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离开弄堂时,精神很紧张,肉体很不安。戴蕾斯的温热气息和意愿,使他恢复了从前的强烈要求。他沿着码头行走,帽子拿在手里,使脸上能够接受河边的全部空气。
走到圣维克多路的旅馆门口,他怕一个人上楼。一种无法解释的出乎意料的孩子般的恐怖使他害怕:也许有一个人正隐在他的屋顶室内。他从来没有这样胆小过,他甚至不愿想这突然袭击他的奇特战栗究竟是什么原因。他走进一间酒店,在那里逗留了一个钟点,既无动作,又不说话,只在桌边机械地喝了几大杯酒,一直熬到半夜时分。他默默想着戴蕾斯,对她不愿意当夜接受他到房里,非常生气。他想到若同她一起,就不会害怕了。
酒店要关门了,逼他离开桌子。他到柜台边,要求给几根火柴,因为旅馆的办公室在二层楼上,要拿到蜡烛,他必须走相当长的一段路,并爬许多级楼梯。这走廊,这黑得可怕的一段楼梯,激起他的惧怕。平常,他能果敢地经过这些黑暗的地方,而在这一夜,他不敢按铃。他对自己说,地窖进口所构成的凹陷之处,或许暗藏着几个刺客,待他一经过,就会突然蹿出扼住他的咽喉。最后,他按铃了,划着一根火柴,决定进入走廊。火柴熄灭了,他停住不动,喘着气,不敢逃走。他带着一种惊骇的、使他的手发抖的忧虑在湿墙上摩擦火柴。他好像听见前面有说话声和脚步声,火柴在手指间被捏断了。终于,火柴成功地点着了,硫黄开始沸腾,缓慢地燃向木梗。在硫黄的苍白和淡蓝色的光明中,流动和摇曳的微光在他面前变幻出奇怪的形象,增加了他的忧虑。接着,火柴梗烧起来,光亮也清白起来了,罗朗因而也比较放心了。他以极大的谨慎,不让再失去光明,小心地前行着。当他必须经过地窖前面时,看到那里有一团使他惧怕的黑影,便紧靠在对面的墙边。然后,他快速地登上通往旅馆办公室的若干梯级。待他拿到蜡烛,才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他更缓慢地爬上其他几层楼梯,举起蜡烛,照亮他必须经过的一切角落。手执亮光在楼梯上行走时,他看见来来往往的奇怪大黑影,有时突然立在他面前,有时又突然消逝了,不断惹起他的惊恐,使他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不安。
等他到了屋顶层以后,他慌忙打开自己的房门并赶快缩进去。他第一件挂虑的是注视床下,细察房间,看看是否有人隐藏在这里。他关闭了天窗,以为会有人从那里下来。待这一切都处置妥当后,他脱去了衣服,不禁很为自己的胆小惊讶。他终于微笑起来,笑自己简直是个小孩子。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不能解释这恐惧的突然发作。
进入被窝温暖地睡下时,他重新想到恐怖中忘记了的戴蕾斯。他固执地闭上眼睛,硬要自己睡觉,但不由自主地觉得他的思想在工作,在强迫他不能睡去,它们互相联系,总把提早结婚的好处,呈现在他的脑际。有时,他翻转身子,对自己说:“不要想吧,好好睡觉吧;我明天必须在八点钟起来去办公。”他努力让自己滑入梦乡,可是思想又一个一个回来,潜意识的活动又重新开始,他便重新落入尖锐的想象中,把结婚的必要性的论证,以及热情要他占有戴蕾斯、谨慎反对他占有戴蕾斯的矛盾,展现在他的头脑深处。
看到自己不能入睡,又意识到自己是因无法平息肉体内的冲动而不能入睡之后,他就转过身体,仰卧着,睁大了眼睛,让头脑中盘旋着少妇的回忆。平衡已被截断了,从前的热病重新震动他,他又生起立刻要到新桥巷去的念头:他将慢慢开开铁栅,他将走去叩击阶梯的小门,戴蕾斯将出来迎接他。想到这点,血就升到他的头颈。
他的梦想是那样的明晰。他看见自己在街上,很快地沿着房屋行走。他对自己说:“我走这条大街,能更快到达目的地,我从这个十字街口经过。”接着,弄堂的铁栅响了,他走进狭小、昏暗和无人的甬道,庆幸自己能爬到戴蕾斯的房间而不被假珠宝女商人看见。然后,他又想到自己已在小弄堂,已在那经过了那么多次的小阶梯上。那里,他感到从前的焦灼愉快;他回想到甜蜜的恐惧和通奸时强烈的淫乐。他的回忆变成了刺激他一切官能的现实,他感到了弄堂里的可厌气味,触到了黏润的墙壁,看见了摇曳的脏影。他爬上每一梯级,喘着气,倾着耳朵,在恐怖地接近这个所渴望的女人之际,他的情欲已有几分满足了。最后,他轻轻敲门,门开了,戴蕾斯在那里,雪白的,穿着短裙在等候他。
他的思想以实在的景象展露在他面前,两眼在黑暗中看见了种种幻影。跑过街道,进入巷堂,看见了热情而苍白的戴蕾斯。此后,他很快地从床上跳下来,并喃喃地说道:“我必须到那边去,她在等我。”他的突然动作,驱逐了他的幻觉,使他感受到了方砖地面上的寒冷,感到了害怕。他怔了一会儿,赤着双脚,一动不动地倾耳细听,好像听见楼梯上有什么声音。如果他要到戴蕾斯家里去,必须重新经过楼下的地窖门前。这思想使他脊背上感到很大的一股寒气,他又害怕了,一种愚蠢的和无可抗拒的恐怖重新袭击他。他疑惧地注视着他的房间,看见淡白的散乱光斑映现。于是,他慢慢以充满忧虑的小心,迅速地重新上床,缩在那里,藏在那里,仿佛为躲避一件武器,一把威胁他的利刃。
血,猛烈地涌到他的脖子上,脖颈简直在燃烧。他把手放上去,手指触到了被格弥尔咬过的伤疤。发现这疤还在自己的皮肤上,他不免惊骇极了,感到它似在吃他的皮肉。为了不再摸到它,他很快抽回了手,但还是觉得它穿孔似的在咬着脖颈。于是他干脆轻轻地用手指搔擦它,可怕的炙热因而格外增加了。为不使手撕下自己的皮肤,他把双手放在曲着的两膝中间,僵直而暴躁地待在那里,脖颈仍感到被咬啮,牙齿间发出恐惧的声响。
现在,他的思想带着恐惧的死滞,固定在格弥尔的形象上。过去,直到今天,那溺死的人还没有这样扰乱过罗朗的夜晚;而现在,因想念戴蕾斯引出了她丈夫的幽灵。杀人者再也不敢睁开他的眼睛,怕看见他的被害人隐藏在房间的一角。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床铺在奇怪地震动,立刻臆想出是格弥尔躲在床下,是他在摇动自己的床铺,要自己跌下来,要咬自己。他惊骇地睁开眼睛,头发直竖在头顶,并抓紧了褥垫,感到震动已逐渐猛烈起来了。
随后,他又觉得床铺并没有震动。他内心生起一种反抗,从被窝里坐起,点了一根蜡烛,暗骂自己是没有出息的蠢东西。为了平息他的热病,他吞下一大杯冷水。
“我错了,不应该在酒店里喝酒……”他想道,“我不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愚蠢的。我明天到写字间去,一定很疲倦。我上床的时候就应该立即睡觉,不应该想到这一大堆事情,是这些让我睡不着。……我睡觉吧。”
他重新熄灭烛光,让头埋入枕底,稍稍得到凉爽之后,他决定不再思想,不再惧怕,疲劳的神经开始松弛。
他并不像平常一样,以沉重的样子睡得很熟,而是慢慢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好像只是麻木了,沉入温柔、舒适的蒙眬中。他觉得肉体在瞌睡,智慧还是觉醒的。他驱逐源源而来的思想,自卫地反抗失眠。当他比较镇静,而力量和意志都不能支持下去的时候,思想却又一个一个地回来,重新占有他的整个身心,他的梦想便重新开始了。他重新走上他和戴蕾斯相会的道路:下楼,跑着经过地窖前,然后到了门外,循着他刚才睁着眼睛已梦想过的路,进入新桥巷,爬上小楼梯阶,轻叩后面的小门。可是,这次出来开门的,不是戴蕾斯,不是赤露颈项、穿着短裙的少妇,而是她的丈夫,他在陈尸所里看见的淡绿的、可怕的、变了形状的格弥尔。尸体以丑恶的狞笑向他伸出两臂,白牙齿间露出了淡黑的舌尖。
罗朗大叫一声突然醒来,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了。他把被头重新拉到眼上,咒骂自己,对自己发怒。他要重新睡觉。
他又像前次一样徐缓入睡,同样的疲劳袭击他,待意志在半睡状态中重新脱离他的支配时,他便重新动身,到他头脑中所要去的地方去,便又在不知不觉中,跑着去看他的情妇戴蕾斯,这次竟还是溺死的尸首出来为他开门!
太可怕了。他只好坐起来。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驱散这可怕的噩梦,祈祷沉睡来征服他的思想。只要他醒着,他还有充分的毅力来赶走被害人的幻影,但在他精神上不能主宰自我之后,神思就领他去追求淫乐,去碰撞极度的恐怖。
他还是要尝试睡觉,于是就连续产生淫乐的假眠和可怕的突然惊醒。在他的愤怒和固执中他总是走向戴蕾斯,同时又总是碰到格弥尔的尸体。如此反复已有十次以上,仍是重走同样的道路:肉体灼热,沿着同一路线,带着同样的感觉,以高度的准确,完成同样的行为。总有十次以上,是待他伸展两臂去抱他的情妇时,便总看见溺死者出来接受他的抱吻。这同样的不幸结局,每每让他醒来,喘着气,非常狂乱,却始终没有消除他的情欲。数分钟以后,等他重新入睡时,他的情欲又重新使他忘掉等待他的丑恶尸体,使他重新跑去找一个女人的温暖身体。一个小时内,罗朗生活在这不断重复,不断出现意外的噩梦中,每次的惊醒,总给他以更尖锐的恐怖和打击。
最后的一次震动,竟那样猛烈,那样痛苦,他决定起来,不再努力了。黎明已来临,灰白而忧郁的微光,从开在淡灰色天边的方形小窗里下来了。
罗朗慢慢穿好衣服,带着暗暗的愤怒。他为自己没有睡觉非常不高兴,竟被这样幼稚的恐惧烦扰了一夜,现在他骂自己简直是可笑的小孩子。他一边穿裤,一边伸展懒腰,抚摸四肢,抚摸受了一夜热病惊扰的脸孔,重复说道:
“我不应该想到这一切,如果好好睡觉,我这时候一定感到很新鲜,很舒服。……啊!昨天晚上,如果戴蕾斯愿意,如果她同意和我一块睡的话……”
戴蕾斯会使他停止害怕的……这思想,稍稍安下了他的心。确实,他很怕此后还要忍受像昨夜那样恐怖的夜晚。
他用冷水洗面,把头发梳了一下。这简单的修饰清醒了他的头脑,驱散了他残余的恐怖。他自由地联想,只能觉出全部肢体非常疲倦。
“我可不是胆小的人,”他穿好衣服时对自己说,“我将讥笑格弥尔……相信这可怜的东西隐藏在我的床下,这实在太荒唐了。此后,我或许每夜都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当然,我应该赶快结婚,当戴蕾斯搂着我的时候,我将不会想起格弥尔;当她亲吻我的颈项时,我将不再感到昨晚可怕的灼热。……让我来看这咬过的伤疤吧。”
他走近镜子,伸直脖颈照看,伤疤是淡红的。他分辨出了被害人的齿痕,顿时感到某种激动,血升到头部。于是他又看见一个奇特的现象,伤疤由涌上的血流变成赤色,鲜明而血红地显露在又肥又白的颈上。同时,他还感到尖锐的刺激,仿佛有针在刺他的伤口,便慌忙把衬衫的领口重新竖起来。
“呸!戴蕾斯会治好这个……”他又说道,“只要吻几下就够了。……我多么愚蠢,竟想到这些事情!”
他戴上帽子,立刻下楼。他需要呼吸空气,需要走路。经过地窖门外的时候,他暗自笑了,但他还是看了关闭此门的小钩是否坚固。到了街上,他在寥无行人的人行道上迎吸早晨的新鲜空气,随意迈着徐缓的步子。那时大概已经五点钟了。
罗朗熬过了可怕的一天。在办公室里,他必须抵抗下午不断袭击他的疲劳和瞌睡,沉重而剧疼的头不由自主地往下栽。待听见一个上司的脚步时,他又突然抬起来。这行为,这矛盾和不安终于损伤到他的肢体,使他产生一种难堪的苦闷。
晚上,他不顾疲倦,要去看看戴蕾斯。他看到她也很激动,很烦闷,像他一样疲劳。
“我们可怜的戴蕾斯夜里睡得很坏,”当他坐下以后,拉甘太太对他说,“她好像做了很多可怕的噩梦,好像睡不着。……有好几次,我听见她叫喊。上午,她完全病倒了。”
她的姑母说话之际,戴蕾斯用固定的目光凝视罗朗。无疑的,他们一定猜到了彼此共同的恐怖,因为同样的神经质的震颤流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面对面地一直逗留到十点钟,说些平常的琐事,他们的心互相了解,彼此以目光发誓要促使结婚的时日早些到来,让他们可以联合起来抵抗溺死者的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