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结婚时本希望实现他的安逸梦想,四个月以后就享用他所获得的好处。如果他的私利不把他钉在巷堂的店铺里,婚礼举行后的第三天他就会抛弃妻子,就会在格弥尔的幻影面前逃之夭夭了。他之所以接受恐怖的夜晚,依然留在使他窒息的苦闷中间,为的是不失去他犯罪时渴求得到的利益。离开戴蕾斯,他将重新陷入贫困,将不得不保留他的职务。相反,留在她身边,可以满足他懒惰安逸的愿望而一事不做,躺在拉甘太太那以他妻子名义存放在银行里的年息上。如果能做到的话,人们完全可以相信他会携带四万几千法郎潜逃。但是,老杂货商遵从了老米萧的劝告,曾详细地写在契约上,保障她侄女的利益。罗朗就由这种关系支配着而从属于戴蕾斯。为补偿夜晚恐怖的损失,他至少愿意被人维持在安逸懒惰的幸福生活中,吃得很好,穿得很暖,衣袋里还有满足他嗜好的必要金钱。就是为了这个代价,他才同意和淹死者的尸体共分一张床铺。

一天晚上,他通知拉甘太太和他的夫人,他将辞掉职位,于本月中旬离开他的写字间。戴蕾斯为此不安。他慌忙补充说,他将租一间小画室,重新学习绘画。他详细说明了现在日常公事的烦恼,以及艺术将展现出的美好远景。现在他已有几个铜子了,完全可以尝试他的成功。他要看看,自己是否能做出伟大的事情。他关于这件事所发的议论隐藏了他想恢复从前画室生活的热烈意愿。戴蕾斯紧闭双唇,并不回答。她并不愿意罗朗浪费她有限的资产,使她的自由失掉保障。当她丈夫为征得她的同意,用很多时间催促她决定的时候,她只做极其简略的回答,要他知道,他若离开写字间,不会再赚钱,将完全由她来负担。罗朗在她说话的时候,以尖锐的目光注视她,使她慌乱,使她打算说的拒绝之词停滞在喉咙里。她感到从她的同谋者的眼睛里,看出了这样的威胁:“如果你不同意,我将和盘端出罪行。”她只好嗫嚅着。拉甘太太于是喊着说,她亲爱的儿子的愿望太正当了,应该给他必要的条件,让他变成伟大的天才。这位好太太宠爱罗朗,同她从前纵容格弥尔一样。她已被青年所献的殷勤迷惑了,已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总时常支持他的意见。

所以,他们就决定让“艺术家”去租一间画室,让他每月领取一百法郎,作为他的各种费用,家庭的开支也重新调整:杂货店所赚得的利润,除了偿付店铺和住宅的租金之外,差不多恰够全家的日常费用。罗朗的画室租金和每月的一百法郎花费,则取用于两千几百法郎的年金,剩余部分恰可满足共同的需要。这样,他们就不会动用原有的资本。戴蕾斯因此较为安心。她要她的丈夫发誓,永远不超过准备给他消费的数目。此外,她对自己说,罗朗若没有她的签字,不能动用她的四万几千法郎,她当然能够决定不签字据。

从第二天起,罗朗即在马塞琳街的下端租到一间他已渴望了一个月的小画室。有了一个安身所在,他就可以辞掉职位,可以让他离开戴蕾斯身边,安静地度过他懒惰安逸的日子。半个月以后,他向他的同事们告别。葛利凡很奇怪他的突然离职。他说,一个青年,有这样好的未来在他面前,仅用四年工夫就达到了他葛利凡花二十年工夫才拿到的薪俸数目,就这样轻易抛弃了他的前程!更使他惊骇的是,罗朗说,他要恢复他的绘画事业。

最后,“艺术家”安置好了他的画室。这是一间方形的、纵横大约五六公尺的楼顶屋。天花板倾斜,中间开着一个大窗,让屋外的白光射在地板和淡黑的墙壁上。街上的声音不能一直升到这高高在上的场所。沉静和灰白的房间,很像挖在灰土里的地穴。罗朗尽其可能摆设他的家具,搬来了两把没有草垫的椅子,一张需靠着墙才不致倾倒的桌子,一个陈旧的厨房碗橱,还有他的颜色盒和旧画架。这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他花了三十法郎在旧货店里买来的一张长沙发。

他就这样过了十五天,没有想到使用他的画笔。他于八九点钟之间到来,抽着烟,睡在大沙发上,等待着中午。他知道上午还没有过去,还有很长的时间在面前,觉得相当舒服。一到中午,他就回去吃饭,然后又赶快回来,让自己单独留在那里,不再看见戴蕾斯的苍白面孔。于是,他消化很好,睡觉很香,一直躺到晚上。他的画室是一个平静的地方,他在这里并不颤抖。有一天,他的夫人要求访问他的秘密宝室,他拒绝了。待她不顾拒绝来敲他的房门时,他没有去开,只是晚上对她说,他在卢佛尔博物馆过了一下午。他怕戴蕾斯引来格弥尔的幽灵。

懒惰终于使他生厌了。他买了一块画布和许多颜色,开始工作。没有足够的金钱可以招请模特儿,他便决定随意绘画,并不注意什么自然物。他开始画一个男子的头。

此外,他并不整日幽闭在房间里。每天上午工作两三个小时,下午的时间,则去这里或那里,尽量在巴黎或郊外闲荡。一次闲荡回来,他在学院前面遇见了他中学的老朋友,后者刚在最近的一次画展中获得了极大成功。

“怎么是你!”画家喊着说,“啊!我可怜的罗朗,我将认不得你了。你已瘦多了。”

“我已结婚了。”罗朗嗫嚅地说。

“结婚了,你?……啊!看见你这滑稽的样子,再也不会使我奇怪了……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租了一间小画室,每天上午绘一两个小时的画。”

罗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叙述了他的结婚;然后以兴奋的声音说明了他将来的计划。他的朋友显出诧异的、使他畏缩而不安的神态注视他。画家在这位戴蕾斯的丈夫身上,找不到从前所认识的迟钝而平庸的罗朗了,好像觉得他已有优雅的姿态,面孔已经变小,而且有着柔美的苍白,整个身体都似乎变得比较尊贵、柔软了。

“你已变成漂亮的男子了!”艺术家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你已有大使的风度。你真潇洒,你究竟属于哪一流派?”

画家的话引起罗朗的反感。但他不敢突然离开他。

“你愿意到我的画室里逗留一会儿吗?”他终于问在后面走着的朋友。

“当然很愿意。”后者回答。

画家没弄明白他所观察到的变化,很想访问他老同学的画室。其实,他并不是想要爬上五层楼去看罗朗那些一定会令他作呕的新作品,而是只有满足好奇心的唯一愿望。

等他爬到顶楼,对许多挂在墙上的画布投射一瞥之后,他的惊奇格外增加了。那里有五幅画稿:两幅女人头像,三幅男子的正面像。的确画得很有力量,姿态是丰满而坚定的,每一幅都以华美的颜色衬在灰亮的底面上。艺术家很快走近墙边,态度很惊讶,他甚至不想掩饰他的惊讶:

“这是你画的吗?”他问罗朗。

“是的,”后者回答,“这是几幅画稿,我想把它们用在我所准备的一幅大画上。”

“不要开玩笑了,你真是这些东西的作者吗?”

“当然是的,为什么我不会是它们的作者呢?”

画家不敢回答出下面的话:“因为这些图画是地道的艺术家的手笔,你从来只是一个庸劣的泥水匠。”他留在画布前沉默了很久。真的,这些图画虽还是拙劣的,可是,它们具有那样奇特而有力的个性,它们预示着一种发展的艺术本能。人们可以说,这是生活中的素描。罗朗的朋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而且充满伟大前程的草稿。待他视察过画布之后,他转向作者,并对他说:

“唉,我直爽地说一句,我不相信你会绘这样好的画稿。魔鬼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这样的才能。老实说,这是学不来的。”

他观察罗朗,发现他的声音也好像更温柔了,他的每一姿态也显示出某种优雅。他无法猜到改变这个人的可怕力量是什么,怎么会使他的体内发展了女子的神经质。无疑,一定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完成于他的肌体组织之内。要分析透这内在的微妙的现象,的确是困难的。罗朗变成艺术家,就像他变成胆小人一样,是由于强刺激扰乱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从前,他窒息在血质的重压之下,待在围绕着他身体的厚密的健康气氛中,被蒙住了眼睛。现在,他变瘦了,全身颤动,已有了神经质的人们所有的担忧和敏感。在他所过的恐怖生活中,他的思想昏乱。某种精神的病症,使他的整个身心都被震动,神经系统获得发展,并形成一种非常敏锐的艺术官能,一直上升为天才的灵感。从他杀了人之后,他的肉好像减少了,而过度兴奋的头脑好像扩大了。在这思想的突然舒展中,他看见了美的创造和诗人的灵感掠过眼前。他的神态就这样突然地发生了变化。就因为这样,他的作品是美的,一下子就具有了独创的和活的个性。

他的朋友不再追究这艺术家的诞生之谜,他只惊讶地离开这里,告别之前,他还凝视着画布对罗朗说:

“我对你只有一个批评,就是你的一切画稿形象的神态都像属于一个家族。这五个头都很相似。女子们也有着我不知道的什么粗鲁的姿态,仿佛都由男子们假扮而成……你知道,如果你愿意用这些草稿来绘一幅大的作品,就应该改变其中的几个面貌。你的人物不能完全是兄弟或姊妹,这会惹起别人的讥笑。”

他走出了画室,在楼梯口笑着补充说:

“真的,我的老朋友,我的确很高兴看到你。现在,我相信奇迹了。……至善的上帝,你现在是很合格的了!”

他下楼走了。罗朗回到画室,心里很烦乱。当他的朋友要他注意这一切画稿的人头有同一个家族的面容时,他突然转过身体,掩住了他苍白的脸色。这无可避免的相似已开始打击他。他慢慢站到画布前面,一幅一幅地审看,背部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的话不错,”他喃喃地说,“他们都是很相似的……他们都像格弥尔……”

他后退一步坐到大沙发上,眼睛却不能离开画稿的人头。第一个是老人的面容,画着长而白的胡子,在这白胡子下面,艺术家看到了格弥尔的下颌;第二个是金发的少女,这少女以他的被害人的蓝色眼睛注视他;其他的三个面孔,每个都有淹死者的若干特征。人们可以说是淹死者扮作了老人和少女,显出艺术家所喜欢的他的假象,可是始终保持着他相貌的一般个性。这些人头之间还有一种可怕的相似之处:它们都表现出十分受苦、十分惊惧的样子,简直是同被压在一种恐怖的情感下面。每个人在嘴的左角都有微微的皱纹,使嘴唇歪曲,显出丑相。这皱纹,罗朗记得,曾在淹死者抽搐的脸上见到过。这每幅画像上的人具有可怕的同一亲族的模样,从形神中表现出来。

罗朗明白,他在陈尸所里太过分地注视格弥尔的尸体了,那尸体的形象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现在,他的手在不知不觉间画出了这丑恶的、时常在记忆中跟随着他的面孔的轮廓。

画家躺在大沙发上,渐渐感到这些画像已活动起来。有五个格弥尔在他面前,五个由他自己的手指有力地画成的格弥尔,以可怕的奇特样子,装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面貌。他站立起来,扯碎画布,把它们丢到门外。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自己让房里布满被害人的画像,他将会在画室里被吓死的。

另有一种恐惧又突然来袭击他:他怕此后一画人头就会像淹死者的面容。他急于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否做自己手指的主人,便把一张白布放在画架上,然后用一段木炭棒画出一张头像。这人头又像格弥尔。罗朗粗暴地抹去这草稿,尝试再画一张。几乎一个小时之间,他就这样和驱使他手指的神秘力量斗争着。每次新的尝试,总是回到淹死者的头像上去。他运用他的意志,避开他非常熟悉的痕迹。但不论怎样努力,又总是画出这些线痕。他随从他的筋肉和神经的自然动作,先很快涂出轮廓,然后再慢慢使用木炭,结果总是一样:格弥尔总是愁眉苦脸地不断出现于画布上。艺术家陆续描绘种种不同的头面,有天使,有罩着光环的圣母像,戴着金盔的罗马战士,有脸色红润的金发儿童,或满面伤疤的老强盗,其结果总是将淹死者重现出来,那淹死者轮流做了天使、圣母、战士、儿童和强盗。罗朗于是着手画滑稽的画像,描出一些奇怪的侧面,也创造了一些可笑的面容,但只是成功地使他的被害人的相貌显得更加触目、更加可怖。最后,他又画狗和猫等动物,而这些狗、猫也酷似格弥尔。

一种难忍的愤怒占据了罗朗的身心。他失望地想到自己的大图画计划,就一拳击碎了画布。现在,不应该再想他的未来作品了,他觉得,此后只能画格弥尔的头像了。如他的朋友所说的,如出一辙的面貌一定会引起别人的讥笑。他想象自己未来作品的形象,总是在他的各种人物的,男人或女人的肩上,看见淹死者的灰白和惊恐的脸色。他所唤起的各种奇特形象,就这样以残酷的可笑样式显现在他面前,他为此而非常愤怒。

这样,他不敢再工作了。他总怕一动画笔,就会使他的被害人复活起来。如果他想平静地生活在他的画室里,就应该永远不再绘画。一想到他的手指将不断地绘出格弥尔的画像,他就以恐怖的态度凝视他的右手。在他看来,这双手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