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夜晚,更加令人困恼。两个杀人者本想夜间一起来抵抗淹死者,结果,十分奇特的是,同住一个房间之后,他们更颤抖得厉害了。他们愤怒,他们神经激动,只要交换一句话或一瞥目光,就剧烈地感到痛苦和恐怖的发作。只要做悄悄的谈话或小小的亲密,他们就看出彼此满眼都是红的,头脑昏晕,精神错乱起来。
戴蕾斯严肃和神经质的本性,以奇特的方式对罗朗迟钝而多血的性格产生影响。从前,在热情奔放的日子,他们不同的性格把这男子和女子有力地结合为一对,使他们俩中间建立一种平衡,可以说互相补足了他们的身体组织,男的献出了他的血,女的贡献了她的神经,他们彼此生活在对方的特点中,需要他们的接吻来调节彼此的身心。但是,他们的肌体中已发生了破裂的混乱,戴蕾斯的激奋神经已占得上风,罗朗突然陷入神经亢奋的支配中。在少妇热烈情感的影响下,他的性格逐渐变化,终于像衰弱的少女一样,时常受尖锐的精神病症的袭击。研究某些身体的组织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发生某些特殊的变化,的确是很有趣的。这些变化从肉体出发,不久就传遍了头脑和整个身体。
在认识戴蕾斯之前,罗朗的性格的确是迟钝的、谨慎的和平静的,他过着多血质的农民之子的生活,像畜生似的饮食和睡眠。不论在任何时刻,不论对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他都以广大而浓密的气息呼吸。他对自己满意,只是稍微被他身上的脂肪弄蠢了点。在他加重的肉体之内,他有时几乎只感到一些微微的瘙痒。就是这些微痒,被戴蕾斯扩展成了可怕的冲动。她使这肥胖柔软的大个体中生出了感觉非常灵敏的神经系统。从前以血质享受生活,而很少用到神经的罗朗,现在已有相对不粗笨的感觉了。从他和戴蕾斯发生最初的关系以后,他的内心就突然发现了一种对他完全是新的生活,这生活是神经质的、刺激的,不止十倍地增加他的情欲,给他的快乐具有那样的尖锐性。他先是好像要发狂了,昏迷地堕入这些沉醉的发作中,他所享受的欢悦可以说是空前的。他的血从来没有给予他这样的兴奋。于是他的体内就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神经发展了,战胜了多血的要素。这事实改变了他的本性。他失去了自我的平衡和迟钝,不再过沉睡的生活了。有一时期,神经和血保持着平衡,这就是特别快乐和美满地生活的时期。随后,神经占了上风,他就跌入了身体受到震动、精神受到烦扰的苦闷中。
罗朗就这样在黑暗的角落里战栗,简直像胆小的孩子。震颤和冲动的性格,从迟钝和蠢笨的乡下人中摆脱出来的新个性,就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使他感到恐惧和神经质的苦恼。戴蕾斯的剧烈抚摸,杀人的狂热、淫乐的恐怖期待……这一切情况,都促使他变得像疯子一样,使他感觉激动,以突然和重复的打击,影响他的神经。最后,无可避免的失眠又来侵袭他,给他带来昏乱的幻觉。从此,罗朗陷入难堪的生活,堕落到他不断挣扎的永远恐怖的深渊中。
他的悔恨纯粹是有形的。只有他的身体、他激动的神经和战栗的皮肉,惧怕淹死者的袭击。他的良心对于他的恐怖,并没有起半点作用,他毫不后悔他杀死格弥尔。当他的精神平静,死者的幻影不在那里的时候,如果他想到他的利益要他这样做的话,也一定会重新去杀人。白天,他嘲笑他的恐怖,他打算要做强者,他责备戴蕾斯,说她扰乱他的安静。在他看来,是戴蕾斯在颤抖,是她一个人晚上在房间里引出了可怖的景象。待夜幕降下,他和妻子同关进房里之后,冷汗即凝到他的皮肤上,孩子似的恐惧即震动他的身体。他就这样忍受定期的发作。神经的错乱每夜都来扰乱他的感官,在他面前显出格弥尔的淡绿丑脸。人们可以说,这是可怕的病症。一种杀人的“歇斯底里”爆发症。只有神经病的名称适用于罗朗的恐惧。他的面孔抽搐,肢体僵直,体内的神经简直在互相揉绞。身体感到剧烈的痛苦,灵魂始终不存在。这无耻的人并没有良心的忏悔。戴蕾斯的热情把可怕的病症传给了他,在他的体内作祟。
戴蕾斯也受到同样深的震动。不过,在她这方面,是最初的本性要她产生过度的刺激罢了。从十岁起,这女人就为神经的扰乱所苦,一部分是因为她生长在小格弥尔喘息的房间里,终日与暖和可厌的空气接触的结果。她让暴风雨般可怕的压抑堆积在自己的体内,使它后来爆发成为真正的狂风暴雨。罗朗对她,正像她对罗朗一样,是一种粗暴的冲撞。从第一次相爱的紧抱起,她的干烈和淫荡的性格,就以野蛮和有力的形式发展起来。此后她就只为热情而生活,让自己渐渐堕入不断燃烧她身体的狂热中,使她达到了一种病态的恍惚。事实压倒了她,一切都促使她发狂。在她的恐惧中,她比她的新丈夫,更显得有女人味:她有模糊的悔恨,不招认的惋惜。她有时很想跪下去,哀求格弥尔的幻影,要他宽恕她,并向他发誓要以自己的忏悔平息他的愤怒。罗朗或许觉察到了戴蕾斯的这些怯懦。当共同的恐怖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他暗暗恨她,以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最初几夜,他们不能睡觉,便像结婚之夜一样坐在火前,或在房里徘徊,等待天亮。想到两个人相靠着躺在床上,就使他们生起一种恐怖的厌恶。由于默许的同意,他们避免接吻,甚至不看一眼戴蕾斯早晨翻开的被铺。若被疲倦压迫得不能忍耐时,他们就在沙发里沉睡一两个小时,而每次总在噩梦的悲惨结局下惊醒过来。醒了以后,四肢僵直而麻木,脸上罩着青灰色的斑痕,全身不舒服地激起寒冷的战栗。他们面面相觑,发觉他们一起呆在那里,非常惊骇,好像彼此都有奇特的感觉,都有表示他们厌恶和恐怖的羞耻之心。
此外,他们总尽他们的所能,抵抗睡眠的侵犯。坐在壁炉两角,谈着种种无意义的琐事,并竭力不使他们的谈话终止。火炉前面,他们所坐的椅子中间,还有很宽的位置。他们若转过头来,就会臆想到格弥尔移来一把椅子,占去了这个位置,以凄惨的冷笑态度,两脚伸向火炉取暖。结婚晚上的那种幻象每夜都出现。这沉默和冷笑的尸首参与他们的谈话,他可怕的变了形的身体,总是留在那里,不断侵扰他们,要他们陷入连续的忧虑中。他们不敢动,只用朦胧的目光注视热烈的火焰。他们无法抗拒。在必须向自己身边投射恐惧的一瞥时,他们的眼睛受到炭火的刺激,就生出奇怪的幻象,显出淡红的反光。
罗朗终于不再愿意坐下,他并不对戴蕾斯说明他心底的原因。戴蕾斯明白,罗朗一定像她所看见的那样,看见了格弥尔。她也宣称炉火的热度惹起她的不舒服,也愿意离开火炉散步。她把沙发推到床边,困乏地坐在那里,而她的丈夫,则在房里重新散步。有时,他打开窗户,让一月的寒夜,以冰冷的气息充满房间。这会平息他的热病。
一星期之内,新婚夫妇就这样度过了他们的多数夜晚。他们疲倦得浑身发软,只能在白天,戴蕾斯在店铺里的柜台后面,罗朗在他的写字间里,打盹休息一下。夜间,他们是属于痛苦和恐惧的。最奇特的事情还是他们彼此所保持的态度:不说一句相爱的话语,装起已经忘了过去的样子:互相接受,互相容忍,好像患病的人们,对于他们共同的痛苦感到一种隐隐的怜悯。两个人都希望隐藏起自己的厌恶和恐惧。他们仿佛没有想到他们所度过的奇特夜晚,彼此都没有明白对方内心的真实情况似的。他们站着,一直待到天明,彼此几乎不说话,听见些微声响,脸色就发白。他们的态度,简直是相信一切新婚夫妇在婚后最初几夜,都是这样度过的。这就是两个疯子绝顶笨拙的虚伪。
不久,疲倦使他们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只好在有一夜,决定睡到床上去。他们并不脱去衣服,和衣躺在盖胸毯子上面,唯恐彼此皮肤会互相接触。若稍一接触,仿佛就要受到很痛苦的打击。待他们这样不安地睡了两夜之后,就冒险脱掉了衣服,溜到被铺中去。可是,彼此还隔开着,并倍加小心不使彼此互相接近。戴蕾斯先上去,爬到里边,靠墙躺着。罗朗等她睡好,然后冒险躺在床的外边,贴近床沿。他们中间还有很宽的一个位置。格弥尔的尸首仿佛就睡在那里。
当两个杀人者伸卧在一条被子下,并闭上眼睛默想时,便感觉到他们的被害人的潮湿身体躺在床铺中间,使他们的肉体发冷,这是一个隔离他们的丑恶障碍。在热病和昏晕的袭击下,这障碍对于他们似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可以接触到的。他们看到,它像淡绿和腐解的肉块似的展卧在那里,并呼吸到了这腐烂血堆的臭气。这难忍的刺激使他们的器官都错乱了。这个龌龊的同床朋友出现于他们中间,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能动,不能说话。罗朗有时很想突然把戴蕾斯抱到自己的怀里。可是他不敢动。他想,只要自己一伸手,就会抓到格弥尔的一把腐肉。于是,他感到淹死者是故意来睡在他们中间的,阻碍他们不能互相拥抱。他终于明白,被他淹死的人也在忌妒。
有时,他们设法交换一个胆小的接吻,为的是看看这样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罗朗嘲笑他的老婆,要她抱吻他。可是,他们的嘴唇那样冷,好像死亡已存在于他们的两嘴之间。他简直要作呕。戴蕾斯害怕得发抖。听到她的牙齿上下碰撞,罗朗终于忍不住愤怒,斥责她不该这样胆小。
“你为什么发抖?”他对她喊,“你怕格弥尔吗?……算了吧,这可怜的人的骨头如今已没有感觉了。”
他们两人都避免说出他们所以战栗的原因。幻觉让淹死者的灰白面皮又呈现在他们面前。他闭上眼睛,重新躲避在恐怖之中,不敢向对方说出面前的幻象,唯恐激起更可怕的发作。待罗朗被逼到极点,在失望的癫狂中责骂戴蕾斯害怕格弥尔的时候,这高声说出的名字,反而引出加倍的忧惧。杀人者简直要说胡话了。
“是的,是的,”他嗫嚅地对少妇说,“你怕格弥尔……啊!不用说,我看得很明白……你是个可笑的蠢家伙,你没有两个铜子的勇气。唉,安安静静睡觉吧。你以为你的前夫会因为我同你睡觉而来拉你的脚吗?……”
淹死者会来拉他们的腿脚。这思想,这假设,使罗朗的头发直竖起来。他自怨自艾,更加粗暴地说道:
“必须有一夜,我把你带到坟场里去……将打开格弥尔的棺材,让你看见那是多么丑恶的一堆烂肉!那时,你或许就不会再害怕了……算了吧,他不再会记得我们曾把他丢到水里。”
戴蕾斯把头藏在被头里,只发出窒息的呻吟。
“我们把他丢入水里,因为他妨碍我们……”她的丈夫又说,“我们将再把他丢下去,是不是?……那么,不要这样小孩子似的害怕了。你应该做个强者。让他来扰乱我们的幸福,的确是愚蠢的……你看,我的好人,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在地下,也不会因为曾把一个蠢东西丢在塞纳河里而或多或少影响我们的幸福。我们应该自由自在地享受我们的爱情,这是真正的好处……看着我,亲吻我吧。”
少妇昏乱而冷冰冰地抱吻他。他也像她一样地颤抖。
在不止十五天里,罗朗总在自问,他怎么才能重新杀死格弥尔。他曾经把他丢到水里,可是他还没有完全死去,每夜还回到戴蕾斯的床上来。两个杀人者以为完成了谋杀,就可以平平静静地去过温柔的淫乐生活。不料他们的被害人却复活起来,以冰冷的身躯侵犯他们的床铺。如此看来,戴蕾斯还并非寡妇;而罗朗,则不过是一个仍有淹死者做配偶的女人的丈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