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的变化发生了。戴蕾斯被恐惧推到了极端,不知道怎样去寻求安慰,便开始在罗朗的面前放声悲悼她的前夫。

她的内心陷入颓唐,过分紧张的神经被拉断了,残酷和粗暴的本性终于变软了。很早的时候,在结婚的最初几日,她已有了温柔的情感。这些温柔,像不可避免的必然反应一样,重新发生在她的体内。少妇以她的全部神经和毅力,抵抗格弥尔的幻象,她曾暗暗愤怒地生活了许多月,曾和自己的痛苦搏斗,想以存在的整个意志治愈这些痛苦。她突然感到极度的疲乏,她终于屈服了,被战败了,重新变成了女人或小女孩子,不再有硬挺的和兴奋的力量站在恐怖面前,因而沉入了怜悯、懊悔和眼泪中,希望从这里得到少许慰藉。她设法使侵扰她肉体和精神的衰弱给她以若干好处,心想淹死者既然不对她的愤怒让步,或许会怜悯她的悲泣吧。她就带着乖戾的心思筹划她的痛悔。她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使格弥尔满足和平息的最好方法。像有些信女想欺骗上帝,想用嘴唇的祈祷和忏悔的谦恭态度求得宽恕一样,戴蕾斯也自卑,也拍着胸口,想寻找懊悔的词句,而她的内心,除了恐惧和怯懦之外,其实再没有别的什么。再则,她自暴自弃,自觉软弱和衰颓,不加抵抗地待自己堕入苦痛时,肉体上也能感到相对轻松。

她用她的流泪和失望困扰拉甘太太。风瘫者对她成了日常用品,成了她向上帝祈祷的台阶,她可以不带恐惧地跪着,招认自己的过失,并恳求她的宽恕。待她感到需借痛哭和呜咽来消愁的时候,她就跪在残废者面前,在那里叫喊、悲哀,一个人玩着减轻她痛苦、激起她疲倦的忏悔把戏。

“我是无耻的人,”她嗫嚅着,“我没有脸面接受您的赦免。我曾欺骗您,曾把您的儿子推到死境。您将永远不会宽恕我……然而,您若看见我内心的懊悔怎样在烦扰我,您若知道我多么痛苦,您或许会生出怜悯……哦!不,并不是要您怜悯我。我愿意死在您的脚下,永远沉入耻辱和痛苦的窒息中。”

在几个小时之内,她就这样祈祷似的说着,从失望到希望,有时谴责自己,有时又宽恕自己。她装出患病小女孩的声音,忽而简短,忽而凄惨,顺应她脑中所经过的自卑和自负、反抗和忏悔的一切观念,她或者全身扑在地板上,或者直起身子,有时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跪在拉甘太太面前,而简直是在梦中继续她的独白。待她借自己的话语解过烦闷之后,她就蹒跚而笨拙地立起来,平静地下楼,到店铺里去,再也不怕自己会在女顾客面前神经发作似的痛哭。她若重新感到忏悔的需要时,又慌忙上楼,跪在一动也不动的残废者脚下。这同样的把戏每日总要重演十次以上。

戴蕾斯从来没有想到,她的眼泪和忏悔的陈述,会给她的姑母以无可形容的痛苦。事实是人们若要发明一种酷刑来虐待拉甘太太的话,也一定找不出比她的侄女所玩弄的把戏更加可怕。风瘫者猜到了在那些痛苦流露中隐藏的自私企图,她对这些一遍遍地重述格弥尔被杀的经过,要她每时每刻都得被迫忍受着的长长的独白,感到极大的烦恼。她不能宽恕,她自闭在复仇的无可妥协的思想中,她的无望使这些复仇的要求更加急迫。她必须整天地听着宽恕的恳求、谦恭和怯懦的祈祷。她很想回答。她侄女的有些话语,她本想断然拒绝,可是她只好沉默无言,让戴蕾斯申述她的理由,而一次也不能打断她。她所处的不能喊叫、耳朵闭塞的状态,使她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恼恨。少妇的话语,一句又一句,像激怒的歌声凄惨而徐缓地灌入她的精神。她相信杀人者是带着魔鬼的残忍想法,要她忍受这一类酷刑。她用于自卫的唯一方法是闭上眼睛,听任侄女跪在她面前。这样,即使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可以不看见她。

戴蕾斯终于大胆地去吻她的姑母。有一天正在懊悔发作的当儿,她装出看见风瘫者眼睛里突然有了慈悲的表现,便跪着前行,然后站起来,用狂喜的声音喊道:“您已饶恕我了!您已饶恕我了!”并在这个不能让头后仰的可怜老妇人的前额和两颊上吻了几下。戴蕾斯的嘴唇胶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惹起极大的厌恶。她想,这厌恶也像她的眼泪和忏悔一样,是平息神经的好方法。她每天出于恳求饶恕和减轻自己苦痛的需要,继续亲吻她的姑母。

“哦!您多么仁慈!”她有时喊着说,“我看见我的眼泪已经激起您的感动……您的目光充满怜悯。我已得救了!……”

她把头靠在姑母的两膝上,用温柔的抚摸烦扰她,吻她的两手,装起高兴的样子,对她微笑,并流露出热情来侍候她,过了若干时候,她竟相信这喜剧的真实,想象她已获得了拉甘太太的宽恕。太太这样赦免她,赐给她多么大的幸福。

对风瘫者这实在是太残忍了,她几乎被气死。在侄女的亲吻下,她感到罗朗每天早晚抱她起来和睡觉时的那种辛辣的厌恶和狂怒。她只能忍受这出卖和杀害了她儿子的无耻女人的龌龊抚摸,甚至不能用水揩拭去这恶妇留在她面颊上的亲吻。在很长的时间内,她觉得这些亲吻在燃烧她。就这样,她变成了杀害格弥尔的凶手们的木偶,让他们穿衣并左右转动,完全由着他们的需要,把她当作了自由支配的玩具。她毫无生气地留在他们手中,仿佛内脏里只有干燥的粗糠。其实,她的内脏还依然完全活着,一接触到戴蕾斯或罗朗的皮肉,就感到抗拒和破裂的苦痛。尤其使她愤怒的,是少妇假装从她的目光中竟看出了慈悲表现的残忍讽刺,因为她的目光中其实只含有想用天雷来击死她的复仇思想。她时时刻刻想做出努力,想发出抗议的喊声。她把全部的憎恨都埋在她的眼睛里。但是,戴蕾斯为着自己的利益,每天总故意把“我得到赦免了”重述二十次以上,以加倍的温柔抚摸姑母,而不愿意猜测她的真意。老太太从此以充满苦辣和无能的憎恨生活在软化的侄女面前,后者总寻找可敬的温柔来报答她的仁慈——戴蕾斯所谓的“上帝的”仁慈。

当罗朗看到他的妻子跪在拉甘太太脚下时,就粗暴地示意要她站起来,并对她说:

“不要玩把戏了。难道要我也像你一样痛哭或跪在地上吗?……你是故意做这些来烦扰我的。”

戴蕾斯的忏悔使他非常不安,从他的同谋者红着眼睛流着眼泪,口里说着哀求的话语,跪在他的身边以后,他感到了更大的痛苦。这活生生的懊悔景象的确又增加了他的恐怖和不舒服,这分明是永恒的责备。而且,他害怕或许会有一天,忏悔心会促使他妻子去泄露一切。他宁愿看她直挺挺地站着,以固执的态度威胁、抗拒和控诉他。可是,她竟改变了策略,现在情愿承认她在犯罪中应该担当的责任。她控告自己,装出软弱和恐惧的样子,以自卑和热情的态度去恳求得救。这态度激起罗朗的愤怒。他们的争吵每晚变得更厉害、更凶狠。

“听着,”戴蕾斯对她的丈夫说,“我们是大罪犯,如果我们愿意享受到一点安宁,我们就应该忏悔。……看,从我悲泣以来,我就比较平静。你应该仿效我。我们犯了丑恶的罪行,应该受到公道的惩罚。”

“呸!”罗朗粗暴地答道,“你说你所要说的吧。我很清楚你是机敏和虚伪的。如果这会使你高兴的话,你就尽管哭吧。我恳求你,千万不要以你的眼泪来伤我的脑筋了。”

“啊!你是坏人,你拒绝忏悔。你是懦夫,却用出卖朋友的恶棍态度对待格弥尔。”

“你敢说犯罪的只是我一个人?”

“不,我不这样说。我有罪,我比你更有罪。我应该从你手里救起我的丈夫。哦!我认识我的过失的一切丑恶,但是,我尽量忏悔,我要别人宽恕我,我一定会成功。而你,罗朗,你将继续过着烦恼的生活……你甚至不想使我的姑母避开你的卑鄙形象,你从来没有向她说一句懊悔的话。”

她吻拉甘太太,后者闭上了眼睛。她在她的四周旋转,给她移动靠头的枕垫,并向她表示种种关心。罗朗终于生气了。

“喂!让她待着吧,”他喊道,“你没有看见你的在场和你的殷勤对于她是最可恶的吗?如果她能举起手来,她一定会扇你的脸面。”

妻子的缓缓控诉,还有她的麻木态度,逐渐激起了他的盲目愤怒。他看清了她的策略是怎么回事:她想不再和他站在一起,想一个人避开,躲入懊悔的烟幕下,以便摆脱淹死者的侵扰。有时,他对自己说,她或许已找到了很好的路子,眼泪也许已经治愈了她的恐怖。一想到以后只有他一个人担惊受怕,他就不禁战栗起来。他也很愿意忏悔,或至少玩一玩忏悔的把戏,来试试是否有效,但他找不到必要的悲痛和词句。于是他采取了粗暴态度,摇动戴蕾斯,要她发怒,并领她一起堕入愤怒的疯狂之中。少妇总故意毫无生气地待着,以流泪的服从回答他的愤怒叫声。看他越显得粗暴,她就越装出更谦卑和悔过的样子。罗朗就这样一直冒火到发狂。为了使他的愤怒达到最高点,戴蕾斯还总不时地赞扬格弥尔,夸奖那被害人的美德。

“他真好,”她说,“只有我们这两个非常残忍的凶徒才会攻击这从来没有半点坏思想的好人。”

“他很好,是的,我也知道。”罗朗冷笑说,“你是说他很愚蠢,是不是?……你难道忘记了吗?你曾说过,他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你生气,他一开口,就会吐出糊涂的蠢话。”

“不要嘲笑了……现在剩给你的就只有这侮辱你所谋杀的好人了……你一点也不理解女人的心,罗朗。格弥尔曾爱我,我也曾爱他。”

“你也曾爱他,啊!真的,你说得好听极了……这一定是因为你曾爱你的丈夫,你才选我做你的情人……我还记得有一天,你躺在我怀里对我说,你很厌恶格弥尔,你的手指触到他的皮肉,简直像插入了泥土里……哦!我知道,你为什么爱我,你需要比这可怜人要强壮得多的胳膊。”

“我曾经像妹妹一样地爱他。他是我恩人的儿子,他有本性衰弱者的一切优点,他的为人是高尚的、宽厚的、勤快的和多情的……而我们竟然杀了他。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痛哭着晕倒了。拉甘太太向她投射去尖厉的目光,听见从她的嘴里发出称赞格弥尔的颂词,她很愤怒。罗朗不能抑制这眼泪的流淌,便急促地踱着步,想找出最好的方法来遏制戴蕾斯的痛悔。他所听到的关于被害人的种种优点,终于使他生起刺心的忧虑和恐惧。他有时被妻子的悲伤声音所感动,似乎真的相信了格弥尔的美德,而恐怖则因此格外加剧。但最使他愤怒的,最让他采取粗暴手段的,是淹死者的寡妇在她前夫和后夫之间所做的比较,她总把好处归于她的前夫。

“唉!是的,”她喊道,“他的确比你好,我宁愿他还活着,而愿你代他去睡在地下。”

罗朗先是耸了耸肩膀。

“如你所说,”她继续唠叨,并逐渐激动起来,“他活着的时候,我或许没有爱过他,可是现在我已回想起来,我爱他……我爱他。你看,我却恨你,你是一个杀人的凶手……”

“你住口!”罗朗咆哮起来。

“而他,他是一个被害者,一个被卑鄙小人杀死的正经人。啊!你不要装出使我害怕的样子……你很清楚,你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没有灵魂的恶棍。现在你看,你身上溅满了格弥尔的血,你怎么能够让我来爱你?……格弥尔对我非常温存,你知道吗?我要杀死你,如果这会使他复活,把他的爱情还给我的话。”

“你愿意住口吗?无耻的娼妇!”

“为什么要我住口?我说真话。我将以你的血买回他的宽恕。啊!我多么悲伤,我多么痛苦!你杀了我的丈夫,这完全是我的过失……我必须有一夜去亲吻他所长眠的土地。这是我的最后欢乐。”

罗朗像喝醉了似的被戴蕾斯陈列在他眼前的残酷景象激得暴怒起来,他疾冲到她的身边,把她摔倒在地,紧紧压在他的膝盖下面,高高地扬起了拳头。

“这好极啦,”她喊道,“打我吧,杀了我吧……格弥尔从来没有抬手打过我。但是你,你是一个凶恶的怪物!”

罗朗被这些话刺激着,他狂暴地摇动她,殴打她,攥紧了拳头,打伤了她的身体。有两次,他几乎掐死她。戴蕾斯在他的打击下变软了,她从这毒打中,尝到了一种辛辣的乐趣。她自暴自弃,她献出身体激怒她的丈夫,让他来殴打她。这也是减轻她生活痛苦的良药。黄昏,若被重重地打了一顿之后,夜里就一定睡得很好。看到罗朗这样把戴蕾斯拖到地板上,用脚乱踢她的身体,拉甘太太也尝到无限的快乐。

戴蕾斯从那一天起,有了个残忍的发现:若她高声悲悼格弥尔,杀人凶手的生活就变得十分可怕。于是从这个时期起,无耻的女人就决定永远和他的被害人生活在一起,使罗朗在每一小时,都听见妻子在称赞并惋惜她的前夫。极小的小事都会引起她的话头:格弥尔做过这件事,格弥尔做过那件事,格弥尔有这样的优点,格弥尔以这样的方式爱人。时不时地就是格弥尔,就是以悲痛的词句哀悼格弥尔的死亡。戴蕾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静,使用了全部恶意使罗朗由此所受的苦罚变得格外残忍。她甚至说到了最隐秘的细节,用惋惜和悲叹叙述她青年时期的种种琐事。就这样把对淹死者的回忆混入日常生活的每一行为。已经出现在这个屋内的阴魂就公开被引了出来。格弥尔坐在椅子上,立在桌子前,躺在床上,使用着任何一件家具和散乱的物件。罗朗动到一把叉子、一只刷子或任何一种用具,戴蕾斯总要让他觉得格弥尔就在面前,也曾动过这件或那件东西,不断使他碰到他所杀害的那个人身上,使他始终有一种奇怪的、几乎要他发疯的感觉。由于把他和格弥尔做比较,他使用的也是格弥尔用过的东西,他就像自己已和他的被害人同化了。他的头脑要爆炸了,于是他就冲向妻子,不准她再说,让自己不再听见那使人发狂的话语。他们的每次争吵都以毒打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