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戴蕾斯和罗朗暗中的活动已引出具体的结果了。戴蕾斯装出的忧郁和失望的态度,仅仅数天,就使拉甘太太不安起来,她想知道侄女所以如此郁闷的原因。少妇于是用绝妙的技巧,扮演她得不到慰藉的寡妇的角色。她表现得忧郁、苦恼、颓丧、神经发作,她有意糊涂,不对自己的痛苦表示半点确切的肯定。当姑母很急迫地用很多问题询问她的时候,她只回答自己很健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她如此厌烦,要她无缘无故地时常痛哭。她保持着不断的窒息,惨淡而伤心的微笑,空虚和失望的沉默。在这年轻的、克制自己的、仿佛患着无名病症而慢慢死去的少妇面前,拉甘太太终于萌生了很严重的担心。她只有这个侄女留在世上了,她每晚都祈祷上帝,为她保存这女孩子,并给她送终。这老年人的最后之爱混杂着少许自私。当她想到会失掉戴蕾斯,剩自己一个人死在潮湿的店铺深处时,她那要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微弱的慰藉之心便受到很重的打击。从此,她的目光就不再离开侄女,以恐怖的心情揣测着少妇的郁闷,她自问究竟能用什么好办法,治好她最可爱的人的沉默与失望。
在这么严重的关头,她以为应该征求老朋友米萧的意见。一个星期四晚上,她让他留在店铺里,并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凭上帝说话,”这老人以他先前工作中的爽快态度回答她,“很久以来,我就觉得戴蕾斯在赌气,我很清楚她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黄,这样忧郁。”
“您知道她忧郁的原因吗?”老杂货商问道,“请您快说吧。如果我们还能治好她的话!……”
“哦,治好是很容易的,”老米萧笑着说,“您的侄女之所以烦恼,是因为近两年以来,每天夜间她一个人睡在她的房间里。她需要一个丈夫。这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
老警佐的直爽使拉甘太太受到很痛苦的打击。她以为从圣都昂的可怕事故以来,时常刺痛自己肺腑的创伤,在年轻的寡妇心里,也是一样剧烈、一样残酷的。她的儿子死了,她认为侄女也不会再有要丈夫的念头存在。但现在,米萧却以笑声肯定戴蕾斯是因为需要丈夫而生病!
“如果您不愿意看到她完全枯萎下去,您赶快让她结婚吧。”他临走时说,“这是我的意见,亲爱的太太,这意见是好的。请相信我吧。”
拉甘太太不能立刻习惯于自己的儿子已被遗忘的思想。老米萧甚至没有说出格弥尔的名字,开玩笑似的说出戴蕾斯的假病。可怜的母亲明白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深深地保留着儿子的活的回忆。她痛哭了,好像觉得格弥尔重新死了一次。当她尽情哭过一番,终于感到了哀悼的厌倦时,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米萧的话语,便开始慢慢对戴蕾斯求偶的思想感到习惯了。侄女想以结婚的代价购买少许幸福,这结婚在她微妙的回忆深处,无异于重新杀了她的儿子。但待她一个人在侄女面前,看着她忧郁而颓唐地留在店铺的冰冷寂静中时,拉甘太太就心软了。她并不是心肠铁硬的无情人物,并不是要从永远失望的生活中,抽取辛辣的快感,她的内心有着献身、服务、吐露真情的和蔼老太太的整个性格,这不断促使她去过有活力的温柔生活。从她的侄女不再说话,脸色苍白和身体衰弱地在那里发呆开始,生活对她就变得难以忍受,店铺对她就仿佛是死的坟墓。她很愿意自己周围有温暖的情爱、愉快的情趣、甜美的爱抚,可以让她安静地等待死的到来。这些潜意识的作用,使她接受了戴蕾斯再嫁的打算。她甚至稍稍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在她所过的死板生活中,似乎有新的意志觉醒了,精神方面也似乎有了新的追求。她应该代侄女寻找一个丈夫,这思想萦绕在她的头脑中。选择丈夫是一件大事,可怜的老妇人总是从自己的想法出发,而不是多从戴蕾斯的角度考虑,她愿意戴蕾斯以她认为幸福的方式出嫁,因为她非常担心少妇的新丈夫会来扰乱她的晚年日子。戴蕾斯的结婚会引来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到她每日的生活中来。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禁产生恐慌。就是这思想阻止她,要她不主动与侄女谈论再嫁问题。
当戴蕾斯凭借她教养中的全部虚伪扮演厌倦和颓唐的喜剧角色时,罗朗也大装起多情和殷勤。他小心地服侍两个女人,尤其对拉甘太太,表现了无微不至的体贴。渐渐地,他让自己变成了店铺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只有他,才能把些微的快乐带到这黑暗的洞穴深处。晚上,他若不到那里,老杂货商就在周围寻找,觉得很不自在,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她几乎怕和失望的戴蕾斯亲近。此外,为了更牢固地树立自己的地位,罗朗也故意选定一夜不到新桥巷。他每天离开写字间时,总向这小店走来,在那里,一直逗留到巷堂关门。他替她们当采买,给不大能走路的拉甘太太选购各种她所需要的小东西,然后,他坐下来和她谈天,用演员的温柔而动人的声音,谄媚老妇人,使她的耳朵充满快乐。他尤其还装出友好的同情他人痛苦的温存态度,表示很关心戴蕾斯的健康。有好几次,他把拉甘太太拉在一边,以自己的恐惧惊吓她,说他实在很担心少妇的变化和脸上的愁容。
“我们不久就会失去她,”他喃喃地说,声音中似乎含有眼泪,“我们不能隐瞒,她的病的确是可虑的。啊!我们可怜的幸福将会丧失,我们温暖而安静的夜晚将不会再有了!”
拉甘太太也极端郁闷地听他说着。罗朗甚至大胆地提到格弥尔。
“您看,”他又对老杂货商说,“我那可怜朋友的死亡,对她是太可怕了。两年以来,她从失掉格弥尔的那不幸日子以来,就逐渐衰弱下去。没有什么能安慰她,没有什么能医治她,我们应该听凭命运的安排,我们只能忍耐。”
这些无耻的欺骗,使老妇人哭得热泪横流。对儿子的回忆烦扰着她,蒙住了她的眼睛。每次听到儿子的名字,她就痛哭一顿。她自暴自弃,她抱吻任何说到她儿子名字的人。罗朗已注意到这个名字在她身上引起的烦乱和强烈的影响。他能任意要她痛哭,要她不断忍受伤心的、夺去她清醒理智的情绪的侵扰。他过多地使用他的权利,使她常常软弱痛苦地被握在他的手里。每天晚上,不论他内心的战栗如何在暗暗反抗,他总把谈话引到格弥尔的优点上去,说他的心多么温柔,神态多么可爱。他以彻底的无耻,赞扬被他溺死的可怜人。有时,他若遇见戴蕾斯的目光固定地盯着自己的眼睛时,他就颤抖起来,最后竟自己也相信他所称赞的被害人的一切好处。于是他就停止说话,突然被残酷的忌妒侵袭,恐怕寡妇真的爱起那个被他弄到水里、现在他不断赞扬的幻觉中的男子。在整个谈话中,拉甘太太流着眼泪,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虽然痛哭着,她还想到罗朗的心肠真好,真宽宏,只有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并以震颤和感动的声音说到他。她揩去眼泪,带着无限温柔的心情注视着他。她爱他,简直像爱自己的儿子。
一个星期四晚上,米萧和葛利凡已来到餐厅。罗朗进来,走近戴蕾斯身边,以温柔的挂记和忧虑,问起她的健康情况,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对在场的人们扮演他关心朋友的多情角色。他们坐得很近,并交谈了几句话。凝视着他们的米萧,这时俯下身去,一面把罗朗指给杂货商看,一面低声对她说:
“喏!这就是你侄女所需要的丈夫。您赶快安排这个婚姻。如果必要的话,我们来帮助您。”
米萧带着猥亵的态度微笑,在他的思想中,戴蕾斯一定需要一个强壮的丈夫。拉甘太太好像被一线光明启发,突然看见了戴蕾斯和罗朗结合能为自己带来好处。这婚姻只能格外拉紧他们已有的关系,使她、她的侄女和这个青年——他儿子的好朋友,以及每晚来安慰他们的有良心的人们,增添一层亲密。这样,就不会引一个外人到她的家里,不会冒那不幸的危险,而是让戴蕾斯有了依靠,自己的晚年也会因此增加一种快乐。她在这可爱的、三年以来就对她表示孝顺的青年身上,找到了她的第二个儿子。此外,要她的侄女嫁给罗朗,在她看来,似乎让戴蕾斯减少了不忠于格弥尔的分量。心灵中的宗教情感含有奇特的微妙,看见不相干的外人抱吻年轻寡妇时一定会哭得很厉害的拉甘太太,一想到戴蕾斯会倒在儿子的老朋友的怀里,却并不感到半点愤怒。如人们所说的,她觉得这并没有超出家庭范围。
整个晚上,在她的客人们都在玩骨牌时,老杂货商带着温柔的态度,凝视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他们猜到,他们所扮演的喜剧已经成功了,结局就要出现。米萧在回去之前,低声地与拉甘太太做了一番简短的谈话。然后,他以矫饰的样子拉起罗朗的胳膊,提出与他一起走一段路。罗朗离开时,和戴蕾斯交换了很快的一瞥,这一瞥中充满了迫切的嘱咐。
米萧负责探索情况。他发现年轻人对这两位太太很忠实,可是对于让戴蕾斯嫁给他这个想法,却很惊讶。罗朗以令人感动的声音说,他以兄弟的情分,爱他可怜朋友的寡妇。他认为娶她做妻子,简直是渎神的行为。退休警佐硬要他答应,并提出种种好的理由来争取他的同意,甚至说到献身的精神、应尽的义务。按照朋友的情谊,他应该安慰拉甘太太,帮助年轻的戴蕾斯,做太太的儿子,做戴蕾斯的丈夫。罗朗慢慢被说服了,他装出是被米萧感动得让了步,接受了结婚的提议,好像这意思刚刚从天而降似的。正如老米萧所说,是受献身精神和尽义务的感情驱使的。当退休警佐得到正式的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轻擦两手,离开了他的同伴。以为自己得到了一次大大的胜利,自夸他第一个有了让戴蕾斯再婚的念头,并让星期四的晚上恢复了旧有的全部快乐。
当米萧与罗朗沿着码头缓缓行走,谈论这件大事的同时,拉甘太太也同戴蕾斯做着完全相似的谈话。趁侄女像平常一样,脸色苍白,步履蹒跚,要退出餐厅的当儿,老杂货商请她再留一霎工夫。她用温柔的声音询问她,恳求她说实话,要她直爽地招认所以如此烦闷的原因。当自己只能得到茫然的回答时,她就说到寡居的空虚,并逐渐提出了重新结婚的建议。最后,她明白地问戴蕾斯,是否有再嫁的秘密愿望,戴蕾斯发出反对的惊呼,说她并没有想到这点,她始终是忠于格弥尔的。拉甘太太不禁悲泣了。她违心地开导侄女,要她知道失望不会是永恒的。当少妇喊着说她将永远找不到像格弥尔那样好的一个丈夫时,老太太就突然提出了罗朗的名字,并用潮涌似的话语,陈述这样的结合多么合适,多么有益。她用尽心力,高声重述她晚上所想的一切,凭着天真的自私心理,描绘她在这两个亲爱的孩子中间,将能享受到的最后的幸福图画。戴蕾斯低着头听她,忍耐而顺从地准备满足她的任何愿望。
“我像对待兄弟似的爱罗朗,”等到姑母停止说话时,她显出痛苦的表情对她说,“您既然愿意如此,我只好勉强以妻子的态度去爱他。这不过是要您幸福罢了……我希望您让我静静地痛哭一番。但是我将拭干我的眼泪,因为这是您的幸福要我如此。”
她抱吻老妇人,后者想到竟是自己第一个忘掉自己的儿子,觉得很诧异,很惊骇。上床时,拉甘太太哭得很悲哀,她斥责自己不及戴蕾斯坚强。由于自私,她竟强迫年轻的寡妇克制自己,接受她所提议的结婚。
第二天上午,米萧和老妇人在店门前的巷堂里,做了简短的谈话,报告了彼此疏通的结果。他们同意赶快办妥,使这对年轻人下午就订婚。
下午五点钟,罗朗进来时,米萧已在店铺里。待年轻人坐下后,退休警佐就俯到他的耳边说:
“她已经接受了。”
这粗鲁的话语被戴蕾斯听见了,她两眼无所顾忌地盯住罗朗。两个情人仿佛互相询问似的,相对注视了几秒钟。他们两个都明白,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一下子就结束这件事情。罗朗站起来,走过去拿起拉甘太太的右手,后者尽她的全力忍住眼泪。
“亲爱的母亲,”他微笑着对她说,“昨天晚上,我曾和米萧先生谈起您的幸福。您的孩子们愿意使您安乐。”
可怜的老妇人,听到自己被呼作“亲爱的母亲”,眼泪就止不住直流下来。她很快抓起戴蕾斯的手,说不出话来,将它放到了罗朗手里。
两位情人的皮肤互相接触时,不禁感到颤抖起来。他们的手指留在神经质的焦热的紧握中,年轻人用犹豫的语气又说:
“戴蕾斯,您愿意我们让您的姑母过快乐和安宁的生活吗?”
“是的,”少妇回答,声音微弱,“我们负有应尽的义务。”
于是罗朗转向拉甘太太,脸色苍白地又说:
“格弥尔跌下水的时候,曾对我喊:‘救我的妻子,我把她委托给你。’我以为我娶戴蕾斯,就是完成他的最后嘱托。”
听到这几句语,戴蕾斯立刻放掉了罗朗的手。她好像当胸受了很重的打击。情人的无耻压迫着她,令她无法忍受。她以惊呆的眼睛瞪视他。至于被呜咽扼住喉头的拉甘太太,则嗫嚅着说: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您娶她吧,您让她幸福吧,我的儿子一定会从他的坟墓深处感谢您的。”
罗朗觉得自己要站不住了,他靠在身边的椅背上。米萧也感动得流泪,他一面把罗朗推到戴蕾斯身边,一面说道:
“你们抱吻吧,这就是你们的订婚礼。”
年轻人的嘴唇吻到寡妇的面颊时,不免感到一种奇特的不舒服。戴蕾斯突然后退,仿佛情人的亲吻烧着了她。这是他在证人面前对她表示的第一次温柔。她全身的血都升到了脸上,自感很羞惭,很炙热。她,一向不知有廉耻,在可耻的通奸中从来没有感到不安,而此刻竟也脸红了。
经过了突然的发作之后,两位杀人者又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他们的结婚已经决定。他们终于达到了他们追求了那样久的目的。当晚,一切都商量好了。又一个星期四,把结婚的消息通知葛利凡、奥里维埃和舒莎妮。米萧报告这一新闻时非常高兴,他搓着两手,反复地说:
“是我首先想到这个,是我要他们俩结婚。……你们将看见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儿!”
舒莎妮一言不发,走来抱吻戴蕾斯。这个死了似的、脸色惨白的可怜生物,对忧郁和僵硬般的年轻寡妇,产生了很深的友谊。她像孩子似的,怀着一种敬畏心情喜欢她。奥里维埃也向姑母和侄女祝贺。葛利凡大开俏皮玩笑,但反响并不很成功。总之,大家都表示很快乐,并宣告一切都做得再好不过了。实在说,大家都仿佛已在参加婚礼。
戴蕾斯和罗朗的态度始终是合适的和机敏的。他们只互相表示温柔而亲切的友谊。装起完成一种献身行为的态度,面容上没有一点能让人怀疑到时常震动他们的恐怖和情欲。拉甘太太,则以平淡的微笑、温柔和感激的情意凝视他们。
还有若干待完成的手续。罗朗必须写信给他的父亲,征求他的同意。宣福斯的老农人,几乎忘记了他有一个儿子在巴黎,他只写了四行字回答他说,他可以结婚,如果他愿意,他自己去吊死,也未尝不可;他要他知道,他已决定永远不给他一个铜子,他让他自立并允许他发泄世上存在的一切疯狂。这样的同意惹得罗朗非常担忧。
拉甘太太读了这奇怪的回信以后,被善意的兴奋促使着,竟做出了未经考虑的蠢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四万几千法郎,转入了侄女名下作为妆奁。她为新婚夫妇奉献了自己的全部所有。她完全信赖他们的良心,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她的全部幸福。罗朗不仅没有为夫妇的共有财产带来分文,甚至还让她们知道,他将不会永远保有他的职务,或许要重新去绘画。再则,小家庭的将来可以说已有保障,四万几千法郎的每年息金,再加上杂货店生意的利润,足够他们过上满意和幸福的日子。
婚礼的准备很匆忙地进行着。人们尽可能地减缩种种手续,或者说是都想赶快把罗朗推进戴蕾斯的房间。人们所渴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