两个女人,为两个女人服务的。若有一天疏漏忘了来服役,第二天他就以仆人的谦恭,请她们恕罪。星期四这天,他帮助拉甘太太生火并准备接待客人的事情,装出安然的并要老杂货商快活的殷勤。

戴蕾斯安详地注视他,在他周围走动。她脸上的苍白已消失了,有了笑容,也比较温柔。只有她的嘴,有时紧缩着,神经质地痉挛着,凹成两道深皱纹,使她的脸上显出痛苦和恐怖的奇特表情。

两个情人不再寻求单独相见,不再要求特殊的幽会,也从不暗地里交换一个亲吻。好像杀人暂时平息了他们狂热的肉欲。杀了格弥尔,满足了他们亢奋的、彼此搂在怀中也不能满足的情欲。犯罪对于他们,似乎是一种尖锐的、可使他们忘掉拥抱的享乐。

确实,他们仍有种种便利,使他们可以过那种梦想过的杀人后相爱的生活。拉甘太太步履艰难,神志不清,并不是他们的障碍。家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可以随意进出。但是,爱已不再困扰他们,他们的欲望已消失了。他们待在一起,平静地谈话,不脸红,不震颤,相互注视着,仿佛忘记了疯狂的、使他们擦伤皮肉、挤响骨骼的拥抱。他们甚至避免单独相见,在亲密中简直无话可说,彼此也都害怕显出太冷的态度。交换握手之际,他们就感到皮肤接触时的一种不舒服。

此外,他们俩以为可以解释这种面对面时彼此冷淡而恐惧的理由是,冷淡态度建立在谨慎的打算上。他们的平静、节欲,在自己看来是最高智慧的劝导,以为自己是有意识地保持肉体的安静和心灵的沉睡。另一方面,他们看到,彼此所以感到厌恶,是残余的恐怖和惧怕受到刑罚的心理作用。有时,他们硬要追求希望,设法恢复从前的热梦,一看到他们的想象空无所有,他们就吃惊地呆着不动。于是他们只好抓住他们不久就要结婚的念头,想着达到目的之后,他们将不再有任何恐惧,将恢复从前的热情,大胆地耽于淫乐,将尝到梦想的乐趣。这种希望使他们平息,不致跌入他们内心掘下的空虚中。他们确信他们将和过去一样相爱,等待着来日结成终身伴侣,彼此享受无限幸福的最幸福的时刻。

戴蕾斯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心境,她的确已变得更好了,她内心的一切意志都似乎已进入舒展的休憩中。

夜间,一个人躺在床上,她觉得很幸福。不再有格弥尔的瘦脸和病体躺在身边,激怒她的皮肉,要她生出无可满足的欲望。她相信自己是小女孩子,白帐底下的处女,柔和地留在静寂和阴暗之中。她的稍感寒冷的大房间,以其高高的天花板、暗黑的角落、修道院似的气味,激起她的欢喜,甚至使她对窗前笔直升上去的黑墙也产生了好感。整个夏天,她每晚都一连几个钟头地留在那里,凝视这墙的灰色石头,突出的烟囱,以及被屋顶所截断的、布满星星的狭小天空。只有在噩梦中突然惊醒的时候,她才想到罗朗。于是坐在被头下,身体发颤,两眼大睁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衬衫,想着如果有一个男人睡在她旁边,自己就不会受到这些突然的恐惧。她想到自己的情人,像想念一只看守和保护自己的狗一样,她平静而新鲜的肉体并没有半点情欲的冲动。

白天,在店铺里,她一心注意外面的事情。她逃出了自己的沉思,不再过那种暗地愤怒和忧郁、心里老是藏着憎恨和报复念头的生活。梦想惹起她的厌烦,她有走动和观看的需要。从早到晚,她注视走过弄堂的人们,这声音,这来来往往的行人,使她觉得好玩。她已变成好奇而多言的女子,观念之中只有男子的行为。

在她所进行的观察中,她注意到一个青年,一个住在附近旅舍中、每日好几次经过店铺门口的学生。这男子有着苍白的美容,头上覆盖着诗人的长发,嘴边是军官的八字胡。她在一周之内,像学校寄宿生似的,钟情于这个过路者。她读小说,让眼前所见的青年与罗朗比较,觉得后者比较笨拙。阅读小说给她展现了一些还不甚明了的浪漫景象。她一向只凭她的血质和神经质在爱人,而从此,她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了解恋爱。一天,学生消失了,无疑他已搬了家。不需过数小时,戴蕾斯就忘掉了他。

她向一个阅览室订阅小说,对故事中的一切角色,眼前过去的一切人物,她都产生兴趣。这突然喜好阅读的情感,强烈地改变了她的性格。她获得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有时使她毫无理由地发笑或痛哭,逐渐建立在她内心的平衡又被破坏了,她又跌入了渺茫的梦想中。有时关于格弥尔的回忆侵扰她,她就以新的、充满恐怖和疑惧的情欲想到罗朗,就这样又恢复了她的忧虑。有时她想找到一个方法,立刻和她的情人结婚,有时她又想逃走,永远不再见到他。表现贞节和荣誉的小说,简直像障碍物摆在她的本能和意志中间。她是不可驾驭的动物,一面要和塞纳河斗争,同时又投入凶暴的通奸。但是,她也有善良和温柔的意识,她了解奥里维埃夫人的柔软面孔与古板性格,她知道不杀害丈夫也能幸福的道理。于是,她对自己也感到不再明白,只好在残酷的犹豫和疑问中生活着。

在罗朗这一方面,也经历过平静和狂热的不同变化。他首先尝到恬静的快乐,精神上仿佛卸下了重负。有时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惊骇地自问,是否真的把格弥尔丢到水里并在陈尸所的石板上见到了他的尸体。犯罪的回忆使他非常惶惑,他永远不相信自己会杀人,整个谨慎和卑怯的心都在颤抖。当他想到人们会发现自己的犯罪,并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冷汗就不免在前额直流。这时,他似乎觉得自己脖子上已有刀的寒冷。只要他行动,他就以畜生的固执和盲目一直向前冲去。现在,他转过身来,看见他所越过的深渊,不禁感到可怕的昏晕。

“无疑我一定是醉了,”他想道,“这女人一定用她的温柔和抚摸,使我丧失了理智。善良的上帝!我怎么这样愚蠢,这样发疯!我竟为了这类事,要自己冒断头的危险!……总之,一切都已过去了,如果要从头来一次的话,我再也不敢这样冒失了。”

罗朗沉沦了,他变得软弱卑怯,比任何时期都要谨慎敏感。脂肪渐渐增加,他发胖了。如果研究这臃肿的、胖成一大块的、好像没有骨头和筋络的身体,人们或许永远不会相信,这样蠢肥的人会犯那样粗暴、残忍的罪行。

他恢复了旧有的习惯,以稀有的努力完成他每日的工作,竟做了好几个月的模范职员。晚上,他到圣维克多路的一个小饭店里吃饭,把他的面包切成碎块,慢慢咀嚼,尽可能地拖延用餐时间。吃好晚饭,他仰起头,靠在墙上,舒适地抽着烟斗。人们或许会说,他是一个饭后休息的好父亲。白天,他什么都不想;夜间,他睡得很熟,连梦也不做一个。脸上肥胖而透红,肚里吃得饱饱的,脑中一无所思,他的确是很幸福的。

他的肉体仿佛已经死了,他不大挂念戴蕾斯。有时即使想到她,也不过像普通人想到不久就要和他结婚的一个女人一样。他耐心等待着他的婚期,忘了所要娶的对象,默想婚后将有的新地位,他将离开他的写字间,以爱好者的身份绘画并闲荡。这些希望使他每晚仍到新桥巷的店里来,虽然他进去时,总隐隐感到一种不舒服。

一个星期日,他很烦闷,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到了那位中学的老朋友,和他同住过很久的青年画家家里。艺术家正在绘一幅打算送到“沙龙”去的图画:一个裸体的女神醉卧在一块布上。在画室的地面上,一个女模特儿躺在那里,头向后弯转,曲着半身,臀部颇高。这女人面带微笑,舒展她的胸部,并伸展双臂,做出种种让肢体获得休息的动作。坐在她对面的罗朗,抽着烟斗注视她,并悠闲地与朋友说着话。他的血和神经在默默观察中发生了暴怒似的冲动。他一直留到晚上,把这女人带回自己的寓所,让她做了自己的情妇。这差不多持续了一年时间,可怜的姑娘开始爱他,认为他是个美男子。上午,她出去整日做模特儿,晚上,总规规矩矩地在同一时刻回来。她自己吃饭,自己穿衣,用自己所得的金钱维持生活,不让罗朗花半个铜子。他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她从何处来,能做什么事。这女人使他的生活更加恢复了平衡。他接受了她,认为她是有用的、必要的,能使他的身体维持平静和健康。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脑子中也始终没有不忠于戴蕾斯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更肥胖,更幸福了。

然而,戴蕾斯戴孝的日期已经过去,少妇穿上了鲜艳的服装。一天晚上,罗朗已觉得她比较年轻、比较漂亮了。不过,在她面前,他总觉得有某种不舒服。相当一段时间来,她似乎很激动,充满奇怪的表情,无理由地发笑或悲伤。他看到她这种忧虑而多疑的状态,有点害怕,因为他也部分地猜到了她内心的矛盾和烦扰。他开始踌躇,非常担心这会连累到自己的安静。他觉得,他很平安,很有理智,生活在情欲的满足中。他怕自己和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结合后,会破坏生活的平衡,因为她过去的热情曾激起了自己的疯狂。其实,他并不怎样考虑这些事情,只是本能地感到他占有戴蕾斯之后所将发生的烦恼。

他所受到的,并震动他懒散生活的第一个冲击,是他最后应该想到的他的结婚。格弥尔已死了将近十五个月。一会儿,他完全不想结婚,他想让戴蕾斯留在那里,并继续保持让模特儿做他的情妇,她的殷勤和低廉的爱情已够他享受了。接着,他又对自己说,他不能毫无所获地杀了一个人。回想到犯罪,以及为了独占这女人,一个令他畏缩和不安的情妇所做过的可怕努力,他就感到,如果不与她结婚,杀人就成为无的放矢和极端残忍的了。为夺取一个寡妇而把一个人丢在水里,等了十五个月,然后却决定与另一个小姑娘,一个在一切画室里展示身体的女模特儿一起生活。在他看来,这实在太可笑了。一想到这点,他就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此外,他不是由血质和残恶的关系与戴蕾斯连在一起吗?他模糊地听到她在喊叫,并在他内心里滚动,他是属于她的。他害怕他的同谋者:如果他不娶她,出于报复和嫉妒,她或许会把一切都向法庭告发。这些思想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安的热病又重新侵扰他。

在做这些考虑之际,模特儿突然离开了他。一个星期日,这位姑娘没有回来,一定是她又找到更温暖、更舒适的寓所了。罗朗并不怎样苦闷。不过,他夜间已有身边睡个女人的习惯了,因此,生活中感到一种突然的空虚。八天以后,他的神经就起了骚动,便重新整夜滞留在弄堂的店铺里,重新用闪出敏捷微光的眼睛凝视戴蕾斯。少妇刚从阅读很多小说的激动中出来,在他的目光下,满身震颤地等着,表情萎靡。

他们两个,经过一年多的厌恶与冷淡的等待之后,就这样回到了强烈的情欲和烦恼之中。一天晚上,罗朗在关店门时,要戴蕾斯留在弄堂里谈一会儿话。

“你愿意我晚上到你的房里来吗?”他询问她,充满激情。

少妇做出恐怖的手势。

“不,不,我们等着……”她说,“我们要谨慎。”

“我以为我已等得够久了,”罗朗又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爱你,我要你……”

戴蕾斯疯狂似的凝视他。热火燃烧着她的两手和面孔,她仿佛在犹豫。然后突然说道:

“我们结婚吧,我将完全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