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老米萧努力促成戴蕾斯和罗朗结合时所希望的,从结婚的第二天起,星期四的晚会就恢复了旧有的快乐。格弥尔死了之后,这些晚会随时都有告吹的危险,客人们只满心恐惧地走进这戴孝的家庭。每一礼拜,他们都害怕会接到永远不再聚会的通知。一想到店铺的门将在他们面前关闭,米萧和葛利凡就感到极大的威胁。他们以畜生的本能,保守他们的习惯。他们对自己说,年老的母亲和年轻的寡妇,很可能在某一天早上搬到凡尔农或别处去,去哀悼他们的死者。而自己这类人,只好在每星期四晚上逗留于街道的石板上,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们想到自己在弄堂里闲荡的可悲样子,再想想目前玩牌的乐趣,心中就一边等待那些坏日子的到来,一边胆怯地决定享受他们的最后幸福。于是,他们担忧地、小心翼翼地到这店铺里来,每次也总担心他们此后或许不能再来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带着这些恐惧,不敢在拉甘太太的眼泪和戴蕾斯的沉默面前表示愉快或发笑。他们已不再像格弥尔在世时那样,觉得他们是在自己家里;只感到每次在餐厅桌边所挨过的光阴和所得到的快乐简直像偷来的一样。就是在这些失望中,老米萧的自私促使他去完成一个杰作,要淹死者的寡妻嫁给罗朗。
结婚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四,葛利凡和米萧很快活地来参加晚会。他们胜利了,餐厅重新属于他们所有,他们不再害怕被遣散了,他们以成功者的满足走进来,夸耀快乐,轮流述说他们从前的笑语。看见他们的愉快和自信,人们可以明白,对于他们,这是完成了一场革命。格弥尔的回忆已经不在那里。死了的丈夫,使他们产生寒噤的幽灵,已被活的丈夫驱走了。过去的一切,又带着它原有的快乐复活起来。罗朗取代了格弥尔,一切悲痛的理由都已消逝,客人们能自由地说笑,而不会惹起任何人的忧愁。他们甚至应该以欢笑来增加这情愿招待他们的家庭的快乐。十八个多月以来,葛利凡和米萧,每次总以安慰拉甘太太的托词进来,而从此以后,他们可以让小小的虚伪放在一起,直截了当地坐到桌前,似睡非睡地重听骨牌的声音了。
每个星期总有一个星期四晚上,每个星期总有一次,要让这些死板的、滑稽的、曾使戴蕾斯生气的可厌人头,集合在桌子周围。少妇很想把这些无聊的人赶出门去,他们的愚蠢笑声和荒唐话语激发她的愤怒。但是,罗朗明白,这样的遣散将是一种错误,应该尽可能地让现在同过去一样,尤其应该保持同这些愚蠢警察的友谊,他们能庇护自己,不使任何人发生疑心。戴蕾斯屈从了。受到优待的客人们很愉快,他们似乎看到了今后一大串温暖的夜晚已展示在他们面前。
就是在这个时期,夫妇的生活分成了两部分。
早晨,当黎明驱散了夜间的恐怖时,罗朗就很快穿起衣服。他并不怎么自在,只是到了餐室,坐在戴蕾斯准备好的一大碗牛奶咖啡前面之后,才能恢复他自私的平静。残废的、几乎不能下楼到店铺里去的拉甘太太,露出母爱的微笑,看着他用餐。他吞下烤面包,装满胃囊,才渐渐安心。喝过咖啡之后,他又喝一小杯白兰地。这时他才完全恢复正常。他对拉甘太太和戴蕾斯只说一声“晚上再会”,却从来不抱吻她们,然后便闲荡着到他的写字间去。春天已经来了,码头的树木生满淡绿色细纱似的树叶。在下面,河水以温柔的声音流淌;在上面,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线。罗朗觉得自己在新鲜的空气中再生了。他大量呼吸这些从四五月天边下来的新鲜气息,他寻觅太阳,他驻足凝视塞纳河上的银色反光,听着码头上的杂音,让早晨清冽的气息沁入他的肺腑,用自己的一切感官享受这晴朗清凉的早晨的愉悦。真的,他不大想到格弥尔。有时他机械地瞻望河水那边的陈尸所,带着勇敢者的威严想起淹死者,觉得自己所有的害怕都是愚蠢的。他胃内满满的,气色很好,他重新找到了他的迟钝和平静。在办公室里挨过一整天,一边打呵欠,一边等待下班。像别人一样,他只是一个平庸的职员,愚蠢,烦闷,脑中空空,没有半点思想。那时,他唯一的念头是辞掉职务,并租得一个画室。他茫然地梦想着一种懒惰的新生活,就这样,他一直忙到下午。弄堂店铺的回忆,从没有来烦扰过他。下午,待一直盼望着的下班时间来到以后,他懊丧地出来,重新走过码头,心里存着暗暗的烦扰和不安。他慢慢行走,最后必须回到店铺里去。那里,有晚上的恐怖在等待他。
戴蕾斯有着同样的感觉,只要罗朗不在身边,她就觉得很自在。她辞退了女仆,埋怨说店里和住室里一切都杂乱无章,而自己又喜爱整洁。事实是她需要行走、做事,疲劳其发僵的身心。她整个上午都在旋转,扫地,抹灰尘,整理房间,洗碗碟,做了许多从前令她厌烦的琐事。直到中午,这些家务使她沉默地活动不休。她除了关心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和粘满盆碟的油脂之外,简直没有想到其他事情的时间。中午到了,她就到厨房里去准备午餐。刚坐到桌边,又站起来去拿小菜。拉甘太太时常不安地看着,她很感动,但对侄女这样做也不赞成,她好意地责劝她,而戴蕾斯总回答家里应该节省。吃过午饭,少妇换了衣服,决定跟她的姑母坐到柜台后面去。一到那里,昏睡立刻袭击她。整夜的失眠弄得她疲劳已极,她现在想要睡觉了,一坐下,她就对渐渐侵犯她的睡意让步。这充满模糊快乐的瞌睡,平息了她的紧张神经,有关格弥尔的思虑已经消逝了,她尝到了病人突然脱离痛苦的那种有味的休息。她觉得自己的肉体变软了,精神自由了,沉入了一种温柔的空虚补偿中。没有这短暂的休养,她的身体组织一定会在神经系统的紧张中爆裂。她从这里汲取到了必要的力量,使自己还可以在夜间继续忍受痛苦的恐惧。同时,她也并没有睡熟,几乎只是低下眼皮,沉入了平静的梦的深处。若有一个女顾客进来,她便睁开眼睛,做完几个铜子的生意后,又沉入浮动的睡梦。她就这样挨过了三四个小时,只以单音字回答着姑母的说话,完全幸福地让自己堕入抛开思想、削除了力量的惬意蒙眬中。只是每隔一个时刻,向弄堂里投去一瞥目光。天下雨了,店里很黑,她正可以在黑暗深处隐藏她的疲倦,这时尤其觉得自在。潮湿而丑陋的弄堂里,只有许多可怜的身上被雨打湿了的行人走过,雨伞向石板上滴着水。这里仿佛是凶险地方的过道,肮脏和恶劣场所的走廊,没有一个人来寻找她,烦扰她。有时,她看见散乱在身边的泥土色的微光,嗅着潮湿的辛辣气味,就想象到自己已被活埋,以为自己已在地下,在充满死人的墓穴里。这想象安慰了她,使她平静。她对自己说,现在已到了安全的地方,她要死了,将不再受苦了。另有些时候,她必须大睁着眼睛,舒莎妮来看她,并整个下午留在柜台旁边做着刺绣。现在,戴蕾斯很喜欢奥里维埃的妻子。她那柔软面孔和徐缓姿态,惹起戴蕾斯的兴趣,她注视这要融化似的可怜生物,似乎也感到一种奇特的慰藉。她高兴做她的朋友,高兴看见她在自己身边,惨淡地微笑着,这更增添了店里坟场一般的阴森气氛。当舒莎妮那像玻璃一样透明的蓝色眼睛盯住自己的眼睛时,她的骨子里就感到一种舒服的寒冷。戴蕾斯就这样等待四点钟的到来。接着,她再到厨房里去,重新寻找疲倦,急急忙忙准备罗朗的晚餐。等她的丈夫出现在门口之时,她的喉头就紧缩起来,忧闷又重新搅扰她的整个身心。
每天,夫妇二人的感觉差不多是一样的。白天两个人不在一块的当儿,他们尝到休息的甜蜜;夜间他们面对面相处时,便有一种刺心的不舒服侵袭他们。
其实,夜晚都是平静的,但戴蕾斯和罗朗一想起要回到他们的房间,就不免战栗起来,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延缓傍晚聊天的时间。拉甘太太上身躺在沙发深处,介于他们俩中间,用平和的声音说着话。她谈到凡尔农,时常想着她的儿子,但由于谨慎,她也总避免说出他的名字。她对两个亲爱的孩子微笑,替他们筹划将来的生活。油灯把淡光射在她的白脸上。她的话语在死也似的静寂气氛中有着奇特的柔和。在她旁边,两个杀人者沉默地一动不动,好像在用心听她说。其实,他们并不想了解老妇人到底谈的什么。他们只愉快地静听这些温柔的声音。这可以阻止他们听到自己思想的响声。他们不敢对视,为了保持镇静,他们凝视拉甘太太,而从来不谈睡觉。如果老妇人不表示上床的愿望,他们就可能在她无意识的聊天和她散满四周的温存中一直留到天明。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才离开餐厅,满怀失望地回到他们的房间,仿佛就要去投入深渊似的。
对这些亲切的夜晚,他们并不太喜欢。没过多久,他们倒更喜欢星期四的晚会。在单独和拉甘太太相处之际,他们不能让自己分心,姑母的细小声音和她的柔和快乐不能阻遏他们侵扰的喊声。他们觉得睡觉的时刻就要到来。当目光偶然看见房门时,他们就不期而然地战栗起来。又要等待单独在一起的时刻了,夜的到来渐渐激起他们的烦恼。而星期四则不是这样,他们沉醉于荒唐的谈话中,彼此忘记了他们的在场,相对说来不太难受。戴蕾斯自己也终于期待这个招待客人的夜晚。如果米萧和葛利凡等人不来,她一定会去寻找他们。当有外人在餐室里,在她和罗朗之间的时候,她觉得比较安静。她愿意时常有客人,有声音,有可以使她分心和与烦恼隔离的东西。在众人面前,她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快乐。罗朗也重新有了他这乡下人的粗鲁诙谐、响亮笑声,还讲一些跟画师学徒的滑稽故事。接待客人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这样热闹过。
不久,又有一种恐惧威胁他们。风瘫病渐渐袭击拉甘太太的身体,他们已预料到她会残废,将愚蠢地被钉在沙发里度日。可怜的老妇人说话已开始嗫嗫嚅嚅。话语已不大连贯,声音已经衰弱,肢体也已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她简直变成了一件东西。戴蕾斯和罗朗,很害怕看见这个使他们不单独相处而消除噩梦的亲人,他们慢慢会失掉她的存在。当智慧抛弃老杂货商让她沉默而僵硬地留在沙发深处时,他们俩将单独相处,将不再能够逃避夜间可怕的亲密。他们的恐怖将会在六点钟而不是在半夜开始。无疑,他们将因此而发疯。
他们的全部努力都用在保护拉甘太太的健康上,这健康对他们是非常宝贵的。他们请来许多医生,在老妇人身边表现得十分殷勤。他们在这看护病人的职务上,找到了平静和遗忘,这又让他们增加了更多的热心。他们不愿意丧失一个第三者,使他们此后无法忍受自己的夜晚;他们不愿意使餐室和整个住宅都像他们的房间一样,变成残酷和凶险的所在。拉甘太太对他们所奉献的热心看护非常感动,她含着眼泪自夸让他们结成夫妻,并把四万几千法郎让给他们是明智之举。从儿子死了以后,她从来没期待过在自己的最后时刻,会享受到这样的情爱。年老的她将为她亲爱的孩子们的温存而感到幸福。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麻痹病症是怎么了不得的难受,虽然它的严重性已与日俱增。
然而戴蕾斯和罗朗却过着双重的生活。各人好像都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是神经质的、恐怖的,夜幕一降下,他们就开始战栗;另一个是麻木的和健忘的,太阳一出来,他们就感到自在。他们的生活是矛盾的:单独相处时,就不免叹息和忧闷;待有别人夹在中间时,他们又平静了,微笑了。他们的脸色,在众人面前从来不让第三者猜到他们内心的痛苦,表面好像是安静、幸福的。他们本能地掩饰了愁苦之心。
看到他们白天这样平静,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每夜在烦扰他们的幻觉。人们一定会把他们看作上天所祝福的、完全过着理想生活的一对佳偶。葛利凡附庸风雅,称他们是一对永不分离的鸳鸯。他们的眼睛若被延长的失眠加上了黑圈,他就开他们的玩笑,问什么时候举行洗礼。在场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脸色几乎发白的罗朗和戴蕾斯也只好露出笑容。他们习惯于老职员的大胆诙谐。只要人们留在餐室里,他们还能控制他们的恐怖。人们不会猜到,当他们自闭在卧房里,产生于他们内心的可怕变化。尤其是星期四晚上,这变化来得这样粗暴,仿佛是发生在超自然的世界里。这个夜晚的悲剧,由于它的奇特性和野蛮的激烈性,超过一切想象,深深隐藏在他们的痛苦深处。如果说了出来,人们一定会相信他们是疯子。
“这一对爱人是多么幸福!”老米萧屡次这样说,“他们不大说话,但他们并不是不想说话。我可以打赌,待我们不在这里之后,他们一定会抚摸得互相吞咽下去哩!”
这就是大伙儿的评论。戴蕾斯和罗朗终于被人看作一对模范夫妻。整个新桥巷都庆祝这对夫妻的深情厚爱、平静幸福和永恒的蜜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格弥尔的尸首始终睡在他们中间。也只有他们自己感觉到,他们的平静皮肉下,还有神经的痉挛,夜间可怕地扭曲他们的脸孔,使他们和平的表情立刻变成丑恶和痛苦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