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罗朗没有到他的画室去,而是安坐在巷堂对面、该纳歌路一个拐角的酒店里。从这里,他观察走出巷堂、在马塞琳街人行道上行走的人们。他在监视戴蕾斯。头天晚上,少妇曾说她今天很早就要出去,并且要到晚上才回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知道,妻子时常从马塞琳街这边走。然而他又担心她走塞纳河路,再次摆脱他的监视。他很想回到弄堂,藏到通他住室的甬道里。正在很不耐烦之际,戴蕾斯疾步从弄堂里出来了。她的衣服是鲜艳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竟打扮得像姑娘一样,身上穿着垂裙的罩衫,以诱人的姿势在人行道上摇摇摆摆地行走。她注视男子们,用手掀起了自己的裙子,掀得那样高,两腿前部那结纽的短靴和白袜都露了出来。她走上马塞琳街,罗朗跟随着她。
天气很温和,少妇慢慢踱着前行,头稍稍向后仰起,头发散披在背后。对面注视她的男子们回过头来,从后面盯着她。她走进医学院路。罗朗恐慌了,他知道那附近有一个警察所。他自忖道,不能再仅仅怀疑了,他的妻子一定是去告发他的。于是他打算,如果她越过警察所的门槛,他就疾奔到她身边,恳求她,打她,强迫她不要说。在一条街的转角处,他看见一个警察走了过去。罗朗战栗了,恐怕她走近这个警察。他隐到一个门洞里,突然被恐惧侵袭,怕自己一露面就会立刻被逮捕。这行程对他简直是真正的苦刑。当妻子出现在人行道的太阳下,疏忽而无耻地拖着裙子向前走去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和颤抖地跟在她的后面,反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完了,他不能自救了,人们一定会杀他的头。她的每一步在他心里都像是拖他向着深渊走去。恐惧使他感到,少妇的极小举动都增加了这预感的正确。他跟随她,像人们去受刑似的到她所要去的地方去。
突然,走出圣米席尔旧广场后,戴蕾斯向当时是亲王先生街的路角走去。她走进那里的一间咖啡馆,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边,同旁边一群女士及大学生们打招呼,与这群人亲密地握手。然后,她叫了一杯茴香酒。
她仿佛很自在地与一个金发青年谈话,这青年一定是在那里等候她的。两个姑娘走来,俯在她所占的桌子上,并用沙哑的声音你你我我地对她说话。在她的周围,女子们抽吸纸烟,男子们则在许多连头都不转一下的行人面前,亲吻他们的姑娘。粗鲁的话和油滑的笑声一直传到广场对面呆在一道车门底下一动也不动的罗朗耳边。
戴蕾斯喝完了茴香酒,就立起来,挽起金发青年的手臂,向亚尔普路方面走去。罗朗一直跟到艺术圣安德雷街。在那里,他看见他们走进了一个旅馆。他留在街中心,举目注视旅馆的正面。他的妻子一会儿出现在二楼一道开着的窗边。随后,他似乎看见了金发青年的两手围到了戴蕾斯腰间。窗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罗朗明白了。不再等待,他很安然很舒心地走开。
“唉!”他走向码头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这样比较妥当。她至少不会闲着,不会想到坏的事情……她真比我聪明,比我会享受。”
令他吃惊的是,他竟没有第一个想到投入淫乐之中。他能从这里找到一种抵抗恐怖的良药。他没有先想到这点,因为他的肉体已经死了,已不再感到淫乐的些微趣味。妻子的不忠实完全激不起他的醋意。想到她被抱在另一男子的胳膊间,他也没有半点热血和神经的反抗。反之,这对他好像是很有趣的,他仿佛是跟踪了一个朋友的女人,他笑这个女人对她丈夫所玩的好把戏。戴蕾斯在这里对他简直成了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不再感到她活在自己的怀里。为了得到一小时的安静,他不止百次地很想卖了她或让给别人。
他开始闲荡,他享受着突然从恐怖进入平静的幸福。当他怀疑戴蕾斯要到警察所去告密的时候,她却居然是去会情人,他差不多要感谢他妻子的好意,这次冒险竟有那么意外的结局,他简直惊喜得发狂。他透过这一切看得更明白的是,他不应该害怕,他的颤抖完全是错误的;他也应该去自寻欢乐,看看淫荡是否能分散他的思想,减轻他的痛苦。
晚上回到店铺时,罗朗决定向他的妻子要几千法郎,并使用种种方法去得到它们。就男子这方面说,耽于淫乐是要花钱的。他暗暗羡慕姑娘们能出卖自己肉体的命运,忍耐地等着迟迟没有回来的戴蕾斯。待她回来之后,他装出温和的样子,并不对她说起上午的侦察。她还有点醉意,从她没有系好的衣服中,溢出一种弥漫于咖啡馆的纸烟和酒的辛辣气味。她累极了,面部布满了青灰色的斑块,蹒跚地走着,全身都被整天可耻的疲劳加重了。
晚餐是沉默的。戴蕾斯并不吃饭。用果点时,罗朗把两肘放在桌上,直截了当地向她要五千法郎。
“不,”她以干脆的声音回答,“如果我让你自由,你会把我们弄得一无所有……你不知道我们的境况吗?我们是笔直地走向贫困哪。”
“这是可能的,”他又说,态度很安静,“这与我没有关系,我要的是钱。”
“不,一千个不!……你离开了你的职位,杂货店的生意完全不行,只是靠我嫁资的年金,我们才可以生活下去。为了供养你,为了每月给你拿去一百法郎,我每天都要损蚀原有的资本。你听见了吗?你将不会得到更多的了。你听见了吗?即使要求也没有用处!”
“你考虑一下,不能这样拒绝我。我对你说,我要五千法郎,我一定要。无论如何,你也一定会给我!”
这平静的固执激起戴蕾斯的愤怒,而且简直把她急昏了。
“啊!我知道,”她喊着说,“你是想怎样开始还怎样结束……我们维持你的生活已有四年了。你到我们家里来为的是吃和喝,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加重了我们的负担。你不做一点事情,专靠我们的金钱生活。……不,我不会再给你什么,连一个铜子都不可能。……你愿意我对你说吗?那么,你是个……”
她说了那个字。罗朗听到以后,笑着耸一耸肩膀。他只以下面的一句话回答她:
“你在你现在所生活的世界中学到了很漂亮的言辞!”
这是他影射戴蕾斯偷情的唯一话语。后者很快地抬起头来,并以尖酸的声调说:
“总之,我不愿意同杀人凶手一起生活。”
罗朗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他保持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固定地盯住妻子,然后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
“听着,我的女孩子,我们俩不要生气,这不论对你或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我已被逼到极点,将丧失我最后的勇气。倘若我们不愿意发生不幸,最谨慎的办法是互相了解,不再吵架。……我之所以向你要五千法郎,是因为我很需要这笔款子。我甚至可以对你说,我打算用它来保证我们的安静。”
他装出了奇怪的微笑,并接下来说道:
“好吧,你考虑一下吧,请你把最后的决定告诉我。”
“我早就考虑过了,”少妇回答,“我对你说过,你不要希望我给你一个铜子。”
她的丈夫很粗暴地站了起来。她担心被打,缩得很小,下决心不在痛打之下让步。罗朗甚至不走近她的身边,只是冷淡地对她说,他已不高兴再生活下去,他将向附近的警察所去报告谋杀的经过。
“你把我逼到了极点,”他说,“你把我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我宁肯把它结束了……我们俩将被审判和定罪。看吧,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你以为这样我就害怕吗?”他的妻子对她喊道,“我也像你一样不愿意再活下去。如果你不去的话,让我到警察所去,把一切都说明白。啊!好,我已准备跟着你去上断头台,我并没有你的卑怯……去吧,我们一起到警察所长那里去吧。”
她站起来,已向楼梯方向走去。
“很对,就是这样,”罗朗咕噜道,“我们一起去。”
下到店铺之后,他们又不安和惊恐地互相盯视,好像有人把他们钉在地上一样站住了。他们走下木头梯级的几秒钟,感到招供的结果闪电似的袭来,同时看见了法警、监狱、审判所和断头台,这一切都明晰地显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的内心已感到昏晕,彼此都想跪下去,恳求对方留住,不要泄露自己的罪行。恐惧和困惑使他们沉默,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两三分钟,还是戴蕾斯第一个开口,决定让步:
“总之,我与你争论金钱,实在是很愚蠢的,”她说,“此后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完全吃光。横竖反正都是一样,我还是立刻给了你吧。”
她不再设法掩饰她的失败。她坐到柜台后面,签了一张五千法郎的支票,让罗朗到一家银行去领取。那一夜,他们没有再考虑去警察所的问题。
从罗朗衣袋里有了钱以后,他酗酒,嫖姑娘,过着喧闹和疯狂的生活。他在外边过夜,白天睡觉,晚上奔跑,寻找强烈的刺激,竭力逃避眼前的现实。但是,他只能得到更加颓唐的后果。不论人们在他周围怎样喧闹,他只感到可怕的死寂统治着他的心。不论情妇怎样抱吻他,不论他自己如何贪杯,在这淫欲的满足和醉饱里只找到了更沉重的郁闷。他已不再喜欢淫乐和吃喝了,内心已经变冷,简直僵硬了。在亲吻和饕餮中,只有衰萎和倦怠的感觉。这种预先的厌恶使他不能达到淫乐的目的,不能激动他的官能和胃口。他强迫自己耽于放纵的生活,不过是进一步增加了更多的痛苦。在他回家重新看到拉甘太太和戴蕾斯的时候,这种厌倦就引起恐怖的更大发作。于是,他发誓不再出去,留在他的痛苦中,试图让自己习惯于痛苦从而战胜它。
戴蕾斯这一方面,也渐渐减少了她的出门次数。一个月的时间内,她像罗朗一样,生活在人行道上和咖啡馆中。晚上回来一会儿,让拉甘太太吃了饭和睡觉之后,又重新出去,一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有一次,她同她的丈夫竟然有四天没有见面。随后,她也感到了很大的厌恶,觉得淫乐与忏悔的把戏一样,并没有使她获得成功。她徒劳地出入于拉丁区的一切旅馆,徒然地过着龌龊和喧噪的生活。她的神经已被截断了,游荡和肉体的快感不能再给她彻底的粗暴震动,使她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她像一个无可救药的醉汉,被高烈度酒精烧过的上颚即使遇到最暴烈的饮料,也没有半点感觉。她毫无生气地留在她的淫乐中,在情人身边只是寻找到了烦恼和疲劳罢了。因此,她离开他们,并告诉自己,他们对她已没有用处。她被失望的懒惰捆绑在室内,穿着肮脏的短裙,头发散乱,连脸和手都是肮脏的。就这样,在卑鄙的生活中她自暴自弃了。
等到两个杀人者达到极度的厌倦,用尽了一切自救的方法,重新面对面地相处之后,他们明白,自己再没有奋斗的力量了。淫乐已不要他们,反而使他们陷入更大的忧闷。他们重新滞留在寒冷潮湿的住室中,似乎此后要永远被囚在这里,因为他们屡次想尝试得救却都未能截断束缚他们的血淋淋的绳索。他们再不想做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在这客观事实的促使和压迫之下,他们意识到彼此被连在一起,任何反抗都是可笑的。所以,他们恢复了共同生活,而他们的憎恨也随之变成更猛烈的疯狂。
晚上的争吵重新开始。殴打和叫喊整日闹个不休。憎恨之外加上猜疑,更激起他们发狂。
他们互相惧怕。要求五千法郎之后的那一幕戏剧,不久就日夜重演,他们的基本思想是,彼此要互相告发。两人始终逃不出这个思想狭道。当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说一句话,或做一个手势时,另一个就猜想对方蕴藏有到警察所去报告的计划。于是他们彼此相打或哀求。在愤怒之中,他们叫喊着要去泄露一切,彼此大施恫吓的能事。接着,他们又战栗、自卑,各用辛酸的眼泪希望对方保持缄默。他们感到了可怕的痛苦,但没有拿起被烧的铁棒放到伤口上自疗的勇气。他们之所以要互相恫吓,要泄露他们的罪行,其实只是想激起对方的恐怖并消除这告发的思想罢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力量敢于揭示秘密并在刑罚中找到安静。
总有二十次以上,他们前后相随一直走到警察所门前。有时是罗朗提出要招认,有时是戴蕾斯想跑去告密。他们总时常在街上重新相遇,交换了辱骂和热烈的哀求之后,决定再等一下。
每一次新的发作,也使他们更加猜疑和更加凶暴。
从早到晚,他们互相监视。罗朗不再离开巷内的住宅,戴蕾斯也不再让他单独出去。他们的疑心和招认的恐怖要他们互相接近、互相联结在残酷的亲密中。从结婚的时候起,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联在一起生活过,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痛苦。但是,不论他们如何忧闷难受,彼此还继续以眼睛相视,感到与其彼此分离一小时,倒不如忍受最尖锐的苦恼。如果戴蕾斯下楼到店铺里,罗朗就跟随着她,怕她与进来的女顾客们谈话;如果罗朗站在门口看着行人经过巷堂,戴蕾斯就站在他身边,看他是否同人们聊天。星期四晚上,客人们到了之后,两个杀人者就互相投射哀求的目光,彼此都恐怖地听着,都害怕自己的同谋者会说出某种供词,惹起祸端。
这样的战备状态不可能更久地继续下去。
戴蕾斯和罗朗都梦想过,借一次新的犯罪来逃避他们第一次犯罪的后果,即把他们当中的一个彻底消灭掉,让另一个可以得到少许的休息。这想法同时涌到了他们的脑际。两个人都感到分离的急迫需要,都愿意永久分离。呈现在他们脑中的谋害,在他们看来,是自然的、无可避免的,是由格弥尔的被杀害自然而然地引导出来的。他们甚至不多做考虑,就接受了这谋杀的计划,认为这是救命的唯一方法。罗朗决定杀死戴蕾斯,因为戴蕾斯妨碍他,她能用一句话使他失去生命,给他招来难以忍受的灾难;戴蕾斯决定杀死罗朗,当然也是为同样的理由。
谋杀的计划各自确定之后,他们就稍稍安心了。他们着手做应有的准备。在狂热之中行事并不怎样顾到谨慎,只能模糊地想到进行谋杀之后的可能结果,是逃走或是被免罪,他俩都没有把握。他们似乎是无可克制的,只感到彼此杀害的需要,并都像狂暴的畜生似的服从这个需要。他们都曾那么敏感地掩饰第一次犯罪,不敢透露些微消息。如今他们却冒着上断头台的危险,准备第二次犯罪,并且没有想到如何隐藏行迹。他们彼此只对自己说,若能成功地逃走,若能取得全部金钱,就可以到外国去生活。戴蕾斯已在半个月前就把她所留下的几千法郎取了出来,锁在罗朗所知道的一个抽屉里。他们并没有自问他们将怎样安置拉甘太太。
数星期以前,罗朗曾遇见他中学时代的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在一个著名化学家手下当一名助手。这位同学请他参观他的实验室,把种种仪器指给他看,并对他说出种种药剂名。一天晚上,当他决定杀人而戴蕾斯正在他面前喝一杯糖水的时候,他就突然想起在实验室里曾见过的一个小瓶,里面盛满烈性的氢氰酸。他记得那位朋友介绍的这种毒药所能产生的可怕效果,它会立刻毒死人而不留很多痕迹。他想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药品。第二天,他成功地逃出家门,去访问他的朋友,趁这位朋友转身的当儿偷回了这只小瓶。
也是那一天,戴蕾斯利用罗朗不在家的机会,托人磨好了一把平时用来敲糖块的锋刃残缺的大厨刀。她把这把厨刀藏在碗橱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