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拉甘太太的病症已经发作了。数月以来,时常有风瘫感循着她的肢体爬动,几乎要扼住她,阻塞她的喉头,束缚她的全身。一天晚上,当她和戴蕾斯及罗朗平静地谈话时,突然张着口,好像有什么人捏住了她的脖颈一样,没有说完的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她想喊叫,想呼救,可是只能吐出沙哑的声音。她的口舌变得像块石头,两手和双脚也完全僵硬了。她从此不能再说话,也不能行动了。
戴蕾斯和罗朗站起来,惊骇地呆在那里,看着这雷击一般的、使老杂货商挣扎了五秒钟的突变。待看到她身体僵直,并用哀求的目光瞪视他们时,他们才想到用种种问题询问她,探问她痛苦的原因。她不能够回答,继续带着深远的忧虑注视他们。于是,他们明白了,他们面前只是一具尸体,一个半死不活的、只能听而不能对他们说话的尸体。这突变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失望。他们内心确实并不怎样挂虑风瘫者的痛苦,只是悲伤他们自己此后将永远生活在单独的相处中,而没有第三者来减轻他们的忧闷。
从这一天起,夫妇的生活就变得更难忍受了。他们在年老的、不能再以柔和的闲话为他们平息恐怖的残废人面前挨过残酷的夜晚。残废人像一个包裹或一件东西似的卧在她的沙发里。只有他们两个困惑而不安地待在桌子两端。这活的尸体不再能分离他们。有时,他们忘记了她,认为她是房里的家具之一。夜间的恐怖于是更早地来袭击他们,餐室里也像房间一样,变成了可怕的、站立着格弥尔幽灵的场所。他们就这样每日又多受四五个小时的痛苦。从黄昏起,他们就战栗地降低灯罩,让彼此不再相看,竭力装出相信拉甘太太就要说话,就要使他们忆起她的存在。他们之所以让她继续存在而不摆脱她,是因为她的眼睛还活着。他们看到那双眼睛在转动,在闪闪发光,还能感到某种慰藉。
他们总把年老的残酷者安顿在油灯的白光下,使灯光能够照亮她的面孔,以便能不断看见她显露在自己面前。这柔软而灰白的面孔,对别人是难堪的,而对他们,则成为十分需要的伙伴。他们总带着真正的快乐,对她投去他们的目光。人们可以说,这是死人的面具,中间放着一双活人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在眼眶里很快转动着,而两颊和嘴唇似乎变成了化石,保持着令人恐怖的僵硬。待拉甘太太闭下她的眼皮睡去时,她完全苍白和沉默的脸孔简直像是真正的尸体。戴蕾斯和罗朗,不再感到有人和他们一起,就尽量搞出声音,直到风瘫者重新抬起眼皮注视他们,他们就这样强迫她醒着。
他们把她当作供自己散心的、可以使自己脱离噩梦的东西,从她变成残废以后,他们就必须像对待孩子似的侍候她。早晨,罗朗抱她起来,把她移到沙发里。晚上,他又把她搬到她的床铺上。她还很重,他必须使用全部力量才能用胳膊抱起她,并慢慢移动。同时,也由罗朗负责为她移动沙发。其他活动则归戴蕾斯料理,她替残废人穿衣,喂饭,十分小心地去了解残废人的意图。拉甘太太在瘫痪后的前几天,还能使用双手,能够在石板上写字表示她的需求。不久,她的两手也失去知觉了,不能再举起它,更不能再捏一支石笔。从此,她只能用目光代替说话,她的侄女就从这些目光中猜测她的意愿是什么。少妇舍身做着看护病人的忙碌工作。这给她的肉体与精神都带来了劳苦,让她获得了极大益处。
这对夫妻为了不面对面地相处,从早晨起,就把老妇人的沙发推到餐室里,让她坐在两人中间。仿佛她对他们的生存是不可或缺的,要她参与他们的用餐和一切会面。她若表示要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们就故意装出不懂她的意思。她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免去他们的亲密交谈,她没有了单独生活的权利。上午八点钟,罗朗到他的画室去,戴蕾斯随之下楼,看守店铺,风瘫者一人留在餐室里,直到中午。吃过中午饭,她又一个人留到六点钟。白天,她的侄女常常上楼来,在她身边走走,看看她是否需要什么。对此,他们一家的朋友们,简直不知道拿什么颂词来称赞戴蕾斯和罗朗才好。
星期四的招待晚宴仍继续举行,残废者也像过去一样参加他们的晚会。人们把她的沙发移到桌边,从八点钟到十一点,她一直睁着眼睛,以微明的目光轮流注视她的客人们。最初几次,老米萧和葛利凡待在这位老朋友的尸身面前觉得有点为难,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哪种态度合适,感到有轻微的烦闷。他们自问,在什么样的场合,应该带有悲伤的表情,应该对这死了的面孔说话呢?或应完全不理睬她?渐渐地,他们决定像往常一样对待拉甘太太,好像她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似的。他们终于装起完全不知道她的情况,与她说话,提出要求或回答问题,为她和他们自己而不断发笑,始终不让自己被她严肃的面部表情所困扰。这是一个奇特的情景,这些人装出和雕像谈天的姿态,正像小女孩同她的玩偶说话一样。风瘫者始终是僵直和沉默地面对他们,而他们却滔滔不绝地饶舌,带着种种动作同她做很活跃的谈话。米萧和葛利凡为自己的机敏而得意,他们以为,这样做是表示礼貌。他们因此又可以避免厌烦,可以不说那些习惯上的哀怜话语。拉甘太太看到自己还被他们当作健康的人,一定很高兴。从此,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可以在她面前显示快乐。
葛利凡还有一种怪癖。他肯定地说,自己完全领会拉甘太太的意思,她若注视他,他就会立刻懂得她所需要的东西。这的确是微妙的注意。不过,每次葛利凡总是猜错。往往是,他中止骨牌游戏,审视平静地看着他们玩牌的风瘫者,宣告她需要这样或那样的东西。经过证明之后,拉甘太太并不需要什么或不是他所猜测的东西。这也并不使他失望,他总发出胜利的一句“我早就同你们说过”。数分钟后,他又重新开始了。而当残废者公开表示一种愿望的时候,却又是另一回事。戴蕾斯、罗朗和客人们,先后说出她可能需要的东西,葛利凡便显出了他猜测的笨拙。他把从脑中掠过的一切都一一说出,结果真是凑巧,他所猜测的总是与拉甘太太所需要的相反。就这样,他还总是说:
“我呢,我看她的眼睛,简直像在看书一样。看,她对我说,我并没错……不是吗,亲爱的太太?……是的,是的。”
不过,要了解老人的愿望,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有戴蕾斯懂得这一门学问。她倒很容易和这依然活着的、深埋在尸肉之内的闭塞了的智慧相通。在这活着的可以参与生活但不能有任何行动的可怜的生物体内,究竟出现了些什么现象呢?她看,她听,她也一定以明白的样式推想,可是她不再有动作,不再有声音向外表示她内心所蕴藏的思想。或许是她的思想滞塞着吧,她不能举手,不能开口,即使她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能决定世界的命运,她也没有方法表现出来。她的精神,正像一个被人误埋的活人,在两三公尺深的地下醒转来一样,纵然叫喊着、挣扎着,在地上经过的人们仍然听不见凄惨的声音。罗朗往往紧闭嘴唇,两手放在膝盖上,以他那双集中着毕生活力的敏捷眼睛,注视着拉甘太太,并自忖道:
“谁知道她一个人在想些什么!……这不活不死人的心中,或许在演出某种残酷的悲剧,也说不定。”
罗朗猜错了。拉甘太太是幸福的,她亲爱的孩子们这样看护她,对她表示那么亲密的情爱,她的确是幸福的。她时常梦想,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奉献和温存中,慢慢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愿意保留她的语言,来感谢她的朋友们帮助自己平平静静地死去。真的,她毫不反抗地接受自己面临的情况,她一向习惯的隐退的平静生活和她温柔的性格,让她觉得不说话和不动作的痛苦而不太难过。她重新成了小孩子,毫不忧闷地向前看并回想往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对于自己终日像小女孩似的留在沙发里,甚至感到某种安慰。
她的眼睛每天都有比以前更加温柔透明的光亮。她终于达到了使用眼睛也能像从前使用手和口向人表示感谢一样。她就这样以奇特而动人的方式,补足了她所失掉的功能。她的目光在柔软松弛变丑的脸上,的确更加美丽,她弯曲的没有生气的嘴唇不能再笑了,她就以可钦佩的温柔目光代替面部的微笑。润湿的柔和消逝了,黎明的亮光从眼眶里出来。没有什么能比像嘴唇一样在死脸上发笑的眼睛更加令人称奇。脸的下部是忧郁的、灰白的,上部则发出神奇的光亮。尤其在看亲爱的孩子们时,她让自己的一切感激和全部的灵魂之爱,都在一瞥中表露了出来。早晨和晚上,当罗朗搬移她,把她抱到胳膊间的时候,她总以充满爱和温柔的目光感激他的服侍。
她就这样生活了许多礼拜,等待死的到来,自信不再会遇见任何新的不幸。她以为自己已偿付了一份痛苦。她想错了。一天晚上,一个可怕的沉重打击压倒了她。
戴蕾斯和罗朗把她放在两人中间,但她的存在不足以隔离他们,让他们可以抵抗他们的忧闷。当他们忘了她在那里的时候,她却还看着他们并听到他们的声音。疯狂侵入了他们的精神,他们又看见了格弥尔并设法驱赶他。于是他们说起胡话,口里不由自主地招供了,终于把一切都透露给了拉甘太太。罗朗的神经发作了,在这发作中,他简直像幻觉者在说话。刹那之间,风瘫者明白了过去的一切。
一种惊怖的抽搐掠过她的面孔,她受到了那样剧烈的震动。戴蕾斯原以为她要跳跃和叫喊了。可接着,她又落入铁样的僵硬中。这一冲击那样可怕,仿佛能激动一具尸体,给它以活的动作。突然被召回来的感觉功能,终于又消逝了,残废者因此更加衰老,脸色更加灰白地呆着。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立刻变得暗黑和无情,像金属的碎块发着寒光。
失望,从来没有以比这更凶暴的方式侵入一个人的身心。不幸的实情,如闪电似的燃烧风瘫者的眼睛,并以雷击一样的残酷侵入了她的体内。如果她能立起来,并发出已涌到喉头的惊骇声音,咒骂她儿子的谋害者,她的痛苦或许会减少一点。但是听到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之后,她仍不得不依旧呆着,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痛苦的爆炸,只能保留在内心里。在她的思想中,好像是戴蕾斯和罗朗束缚着她,把她固定在沙发上,阻止她狂奔,给她口里塞上了东西阻滞了她的哭泣以后,才又以残酷的乐趣向她重述:“我们杀了格弥尔。”恐怖和愤怒在她的体内奔腾,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为了掀掉压抑着她的重物,解放她的喉咙,给她的失望洪流开一条渠道,她竭尽全力做超人的挣扎,徒然地使用她最后的毅力。她觉得舌头冷冷地胶贴着上颚,她脱不开这死了的束缚。尸体似的无能身体要她始终僵硬地待在沙发里。她的感觉和一个患昏睡病的人一样,活生生地被人埋葬,整个筋肉无法动弹,而脑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一铲一铲的沙土声响。
在她内心进行的蹂躏更加可怕,她感到一种倾坍,在她体内压碎了她的存在。她的整个生命被破坏了,她的一切温柔,一切善良,一切献身,都突然被推翻,被踩在脚下。她一生都过着情爱和温存的生活,在她的最后时刻,当她要带着平静和幸福的生活信仰到坟墓里去的时候,却有一种声音对她喊叫: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被撕破的帐幕向她露出,在她看见的“爱”和“友情”之外,却有血和耻辱的可怕景象。如果她能说出渎神的话语,她一定要诅咒上帝。上帝骗了她六十多年,把她作为温柔善良的小女孩子,以平静、快乐的虚伪景象戏弄了她的眼睛。她始终是愚蠢的孩子,相信种种糊涂的事情,看不见真实的生活,被拖入了热情的血河中。上帝是坏的,他应该早些对她说出实情,或者就让她带着天真和盲目到地下去。现在,留给她的,只是对爱的否定,对友情的否定,对忠诚的否定。除了杀人和荒淫之外,什么都已不存在了。
啊!格弥尔竟死在戴蕾斯和罗朗的打击下,他们竟在可耻的通奸中筹划了犯罪!就拉甘太太说,思想里有了这样大的一条深渊,她简直不能再思维,不能以明晰和认真的方式去想象。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可怕地跌落了下去,好像跌到了一个又黑又冷的洞穴里,她对自己说:“让我在这洞穴里跌碎骨头吧!”
受到最初的震动以后,犯罪对她好像是奇怪而不可相信的。随后,待她回想到她从前不能解释的许多小事情,对通奸和杀人的确信,才在她的内心建立起来,她感到自己要发疯了。她养大的戴蕾斯,她像慈母般爱着的罗朗,的确是格弥尔的谋杀者。这思想像大车轮一样,带着震耳的声音在脑中旋转。她猜到了那丑恶的详情,她透过那些掩饰的虚伪,进入了那含有残酷讽刺意味的双重景象,她愿意立刻死掉,而不愿再思想。只有一种机械的和难以摆脱的观念以磨盘般的重量,死死地压碎了她的大脑。她反复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孩子们杀了我的儿子。”她找不到别的什么来表示她的失望。
在心的突变中,她迷乱地思索着,已不再认识自己了,颓丧地留在复仇思想的暴烈袭击下,把她一生的全部善良都驱逐出去了。受到打击之后,她的心就突然变黑,觉得在垂死的皮肉中产生了一个新的存在,只想无情和残酷地咬碎杀害她儿子的仇人。
当她屈服在风瘫症的重压下,明白自己不能跳到她想掐死的戴蕾斯和罗朗身边紧扼他们的喉头时,她就忍受着沉默不动,大颗的泪珠慢慢从她的眼里滴了下来,没有什么比这无言和不动的绝望更加悲惨了。这些眼泪,一点一点滴在这死的、没有一条皱纹在动的脸上,这毫无生气的灰白面孔上,不能用全部表情而只能用眼睛表示痛哭,的确是最伤心的残酷景象。
戴蕾斯突然被可怕的怜悯所感动。
“应该让她睡到床上去。”她对罗朗说,并用手指了指她的姑母。
罗朗慌忙把风瘫者的沙发推到她的房里。然后,他屈下身去,把她抱到胳膊里。在这时候,拉甘太太希望,有一种强有力的弹簧,让她站立起来。她想尝试做最大的努力。上帝不会准许罗朗把她紧搂在怀抱里的,如果他有这可怕的无耻举动,她期待天雷来轰死他。可是没有一条弹簧推动她,老天也保留了雷火。她颓唐而被动地待着,简直像一个衣服包裹。她被谋杀者抓住,举起,搬移。她感到苦恼,觉得自己柔软而自暴自弃地被抱在格弥尔仇人的胳臂之间。她的头在罗朗的肩上滚动,大睁着恐怖的眼睛注视他。
“好吧,好吧,你好好注视我吧。”他喃喃地说,“你的眼睛不会吞吃我的……”
他以粗暴的动作把她丢到床上。残废人昏厥地倒了下去。她的最后思想只有恐怖和厌恶。此后,她每日早晚必须忍受罗朗的邪恶胳膊的搂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