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来,戴蕾斯和罗朗挣扎在他们结婚后的忧虑和恐惧中,憎恨于是慢慢侵入他们的心里,相互终于投射出隐隐充满威胁的愤怒目光。

憎恨是必然要来的。他们首先像畜生似的,全凭血的热烈情欲相爱;随后,在犯罪的事变中,他们的爱变成了忧惧,接吻时也感受到一种有形的恐怖;今天,在结婚和共同生活所给予他们的痛苦下,他们终于愤怒而且反抗了。

这是一种残忍的、非常猛烈的憎恨。他们深深感到彼此是互相妨碍的。他们自忖,如果他们不面对面地相处,就一定会过上安静的生活。他们见面时,仿佛有很大的重压窒息他们,他们很想摆脱这重压。他们的嘴唇紧闭起来,暴烈的思想掠过他们明亮的眼睛,彼此有一种互相吞噬的欲望。

其实,只有一个思想侵扰他们,他们是对自己的犯罪发怒,为永远扰乱了自己的生活而绝望。他们的全部愤怒和憎恨,都是从这点出发的。他们觉得这病痛是无法治愈的,对于杀害格弥尔这一罪行,他们将一直受苦到他们死亡。这无期徒刑的想法激怒他们,找不到打击的对象,他们就埋怨自己,彼此仇恨。

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结婚就是杀人的必然惩罚。他们抗拒着,不愿意听见内心的声音对他们喊出实情,把他们生活的经历展露在面前。然而,在愤怒发作受到侵扰之际,他们也各自明晰地看到自己所以发怒的原因,猜到他们内心的自私和狂暴。为了满足他们的情欲,他们去杀了人。而在杀人之后,他们只找到了一种愁苦和难堪的生活。回想过去,他们认识到,一种渴求安静、欢乐和幸福的未曾实现的愿望促使他们堕入无穷的懊悔。如果他们能平静地接吻,快乐地生活,他们就不会悲悼格弥尔,或许还会因通奸而发福。可是,生出了反抗的身体竟拒绝他们的结合。他们很忧虑地自问,恐怖和厌恶将把他们引到何种难忍的惨境中呢?他们只看到可怕的、充满痛苦的未来和不幸而残酷的结局。于是,像两个被捆到一起而徒然努力想脱出这强迫的搂抱的敌人一样,他们伸展自己的筋肉和神经,互相硬挺着,而达不到摆脱的目的。明白了他们永远脱不出彼此的拥抱时,他们就恨起那擦伤了他们皮肤的绳索,厌恶彼此接触的身体,觉得不舒服在与时俱增,忘记了他们是连在一起的同命人。他们一刻也不愿再忍受这样的关系,就以残忍的心思互相责备。他们想互相咒骂、控诉和叫喊,以减轻他们的痛苦,医治他们的创伤。

每夜都有争吵的爆发。人们可以说,两个杀人者是有意寻找激怒对方以放松自己的神经的机会。他们互相窥伺,彼此用目光试探,他们搜寻彼此的创伤,找出每一伤口的剧痛所在,似乎对对方的痛苦叫喊感到很大的快乐。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不断的激怒中,厌恶自己,对一句话、一个手势或一瞥目光,也不能毫不痛苦地清醒地忍受。他们的整个身心都为暴力准备着。最轻微的不耐烦,最平常的不合意,在他们紊乱的神经组织中,也以奇特的方式扩大开来,并突变为极大的暴怒。一件极细的琐事,就会激起一直继续到天明的暴风雨。一盆热了点的小菜,一扇开着的窗户,一种反驳,一个简单的异议,就足以促使他们发作为真正的疯狂。每次争论时,他们总把淹死者当面提出来,一句又一句地发展到互相谴责圣都昂的谋杀。于是,他们两眼发红,一直愤怒到发狂。互相扭打,难听的叫喊,令人窒息的可耻暴行接连而来。平常,戴蕾斯和罗朗的争吵,总在晚饭以后发作,他们幽闭在餐室里,使他们的绝望声音不被人听见。在那里,在潮湿的、地穴似的、只有油灯淡黄亮光照耀着的房间深处,他们能够随意地互相吞噬。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气氛中具有一种刺心的冷酷。只是在疲倦压倒了他们的时候,吵闹才停止下来。到那时,他们才能享受几小时的休息。这样的争吵麻痹了他们的神经,对于他们似乎变成了一种需要、一种方法,他们由此可以得到少许睡眠。

拉甘太太听着。她继续留在她的沙发里,头直挺着,面部沉默,两手垂在膝盖上。她听到了一切,死滞了的筋肉并不颤动。她的眼睛尖锐地固定地盯着两个杀人者。她的痛苦一定是很大的。就这样,她详细地知道了谋害格弥尔的前后经过,逐渐明白了她称之为“我亲爱的孩子们”的污行和罪恶。

夫妇的争吵使她获得了极细微的情况,残酷的罪恶事件一幕又一幕地展示在她的想象中。待她逐渐深入这流血的污泥之中后,她要求饶恕,她以为自己已接触到丑行深处了,可是她还要沉没下去。每夜,她总又听到若干新的细节,可怕的故事总在她的面前延续,好像跌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第一次招认固然是凶暴的和难忍的,而这些重复的打击,这些详细的在夫妇争吵中透露出来的,带着凶险微光的罪行中的细节,都给她增加了更大的痛苦。每天一次,这位母亲听着儿子被杀的叙述。这叙述也一天天变得更详细更可怕,且以更残酷的更聒噪的声音响于她的耳畔。

有时,戴蕾斯在姑母灰白的、沉默地流下大颗泪珠的面孔之前感到痛悔。她指着她的姑母,并用目光要求罗朗住口。

“让她去吧!”她的丈夫发出粗暴的喊声,“你当然知道她不会告发我们……我难道比她幸福吗,我?……既有了她的金钱,我就无需拘束自己。”

争吵仍然残酷而大声地继续下去,可以说是重新杀死了可怜的格弥尔。他们互相吵闹时,不论戴蕾斯或罗朗,都不敢向偶尔浮到脑际的对老妇人的怜悯思想让步。他们始终不把老妇人搬到隔壁的房里去,让她可以不听见罪行的叙述,因为若没有这半活的尸体留在他们中间,他们恐怕自己会互相殴打到丧命。他们的怜悯终于敌不住他们的怯懦,便强迫拉甘太太忍受这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痛苦。他们需要她出席,给自己以安全的保护,使他们不致被幻觉所侵扰。

他们的一切争吵都是相似的,而且都引到了同样的控诉上,待格弥尔的名字被提出,待他们中的一个控诉对方杀了这个人时,冲突就可怕地凶暴起来。

一天夜里,大家正在吃晚饭的当儿,罗朗想找一个发怒的借口,觉得水瓶里的水是温的,他就说温水会令他作呕,他要喝凉的。

“我买不到冰。”戴蕾斯回答,态度很冷淡。

“这很好,我却不愿喝它。”罗朗又说。

“其实,这水是顶好的。”

“它是热的,它有烂泥的味道。人们或许会说,它是从河里弄来的。”

戴蕾斯重述道:

“它是河里来的……”

她就大哭起来。她的脑子中产生了一种联想。

“你为什么哭?”罗朗问她,脸色发白并预料到她的回答。

“我哭,”少妇呜咽说,“我哭,因为……你知道……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你杀了他。”

“你撒谎!”杀人者激动地喊道,“承认你在撒谎……我之所以把他丢到塞纳河里,是因为你要我去杀害他。”

“我?是我?”

“是的,是你!……不要假装不知道,你不要强迫我对你提示当时的实情。我需要你忏悔你的罪行,承担你在杀人中的责任。这才能平我的气,才能减轻我的痛苦。”

“但是淹死格弥尔的并不是我。”

“是你,一千个是你,的确是你!……哦!你装起惊异和忘记的样子。等着,我去让你想起你的所作所为。”

他从桌边站起来,身子倾向少妇,并满脸火热地对着她的脸喊道:

“你在水边,你一定还记得,我低声对你说‘我去把他丢到水里’,你就接受了。你进入船里……你看,的确是你同我一起杀死了他。”

“这不是真的……我当时已昏乱了,我已不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谋杀他。犯罪的是你一个人。”

这些否认困扰了罗朗,使他非常难过。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思想上有一个同谋者,可以减轻痛苦。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将尝试对自己证明,杀人的全部丑行都落在戴蕾斯的肩膀上。他很想痛打少妇,要她忏悔她是有罪的。

他在餐室里徘徊,狂喊乱叫着,背后跟着拉甘太太固定的目光。

“啊!无耻的东西!无耻的东西!”他用呜咽的声音咕噜道,“你想要我发疯……一天晚上,你不是像婊子一样爬到我的房间里,不是你用温柔的抚摸麻醉我,使我决定帮你摆脱你的丈夫吗?你不喜欢他,你害怕闻到患病孩子的气味。三年前我到这里来看你时,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吗?……我难道能想到这一切?我是卑鄙的小人吗?我本来是个正经人,过着安静的生活,没有损害过任何人,甚至没有杀死过一只苍蝇。”

“是你杀死了格弥尔。”戴蕾斯以绝望的、使罗朗疯狂的固执态度重述道。

“不,是你,我说是你!……”他用可怕的声音又驳斥道,“你看,你不要再惹起我的脾气,这会引出很坏的结局……怎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你是卖淫的女人,在你丈夫的房间里躺到我的怀里。你在那里,使我知道了许多猥亵的、简直要我发狂的淫乐。你应该招认,这一切都是由你安排好了的。你恨格弥尔,从很久以前,你就想杀死他。你选我做你的情人,一定是要我同他冲突,并杀害他。”

“这不是真的……你所说的太可怕了……你没有权利谴责我懦弱。我也可以说,像你一样,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一个正当的女子,从来没有损害过任何人。如果是我要你发疯的话,你却使我更发疯。我们不要争吵了,你听见了吗,罗朗?……我有更多的事实可以谴责你。”

“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谴责我的呢?”

“不,没有什么……你没有把我拯救出来,你利用了我的自弃,你高兴烦扰我的生活……这一切,我都可以饶恕你……可是,恳求你,不要责备我杀死格弥尔。请把你的罪恶留给你自己吧,不要再恫吓我了。”

罗朗举起巴掌,要打戴蕾斯的脸。

“请打我吧,我宁愿这样,”她补充说,“这样,我可以少受点苦。”

她伸过脸去。他却忍住了,搬过一把椅子,坐到少妇身边。

“听,”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对她说,“你否认你的犯罪责任是卑怯的。你完全知道我们是一起杀人,知道你也像我一样有罪。为什么说自己无罪而加重我的责任呢?如果你的确是无罪的,你就不会同意嫁给我。你要记得杀人之后的两年时间。你要证据吗?我将把一切都对皇家检察官说,你就会知道我们两个是否都会被判刑。”

他们战栗着。戴蕾斯又说:

“别人或许会判我的罪,但是格弥尔一定会知道,一切都是你做的……他夜间不会像烦扰你似的烦扰我。”

“格弥尔让我休息。”罗朗说时,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是你在噩梦中看见他闪过去。我听见了你的叫喊。”

“你不能这样说!”少妇愤怒地喊道,“我没有叫喊,我不愿意幽灵来。哦!我明白,你设法要他离开你……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

他们怕得要命,疲倦已压倒了他们。他们互相注视着,唯恐唤醒了死者的尸体。他们的争论总是这样结束:彼此申述自己无罪,为驱逐噩梦设法欺骗自己。他们的不断努力,总在于轮流地拒绝犯罪的责任,像在法庭前一样,总把最严重的罪行推给对方。最奇特的是,他们两个都完全清楚谋杀的情况,嘴里虽在抗议,从眼睛里就可看出彼此的招认。这是幼稚的诺言,可笑的否定。两个无耻者为撒谎而撒谎的争论,仍然不能掩饰他们的撒谎。他们轮流担当控诉人的任务,虽然他们所进行的诉讼得不到结果,但每夜仍以残酷的愤激情绪重新开始。他们知道,抹掉过去的目的已难以达到,但仍然常常尝试这样做,受着痛苦和恐怖的刺激。他们已被压倒一切的现实战败了,但却时常回到相互的控告上去。他们从争论中得到的最切实的利益,就是通过暴风骤雨般的词句和叫喊暂时减轻他们的厌烦。

只要他们的争吵继续着,只要他们互相控告,风瘫者的目光就总不离开他们。当罗朗对着戴蕾斯的头举起他的巨掌时,她的眼里闪出快乐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