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发生恐怖的昏乱,才能引出罗朗夫妇在拉甘太太面前招认犯罪的事实。他们彼此之间不是残忍的,即使他们的安全不让他们保持缄默,出于人道的关系,他们也一定会避免这样的泄露。

又一个星期四,他们非常担心。上午,戴蕾斯问罗朗,晚上是否让风瘫者留在餐室里。她已知道一切,也许会透露出消息去。

“算了吧,”罗朗回答,“她连一个小指头都不会动,你怎么相信她会多嘴呢?”

“她或许会找到一个方法,”戴蕾斯又说,“从那一夜以来,我看她的眼睛里蕴藏着无可妥协的意思。”

“不,你不要疑心,医生对我说,一切对她都已完了。如果她还要说一次话,这将是临终的最后一刹那……她不会活得很久,你就看吧。阻止她参与这个晚会,使我们的良心上更增一层负担,这的确太愚蠢了……”

戴蕾斯颤抖着。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喊着说,“哦!是的,你说得很对,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是对你说,我们可以把我的姑母关闭在她的房间里,并对别人说,她今晚身体不适,已在房间里睡着了。”

“就是这样,”罗朗再驳她说,“愚蠢的米萧很固执,他会进入她的房间里去看看他的老朋友……这是一种要我们丧命的绝妙方式。”

他犹豫着,想装出平静,但疑虑和恐惧终于使他说话嗫嚅。

“顶好是让事情去自由演变,”他继续说,“这些人像鹅一样笨拙,他们一定不会了解老妇人的缄默绝望,也永远不会怀疑我们的犯罪,因为他们距实情的确太远了。经过一次考验之后,我们才能够对不谨慎的后果安心……你看吧,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晚上,当客人们到来时,拉甘太太在火炉和餐桌之间,仍占着她平常的位置。罗朗和戴蕾斯显示出极好的性情,隐藏起他们的战栗,忧虑地等待着或许会发生的事变。他们把油灯的灯罩降得很低,光亮只能照在桌面的漆布上。

客人们开始玩牌之前,总有一段平淡而喧哗的谈话。葛利凡和米萧,按照平常的习惯,总向风瘫者问起她的健康情况,以及他们自己替她回答的种种问题。这之后,他们再也不管可怜的老妇人,大家都愉快地玩起骨牌。

拉甘太太从她知道了可怕的秘密以后,就兴奋地等待着这个夜晚。她汇聚了她最后的精力来揭发犯罪者的罪行。直到最后时刻,她还恐怕不能参与晚会。她想,罗朗一定会灭掉她、杀死她,或至少会将她关闭在房间里。待她看到戴蕾斯他们竟让她留在客人们面前时,她就尝到一种剧烈的快乐,她想由此可以替她儿子做复仇的尝试了。她明白舌头已经死了,想试用一种新的语言。由于惊人的意志力量,她终于成功地振作她的右手,从时常无力地挂在膝盖的位置上轻轻地抬了起来,然后循着她面前的桌脚,慢慢向上移动,终于将它放在盖桌的漆布上。到了那里,她衰弱地摇动手指,仿佛要引起别人注意。

玩牌的客人们,瞥见这雪白柔软的死手放在他们中间,都觉得非常奇怪。葛利凡正以胜利者的姿态打出双六时,看到这情形就突然停止了,两臂还举在空中。从她受到那一次突然的打击以后,她从来没动过手。

“唉!您看,戴蕾斯,”米萧喊着说,“您看,拉甘太太在摇动手指……她一定要什么东西。”

戴蕾斯不能回答,她和罗朗一样,留心着残废者的努力。她凝视姑母灰白的右手,在油灯的白光下面,那仿佛就是要说话的复仇之手。两个杀人者都憋住气等待着。

“凭上帝说话,是的,她的确要说什么东西……”葛利凡说,“哦!我们俩彼此很了解……她想玩牌……嗯!是不是,我亲爱的太太?”

拉甘太太做了否认的暴烈示意,她尽无限的努力伸出一只手指,让其他的手指缩了回去,开始在桌布上画字。她的举止很困难,没有画下几笔,葛利凡又重新做胜利的叫喊:

“我晓得了,她说我玩得很好,我打双六出去,的确合乎她的意思。”

残废人向老职员投射去可怕的目光,并重新画她所愿意画的字句。但是,葛利凡总截断她,说她不必再画了,他已明白了,每次总做愚蠢的猜测。米萧终于让他住口,他说:

“算了吧,请让拉甘太太说话吧。您说吧,我的老朋友。”

他注视漆布,好像正倾耳细听。但是,残废人的手已经疲倦了,她不止十次重新开始她的一个字,只左歪右曲地画着这个字。米萧和奥里维埃俯下身去,不能读出它的意义,他们强迫残废者再次写出最初的笔画。

“啊!好了!”奥里维埃突然喊道,“这次,我已看出来了……她写您的名字,戴蕾斯……我们看吧:‘戴蕾斯和……’您写吧,亲爱的太太。”

戴蕾斯几乎怕得喊了出来。她注视姑母的手指在漆布上滑动,好像看见这些手指画出了她的名字和她犯罪的供词。罗朗也粗暴地站了起来,自忖是否应该跳到风瘫者身边击断她的手臂。他以为一切都完了,看见这只手复活起来揭发格弥尔的被杀,他的内心就感到刑罚的重压和冷酷。

拉甘太太仍然以缓慢的样式在写字。

“这好极了,我看得很明白,”奥里维埃向罗朗夫妇注视了一会儿说,“你们的姑母写出你们的名字:‘戴蕾斯和罗朗……’”

老妇人接连显出同意的表示,并向杀人者投射压倒他们的目光。随后,她很想写完,可是她的手指已僵直了,振作它们的无上努力已衰竭了。风瘫症又慢慢沿着她的手臂上来,重新侵入她的手腕。她着急地又写下一个字。

老米萧高声读出:

“戴蕾斯和罗朗会……”

奥里维埃问:

“他们会什么,您亲爱的孩子们?”

杀人者怕得要发狂了,他们几乎要高声补足未完的句子。当这只复仇的手突然被痉挛侵袭平瘫在桌上的时候,他们正用僵死和昏乱的眼睛凝视它。它滑了下去,重新像一堆死肉似的落在残废者的膝盖上。风瘫症又恢复了,它阻止了应得的判罪。米萧和奥里维埃懊丧地坐了下去,而戴蕾斯和罗朗则尝到了那样强烈的快乐,几乎要在冲撞他们胸膛的急速血流下昏晕过去。

葛利凡看大家不相信他说的话,非常懊恼。他想恢复他向来不猜错的机会已经来了,便又随自己的意思,补足了拉甘太太未完的句子。大家正在寻找这一句话的意思时,他说:

“这是很明显的,我从老太太的眼睛里猜出整个句子。我呢,我不需要她写在桌上,她的一瞥就足以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所要说的是:‘戴蕾斯和罗朗会好好服侍我。’”

葛利凡自夸他想象的精确,因为全体人都附和他的意见。客人们都称赞罗朗夫妇细心孝敬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实在是非常难得的。

“这是确实的,”老米萧摆出严肃的态度说,“拉甘太太想对孩子们所给予她的温存侍候表示感激。这可以增加全家的荣誉。”

他重新玩牌时,又补充说:

“好吧,我们继续玩吧。到哪里了?……是葛利凡放出双六,是吧?”

瘫痪者怀着可怕的绝望心情,注视她衰废的右手。是她的手违背了她的意思。现在,她觉得它像灌铅一样的沉重,永远不会再抬起它了。上帝不愿意替格弥尔复仇,便从他母亲那里夺去了唯一还能让人们认识他被害实情的方法。不幸的老妇人对自己说,她只好跟她的儿子回到地下去了。她低下眼皮,觉得自己此后已没有用处,很愿意相信自己已在坟墓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