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恕林译
玛德莱娜·冯·斯居戴里33住在圣·奥诺雷街34上的一幢小房子里。她善于写华丽的诗词,又为路易十四和曼特侬35所宠爱,因而出名。
大概是1680年的秋天吧,有人深更半夜猛烈地敲这一家的大门,声音震动了整个走廊。在操持小姐的少量家务同时兼任厨师、用人和门房的巴蒂斯特,经女主人点头同意,已到乡下参加妹妹的婚礼去了。这样,只有小姐的侍女马蒂尼埃尔一人看家。她听到一阵阵的敲门声,想起巴蒂斯特已经离开,家里只有她与小姐,别无他人保护;她想到巴黎曾经发生的撬锁、盗窃和谋杀等种种案件,就确信是一帮暴徒来探悉这幢孤僻住宅,在屋外捣乱。一放他们进来,便想要对主人施行恶举,所以她胆战心惊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巴蒂斯特连同他妹妹的婚礼也都咒骂一通。这当儿,震耳欲聋的叩门声不停地响着,叩门声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千万开开门吧,劳驾开开门吧!”马蒂尼埃尔愈来愈焦虑不安,终于迅速端起已点着蜡烛的烛台赶到走廊去。这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叩门者在说:“千万开开门吧!”马蒂尼埃尔心想,事实上强盗决不会这样说话的,我的主人乐善好施,天晓得是不是一个被追捕的人到她这里来避难的呢。还是小心些好!她打开一扇窗对下面呼喊道:“到底是谁呢,深更半夜还在人家门旁胡闹,把我们全家人都吵醒啦!”她在呼喊的时候竭力使自己低沉的嗓子尽可能装成男性的声调。她在刚刚透过乌云照射下来的月光中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披着一件淡灰色外套的人,宽阔的帽子深深地遮到眼睛。她高声喊叫,好让下面这个人能听见她在说:“巴蒂斯特、克洛德、皮埃尔,你们都起来,看看哪个废物想要闯到我们家里来!”可是下面那个人却用温和的、几乎是悲叹的声调向上面说道:“哦!拉马蒂尼埃尔36,亲爱的大妈,无论您怎样伪装您的声调,我也知道是您,我还知道,巴蒂斯特已经下乡去了,家里只有您和您的主人。给我开开门吧,放心好了,一点儿都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我要会见您的小姐,马上要会见。”
“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马蒂尼埃尔答道,“半夜三更,您居然要见我的小姐?难道您不晓得吗,她早已上床睡觉。无论如何,我不会把她从最甜蜜的微睡中叫醒的。她这么年轻,很需要这样的睡眠。”
“我知道,”下边站着的人说道,“我知道,您的小姐不知疲倦地在写作一部名叫《克莱利亚》37的长篇小说,此刻她刚刚把手稿放到一边,正在抄录几首诗,预备明天读给曼特侬侯爵夫人听。马蒂尼埃尔大妈,我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开开门。您知道,这是关系到拯救一个不幸者免于毁灭的大事;您也知道,一个人的荣誉、自由乃至生命,都取决于我非得会见您的小姐不可这样一个时刻。您想一想,要是您的主人事后知道这个不幸者曾来恳求她帮助,而您却铁石心肠,拒之门外,她会恨您一辈子呢。”
“可是您到底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求助于我的小姐的同情心呢?明天方便的时候再来吧!”马蒂尼埃尔这样对下面说道。
下面那人答道:“如果雷电完全出其不意地、毁灭性地打击过来,命运难道还能顾得上时间钟点吗?如果只有片刻时间还容挽救,难道能允许推迟救助吗?给我开开门吧,丝毫不必害怕一个不幸的人:他无人保护,为世人遗弃,被人追捕,为一种可怕的命运驱使,因而想要央求您的小姐把他从临头的大难中解救出来!”
马蒂尼埃尔听到下面那人说这番话时因为深切的悲痛在叹息和呜咽;那人的声调是个青年的声调,温存地深深地沁入了她的肺腑。她内心深受感动,于是不假思索,便去把钥匙拿来。
她刚一开门,披着外套的人就迅猛地闯了进来,从马蒂尼埃尔身边大步走进走廊,用粗野的嗓门嚷道:“领我到你的小姐那里去!”马蒂尼埃尔胆怯地举起烛台,烛光射到一张死人般苍白、憔悴得可怕的青年脸庞上。当此人撩开外套,背心中露出一把亮堂堂的短剑剑柄时,马蒂尼埃尔吓得几乎跌倒在地板上。这个汉子以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她,比刚才更加粗暴地叫嚷道:“我叫你领我到你的小姐那里去!”现在,马蒂尼埃尔眼看她的小姐大难临头,对高贵的主人——她把她的主人敬为正直的忠实的母亲——的全部热情更加强烈地在胸中燃烧,从而产生了一股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勇气。她迅速把自己刚才打开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站到门前斩钉截铁地说:“你在屋内的疯狂行径同你在外边的哀叹言词实在很不协调,我现在还记得,你的那些话曾经不适时地引起了我的同情。现在我的小姐不该而且也不会会见你。假如你不是居心叵测,那就不要害怕阳光,明天再来说明你的来意吧!——现在你出去!”汉子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一边用可怕的目光凝视着马蒂尼埃尔,一边伸手去抓短剑。马蒂尼埃尔暗自听天由命,却仍保持坚毅沉着,壮大胆子盯着汉子,与此同时她更紧紧地把守着这道汉子去小姐那里必须经过的房门。“我跟你说,让我到你的小姐那里去!”那汉子叫喊道。“你想要怎么办,随你便。”马蒂尼埃尔答道,“我决不离开此地一步,完全你已着手的罪恶行径吧,你终将会像你凶恶的同伙们一样,在刑场上得到可耻的下场。”“哎,”汉子嚷起来,“你说对啦,拉马蒂尼埃尔,我佩带了凶器,煞像个凶恶的强盗和凶手,不过我的同伙们却没有被处死,并没有被处决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出短剑,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被吓得要死的妇女。“耶稣呀!”她呼叫道,等待着对她致命的刺杀,而就在这一瞬间,可以听到街上响起了武器的锒铛声和马蹄声。“宪兵——宪兵,救命呀!救命呀!”马蒂尼埃尔喊道。“恶妇,你要毁灭我吗?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拿去,拿去吧!今天就把它交给小姐——你要明天交也行。”此人一边低声嘟哝,一边夺去马蒂尼埃尔手中的烛台,熄灭蜡烛,把一个小盒塞到她手里。“为了你的幸福起见,把小盒子交给小姐。”
那人说完即逃出屋外。马蒂尼埃尔跌倒在地板上,好容易才爬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她的房间,这时她已浑身没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在椅子上了。现在她听到她插在大门锁孔里的钥匙发出当啷的响声。大门关上了,轻盈、不大稳健的脚步声渐渐移近她的房间。她似乎牢牢地被捆绑着,周身动弹不得,等待着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当房门打开,她在灯光中一眼认出那个诚实的巴蒂斯特的时候,她的心情多么激动呀。此刻,巴蒂斯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马蒂尼埃尔大娘,”他开口说道,“你务必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哎呀,真可怕啊!真可怕啊!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昨晚有人强行把我从婚礼中赶了出来!刚才我来到大街上。我心想,马蒂尼埃尔大娘睡得很警醒,要是我轻轻叩门,她大概会听得见,会让我进来的。这时有一队武装到牙齿的巡逻队、骑兵、步兵迎面向我走来,拦住我不让我走。幸亏宪兵少尉德格雷也在场,他同我很熟;当他们把灯笼提到我的鼻子下面时,他开口说道:‘喂,巴蒂斯特,今夜你从哪里来呀?你得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啊。这儿不安全,就在今夜里,我们想得到意外的收获呢。’马蒂尼埃尔大娘,你根本不会相信,这番话使我多么感动啊。我刚刚踏上门槛时,一个蒙着脸的人从屋里蹿出来,手中握着明晃晃的短剑,把我撞倒了——门敞开着,钥匙插在锁孔里。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马蒂尼埃尔克服了恐惧后,叙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她和巴蒂斯特来到走廊里,看到陌生人逃窜时扔在地板上的烛台。“毫无疑问,”巴蒂斯特说道,“那家伙想要抢劫,也许甚至想要谋杀我们的小姐。你说那个汉子知道你同小姐单独在家,而且甚至知道她在伏案写作,仍未睡觉;他肯定是那帮万恶的骗子和盗贼中的一个,这帮人削尖脑袋,钻进各家的内部事务里,狡猾地刺探对他们作奸犯科有用的一切情报。至于这个小盒子,马蒂尼埃尔大娘,我想我们将它扔到塞纳河最深的地方为好。谁能保证不会有某个卑劣的恶棍企图谋害我们善良小姐的性命呢,谁又能保证她打开盒子时不会倒下死去,就像那个曾拆开一封陌生人来信的图尔内老侯爵那样呢。”经过长久商议后,两个忠仆终于决定第二天早上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小姐,同时把这个神秘莫测的小盒子也交给她,当然打开盒盖时要颇为小心谨慎。他俩仔细地分析了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出现的种种情况,认为恐怕有特殊的秘密在作祟,他们不能擅自处理,而必须由他们的主人来揭露。
巴蒂斯特的忧虑有充分的理由。正是那个时候,巴黎是发生最凶恶的恐怖暴行的地方;正是那个时候,最卑鄙的发明为下地狱提供了最便当的方法。
德国药剂师格拉泽尔38,当时最优秀的化学家,像他的同行惯常做的那样,正从事炼金术的研究。他企图找到哲人之石39。一个名为埃克斯利的意大利人同他做伴。埃克斯利学炼金术是个幌子。他想要学会的只是毒素的调配、煎煮和升华——格拉泽尔希望从中找到他的福祉——他终于学会配制那种上等毒药。这种药,既无色又无味,或者叫人当即丧生,或者慢慢亡命,绝不在人体里留下任何痕迹,医生们的一切技能和学术都无济于事,他们不会怀疑是毒药谋杀的,只好把死亡归咎于自然。埃克斯利虽然行事谨慎,但还是成了贩毒嫌疑犯,被投入了巴士底狱里。随后不久,戈丹·德·圣克鲁瓦40大尉也被关进同一牢房里。此人同德布兰维利埃侯爵夫人41长期有不正当的关系,招致全家蒙受耻辱,由于侯爵对其夫人的犯罪行为无动于衷,她的父亲,巴黎的文官少将德勒·多布雷终于不得不通过一道逮捕大尉的命令,把这对罪人分开。大尉这个人,感情容易冲动,意志薄弱,伪装诚实,从青年起就嗜好干形形色色罪恶勾当,好忌妒人,又是个报复狂,再没有什么比埃克斯利的罪恶秘密更受大尉的欢迎了,他能够借此秘密消灭他所有的敌人。他成了埃克斯利勤奋的门徒,不久即能与师傅相匹敌,从巴士底狱获释后,即能独立行事了。
布兰维利埃夫人是个堕落的女人,由于圣克鲁瓦的缘故,她变成了残暴可怕的女人。克鲁瓦渐渐地唆使她首先毒死她自己的父亲——她待在他身边,虚情假意地照料老人——继而毒杀她的两个兄弟,最后是她的姐妹们。毒死父亲是为了报仇,毒死其他人是为了继承巨额遗产。许多下毒谋杀者的历史都提示了这样可怕的例证,就是这一类的罪行将发展为无法克制的嗜好。下毒谋杀者杀人常常没有别的目的,纯粹出于娱乐,就像化学家为了娱乐而做试验一样,对于被害者的死活完全无动于衷。市中心医院42里许多穷人突然死亡,后来引起了人们这样的猜疑,就是布兰维利埃夫人为了获得虔诚和行善模范的美名而惯于每周去那里施舍给穷人的面包,恐怕是放了毒的。不过,她以放了毒药的鸽肉馅饼招待她请来的客人,那是千真万确的。骑士迪盖和其他许多人,都成了这种可怕宴会的牺牲品。长期以来,圣克鲁瓦,他的助手拉肖塞43和布兰维利埃夫人都善于以巧妙的办法来掩盖他们的可怕罪行,但是上天永恒的神明已决定在这大地上处决罪犯们,无论这些无耻之徒施展什么卑劣的奸计,都不能够滑过去!圣克鲁瓦配制的毒药如此巧妙,以至于药粉(巴黎人称之为poudre de succession)配制时一旦透风,你只要吸一口气,转眼之间就要去见上帝。因此,圣克鲁瓦在配制时带上了优质玻璃做的面具。一天,他正要把制成的药粉倒进长颈玻璃瓶里,面具脱落了,他吸了一口细毒粉后瞬即倒下丧命。因为他死后没有继承人,法院当局迅速赶来封存遗产。查封时,在一个锁闭的木箱里发现了供这卑鄙的圣克鲁瓦使用的整个可怕的毒杀武库,同时还发现了布兰维利埃夫人的书信,根据这些书信,她的罪行毋庸置疑。她逃到吕蒂希一修道院里。宪兵队的官员德格雷去追捕她。他扮成神父出现在她隐藏的那个修道院里。他成功地以恋爱为幌子,同这个可怕的女人建立一种关系,引诱她到城郊一个偏僻的公园去幽会。刚到那里,她就被德格雷的密探们所包围,扮成神父的情人霎时间变成了宪兵队的官员,强迫她坐上停放在公园门前的马车,由密探们护送着一直开往巴黎。拉肖塞最先被斩首,布兰维利埃夫人也遭到同样的惩处,她的尸体被火化,骨灰撒到野外。
当这个以秘密的杀人武器来对付敌人和朋友而未曾受到惩罚的妖孽离开了人世,巴黎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不久,事态又表明,有人继承了这个万恶的圣克鲁瓦的可怕法术。谋杀像一个看不见的阴险狡猾的魔鬼一样,潜入到仅仅可以由亲戚、爱情、友谊结成的最亲密的圈子里,并且准确而迅速地从中抓住了不幸的牺牲品。今天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人,明天就会病魔缠身、步履维艰,无论什么医术也挽救不了他。财富有利可图的职务,一个漂亮的,或许是年纪轻轻的女郎——这就足以驱使人们赴汤蹈火。最残忍的猜疑,拆散了最神圣的关系。丈夫在妻子面前发抖,父亲在儿子面前战栗,姐妹在兄弟面前哆嗦。宴请朋友,菜肴美酒,无人敢品尝。昔日谈笑风生的地方,现时凶恶的目光在窥探着伪装起来的凶手。家长们提心吊胆地到远处去采购食品,又亲自到这家或那家肮脏的小饭馆去烹饪,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家里隐藏着可耻的内奸。然而,即使极为谨慎小心的戒备,有时也是徒劳的。.
国王想要制止日益猖獗的暴行,下令建立一个自己的法庭,责令它专门调查并惩罚这类秘密的犯罪行为。这就是所谓火焰法庭,设在离巴士底狱不远的地方,拉雷尼任庭长。时光流逝,拉雷尼虽然热心工作,却还是一无所获。发现极秘密的罪愆潜伏处的第一个人是狡猾的德格雷。在市郊圣热尔曼区住着一个老妪,名叫拉瓦赞4445,干的是占卜和招魂一套,在其同伙勒萨热和勒维古鲁协助下施法,就连那些并非懦弱和轻信的人也会胆战心惊。她的能耐犹不止此。像克鲁瓦一样,她也是埃克斯利的门徒,她也能像他一样地配制精巧、无法识别的毒药,用这种方法帮助卑鄙无耻的儿子们早日继承遗产,帮助堕落的女人们另找更年轻的丈夫。德格雷探索到她的秘密,她对一切都供认不讳。火焰法庭宣判将她在刑场上烧死。人们在她家里搜出一本名册,所有曾经得到她帮助的人都上了名册。结果,不仅处决的事接踵发生,而且就连享有崇高威望的人物也都遭受嫌疑。人们真以为红衣主教邦齐从拉瓦赞那里得到药物,要让所有他作为纳博纳大主教必须发给养老金的人去见上帝。人们控告布伊荣公爵夫人和索瓦松伯爵夫人——她俩的名字都上了拉瓦赞的名册——同那个可怕的老妪有勾结,甚至卢森堡公爵、法国贵族院议员和元帅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诺朗西·布德贝尔,也不能幸免,也要受到令人畏惧的火焰法庭的追捕。他主动到巴士底狱投案自首,卢伏瓦46和拉雷尼都对他恨之入骨,把他囚禁在六尺长的牢穴里。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完全水落石出,原来公爵不应受到谴责,他的罪行无非是让勒萨热算过一次命。
的确,盲目的干劲使得庭长暴虐残酷。法庭完全具有宗教裁判所的性质,丝毫的怀疑就足以使人受到严酷的监禁,要想证明被判死刑的被告是无辜的,常常只好靠偶然的机缘。加之,拉雷尼外貌丑恶,生性阴险,因此不久就招致人们的怨恨,因为他本来是奉命保护他们,或为之报仇雪恨的。他讯问布伊荣公爵夫人是否见过恶魔,她答道:“我仿佛此刻正看见他!”
正当罪犯和嫌疑犯的鲜血流遍刑场,神秘的毒杀案件逐渐稀少的时候,另一种引起恐惧的灾难又发生了。有一帮恶棍似乎要把一切宝石据为己有。刚刚买来的贵重首饰,无论保管得多好,也会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但是更为令人懊丧的是,谁敢晚上随身带着珠宝,那么他就会在闹市区或者在阴暗的小巷里被人抢劫,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幸存者们说,霹雳般的拳头落在他们的头上,把他们打翻在地,待从昏迷中醒来,财物已被劫走,身置别处,而非原来被殴打的地方。大街上或房屋里,几乎天天早上都躺着被谋害者的尸体,他们的致命伤都是在同一个部位,一刺即刺入心窝里。据医生们判断,案犯的动作既敏捷又准确,以致谋害者一声不吭便倒在地上。大凡在路易十四豪华宫廷里同秘密的桃色事件有瓜葛的人,谁不夜晚潜入情人住处,有时还随身带着厚礼去呢?恶棍们似乎附着幽魂,诸如带有厚礼会情人这类事情,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些不幸的人想要去享受爱情的幸福,但往往到达不了情人家里,便倒在情人家的门槛上,甚至倒在情人卧室的门前。情人看见血淋淋的尸体,吓得魂不附体。
凡是巴黎市民觉得稍有可疑的人,警察局局长阿尔让松47一概抓起来,但仍无济于事。拉雷尼暴跳如雷,试图搞逼供信,还是徒劳无益。加强岗哨和巡逻,也是枉费心机,案犯的踪迹依然无法找到。全副武装,叫仆人提灯前行,只有这样小心谨慎,才能确保几分安全。可是用掷石头来吓唬仆人,而在同一瞬间把主人杀死,抢走财物,这也并非是罕见的事例。
奇怪的是,虽然在所有可能做珠宝交易的场所都做了仔细的侦查,但被劫珠宝的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所以说,就连这些场所也不存在任何搜索的线索。
由于恶棍们居然能识破自己的诡计,德格雷怒不可遏。正好他所在的市区安然无恙,而在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恶事发生的其他市区,谋财害命者正在窥探着他们的富有的牺牲品。
德格雷想出这样巧妙的主意,就是让好几个人同时装扮成德格雷,使他们在步态、姿势、言谈、体形、容貌诸方面都极为相似,就连密探也难以得悉,究竟真的德格雷躲在哪里。在此期间,他冒着生命的危险,独自隐身在最秘密的隐蔽处,从远处跟踪这个或那个按照他的旨意随身带着贵重首饰的人。但是结果被跟踪者安然无事。这样说来,德格雷的这一着,恶棍们也识破了。德格雷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一天,德格雷带着苍白憔悴的脸色和张皇失措的神情去见拉雷尼庭长。“有事报告吗?有什么消息?您找到线索了吗?”庭长向他喊道。“唉……仁慈的庭长,”德格雷愤怒得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唉……仁慈的庭长……昨天夜里……离卢浮宫不远的地方,德·拉法尔48侯爵当着我的面被人袭击。”“谢天谢地,”拉雷尼高兴得欢呼起来,“我们终于抓到他们啦!”“哦,听我讲,”德格雷苦笑着插嘴说,“哦,听我讲讲事情的经过吧。我埋伏在卢浮宫附近,满腔悲愤地等候着嘲笑我的恶魔。这时来了一个人,拖着不大稳健的脚步,不时回头张望,从我身边走过却没有看我一眼。在月光中我认出是德·拉法尔侯爵。我料到是他,也知道他悄悄地到哪儿去。他刚从我身边走过十来步,一个人影像从地下蹦出来一样,残暴地把他打翻在地,狠狠地揍他。这一瞬间凶手可能落到我的手里,这使我惊喜交集,轻率地大声喊叫起来,想要猛然跳出潜伏处,威逼他就范。这时我被自己的大衣绊住,跌了一跤。我看见那人像插上翅膀飞也似的逃窜,我马上挣扎起来追赶他。我一边跑一边吹号角,密探们的哨子从远处呼应,闹哄哄的,四面八方响起了武器的锒铛声和马蹄声。‘这里来!这里来!德格雷!德格雷!’我喊声震天地叫道。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老是看见那人在我前头跑,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拐弯,企图迷惑我。我们来到尼凯斯街,这时他似乎已筋疲力尽,我劲头倍增——他离我最多不过十五步远——”“您赶上他——抓住他,密探们来了。”拉雷尼的眼睛闪闪发亮,一边呼喊,一边抓住德格雷的手臂,好像他就是逃跑着的凶手似的。“十五步,”德格雷用低沉的声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在我面前十五步远的地方,那人蹿到街道阴暗的一边,穿过墙壁后就无影无踪了。”“无影无踪了?——穿过墙壁之后!——您神经错乱了吧?”拉雷尼一边号叫,一边后退两步,拍起手来。“仁慈的先生,”德格雷擦擦额头,好像受委屈似的继续说道,“您不妨把我叫作疯子,愚蠢的梦幻者,但情况无非是我跟您讲的那样。当许多密探气喘吁吁地赶来时,我站在墙壁跟前,呆若木鸡。德·拉法尔侯爵挣扎着爬起来,手握出鞘之剑,与他们一起赶来。我们点燃火炬沿着墙壁搜查,没有发现任何门、窗、洞的痕迹。那是一道坚实的砖墙,背靠一幢房子,我们对里边的住户丝毫都不怀疑。今天我还仔细地着实地考察了一遍。——愚弄我们的正是魔鬼啊!”在巴黎,德格雷的故事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人们的脑袋里充塞着瓦赞、勒维古鲁和臭名昭著的神父勒萨热的妖术、巫术及同魔鬼结盟一类的传闻。对超自然的事情,对神奇的事情的嗜好胜过一切理智,这本是人类永恒的天性。所以人们连德格雷在愤懑时说的这句话也很快信以为真:事实上,魔鬼亲自保护那些已将灵魂出卖给他的恶棍们。可以设想,德格雷的故事在辗转传述中又添枝加叶,加油添醋。他的故事后来付印出版,各处销售,书上附有一张木刻画,画了一个形象丑陋的恶魔在胆战心惊的德格雷面前钻入地下。这就足以把人民吓坏,甚至使密探们也闻风丧胆,现在他们夜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虽已身披护身符,洗过圣水浴,却还是战战兢兢的。
阿尔让松看到火焰法庭的努力无济于事,便请求国王派人筹建一个权力更大的法庭来侦察并惩罚罪犯,来对付新的犯罪行为。国王本来就以为火焰法庭权力太大,对嗜血成性的拉雷尼所招致的无数斩首的恐怖心有余悸,于是断然拒绝了阿尔让松的建议。
人们选择别的办法来激发国王对治安的兴趣。
国王惯常下午在曼特侬的房间里逗留,同他的大臣们一起也许工作到夜里。这里他接到以受害的情人们的名义献上的一首诗,他们在诗里抱怨说,要是他们带着厚礼去向爱人儿献殷勤,总得以生命孤注一掷。说在公平合理的比武会上为情人流血无疑是光荣和快乐的事情,但是这同被凶手的阴险袭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们对这种袭击防不胜防。路易啊,北斗星,一切恋爱与殷勤的象征,愿他光芒四射,驱散黑夜,从而暴露隐藏在黑夜里的罪恶的秘密。神勇无敌的英雄啊,过去他曾击溃了他的敌人,愿他现在拔出他的闪闪发光的胜利宝剑,像海格立斯大战勒耳拉沼泽里的九头水蛇49,或者像提修斯歼除米诺陶洛斯50那样,同这些败坏爱情的一切乐趣,把一切欢乐化为深切悲痛、化为绝望悲伤的恶人做斗争。
事情虽然是严肃的,可是这首诗在描写情人在去与爱人幽会的秘密路途中如何恐惧,而在这种恐惧又如何扼杀恋爱的一切乐趣和每个美好的风流逸事于萌芽状态方面,写得优雅出色,不乏才华横溢、妙趣横生的佳句。加之诗末全是对路易十四的吹捧和赞颂,因此国王自然怀着明显喜悦的心情把诗从头至尾读完。之后,他迅速转身向着曼特侬,目光却不离开稿纸,又高声把诗朗读一遍,莞尔一笑,接着问她对遭受危害的情人们的恳求有什么意见。忠于其严肃的思想观念,常常保持某种虔诚态度的曼特侬回答道:“秘密地禁止通行的道路本来就不值得特别加以保护,但是对于可怕的罪犯,也许值得采取特殊措施予以消灭。”国王不满意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把稿纸折叠起来,正想到在另一房间工作的国务秘书那里去,这时他向侧面投了一瞥,看见斯居戴里也在场,坐在离曼特侬不远的一把小靠背椅子上。他向斯居戴里走去,刚才浮现在他嘴唇和脸颊上,后来却又消失了的微笑,此时又浮现出来。他紧靠这位小姐站着,又把诗稿展开,温柔地说道:“侯爵夫人就是不愿理会热恋中的情人的殷勤,因而就拿什么禁止通行的道路一类言词来支吾搪塞。而您呢,我的小姐,您对这首诗中提出的恳求如何看呢?”斯居戴里毕恭毕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阵红晕像晚霞似的掠过这位年迈、有身份的女士苍白的脸上,她微微弯一弯身体,垂下目光说道:
害怕盗贼的情人,
不配恋爱。
三言两语,即已驳倒了这首词句冗长的诗,国王为其豪爽精神惊叹不已,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您说得对,小姐!任何为无辜者与罪人而采取的盲目措施,都不保护胆小鬼,愿阿尔让松与拉雷尼尽其应尽的义务吧!”
翌晨,马蒂尼埃尔把昨夜发生的事件讲给她的小姐听的时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种种恐怖情景,胆战心惊地把那个神秘莫测的盒子递给她。她和巴蒂斯特——他脸色苍白,站立在墙角里,由于害怕和疲困的缘故,手里捏着睡帽,话也几乎说不出来——怀着极其忧郁的心情请求小姐开盒时千万要小心谨慎。斯居戴里一边摇晃和检查手中密封的秘密,一边微笑着说道:“你们两个都看见鬼了吧!我并不富裕,没有值得谋财害命的宝贝。这一点,外边可恶的刺客们——你们不是说吗,他们探听家家户户的内情——同我与你们一样清楚。难道他们想要我这条老命?一个七十三岁的人,一生中除了密切关注自己所著的小说里的歹徒和捣乱者外,从未迫害过他人,所作的拙诗平淡无奇,不可能惹人嫉妒,她将要遗传下来的,不外是这个有时出入宫廷的老姑娘的华丽的服饰和百十本装订得很好、切边镀金的图书。这样一个人的死,同谁相干呢!马蒂尼埃尔,你想要把这陌生人的形象描绘得如何可怕,随你便吧,但是我不认为他是居心叵测的人。就这样吧!”
当小姐按动突出的钢制按钮,盒盖砰的一声开启时,马蒂尼埃尔吓得倒退三步,巴蒂斯特发出一声低沉的“哦!”的惊叫,跪了下来。
一对镶满宝石的金手镯和一条同样镶满宝石的金项链从小盒里向着小姐闪闪发光。她是多么惊讶啊!她取出金项链,当她称赞这件首饰工艺精巧的时候,马蒂尼埃尔睨视着那副贵重的手镯,一再赞赏说,就连好打扮的蒙特斯庞51也没有这样的装饰品。“可是送来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呢?”斯居戴里说道。在这一瞬间她发现盒底有一张叠好的小纸条。理所当然,她希望小纸条能解开谜底。刚刚读完,纸条即从她颤抖着的手里掉了下来。她向上天投了富于表情的一瞥,然后像半昏迷似的倒在靠背椅上。马蒂尼埃尔和巴蒂斯特都慌手慌脚地赶忙去扶持她。“唉,”她噙着泪水,用半哽塞的嗓子喊道,“唉,何等耻辱!唉,何等羞耻!这样大的年纪,我还要遇到这种事情吗!难道我像年轻的轻浮女子一样因愚蠢的轻浮而犯了罪吗?唉,上帝呀,这些半开玩笑的言语能够做出这种可怕的解释吗?能够把同魔鬼勾结的罪名扣到我这样一个忠于道德、德行,自幼无可非议的人的头上来吗?”
小姐拿手帕蒙着眼睛,放声大哭和呜咽起来,弄得马蒂尼埃尔和巴蒂斯特心乱如麻和忧心忡忡,在他们善良的女主人深切悲痛的时候,他们不知如何帮助是好。
马蒂尼埃尔把这张不祥的纸条从地上拾起来。纸条上写着:
害怕盗贼的情人,
不配恋爱。
尊敬的女士!您明达的思想,把我们这帮恃强凌弱、将那些以不光彩的方式来浪费的财宝据为己有的人,从大追捕中救了出来。请您惠然收下我们这点聊表谢意的首饰。尊敬的女士呀!这是我们长久以来所能搞到的财宝中最珍贵的东西,虽然您应当佩戴比这精美得多的首饰。请您不要收回您对我们的友谊和仁慈的怀念。
看不见的人们
“怎么能够,”斯居戴里神志稍稍复原后说道,“怎么能够干出这种厚颜无耻和卑劣的嘲弄的勾当来呢?”阳光穿过深红色的丝绸窗帘,照得室内亮堂堂,桌上放在开盖的小盒旁边的钻石,闪烁着微红的光辉。斯居戴里举目看看钻石,惊愕地蒙住自己的脸,吩咐马蒂尼埃尔把这些可怕的、沾染着被谋杀者们鲜血的首饰立刻拿走。马蒂尼埃尔把项链和手镯马上锁进小盒里,随后说道:“把宝石交给警察局局长,并把那个年轻人的可怕形象和递交小盒子等全部情况也告诉他,这恐怕是最明智的。”
斯居戴里站起来,默默地在室内踱来踱去,仿佛她此刻才开始考虑现在该怎么办。接着她吩咐巴蒂斯特叫人抬一乘轿子来,又吩咐马蒂尼埃尔替她换衣服,因为她想要马上到曼特侬侯爵夫人那里去。
她恰好是在侯爵夫人独自在自己房里的时刻——这点斯居戴里是清楚的——让人抬到她这里来的。装着钻石的小盒子她也带去了。
小姐平日举止庄重,年岁虽大却和蔼可亲,风度优雅,此刻却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侯爵夫人见她这个样子,感到万分惊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向这位完全失去常态,几乎不能站立,只想赶快坐到侯爵夫人推过来的靠背椅子上的令人担心害怕的可怜女士问道。小姐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讲,她用来答复蒙受危害的情人们的恳求的那句欠考虑的笑话,招惹了多么深重的、难以忍受的侮辱。侯爵夫人获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判断说,斯居戴里把这桩奇怪的事情看得太重了,道德败坏的流氓的嘲弄,从来无损于一位虔诚、高尚的人士的一根毫毛。最后她要看看首饰。
斯居戴里把已打开盖子的小盒递给她。侯爵夫人看到贵重的首饰,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奇的叫声。她把项链和手镯取出来,拿着首饰走到窗口,时而让阳光照射钻石,时而又把小巧玲珑的金首饰拿近眼边察看,为的是看清联结着链条的每个小小的挂钩的手艺是何等精巧。
侯爵夫人忽然急速转身向着小姐说道:“小姐,您知道吧,这副手镯,这条项链,除了勒内·卡迪亚克52外,谁都做不出来呢!”当时,勒内·卡迪亚克是巴黎最熟练的金首饰匠,一个技艺最精湛,同时也最古怪的人。身材虽矮小,肩膀却宽阔,躯体强健,肌肉发达,虽然年逾五十,却仍具有青春的活力。浓密、淡红的鬈发和宽阔而容光焕发的脸庞,也都证实这种可以称为非凡的活力。假如卡迪亚克在全巴黎不是以没有私心和险恶用心、光明磊落、始终助人为乐这样一个最正直的正派人物著称,那么从他那双凹进去的闪烁绿光的小眼睛里射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目光,就难免使人疑心他阴险狡诈和居心叵测了。如上所述,卡迪亚克在手艺方面不仅在巴黎,而且也许总的说来,在他那个时代也是最熟练的人。他深切了解宝石的特性,善于加工处理和镶嵌它们,所以原先不显眼的首饰,从卡迪亚克工场出来后,就变得光彩夺目、华美非凡。每一桩委托,他都怀着热切的欲望接受下来,所索取的工钱非常微薄,同他付出的劳动似乎远不相称。委托接受后,随即废寝忘食地制作,不论白天或黑夜都可以听到他在工场里锤打,往往几乎大功告成,他忽然感到样子不称心如意,对宝石或者某个小小的挂钩的某种嵌法的美观发生了怀疑——这就足以使他把整个制品又投入坩埚里,重起炉灶。所以,他的每个作品,完全是无与伦比的杰作,都会使委托者感到惊异。但是要从他那里取走已成作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用种种借口搪塞委托者。出双倍的工钱也是徒劳,除了议定的工钱他不想多拿一个子儿。倘若他面对委托者的催逼,最后不得不做出让步,把首饰交出来,那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极大的厌烦,甚至流露出心中燃烧着的怒火。如果他非得交付一件较有价值,尤其是贵重的艺术品(由于钻石的珍贵,也由于非常精巧的手艺,也许值成千上万个路易),那时他会百无聊赖地四处奔跑,诅咒他自己,他的作品,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但是一有人追着他高喊“勒内·卡迪亚克,您不肯替我的未婚妻做一条漂亮的项链,替我的姑娘做一对手镯吗”诸如此类的话,那么他就会突然默默地站着,用他那双小眼睛怒视对方,擦擦手问道:“你有什么东西呢?”对方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说道:“这里是些宝石,并非很稀奇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东西,然而一经您的手——”卡迪亚克不让他把话讲完,立即从他手里把小盒子夺过来,取出这些事实上没有多大价值的钻石,对着光线照看,极其高兴地说:“嘿嘿——普普通通的东西?绝对不是!漂亮的钻石——美丽的钻石,尽管由我来做好了!倘若您不在乎几个钱,我愿意替您嵌进几颗像太阳般耀眼的小宝石——”对方说道:“勒内师傅,一切都拜托您了,您要多少工钱,我如数支付,分文不少!”
不管对方是个富有的市民还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宫廷绅士,卡迪亚克都使劲地搂着人家的脖子亲吻,还说,他卡迪亚克现在又非常幸福了,作品将在八天之内竣工。他匆匆赶回家,走进工场,叮叮当当地锤打起来,八天之内一件杰作果然完成了。但是一旦委托者高高兴兴地前来想要支付所商定的微薄工钱,取走已完成的首饰,卡迪亚克就会变得态度厌烦、粗野、固执。“可是卡迪亚克师傅,您想想看,我的婚礼明天就要举行了。”“您的婚礼干我什么事呢,两星期后再来看看吧。”“首饰做好了,我得拿走,这里是工钱。”“我告诉您,我还得对首饰做某些修改,今天交不出来。”“我也要告诉您,必要时我愿付两倍的工钱,如果您仍不肯爽爽快快地把首饰交给我,那么我立刻就带阿尔让松部下的卫兵前来。”“好吧,愿恶魔用一百把烧得通红的铁钳来折磨您,愿恶魔在项链上挂上三百斤重的东西,好把您的新娘活活勒死!”说完后,卡迪亚克将首饰塞进新郎胸衣口袋里,抓住他的手臂,猛然把他推出门外,致使被推者沿着楼梯轰隆隆地滚了下来。当他看见这个可怜的青年拿手帕捂住血淋淋的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外的时候,就像魔鬼似的向窗外狞笑。令人百思不解的还有这样的事情:卡迪亚克在热心接受一项工作的时候,却往往突然以内心激动的各种表情,以最感人肺腑的誓言,甚至还呜咽流泪,恳求委托人免去他已着手的工作。某些为国王和人民极其敬仰的人士愿出巨额金钱,来换取卡迪亚克的一件小小的艺术品,结果也是枉费心机。卡迪亚克向国王下跪,恳求他开恩,不要给他这位金首饰匠以任何委托。他也同样谢绝了曼特侬的任何委托,他甚至露出厌恶与惊愕的表情,拒绝她做一枚以艺术标志装饰的小戒指的要求,这枚戒指她是预备送给拉辛53的。
“我敢打赌,”曼特侬因此说道,“我敢打赌,即使我派人去请卡迪亚克来,了解一下他为谁做这样的首饰,他也不肯来。因为他也许担心受到某种委托,诚然他决不肯为我做什么事。虽然他近来似乎不顽固了(因为我听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努力,并且立刻交付作品),可是交付时仍然非常不高兴,把脸转过去。”斯居戴里——对她来说,要紧的是让首饰(如果还可能的话)尽快回到合法物主的手里——认为,可以马上派人向这个古怪的师傅说说,我们并不要求他代做艺术品,仅仅要求他鉴定一下宝石;侯爵夫人同意了。于是派人到卡迪亚克那里去,他似乎已在途中,过了一会儿便走进室内。
他见到斯居戴里,好像很难为情似的,像一个人突然碰到意外的事情,忘记此时此刻应有的礼节一样,先是向这位可敬的女士深深地、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意,然后才转向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指着铺着深绿色台布的桌子上闪闪发光的首饰,匆匆地问他是不是他制作的艺术品。卡迪亚克刚看了一眼,一面凝视着侯爵夫人,一面迅速把手镯和项链装进放在旁边的小盒里,接着又用力把盒子推开。当他赤红的脸上浮现出令人厌恶的微笑时,他便开口说道:“侯爵夫人,事实上只有不熟识勒内·卡迪亚克艺术品的人,才会以为世上还有别的金首饰匠能够做出这样的装饰品来。当然啦,这是我的艺术品。”“您说说,”侯爵夫人继续说道,“您是为谁做的呢?”“完全是为自己做的。”卡迪亚克回答说。曼特侬和斯居戴里万分惊讶地注视他,前者满腹疑团,后者惊恐万状地期待着事态如何发展变化。这时候,他继续说道:“的确,您可能觉得事情奇怪吧,侯爵夫人,但事实却如此。纯粹为了制作优美的艺术品的缘故,我才搜集最佳的宝石,为了寻求乐趣,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勤奋更加精心地工作。不久前,首饰从我的工场里不翼而飞了。”“谢天谢地。”斯居戴里一面呼喊,一面像一个年轻的姑娘一样迅速敏捷地从她的靠背椅子上一跃而起,向卡迪亚克快步走去,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同时她的眼睛由于快乐而闪闪发光。“拿回去吧,”她接着说道,“勒内师傅,把卑劣的盗贼从您那里抢走的财物拿回去吧。”于是她一五一十地讲述她收到首饰的经过。卡迪亚克垂下目光,默默地倾听着。但有时他会发出听不清的“嗯!——!——啊!——哎!”声,或者时而反剪双手,时而又轻轻地摸摸下巴和脸颊。斯居戴里讲完的时候,卡迪亚克似乎力图克服在这当儿冒出来的非常特殊的思想,似乎某个决定不恰当,不能执行。他擦擦额头,又唉声叹气,用手揉揉眼睛,以抑制正涌流出来的眼泪。最后他拿起斯居戴里递给他的小盒子,慢慢地跪下一条腿,说道:“高贵、可敬的小姐,命运为您给这件首饰做了安排。的确,我刚刚才知道,我在工作的时候心里想念着您,真的,我是为您制作的。这是我长期以来所制作的一件最精巧的装饰品,您收下吧,把它戴在身上,不要拒绝。”“哟哟,”斯居戴里妩媚、诙谐地答道,“勒内师傅,您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我这样的年纪还适合佩戴亮闪闪的宝石吗?您怎么想到赠送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呢?回去吧,回去吧,勒内师傅,我如果像丰塔热侯爵夫人54那样美丽、富有,我确实不会放弃这件首饰,可是我这双枯萎的手如何配得上这浮华、艳丽的首饰呢,我这已蒙住的脖子又怎能配得上金光闪闪的装饰品呢?”卡迪亚克在斯居戴里说话时站立起来,装出愤怒的样子,一面持续地把小盒子递给斯居戴里,一面带着粗野的目光说道:“小姐,请发发善心,收下这件首饰吧。您不相信,我对您的德行,对您的巨大功绩怀有多么崇高的敬意啊!请收下我这点儿微薄的礼物,它仅仅是用来向您恰当地表露我最真挚的思想的。”斯居戴里总是犹豫不决,这时曼特侬把小盒子从卡迪亚克手里接过来说道:“怎么,小姐,您老是说您年岁大,我们,您和我,与岁数和岁数带来的麻烦有什么相干呢!您的举动难道不很像一个年轻、腼腆,很想得到别人奉送的甜蜜水果,却又不愿伸手去接的少女吗?您不要拒绝接受勒内师傅这件当然是作为礼物赠送的首饰,成百成千的人不管是倾家荡产,也不管如何恳求,都是拿不到它的。”
曼特侬一边说,一边强迫斯居戴里收下小盒子。这时卡迪亚克跪了下来,他吻斯居戴里的裙子,接着又吻她的手,唉声叹气,哭,啜泣,跳起来,发疯似的把沙发椅、桌子推翻,弄得瓷器、玻璃器互相碰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匆匆地跑出去了。
斯居戴里大吃一惊,喊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可是侯爵夫人却心情特别愉快,举止一反常态,变得放肆起来,发出爽朗的笑声,说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啦,小姐,勒内师傅已神魂颠倒地爱上您了,他正开始按照传统的风俗和被证实为真正献殷勤的好习惯,以优厚的礼物来攻您的心。”曼特侬继续开她的玩笑,劝斯居戴里对待悲观绝望的情人不要太残忍了。斯居戴里对自己天赋的情绪,听其自然,种种有趣的想法涌上心头。她认为,如果事情果然如此,她终于被征服了,就不得不为世人开创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先例:就是一个七十三岁高龄、出身名门贵族的人,当了一名金首饰工匠的新娘。曼特侬自愿为编织新娘的花冠效劳,并自愿向新娘讲授做个好主妇的义务,当然,一个初出茅庐、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对此是不可能太了解的。
当斯居戴里最后站起身来要同侯爵夫人辞别,手里拿起首饰盒的时候,不管刚才开过什么逗人发笑的玩笑,态度重又十分严肃起来。她说道:“侯爵夫人,反正我不戴这副首饰。不管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它确定一度落到万恶的歹徒们手里,这帮家伙极其卑鄙无耻,他们甚至同恶魔卑鄙地勾结起来进行抢劫和谋杀。在亮堂堂的首饰上似乎仍然沾着血迹,这令我心惊胆战。我得承认,甚至卡迪亚克的举动,我都觉得有点古怪得令人恐惧不安。我不能摆脱这样一种模糊的猜测,就是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秘密,可是我如果把整个事情的每个细节好好地回想一下,我却又完全不能猜到秘密到底在哪里,这位诚实、正直的勒内师傅,善良、正直公民的表率,到底怎么会同邪恶的、该死的东西有牵连呢。但是可以肯定,我永远不会戴这副首饰。”
侯爵夫人认为,斯居戴里顾虑得太多了。斯居戴里要她凭自己的良心说说,她若是处在她斯居戴里的地位该如何办。侯爵夫人严肃地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宁可把首饰扔到塞纳河也不要戴它。”
斯居戴里把勒内师傅的举止写成很优美的诗,第二天晚上她在曼特侬的房间里朗读给国王听。事情大概是这样,她以牺牲勒内师傅为代价,克服令人害怕的猜疑所造成的一切恐惧,绘声绘色地描绘出她这个出身老贵族的七十三岁的金首饰匠新娘的那副滑稽相。听了她的描写,国王捧腹大笑,坚信布瓦洛-戴卜洛55得拜她为老师,所以斯居戴里这首诗被看作她以往所写的诗中最幽默的一首。
过了几个月,斯居戴里偶然地坐了蒙唐西埃公爵夫人56的带玻璃窗的马车经过新桥57。发明这种秀丽的带玻璃窗的马车乃是新近的事情,所以这种车辆在街道上出现的时候,好奇的民众就蜂拥而来。因此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是目瞪口呆的贱民在新桥上围住了蒙唐西埃夫人的马车,几乎阻碍了马的前行。这时斯居戴里忽然听到持续不断的咒骂声,又看见一个人挥动拳头或者以肘轻碰他人肋部,借以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闯出一条通路。待他走近,她看见此人是个脸色苍白、心神不宁的青年,用探察的目光注视她。这个青年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边用双肘和拳头猛力开路,待他来到车门,匆忙地用力把门打开,把一张纸条扔到斯居戴里的怀里,便瞬即离开。离开时他还是推推撞撞,挥舞拳头,同时又受到他人手肘、拳头的碰击,就像他挤进来的时候一样。那人一到马车门旁,马蒂尼埃尔一声惊叫,当即晕倒在马车的坐垫上。斯居戴里拉绳呼唤车夫,结果徒劳,车夫宛如受恶魔驱使,挥鞭赶马,马匹嘴吐泡沫,四蹄乱跳,忽然用后腿直立起来,最后一边吼叫着,一边飞也似的跑过桥去了。斯居戴里给这个失去知觉的妇女浇灌香水,此人终于睁开了眼睛,浑身哆嗦,抽搐似的死死抱住女主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艰难地叹息道:“天呀,那个可怕的人要干什么?啊,确实是他,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夜晚给您送来那小盒子的正是他!”斯居戴里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说,的确没有坏事发生,要紧的只是纸条上写的什么。她展开纸条,看到纸条上写着下面的话:
一种您可以防止的厄运,把我推进了深渊!我怀着孩子对父母的炽热感情,像儿子恳求他不能离开的母亲一样,恳求您以某种借口,如要求对首饰的某个地方稍加修改,把您从我手里得到的项链和手镯送到勒内·卡迪亚克师傅那里。这是攸关您的幸福和生命的事情。如果您后天仍不送去,那我就要闯进您的住宅在您眼前自杀!
“肯定无疑,”斯居戴里读完后说道,“这个神秘莫测的人即使真的加入了盗贼凶手集团,但对我,他却是胸无城府的。倘若那天夜里他能会见我,说不定我会弄清那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弄清事情的那种神秘情况。这些情况,我现在胸中全然无数。无论如何,我将按照纸条的要求行事,但愿我能甩掉这不吉祥的首饰,我觉得它是恶魔的一种装饰品。按照他的老习惯,卡迪亚克决不会轻易让它再脱手的。”
第二天,斯居戴里就想带首饰到金首饰匠那里去。可是全巴黎的文人学士仿佛约定偏偏那天早上以诗歌、戏剧、奇闻轶事来缠扰小姐。拉夏佩尔58刚刚朗读完一出悲剧的一场并机灵地保证说,他想要胜过拉辛,这时拉辛就来了。拉辛借用国王某次慷慨激昂的演说战胜了拉夏佩尔。后来建筑博士佩洛59为图迫使布瓦洛倾听关于卢浮宫柱廊的闲扯,布瓦洛却巧妙地把话题岔开,免得听人家喋喋不休地闲扯下去。
已经正午了,斯居戴里要到蒙唐西埃公爵夫人那里去,因此出访勒内·卡迪亚克师傅的事推迟到次日上午。
斯居戴里心里非常不安。那个青年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心坎里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仿佛她曾经见过这副面孔。令人惶恐不安的噩梦扰乱了她微微的瞌睡,她觉得似乎那个正沉没于深渊之中的不幸者向她伸手求救,她却轻率地,甚至犯罪似的拒绝拉他一把,而制止任何一桩有害的事件和卑劣的罪行,仿佛她是责无旁贷的。一到正午,她就叫人帮她更换衣服,然后带着首饰盒坐车到金首饰匠家里去。
人群拥向尼凯斯街,拥向卡迪亚克居住的地方,汇集在他家的门前,人们在呼叫、吵闹、狂叫怒骂,想要冲进去,把屋子包围起来的宪兵好不容易才制止住。在一片粗野的杂乱的喧闹声中,可以听到这样的怒骂声:“撕碎这该死的杀人犯!碾碎他!”最后,德格雷和他的一队人马出来从极其密集的人群中开辟一条小小的通道。屋门猛然打开了,一个戴上镣铐的汉子被架出来,在愤怒的贱民的可怕的诅咒声中被带走了。斯居戴里由于恐惧和可怕的预感而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当她看见这种情景的片刻间,她的耳边传来了刺耳的惨叫声。“向前!继续向前!”她激动地向车夫呼喊道,车夫随即熟练地迅速地让车子转弯,从而驱散了密集的人群,让马车紧靠卡迪亚克家门前面停下。这里,她看见德格雷和一个跪在他面前的年轻姑娘,她如出水芙蓉,非常漂亮,披头散发,衣服脱了一半,脸上露出惊恐不安和绝望的神色,她抱住他的膝盖,用极其可怕、刺耳、悲痛的声调喊道:“他的确是无罪的!他是无罪的!”德格雷和他的人马竭力摆脱她,拉她站起来,结果徒劳。最后,一个强壮、高大粗笨的家伙,用粗大的双手一把抓住这个可怜的姑娘,强行把她从德格雷身边拉开,因为动作笨拙而绊了跤,这样姑娘便沿着石阶滚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死也似的躺在街道上。斯居戴里无法再克制自己了。“天呀!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叫喊道,迅速把车门打开,走了出来。群众毕恭毕敬地给这位可敬的女士让路,斯居戴里看到几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把姑娘抬到石阶上,然后用强心药水擦擦姑娘的额头,就走近德格雷,用激烈的语言重复她的问题。“事情真可怕,”德格雷说道,“今天早上发现,勒内·卡迪亚克被人用匕首刺杀了。凶手就是他的徒弟奥利维埃·布律松60。他刚刚被送往监狱去了。”“这个姑娘是谁?”斯居戴里问道。“她是,”德格雷忽然想起来了,“是马德隆,卡迪亚克的女儿。那个缺德的家伙是她的情人。因此,她又是哭,又是闹,再三说奥利维埃是无辜的,完全无辜的。毕竟她了解实情,我得叫人把她也送到看守所去。”德格雷一边说,一边向这个使斯居戴里怕得发抖的姑娘投去阴险狡猾的、幸灾乐祸的一瞥。恰好这时姑娘开始轻轻地呼吸,但还不能开口说话,也动弹不得,闭着眼睛躺着,人们手足无措,不知送她回家好呢,还是继续陪着她,等她醒来。斯居戴里深受感动,眼眶里含着泪水,她看看这个无辜的天使,对德格雷及其一伙骤然感到不寒而栗。这时石阶上传下一种低沉的嘈杂音,人们把卡迪亚克的尸体抬出来。斯居戴里当即果断地高声喊道:“我把姑娘带走,您关照其他事情吧,德格雷!”群众中发出了低沉的喃喃称赞声。妇女们把姑娘高举起来,人人都挤进抬举的行列里来,许许多多的人都伸出自己的手来,力图助她们一臂之力,姑娘像浮在空中似的被抬进马车里,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在为这位可敬的女士祝福,是她使这个无辜的姑娘得以摆脱法庭的残酷迫害。
由于巴黎最著名的医生塞隆的努力,好几个小时处于昏迷状态的马德隆终于苏醒过来。斯居戴里努力使姑娘的心里唤起希望,直到她倾吐衷曲。热泪从她眼里簌簌流下,这样,斯居戴里也就完成了这位医生已开始的事情。姑娘能够讲述事情发生的全部情况,只是间或最深切的悲痛使得讲话为呜咽所中断。
深更半夜,她被敲她房门的轻轻叩门声唤醒,听到奥利维埃央求她即刻起床,因为父亲已奄奄一息。她吃了一惊,猛然从床上起来开门。奥利维埃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流着汗,手里拿着蜡烛,踉踉跄跄地向工场走去,她跟在他后面。父亲躺在那里做垂死挣扎,双目发呆,喉咙里有呼噜噜的喘息。她痛哭着伏在父亲身上,这时才发现父亲的衬衣血迹斑斑。奥利维埃温存地把她拉开,然后用香膏擦洗和包扎父亲左胸上的一个伤口。在这当儿,父亲苏醒了,停止了呼噜噜的喘息,用富有感情的眼光先看看她,再看看奥利维埃,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奥利维埃的手上,用力地握握他俩的手。奥利维埃和她跪在父亲的床边,父亲尖叫一声,竖起身来,但立刻又倒了下去,深深地叹一口气后死了。他们俩大声痛哭。奥利维埃讲,他遵照师傅的吩咐陪同师傅夜晚外出,途中亲眼见到师傅被人谋害,他没有想到师傅会流血致死的,因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这个身体笨重的人背回家里。邻居夜里听到嘈杂声和大声的痛哭感到奇怪,天一亮便来到卡迪亚克家里,看见他们俩仍然绝望地跪在父亲尸体旁边。这时又出现了嘈杂声,宪兵闯进屋来,把奥利维埃作为杀他师傅的凶手带往监狱。关于她的情人奥利维埃的德行、善良、忠实,马德隆做了极为感人肺腑的补充叙述。说他非常尊敬师傅,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而师傅也竭力报答他的爱戴,虽然奥利维埃贫穷,却仍选他为女婿,因为他的技艺可以同徒弟的忠诚和高贵情感媲美。马德隆讲述的这一切都是她心里的话,最后她说,假如奥利维埃当她的面向父亲的胸脯捅了一刀,那她宁可认为是恶魔制造的错觉,而不相信奥利维埃能犯下如此可怕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罪行。
斯居戴里深为马德隆的无可名状的痛苦所感动,完全倾向于认为这个可怜的奥利维埃是无辜的。她做了调查,发觉马德隆所讲述的关于这位师傅同他的徒弟的家庭关系的一切情况,业已证实。邻居们异口同声地称赞奥利维埃是礼貌、德行、忠实、勤奋诸方面的模范,谁都不知道他干坏事,倘若要谈论恶举,人人都会耸耸肩膀,认为事情有点不好理解。
正如斯居戴里所听到的那样,奥利维埃被送交火焰法庭审讯,他极其坚决、坦率地矢口否认对他行为的指控,并且声称,他的师傅当着他的面在街上被人袭击刺倒,他背他回家时仍未断气,但到家后不久即一命呜呼了。他所讲的同马德隆讲的也是一致的。
斯居戴里反复思量这个可怕事件的各个细节。她细细地探究,师徒之间是否发生过争吵,奥利维埃是否多少还有暴躁的脾气,这种脾气往往像盲目的疯癫举动一样袭击最善良的人们,并使人干出那些似乎与为所欲为不相干的勾当。可是马德隆愈是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三人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的那种宁静的家庭幸福,对被控告犯了谋杀罪的奥利维埃愈是无法消除任何一丁点儿的嫌疑。周密仔细地检查全部情况,从这一假设出发,即:不管有种种情况都表明奥利维埃是无辜的,但他仍然是杀卡迪亚克的凶手——斯居戴里找不出这一势必破坏奥利维埃幸福的可怕行为可能有什么动机。他虽然穷,却很能干。他能够赢得这位最负盛名的师傅的好感,他爱师傅的女儿,师傅赞助他的爱情,终生幸福美满的生活展现在他的眼前!但是即使奥利维埃怒不可遏(天晓得是如何激怒的),凶狠残暴地袭击了他的恩人,她的父亲,而作案后却又那样表现,似乎事情真的是那样,这需要多么阴险狡诈的伪善啊!斯居戴里坚信奥利维埃是无辜的,因而决定无论代价如何,也要拯救这个无辜的青年。
她觉得在她恳求国王本人施恩之前,最好是向拉雷尼庭长求援,提请他注意所有必定证明奥利维埃是无辜的情况,这样也许会在庭长的思想里产生一种对被告有利的信念。这种信念将会对法官们产生有益的影响。
拉雷尼恭敬地迎接斯居戴里,这位受到国王崇敬的高贵女士也理应得到这样的礼遇。他冷静地倾听她讲述关于恐怖暴行,关于奥利维埃,关于他的人格的一切情况。在倾听时,他仅仅露出几乎不怀好意的微笑,想要以此表明:她说的诸如每个法官不必是被告的敌人,而且也要注意到一切有利于被告的实况,这类表示和常常由眼泪伴随的劝告他并没有完全当成耳边风。当小姐终于筋疲力尽,擦干眼泪,默默无言的时候,拉雷尼开口说道:“您的芳心是十分可尊敬的,小姐,您为一个年轻的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泪所打动,听信她讲的一切,您甚至无法理解一桩恐怖暴行。但是,惯于揭开无耻的虚伪面纱的法官,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向每个询问我的人阐明刑事诉讼的经过,这恐怕不是我的职责。小姐,我履行我的义务,世人的判断我不大过问。火焰法庭只知道斩首和火刑,不晓得其他刑罚,恶棍们在它面前本该发抖。我尊贵的小姐,可是在您的面前我不愿意别人根据严酷和残忍而把我看作一个残暴的人,因此请允许我用简短的话来说明这个沉迷于复仇的年轻歹徒的杀人罪行吧!听了我的说明,您机智的思想将会鄙弃和善可亲的态度,这种态度给您带来荣誉,我却根本不宜采取。那么请听我说说吧!早晨发现勒内·卡迪亚克被人用匕首谋杀了。他的身边除了他的徒弟奥利维埃·布律松和女儿外,别无他人。在奥利维埃房间找到一把沾染鲜血的匕首,它同伤口大小深度完全吻合。‘我亲眼看到,’奥利维埃说,‘卡迪亚克夜里被人刺倒。’‘有人要抢他吗?’‘这我不知道!’‘你同他一起走,你不能反抗凶手吗?不能抓住他吗?不能呼救吗?’‘师傅在我前面十五步,或许二十步,我跟在他后面。’‘究竟为什么离得那么老远呢?’‘师傅要离得那么远。’‘那么晚了,卡迪亚克师傅到底要在街上干什么?’‘这我不能说。’‘平常他不是晚上九点钟以后从不离家外出吗?’这里奥利维埃无言以对了,他目瞪口呆,唉声叹气,眼泪簌簌流下,一本正经地发誓说卡迪亚克确实那天夜里外出遇难身死的。可是我的小姐,您好好想想,卡迪亚克那夜没有外出,这是完完全全证实了的,所以,奥利维埃说他同卡迪亚克的确外出了,那是无耻的谎言。大门配有一把沉重的锁,锁在开关时发出一种刺耳的响声,接着门扇绕门轴转动,也嘎吱嘎吱响起来,声震楼房的顶层,这也为已做的试验所证实。其时底层紧靠大门住有年老的克洛德·帕德鲁师傅及其女仆,他是个近八十岁的老人,却还精神饱满,勤勤恳恳。这两个人听到卡迪亚克那晚像平常一样整九点下楼,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再闩上,然后上楼,高声朗读晚祷。之后,从关门声可以听出来,他走进他的卧室。像老人常有的情况一样,克洛德师傅也患有失眠症。那天夜晚他也不能合上眼睛。所以女仆经过走廊到厨房去——那时大概九点半钟了——点灯,在克洛德师傅身边的桌旁坐下,读一部陈旧的编年史。
这时老头子在沉思冥想,时而坐到靠背椅上,时而又站起来,在房内轻轻地踱来踱去,以促进疲倦,增强睡意。直到午夜过后,万籁俱寂。这时女仆听到楼上有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又听到一阵强烈的倾跌声,好像一件重物坠落在地板上,紧接着就是一声低沉的呻吟。俩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恐惧与不安,刚刚犯下的恐怖暴行所引起的战栗,已在他们心里消失。随着明亮的早晨的来临,黑夜里发生的事情已为人所共知。”“可是,”斯居戴里插嘴道,“可是我方才已向您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难道您还能认为这种恐怖行为是出于某种动机吗?”“嗯!”拉雷尼回答说,“卡迪亚克并不穷,他占有若干珍贵的宝石。”“难道不是,”斯居戴里继续说,“统统归女儿所有?您忘记了奥利维埃将来是卡迪亚克的女婿呢。”“他也许得同别人瓜分财物,或者完完全全为他人作恶行凶。”拉雷尼说道。“瓜分?为他人作恶行凶?”斯居戴里十分惊讶地问道。“我的小姐!”庭长继续说,“要是奥利维埃的行动同迄今如此威胁整个巴黎的那个深深隐藏起来的秘密集团没有瓜葛,他早已在刑场上被斩首啦。显然,奥利维埃参加了那个万恶的集团,这个集团嘲弄各法院的一切注意,一切努力,一切侦察,善于稳妥地胡作非为而不致受到惩处。通过奥利维埃,一切都必将水落石出。卡迪亚克的伤口,同所有在街上、在屋里被杀害和被抢劫者的伤口很相似。此外,最说明问题的是,自从奥利维埃·布律松被捕以来,一切杀人抢劫行为销声匿迹。街道上,黑夜像白天一样安全。这足以证明,奥利维埃也许就是那个谋杀集团的首领。现在他还不愿坦白交代,但是我们有办法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开口说话。”“可是马德隆,”斯居戴里叫喊道,“这只忠诚无辜的鸽子61呢?”“哎,”拉雷尼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说,“哎,谁能担保她不是同谋呢。她的父亲于她有何相干呢,她的眼泪只是为那个杀人的小伙子而流的。”“这是什么话,”斯居戴里叫喊道,“不可能的;这样对待父亲!这个姑娘!”“哦!”拉雷尼继续说道,“您好好想想布兰维利埃夫人吧!请原谅我,我也许很快就会认为有必要夺走您所保护的人,把她投入拘留所。”听到这一可怕的嫌疑,斯居戴里吓得全身战栗。她觉得,仿佛这个可怕的汉子没有什么忠诚、德行可言,仿佛他从深深地埋藏着的思想里探知到谋杀和谋杀罪。她站立起来。“不要太残忍!”这就是她在惊恐不安、上气不接下气时所能说出来的一切。庭长以拘谨的礼貌陪送她到楼梯,她准备下楼,这时她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连她本人也莫名其妙的奇特想法。“能允许我探望一下那个不幸的奥利维埃·布律松吗?”她迅速转过身来询问庭长。庭长先是露出为难的样子看着她,继而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他那种固有的可憎的微笑。“我可敬的小姐,”他说道,“的确,您用您的感情,您的自信凌驾着我们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现在您想要亲自检查一下奥利维埃是有罪还是无罪。要是您不怕牢狱黑暗,要是您不厌恶各种类型的道德败坏者,那么两个小时内拘留所的大门将为您敞开。有人会把这个奥利维埃介绍给您,他的命运引起了您的同情。”
事实上,斯居戴里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是有罪的。一切情况都对他不利,面对如此有决定性作用的事实,世上的法官无不像拉雷尼那样行事。但是马德隆在斯居戴里面前活灵活现地描绘的家庭幸福的情景,使任何恶意的嫌疑黯然失色。因此,她宁愿认为那是一个无法说明的秘密,而不相信她内心感到愤慨的事情。
她想让奥利维埃把那个灾难性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再说一遍,竭力探索那种也许在法官们看来没有深究的价值,因而尚未探明的秘密。
到了看守所,有人把斯居戴里领到一间明亮的大房间里。不一会儿,她听到镣铐锒铛锒铛的响声。奥利维埃·布律松被带来了。可是等他一走进房门,斯居戴里却昏倒了。待她苏醒过来,奥利维埃已不见了。她强烈要求把她送上马车,离开,她要马上离开这些罪恶的囚牢。啊!她一眼就认出奥利维埃·布律松就是曾在新桥上把那纸条给她扔到车内,并把一小盒钻石带给她的那个青年。现在的确一切疑团都已消除,拉雷尼的可怕推测完全得到证实。奥利维埃·布律松参加了恐怖的谋杀集团,他无疑也杀了他的师傅!可是马德隆呢?她还从未如此痛苦地被内心的情感所迷惑,被大地上的恶魔势力——她一贯不相信这种势力的存在——死命抓住,斯居戴里对什么真理都丧失了信心。她也非常怀疑马德隆有可能参与密谋,参与恐怖的凶杀行为。人的思想常常是这样的:要是她虚构了一幅图画,就会设法寻找并发现各种色彩,使画绘得鲜艳夺目。斯居戴里仔细地分析了案情,考虑了马德隆的行为,同样也发现了许多增加那种嫌疑的情况。这样,某些事情,以往她认为是无辜与纯洁的证明,现在却变成了居心叵测和矫揉造作的伪善的确实特征。那样凄惨的号啕大哭,那样深切的悲痛,是由于非常害怕,不愿见到情人流血,不,是由于生怕自己葬送在刽子手的手里。犹如从脖子上甩掉她养在怀里的毒蛇,斯居戴里怀着这样的决心从马车里走出来。待她进了房间,马德隆即跪在她跟前。一双美丽的眼睛(天使的眼睛也不会比它更为天真无邪)仰视着斯居戴里,双手合叠在起伏不停的胸前,大声痛哭并哀求救助与安慰。斯居戴里艰难地使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力图使自己的声调尽可能严肃和冷静,一边说道:“去吧,去吧,去为凶手而自我安慰吧,他的卑劣行径将受到应有的惩罚。愿圣母防止行凶罪也连累了你。”“唉,现在一切都完了!”马德隆随着这一声刺耳的呼叫而昏倒在地上。斯居戴里让马蒂尼埃尔照顾这个姑娘,自己到别的房间去了。
斯居戴里愁肠寸断,对尘世的一切都心怀不满,不愿在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她诅咒起她的命运来,它对她做了辛辣的嘲讽,使她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增强了对道德和忠诚的信赖,如今,在她年迈的时候,却毁灭了这种曾照亮了她的生活道路的美好幻想。
她听见马蒂尼埃尔把马德隆带走,马德隆低声悲叹道:“唉!连她——连她也受残忍者的愚弄了。我这个不幸的人呀!可怜的不幸的奥利维埃呀!”这些话语渗入了斯居戴里的心坎里,她的内心又重新激起一种秘密的预感和奥利维埃是无辜的信念。斯居戴里由于心情十分矛盾而感到压抑,非常激动地叫喊起来:“什么幽灵鬼怪使我卷入了这桩恐怖事件里呢,它将断送我的生命啊!”这时,巴蒂斯特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神情慌张,他报告说,德格雷在外面。自从办理了拉瓦赞这一令人反感的案件以来,德格雷在某家露面,乃是某一件刑事诉讼的某种先兆,所以巴蒂斯特吃了一惊,为此小姐带着温和的微笑问道:“巴蒂斯特,你怎么啦?难道斯居戴里的名字会写在拉瓦赞的名册上吗?不可能的!”“唉,”巴蒂斯特浑身颤抖着回答道,“您怎能这样说呢,德格雷——这个可怕的德格雷,样子十分神秘,十分着急,仿佛急不可待地要会见您!”“好吧,”斯居戴里说道,“好吧,巴蒂斯特,那么你马上把他领进来,这个人,你很害怕他,可是起码不能引起我的忧虑。”“我的小姐,”德格雷走进房间后说道,“我的小姐,庭长拉雷尼派我来向您提出一个请求,要是他不熟知您的德行、您的胆量,要是破获一起罪恶的凶杀案的最后手段不是掌握在您的手里,要不是您本人也参与了这桩罪恶的案件(它使火焰法庭,使我们大家气都喘不过气来),那么他对您答允他的请求一事根本就不抱希望。奥利维埃·布律松自从见到您以后,成了半疯半癫的人了。尽管他似乎已倾向于招供,但是现在又向上天发誓说,他虽然乐意忍受他罪有应得的死亡的痛苦,但对于卡迪亚克的被害他却是完全无辜的。我的小姐,请您注意,他说的虽然乐意什么什么这句附加语,显然是指他犯的其他罪行。尽管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只要求他再说一句话,结果白费力气,就是以酷刑来威胁,也根本无济于事。他恳求我们安排他与您晤谈一次,只有向您,唯独向您他愿意交代一切。请您纡尊降贵,我的小姐,听听布律松的坦白交代吧。”“怎么!”斯居戴里怒气冲冲地喊道,“要我充当暴虐法庭的工具吗?要我滥用这个不幸者的信任,把他送上断头台吗?不,德格雷,纵使布律松是个卑鄙无耻的杀人犯,我也决不能那样狡猾地欺骗他。我不想探听他的任何秘密,他的秘密就像神圣的忏悔那样密藏在我胸中。”“我的小姐,”德格雷带着微笑说道,“倘若您听了布律松的话,也许您会改变您的想法。您自己不是要求庭长要富有人性吗?他是这样做了,因为他答应布律松愚蠢的要求,在执行酷刑——布律松早应受到这样的待遇——之前,试一试这最后的一着。”斯居戴里本能地畏惧起来。“可敬的女士,”德格雷继续说道,“您会看出,我们决不指望您再次进入那些黑暗的牢房,它们使您感到恐惧和厌恶。在夜深人静、无人注意的时候,我们把布律松像个自由人一样带到贵府来。我们决不窃听谈话,可是要好好地警卫,让他无拘无束地向您坦白一切。我拿我的生命来担保,您不必害怕这个不幸的人。他说起您来,总是怀有深切的敬意。他发誓说,阻止他早些会见您,这样一种凄惨的厄运只会把他置于死地。情况既然如此,布律松向您坦白,您爱听多少,随您的便吧。难道谁能强迫您多听吗?”
斯居戴里低头沉思。她觉得,似乎有一种较大的势力要求她揭露某种恐怖的秘密,她得服从这种势力,似乎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圈套,她难以再从中摆脱出来。她蓦地下了决心,庄重地说道:“上帝会使我镇静和坚定。把布律松带来吧,我愿意会见他。”
同当时布律松送小盒子来的时候一样,有人半夜三更里敲斯居戴里府上的大门。巴蒂斯特已被告知夜里有客来访,就去开门。斯居戴里从轻轻的脚步声,从低沉的喃喃私语中听出,带布律松来的卫兵们已分散在走廊里,这时她打了个冷战。
房门终于轻轻地开启了。德格雷走了进来,奥利维埃·布律松跟在他后面,解除了镣铐,穿上了文雅大方的服装。“我尊贵的小姐,”德格雷一面毕恭毕敬地鞠躬,一面说道,“布律松来了!”说完旋即离开房间。
布律松屈膝跪在斯居戴里面前,举起合掌的双手恳求,泪珠簌簌地夺眶而出。
斯居戴里俯视着他,此刻她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面容憔悴,甚至可以说,由于忧伤,也由于剧痛而使面貌畸变,但是这青年的面孔还是清清楚楚地露出他最诚实的情感。斯居戴里的目光在布律松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愈长,她对某个自己曾经喜爱过,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清楚地回忆起来的人的回忆就愈加清晰。她的任何恐惧都已烟消云散,她忘记了杀卡迪亚克的凶手跪在自己面前,她用她固有的安详、友好、可爱的声调说道:“怎么,布律松,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布律松还老是跪着,由于内心深切的忧伤而悲叹,接着说道:“哦,我高贵的十分敬佩的小姐,难道您一点儿都想不起我吗?”斯居戴里一面更加留神地看着他,一面回答说,她的确从他的面容发现他同一个她曾喜爱过的人相似,正因为如此,她才克服了对凶手的深切厌恶,心平气和地倾听他说话。这些话深深地刺伤了布律松的心,他骤然站立起来,后退一步,阴郁的目光落在地板上,随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么您把安娜·吉奥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她的儿子奥利维埃,也就是您常常放在膝上摇晃的那个小孩子,现在正站在您的面前。”“啊,我的天呀!”斯居戴里惊叫一声,倒在坐垫上,双手捂住脸。小姐如此惊恐不安,实是大有原因。安娜·吉奥原来是个贫苦市民的女儿,从小就在斯居戴里家里,斯居戴里犹如母亲对待爱子一样真心实意地、精心地养育她。当她成年的时候,有个名叫克洛德·布律松的漂亮的品行端正的小伙子追求她。因为他是个非常熟练的钟表匠,他在巴黎势必挣钱多,生活丰裕,而且安娜也真诚地爱他,所以斯居戴里就爽爽快快地同意了养女的婚事。这对年轻人勤俭持家,过着宁静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使他们的爱情纽带连接得更加牢固的,就是他们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同其可爱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斯居戴里把小奥利维埃当做一个偶像,她经常把他从母亲那里抱走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为的是抚爱他,宠爱他。因此,这小孩子完全习惯于她了,他像喜欢母亲一样喜欢她。过了三年,布律松的手工艺同行嫉妒他的地位和收入,使得他的工作逐日减少,以致到头来几乎难以维持生计。加之他思念他美好的家乡日内瓦,因而这个小小的家庭不顾斯居戴里——她答应尽一切可能给予援助——的劝阻,终于迁到日内瓦去了。安娜给养母仅写了几封信,以后杳无音信,斯居戴里以为他们在布律松家乡过着幸福的生活,因而不会怀念以往的日子了。
布律松携同老婆孩子离开巴黎到日内瓦去,迄今恰好二十三个春秋。
“啊,可怕,”斯居戴里从惊吓中多少镇静一点儿后叫喊道,“啊,可怕!奥利维埃是你?我的安娜的儿子!可是现在怎样呢!”“我高贵的小姐,”奥利维埃冷静沉着地答道,“恐怕您万万不会料到吧,您像最温情的母亲一样抚爱过他,把他放在怀里摇晃,又连连往他嘴里塞甜食,为他取了最佳的名字的那个小男孩,成长为青年,以后会站在您的面前,被人控告犯了可怕的行凶杀人罪!我并非无懈可击,火焰法庭有理由指控我犯了某个罪行,但是,虽然我真的希望幸福地死去,哪怕是死于刽子手的手里,我却是没有犯下任何行凶杀人的罪行,不幸的卡迪亚克并非是我谋杀的,他的死也并非是我的过失酿成的!”奥利维埃在说这番话时身体有点颤抖和摇晃。斯居戴里默默地指指奥利维埃身边的一把矮椅。他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有充分的时间,”他打开了话匣,“来准备同您晤谈——我把这次晤谈看作是同我和解了的天公赏赐给我的最后一次恩惠——来使自己必要地冷静沉着起来,以便向您讲述我的可怕的闻所未闻的厄运。请您怜悯我,尽管某个您未曾料到的秘密的揭露会使您惊讶,甚至使您心惊胆战,那也要镇静地听我讲下去。要是我可怜的父亲从不离开巴黎,那多好呢!仅就我对日内瓦往事的记忆所及,我想起自己被绝望的双亲的泪水沾湿,为他们的哀叹而落泪,我当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哀叹。后来我才清楚地感觉到,完全意识到我的父母亲一贫如洗,非常不幸。我的父亲发现他的一切希望都已落空。深深的忧伤给他沉重的打击,终于在他能够安置我在一个金首饰匠那里当学徒的时候离开了人世。我的母亲常常谈起您,她想向您诉说一切,但后来由于贫苦的关系而丧失了勇气。丧失勇气和那也许不应有的羞耻感——它常常折磨着受了致命伤的情感——制止她下决心向您倾诉苦衷。我父亲死后几个月,我的母亲随后去世。”“可怜的安娜啊!可怜的安娜啊!”斯居戴里不胜悲痛地喊道。“她已在黄泉之下,不致眼看自己的爱子玷了污名,死于刽子手的手里,这要感谢并赞美上天永恒的神明啊!”奥利维埃一面向上空投了凶狠可怕的一瞥,一面高声叫道。房间外面人来人往,很不平静。“哟哟,”奥利维埃苦笑着说,“德格雷在提醒他的帮凶们,好像我能从这里逃跑似的。——但还是说下去吧!虽然我不久即能非常出色地工作,甚至终于远远地超过师傅,可是师傅对我冷酷无情。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到我们工场来买几件首饰。当他看到我正制作的一件美丽的项链时,一面带着友好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一面睨视着首饰说道:‘哎!我的青年朋友,这艺术品真是好极了。勒内·卡迪亚克当然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金首饰匠,我真不知道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超过您。您应到他那里去,他会高兴地欢迎您到他的工场来的,因为只有您能够协助他进行富有艺术性的工作,反之,您也只能向他一人学习。’陌生人的这番话,句句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在日内瓦,我的心无法再平静下来,它猛力把我拉走。我终于离开了我的师傅。我来到巴黎。勒内·卡迪亚克冷淡地不友好地接待我。我并不松懈,他不得不给我工作做,即使所给的工作是无足轻重的。他吩咐我做一枚小戒指。我把作品拿给他,他用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他要透视我的内心似的。随后他说道:‘你是个干练勇敢的伙计,你可以搬到我家来住,在工场里协助我工作。我付给你优厚的工钱,你会心满意足的。’卡迪亚克信守诺言。我在他家里待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见到马德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当时是在乡下卡迪亚克某个姑妈家里。后来她回来了。啊,上天永恒的神明呀,一见到这位天仙般的姑娘,我顿时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有人像我这样爱慕他人的吗?可是现在又怎样呢?!啊,马德隆呀!”
奥利维埃悲痛得说不下去了。他一边用双手捂住脸,一边啜泣。最后他努力抑制住剧烈的痛苦继续说道:“马德隆用友好的眼光看我。她到工场日益频繁。我觉察她在爱我,不胜欣喜。虽然她父亲严密监视我们,我们好几次偷偷地握手,这可看作不可分离的联盟的象征。卡迪亚克似乎毫无觉察,我想,我得首先得到他的宠爱,才能把技能学到手,向马德隆提出求婚。一天早上,我正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卡迪亚克迎面向我走来,阴郁的目光中露出愤怒与蔑视的神情。‘我不需要你工作了,’他开始说道,‘立刻离开我这里,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为什么我不能再容忍你待在这里,我不必对你说。你这只癞蛤蟆想食天鹅肉——没门!’我想要说话,但他用有力的手抓住我,猛力把我推出门外,弄得我重重地跌了一跤,头部和臂部都受了伤。我怒火中烧,剧烈的痛苦使得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离开他的家,最后在巴黎郊区的圣·马丹市的郊外找到一个心地善良的熟人,他让我住进他的阁楼。我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夜晚,我蹑手蹑脚地绕着卡迪亚克的家走来走去,以为马隆德会听见我的悲叹,也许她能从窗口向下悄悄地同我说话。种种冒险的计划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希望能劝说她来加以实施。同尼凯斯街卡迪亚克的房子相连接的是一堵高墙,墙上有壁龛和陈旧的一半已损毁的石像。一天夜里,我紧紧地站在一墩石像旁边,仰望着卡迪亚克家对着院子的窗户,墙壁把院子围住。这时我突然发现卡迪亚克工场里有灯光。那是半夜,平常这个时候他从来不醒的,他惯于九点整就寝。惊恐不安的预感使得我的心怦怦地跳动,我想到某件事情或许能为我开路。但是灯光马上熄灭了。我躲到石像旁边,蜷缩进壁龛里,可是我感到石像有一种抵抗力量,似乎石像已变为有生机的了,这时我吓得猛然后退。在夜间朦胧的微光中我发觉石像慢慢转动,它后面出现一个黑影,轻步地沿街道走下来。我赶忙走近石像,它像从前一样靠近围墙。犹如被一种内在力量所驱使,我不知不觉地悄悄跟在黑影的后面走去。恰好到了圣母石像旁边,黑影环视四周,石像前点燃的明灯的强光照在此人的脸上。原来这是卡迪亚克!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不安,好像被魔术迷住一样,我不得不向前走,跟在这幽灵似的梦游者后面。
虽然当时并非幽灵诱惑熟睡者们的月圆时分,我还是认为我的师傅是梦游者。最后卡迪亚克在旁边黑糊糊的阴影中消失。在这当儿,我听到一下轻轻的,但却是熟悉的咳嗽声,从而知道他躲进了一所房子的大门口。‘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要干什么呢?’我非常惊讶地问我自己,把身体贴近房子。一会儿,一个头戴闪光的羽毛帽,脚上发出马刺叮当响声的男人,唱着歌,用颤声唱着歌走过来。卡迪亚克像猛虎扑向捕获物一样,从他的隐蔽处向他扑了过去,此人瞬即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我惊叫一声,冲了过去。卡迪亚克扑在这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卡迪亚克师傅,您干什么?’我大声喊道。‘该死的东西!’卡迪亚克咆哮一声,飞也似的从我身边跑掉,消失了。我惊慌失措,好不容易举步前行,走近这个被打翻在地上的人。我在他身旁跪下,心想,也许还能把他救活,可是他的身上没有表明他仍活着的任何迹象。我在极度的恐惧中几乎没有察觉自己被宪兵包围了。‘魔鬼又干掉了一个——喂,喂——小伙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入伙了吧?滚开!’他们就这样乱叫一通,把我抓住了。我勉勉强强能够结结巴巴地说,我决不会干这类可怕的坏事,请他们别打扰我。这时有一个人拿灯来照照我的脸,笑呵呵地说道:‘他是奥利维埃·布律松,做金首饰的伙计,他在我们老实正直的勒内·卡迪亚克师傅身边工作!——对啦,此人会在大街上行凶杀人的!我看他的模样完全像——完全像这类刺客:他们常常在尸体旁边哭天抹泪,让人家来抓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伙子?大胆地说说吧。’‘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说道,‘有个人向那个人猛扑过去,把他刺倒,当我大声呼喊的时候,此人就闪电般地快快逃跑了。我想看看被刺倒的人还能不能抢救。’‘不能抢救了,我的孩子,’几个把尸体抬起来的人中的一个叫道,像通常一样,‘匕首刺入心窝,他已见上帝去了。’‘他妈的,’另一个说道,‘同前天一样,今天我们又来晚了。’说完他们把死尸抬走了。
“我当时的心情如何呢,我无法形容;我觉得似乎噩梦嘲弄我,我马上惊醒,对这荒诞的幻觉惊异不已。卡迪亚克,我的马德隆的父亲,竟然是个可憎的杀人犯!我有气无力地倒在一所房子的石阶上。天色渐渐变亮,我看见我前面的石块路上有一顶用鸟毛装饰的军官帽。卡迪亚克在我坐过的地方所干的暴行,我看清楚了。我胆战心惊地从那里跑开。
“我坐在我的阁楼里,心乱如麻,几乎神志不清,这时房门打开了,勒内·卡迪亚克走了进来。‘啊,您要干什么?’我向他喊道。我的话,他毫不介意,他向我走来,心平气和地、友好地对我微笑,这更增加我的反感。他将一把破旧的矮凳移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已躺下,没从铺草褥的床上坐起来。‘怎么,奥利维埃,’他开始说道,‘可怜的青年人,你好吗?我太性急,把你撵了出去,实在可恶,我处处都需要你。恰好现在我打算制作一件艺术品,没有你的帮助,我决不能完成。你回到我的工场来工作好吗?你不说话?我知道,我的确得罪了你。我不想瞒你,我对你很恼火,就是你同我的马德隆眉来眼去,相互调情。可是后来我好好想了一想,觉得你技术熟练,既勤快又忠实,哪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女婿呢。那么,跟我来吧,你看,你能够娶马德隆做妻子的。’
“卡迪亚克的这番话刺伤了我的心,他的狠毒使我不寒而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面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我,一面用尖锐的声调继续说道:‘你犹豫不决?今天你也许还不能同我一起去,你有别的事吧!你也许想去访问德格雷,或者你竟想把你介绍给阿尔让松或拉雷尼吧。你想借刀杀人,小伙子,当心你自己的脑袋!’这时我心里那股非常愤慨的情绪突然发泄出来。‘愿那些,’我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可怕罪行的人去同您刚刚列举的人接触好了,我却不会这样干的——我同他们毫无瓜葛。’‘假如,’卡迪亚克继续说道,‘假如你在我这个当代最负盛名的大师这里工作,奥利维埃,实际上这会给你带来荣誉,我因为忠实和正直而处处受人尊敬,所以任何恶毒的诽谤只会反过来给诽谤者以狠狠的打击,让他自食其果,自作自受。关于马德隆的事,我只得承认,我做出让步,只是为了她的缘故。她狂热地爱着你,我真不敢相信这个柔弱的孩子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你一走开,她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我的膝盖,泪汪汪地倾诉衷情,说她没有你不能生活。我想,这只是她的想象而已,正如热恋着的少女们常有的这种情况一样:如果她们初次结交的还未长胡须的少年亲切地看了一看她们,她们会心甘情愿马上死去。可是马德隆实际上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当我想要劝她放弃这件异想天开的事的时候,她就连续不断地呼喊你的名字。要想使她不绝望,我到底能做什么呢?昨晚我对她说,我一切都答允,今天我就来接你。听我这么一说,一夜之间她变得容光焕发,宛如一朵玫瑰花,现在她在期待着你,对爱情的渴望使得她忘乎所以了。’但愿上天永恒的神明原谅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突然到了卡迪亚克的家,马德隆一边大声欢呼:‘奥利维埃——我的奥利维埃——我的爱人儿——我的丈夫!’一边向我扑来,用她的双手拥抱我,把我紧紧地压住她的胸脯。我在这极其兴奋的时刻向圣母和所有的圣者宣誓:永远永远不抛弃她!”
奥利维埃为怀念这一决定性时刻所激动,说话不得不突然中断一会儿。听了一个她一向认为是德行、正直化身的人的暴行后,心里充满恐惧不安情绪的斯居戴里喊了起来:“可怕啊!勒内·卡迪亚克参加了那个这么长久把我们好端端的都市变成了匪穴的谋杀集团吗?”“我的小姐,”奥利维埃说道,“你说什么参加谋杀集团?从来没有这样一个集团。以卑劣的行径在全市里寻找并发现其牺牲品的,唯独是卡迪亚克一个人。他单独行动,就能保障他平安无事地胡作非为,并给跟踪凶手制造了无可克服的困难。还是让我继续讲下去吧,这将会给您揭开世间最卑鄙无耻,同时也是最不幸的人的秘密。我在这个师傅那里的处境,谁都不难想象得到。一不做,二不休,步子已迈出,我不能后退。有时我觉得,好像我自己已成了卡迪亚克的帮凶,我唯有在马德隆的爱情中才忘却了折磨着我的内心痛苦,唯独在她的身边我才能克制自己,丝毫不流露出无可名状的忧伤烦恼。这个老家伙表面上具有做一个忠实温存的父亲和做一个善良的公民的一切美德,然而在黑夜里竟作恶多端。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身边,我害怕得浑身颤抖。当我同他一起在工场的时候,我害怕得不敢看他的面孔,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马德隆,这个善良的天使般纯洁的孩子,狂热地爱他。我曾想,有朝一日这个恶棍的西洋镜被戳穿,受到应得的惩罚,到那时候,曾被恶魔用种种阴谋诡计所蒙骗的马德隆,势必陷入可怕的绝望境地,我一想到这种情景,就心如刀绞,非常痛苦。这就足以使我守口如瓶,纵然我因此得作为一名罪犯被送上断头台。虽然我从宪兵的讲话里可以获知足够的情况,可是卡迪亚克的罪行,干罪恶勾当的动机,从事罪恶活动的方式,这些对我来说还是个猜不透的谜。这个谜不久就解开了。
卡迪亚克平日工作时总是乐呵呵地讲笑话,说说笑笑,很使我反感。一天,他一反常态,变得非常严肃,陷入沉思之中。忽然他把正在制作的首饰摔到一边,弄得宝石和珍珠朝四面八方滚开,接着蓦地站起来说道:‘奥利维埃啊!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不能这样下去了,这种状况使我感到难受。非常狡猾、诡计多端的德格雷及其同伙尚且未能发现的事,却被你偶然发现了。你看见了我夜里干的事情,那是我的煞星指引我去干的,无法反抗。就连你的煞星也是这样的:它让你跟我来,给你蒙上看不透的面纱,使你脚步轻盈,以至于你像最细小的动物一样走起路来别人听不见,就连我这样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能像老虎一样明察秋毫,听得见数里以外最微弱的噪音和蚊子的嗡嗡声,却没有觉察到你。你的煞星把你,我的伙伴,指引到我这里来。想要背叛,按照你现在的处境,万万不能。所以,你可以什么都知道。’‘我永远不再是你的伙伴,伪善的恶棍。’我想这样叫喊出来,可是在听卡迪亚克说话时产生的内心恐惧使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吐出没头没脑的一声。卡迪亚克又坐到他的工作椅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他似乎为追忆往事所感动,艰难地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终于开始追述说:‘明智的男人们常常谈论孕妇们所能接受的稀奇古怪的印象,谈论如此清新的无意志的印象对胎儿产生的奇妙影响。有人给我讲了我母亲的一个奇特的故事。她在怀我的第一个月里,同其他妇女们一起去观看在特里亚农宫62举行的辉煌的宫廷节。联欢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身穿西班牙服,颈戴一条耀眼的钻石项链的花花公子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项链。她的本性是追求闪闪发光的宝石,她觉得这样的宝石是地上的一笔财富。多年前,我的母亲还未结婚的时候,这个花花公子死皮赖脸地追求她,欲行非礼,使她失节,但被断然拒绝。我的母亲又认出他来了,但此时她觉得仿佛他戴上了闪闪发光的钻石就是高人一等,就是一切美的化身。花花公子察觉出我母亲渴念、热情的眼色。他相信现在比从前更加幸福。他知道如何接近她,而且还懂得如何把她从其熟人那里引诱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在那里他狂热地搂抱住她,我母亲则伸手去抓那美丽的项链,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倒了下来,也把我母亲一起拽倒在地上。不论他是突然中风,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总之他是死了。我的母亲竭力从垂死挣扎中僵硬了的尸体的手臂中挣脱出来,结果徒劳。死者已失去视力的凹进去的一双眼睛盯着她,同她一起在地上翻滚。她的刺耳的呼救声终于传到远处路人的耳里,他们赶忙跑来把她从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情人手臂里救了出来。我的母亲受了惊吓,卧床不起。人们认为她和我都没有希望了。可是她恢复了健康,分娩比人们希望的还要顺利。然而我却受到那可怕的一瞬间的恐惧的打击。我的煞星升了起来,它播下的火花在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极其稀奇古怪的、令人堕落的强烈欲望。早在刚刚进入童年的时候,我就把光彩夺目的钻石、金首饰看得高于一切。有人认为这是普通的幼稚可笑的爱好。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在幼年的时候,在我能顺手牵羊的地方,曾偷过金子和宝石。出于本能,我能像最老练的行家一样识别真假首饰。只有真品吸引着我,赝品和金币我都不屑一顾。父亲受到的最残酷的惩罚,必然克制了我天生的欲望。
只是为了能操作金子和宝石,所以我从事金首饰这行职业。我热情工作,不久即成为这个行业首屈一指的大师。现在开始了这样一个时期,就是我的克制了好久的天生欲望,经过养精蓄锐,迅猛抬头、滋长起来了。一旦我做好并交付了一件首饰,我的心就烦躁不安,感到绝望,致使我夜不能寐,健康损坏了,连生存的勇气也失去了。身上戴着我为之制作的首饰的人,像一个魔鬼一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有声音悄悄地对我说:“这是你的——这的确是你的呀——把它拿过来吧——宝石对死人有何用处呢!”于是我致力于盗窃术。我一进入名流府邸,马上利用一切机会,什么锁都对付不了我的技能,所以,我所制作的首饰,很快就回到了我的手里。但是就是这样也解除不了我的烦恼。那个令人恐惧不安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它在嘲笑我:“哎,哎,你的首饰吗,死人戴着呢!”我为什么对那些我为之制作首饰的人们报以一种无可言状的仇恨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确,对于这些人,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屠杀瘾,为此我自己也发抖了。这个时期我买了这座房子。我同卖主拍板成交,我们为做成这笔买卖而高兴,坐在这间房里一起喝酒助乐。天已黑了,我要动身走了,这时卖主说道:“您听我讲,勒内师傅,您走之前我得告诉您这座房子的一个秘密。”于是他把那扇壁橱的门打开,又推开后头的板壁,走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弯下腰来揭开一个地窖门。我们沿着一座陡峭而又狭窄的阶梯走下去,来到一扇小门处,他开了门,我们出了门即进入一个空落落的院子里。这位老先生——卖主——走近墙边,推推一根稍稍突出来的铁条,一堵墙壁随即转开,一个人可不费力气地通过这个洞溜到大街上去。奥利维埃,以后你可以去看看这巧妙的玩意儿,这大概是从前坐落在这儿的寺院的狡猾的和尚们让人制作的,为的是他们可以偷偷地溜进溜出。它是一块木板,只不过外表涂了灰浆,经过粉刷;有一个也完全是木制的,但完全像石制的柱形雕像嵌入木板里,木板连同柱形雕像随着隐藏着的门轴转动。我看了这样的设置,脑子里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想法,我觉得它似乎是为那些对我来说还是个秘密的行为而准备的。我刚刚把一件贵重的首饰交付给了一位内廷绅士,我知道,他是打算把它送给一个演歌剧的舞女的。备受折磨是免不了的——魔鬼紧随着我——低声耳语的撒旦在悄悄地对我说话!我搬进这座房子。我非常恐惧,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我在脑海里看见那个人带着我的首饰悄悄地到舞女那里去。
我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匆匆地披上大衣,从秘密的阶梯走下来,穿过墙壁来到尼凯斯街。他来了,我向他扑去,他呼叫了起来,可是我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他,向着他的心脏捅了一刀——首饰到手了!这样一来,我的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满足。魔鬼消失了,撒旦的声音沉默了。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煞星所希望的是什么,我得要么向它让步,要么毁灭!奥利维埃,现在你了解了我的全部行为了吧!不要因为我必须做我所不能不做的事情,就以为我把人的本性所应具备的同情心、怜悯抛弃得一干二净了。你知道,把一件首饰交付出去,我的心多么难受啊!你也知道,我根本不肯替某些人工作,不愿意他们去见上帝;今天我甚至满足于狠狠地挥舞一下拳头(我知道,明天血浆会把我的魔鬼赶跑的),把我的珍宝的占有者打翻在地,把首饰夺到我的手里。’卡迪亚克说完这番话后,便领我到那秘密的地窖去,让我看看他的珠宝库。国王占有的不会比这更多。每件首饰都挂着一张小卡片,确切注明为谁制作,何时通过盗窃、抢劫或是谋杀弄到手的。‘奥利维埃,’卡迪亚克抑郁而严肃地说道,‘到你结婚那一天,你要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庄严宣誓:一旦我死了,保证把所有这些财富统统销毁。如何销毁呢,以后我会告诉你。我不愿意任何人,何况马德隆和你,占有这些用鲜血换来的财宝。’我坠入了这罪恶的迷宫。因为爱与恶、欢乐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我感到心烦意乱,好比一个被打入地狱的罪人,一个可爱的天使温和地微笑着向他示意要他上去,可是撒旦却用炽热的利爪将他牢牢地抓住,善意的天使的友好微笑——它反映了天堂的幸福——成了他最痛苦的笑。我想逃走,甚至想自杀,可是一想到马德隆啊!我的高贵的小姐,您责备我吧,您责备我吧,我太软弱了,未能迅猛地抑制一种使我同罪行发生瓜葛的情欲。可是我不是以可耻的一死来补偿我的过错吗?有一天,卡迪亚克回到家里,非常高兴。他爱抚马德隆,向我投来极为友好的目光,吃饭时喝了一瓶名酒(惯常只有在盛大节日的时候他才喝这样的美酒),并且又是唱歌,又是欢呼。马德隆走后我想到工场去。
“‘小伙子,坐着,’卡迪亚克说道,‘今天不要再工作啦,让我们为巴黎最高贵、最卓越的女士的健康和幸福而再干一杯吧。’
“我同他碰了杯,他干了满满一杯后说道:‘奥利维埃,你说说看,这诗句你认为怎样:
害怕盗贼的情人,
不配恋爱!
“随后他讲了您与国王在曼特侬房间遇到的情形,又补充说,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对您一贯怀有敬意,您具有崇高的品德,在您的美德前面,煞星也会黯然失色,无所作为,您即便戴上他制作的最美的首饰,那您也不会因此而招来一个恶魔,激起他人的一种谋财害命的念头。‘奥利维埃,’他说道,‘你听听我的决定吧。很久以前我就要替英国的亨丽埃特63做项链和手镯,并且还要提供所需要的钻石。其他的工作都不如这次得心应手,但我一想到已成了我的心肝宝贝的首饰得要同我分开,我的心都碎了。你知道,这位公主不幸被人暗害了。我把首饰一直保存着,现在我想以被通缉追捕的一帮人的名义将它送给斯居戴里小姐,以表示我的崇敬,我的谢意。——因此斯居戴里的胜利有了明显的标志,此外我也想以此来嘲笑德格雷及其一伙,他们理应受到我这样的待遇。——你把首饰送去给她。’小姐,卡迪亚克一说出您的芳名,就好像黑面纱被撩起来了,我幸福的童年时代留下的美好印象又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产生了一线希望之光,把见不得光的魔鬼赶跑了。卡迪亚克可能觉察到他的话对我所产生的影响,于是按照他一贯的方式做出解释。‘你觉得,’他说道,‘我的计划称心如意。我可以承认,有一个内心的呼声——它很不同于那个像一只饕餮的猛兽一样渴望得到牺牲品的声音——命令我这样做。有时我的脾气古怪。一种内心的害怕,对某些可怕的事物——它所引起的战栗从遥远的天国吹进我们的时代——的恐惧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心。在这种情况下,我甚至觉得,似乎煞星指使我干的事可能会归咎于我的不朽的灵魂,它事实上并没有参与其事。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决定替圣厄斯塔什教堂里的圣母制作一顶漂亮的钻石帽。但是我一旦想要着手工作,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更使劲地抓住我,既然如此,我只好洗手不干了。现在我觉得,我给斯居戴里送去我制作的最美的一件首饰,就好像我恭顺地给美德和慈善本身送去一个献祭品,祈求它们有效地代为说情。’我的小姐,您的整个生活方式,卡迪亚克了如指掌,他为我确定了行动的方式、方法以及时间,告诉我如何64和什么时候把他已装进一个干净的小盒里的首饰送去。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因为上天通过作恶多端的卡迪亚克为我指出了摆脱地狱的道路,在地狱里我这个被人遗弃的罪人备受苦难。我就是这么想的。同卡迪亚克的意愿完全相反,我想一直钻到您身边。身为安娜·布律松的儿子,身为您的养子,我打算跪在您的面前,向您揭发一切情况。要是事情被揭露出来了,可怜的无辜的马德隆就要忍受无可名状的痛苦,您会为此受到触动,因而会保守秘密。您有明达、机智的思想,能够想出稳妥的办法来对付卡迪亚克卑劣的罪行而又不把那秘密泄露出去。现在您不要问我什么是这稳妥的办法,这我也不知道。犹如相信圣母会给予令人深感欣慰的帮助一样,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您会拯救您的马德隆和我。
小姐,您知道,那天晚上我的意图落空了。我并不灰心丧气,我希望下一回能够成功。这时,卡迪亚克突然严肃起来。他忧郁地踱来踱去,眼睛直直地瞪着,嘴里喃喃自语着一些令人不解的词句,又挥动双手,以击退他敌视的事物,他的精神似乎受恶毒的思想折磨。整个早晨他就是这个样子。他终于坐在工作台旁边,又怒气冲冲地猛然站起来,向窗外望去,严肃地、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毕竟希望英国的亨丽埃特戴上我的首饰!’听了这句话,我感到心惊肉跳。现在我知道了,他疑惑的心窍又被可恶的嗜杀成性的恶魔迷住了,撒旦的声音又在他耳边高声地叫起来了。我看到您的生命受到万恶的杀人魔王的威胁。如果卡迪亚克把他的首饰又弄回了手里,那您就得救了。危险,每分每秒都在增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新桥上碰到了您,我挤到您的马车旁边,给您掷去那张纸条,恳求您即刻把所保存的首饰送到卡迪亚克手里。可是您没有来。第二天,卡迪亚克除了谈一件夜里浮现在他眼前的珍贵首饰外,别的什么都不说。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由焦虑不安而变为绝望。我知道,这只能是指您的首饰而言,我确信他在策划一起暗杀,无疑他打算就在当天晚上把它付诸实施。我必须援救您,即使为此得要卡迪亚克送命。卡迪亚克像平常一样在晚祷后即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立刻就越窗进到院子里,接着从墙洞溜出去,躲到近处的黑糊糊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卡迪亚克走出来了,之后便偷偷地沿着大街走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向圣奥诺雷街走去,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卡迪亚克突然无影无踪了。我决定站到贵府大门旁边。这时,就像当时我偶然地做了卡迪亚克行凶杀人的目击者的情形一样,一个军官唱着歌或者用颤音唱着歌从我身边经过,却没看见我。在这一瞬间,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跳了出来,向他猛扑过去。原来是卡迪亚克。我想要制止这次暗杀,于是大喊一声,两步三步即跃到现场。不是军官,而是卡迪亚克受了致命的打击,气喘吁吁地倒了下来。军官放下匕首,拔剑出鞘,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是凶手的帮凶,准备同我搏斗。但当他觉察到我不理睬他,只管检查尸体的时候,便匆匆地跑掉了。卡迪亚克还未死。我把军官丢下的匕首插进我的衣袋后,辛辛苦苦地背他回家,经由秘密的通道上去进入工场。其他情况您都知道了。尊敬的小姐,您知道了,我唯一的罪行,就是我没有向法院检举马德隆的父亲,以终止他的罪恶行径。我是清白的,没有参与任何行凶杀人的行动。任何酷刑都不能逼我供出卡迪亚克罪行的秘密。永恒的神明为品德良好的女儿蒙蔽着父亲的可怕的暴行,我不愿违抗神明,看到过去的,她整个生存的不幸现在还致命地降到她的头上。我也不愿意世人进行报复,现在还把尸体从埋葬着它的土里掘出来。我还不愿意刽子手今天还玷辱业已腐烂的躯体。不,那样做不能同意!我灵魂的爱人将会为我的无辜的牺牲而恸哭,随着时间的消逝,她的痛苦将逐渐减轻,但是她心爱的父亲的恐怖罪行引起的悲痛,却是难以克服的!”
奥利维埃沉默了,忽然眼泪从眼眶里滚滚涌出,他向斯居戴里下跪哀求说:“您相信我是无辜的吧,您的确相信吧!请您怜悯我,对我说一说,马德隆现在怎么样?”斯居戴里呼唤马蒂尼埃尔,不一会儿,马德隆即跑来拥抱奥利维埃。“你在这里,太好啦,我知道最高尚的女士会拯救你的!”马德隆三番两次地这样说,而奥利维埃则忘却了自己的遭遇,忘却了威胁他的一切事情,他沉浸在自由与幸福的海洋里。他们用极为感人的话语相互倾诉各自为对方忍受的痛苦,接着又再次拥抱,为他们的重逢而高兴得流泪。
假如斯居戴里还未确信奥利维埃是无辜的,此时此刻她也必然会相信的,因为她目睹他们沐浴在最甜蜜的幸福的爱情的海洋里,忘却了世界,忘却了他们的不幸和他们的无可言状的痛苦。“显然,”她说道,“只有一颗纯洁的心,才会这样忘其所以。”
早上的明亮光线从窗户射进来了。德格雷轻轻地敲敲房门,提醒说:现在得把奥利维埃·布律松带走了,为的是要避免引起轰动,不宜太晚。这对情侣只好言别分手。
斯居戴里从布律松最初进她的屋里心里就产生的那种模模糊糊的预感,现在又可怕地抬头了。她看到她心爱的安娜的儿子无辜地深深地被卷入一起案件中,以致要免他可耻的一死几乎是不可设想的。这个年轻人宁可含冤死去,而不愿泄露必然会置他的马德隆于死地的秘密,她钦佩他的这种英雄气概。她搜索枯肠,仍不知道如何把这个最可怜的人从残忍的裁判所里拯救出来。她决心不惜任何牺牲,来避免将要发生的这桩天大的冤案。她绞尽脑汁,苦思苦想各种各样的方案和计划,这些方案和计划已接近冒险的地步,她一做出,立刻又放弃了。希望越来越成为泡影,以至于她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但是马德隆对他绝对的天真无邪的信任,她在谈起他——说他很快将要被开释,把她作为夫人来拥抱——时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使斯居戴里又精神振作起来,振作的程度相当于她为此深受感动的程度。
斯居戴里毕竟想要有所作为,她给拉雷尼写了一封长信,信里她对他说,奥利维埃·布律松极其令人信服地向她说明了他对卡迪亚克的死是完全无辜的,只有准备带着秘密——它的揭露就要毁掉清白和美德本身——去见上帝的那种英勇刚毅的决心,才使得他没有向法庭提供供词,而这势必使他无法摆脱如此可怕的嫌疑,即他不仅暗杀了卡迪亚克,而且还参加了万恶的凶杀集团。为了软化拉雷尼的铁石心肠,凡是炽热的热情,凡是富有才智的雄辩所能做到的一切,斯居戴里都做了。过了不多几个小时,拉雷尼回答说,如果奥利维埃·布律松已在他的高贵的可敬的保护人面前把问题全部申辩清楚,那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至于奥利维埃想要把涉及行动的秘密带去见上帝的那种英勇刚毅的决心,他很遗憾,火焰法庭不可能对这样的英雄气概表示敬意,相反,它一定要用最强硬的手段加以粉碎。他希望三天之内能获悉那个稀奇的秘密,这一秘密也许将使已发生的怪事真相大白。
这个令人畏惧的拉雷尼说的用来粉碎布律松的英雄气概的那些手段指的是什么,斯居戴里是最清楚不过的。对这个不幸的人施以酷刑,那是肯定无疑的。在万分焦虑不安的时候,斯居戴里终于闪过这样的念头:就算仅仅达到推迟施行刑罚这一目的,听听一个法律行家的忠告也可能是有益的。皮埃尔·阿尔诺·当迪利是当时巴黎最负盛名的律师。他的正直、他的品德,堪与他的高深的造诣、他的广博的知识媲美。斯居戴里到他那里去,只要不泄露布律松的秘密,尽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满以为当迪利会热心关怀那个无辜的人,但是非常遗憾,她的希望却成了泡影。当迪利冷静地倾听了她的辩护后,微笑着用布瓦洛的话回答说:“真实有时不像真的。”他向斯居戴里表示:对布律松嫌疑的最明显的根据表明,拉雷尼的处理决不能说是残酷无情的,过于轻率的;相反,那样做完全是合法的,甚至可以说,他要尽到法官的义务,也只能这样做。他当迪利本人不敢通过最巧妙的辩护来使布律松免受拷打。要使他免受酷刑,只有布律松本人或者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或者至少详详细细地讲述卡迪亚克被害时的情况,这些情况以后也许会引起新的侦查活动的开展。“既然这样,我只好去恳求国王开恩宽宥了。”斯居戴里十分激动,用被眼泪半窒息的声调65说道。“我的小姐,”当迪利喊道,“您千万别这样做!把您这最后的一着收起来吧,它一旦破产了,对您来说永远没有希望了。国王决不会宽恕这样一个罪犯,否则他会遭到蒙受威胁的人民最激烈的谴责。布律松揭露自己的秘密或者采取其他办法以消除对他的嫌疑,也并非不可能。他要是那样做了,去央求国王开恩宽宥才是时机。国王不过问在法庭上已证实或未证实的事,而是让他的内心信念来出主意。”斯居戴里无可奈何,只好同意老于世故的当迪利的意见。夜已深了,她仍坐在她的房间里,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左思右想,要拯救不幸的布律松到底该如何入手呢。这时马蒂尼埃尔进来报告说,国王卫队上校米奥桑66伯爵急欲会见小姐。
“我的小姐,”米奥桑一面按照军人的礼节鞠躬,一面说道,“我这么晚,在这么不方便的时候来打扰您,请原谅。我们军人不得不这样做,再说,我用两句话就可求得您谅解。我是为奥利维埃·布律松的事到您这里来的。”斯居戴里急于知道她现在又将打听到什么消息,大声叫了起来:“奥利维埃·布律松?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您同他有什么关系?”“我曾这么想过,”米奥桑微笑着继续说道,“只要我一说出您所保护的人的名字,您就会洗耳恭听我的话。人人都确信布律松是有罪的。我知道,您有不同的意见,据说您的意见当然只是根据被告的申辩和保证。这件事同我的关系就不同了。谁都不能比我更加确信布律松对于卡迪亚克之死是无罪的。”“请说吧,哦,请说吧。”斯居戴里喊道,这时她高兴得眼睛闪闪发亮。“我,”米奥桑强调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在离贵府不远的圣奥诺雷街刺倒那个老金首饰匠的人。”“我的天呀,原来是您啊!”斯居戴里喊道。“而且,”米奥桑继续说道,“而且我向您保证,我的小姐,我为自己的行动而感到骄傲。您知道,卡迪亚克乃是最卑鄙无耻的最伪善的恶棍,夜晚他阴险地杀人和抢劫,长久逃脱了一切法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内心在发生下述情况时对他产生了怀疑:他把我定做的首饰送来时心神显然不安;他详细打听我准备把首饰送给谁;而且他非常狡猾地向我的随从盘问我惯常在什么时候去访问某女士。我老早就注意到:最令人厌恶的贪得无厌的强盗的不幸的牺牲品们都在同一部位受到致命伤。我断定凶手已熟练地掌握了必须在一瞬间把人杀死的刺杀本领,并且也指望做到这样。如果第一刀刺不成功,那么谁胜谁负、谁死谁活就难以预卜。于是我准备采取一个预防措施(非常之简单,我不理解为什么别人长久以来没有加以采用),以避开危险的凶手的暗杀。我在背心里面穿上一件轻便的胸铠。卡迪亚克从后面向我袭击。他使劲抱住我,但是他那运用得准确的匕首却从铠甲上滑开。在同一瞬间我挣脱了他,把握在手中的匕首向他胸膛刺去。”“既然如此,您却默不作声,”斯居戴里质问道,“不向法庭告发这件事?”“我的小姐,”米奥桑继续说道,“请允许我说明一下。这样的告密,即使不会把我完全毁灭,也会把我卷进令人极其嫌恶的诉讼里来。如果我控告正直的卡迪亚克,这个一切虔诚和德行的楷模犯了矫饰的谋杀罪,四处侦察犯罪行为的拉雷尼难道会轻易相信我的话吗?倘若正义之宝剑的尖端对准了我,那又怎么办呢?”“这是不可能的,”斯居戴里叫喊道,“您的门第——您的地位——”“啊,”米奥桑继续说道,“您还记得卢森堡元帅的事吧,他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让勒萨热用占星术为他算命,结果成了下毒谋杀的嫌疑犯,被送进巴士底狱。疯狂的拉雷尼喜欢把刀架在我们每人的脖子上,即使一个小时的自由,即使我的一根毫毛,我也不为他牺牲。”“那么您不是把无辜的布律松送上绞刑架吗?”斯居戴里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的小姐,”米奥桑答道,“无辜的吗?您说万恶的卡迪亚克的同伙是无辜的吗?这个帮卡迪亚克干坏事,罪该万死的人难道是无辜的吗?不,实际上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而我向您,我崇敬的小姐,揭露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附有这样的前提的,就是您会设法利用我的秘密来救助您所保护的人,而不把我出卖给火焰法庭。”
斯居戴里看到自己对布律松无辜的信念如此有力地获得证实,内心非常欣喜。她毫不迟疑地向这位已经了解卡迪亚克罪行的伯爵揭示一切情况,并要求他同她一道到当迪利那里去。想要在绝对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向当迪利揭露一切情况,然后听听他的主意,眼前应着手做些什么事情。
当迪利在斯居戴里极其详尽地向他讲述一切情况后,又探询了种种细微的情况。他特别询问了米奥桑伯爵,是否他坚信自己受到卡迪亚克袭击,是否他还能认出奥利维埃·布律松就是那个把死尸背走的人。“我不仅,”米奥桑答道,“在那月光皎洁的夜里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金首饰匠,而且还在拉雷尼那里见到那把曾刺倒了卡迪亚克的匕首。这是我的匕首,它的标记是剑柄上的精巧的雕刻。我站在离这个小伙子仅一步远的地方,帽子已从他的头上掉了下来,他的整个面容我都看见了,当然还能认出他来。”
当迪利低头默默地沉思片刻,然后说道:“一般地说,决不能把布律松从司法部门救出来。为了马德隆起见,他不愿意说卡迪亚克是凶恶的强盗。他不肯说是可能的,因为即使他由于揭露了秘密的出口和盗窃来的全部财宝而能够证实卡迪亚克为凶恶的强盗,但他身为同伙,也免不了一死。如果米奥桑伯爵把金首饰匠的事件如实地向法官们告发,结果也是一样的。推迟告发日期,乃是现在唯一要做的事。米奥桑伯爵到看守所去,让人叫奥利维埃·布律松出来,指出他就是那个把卡迪亚克尸体背走的人。他还要赶去对拉雷尼说:‘在圣奥诺雷街,我看见一个人被刺倒了,当我站在尸体近旁的时候,有一个人跑了过来,俯伏在死尸上面,因为他感觉到还未死去,便把他扛在肩上背走了。我认得此人就是奥利维埃·布律松。’这样的供述会促使布律松再度受审,并同米奥桑伯爵进行对质。这就足以使酷刑中断,继续调查。那时,才是向国王求助的时机。我的小姐,如何机灵地行事,那要看你的聪明才智了。依我看,还是把全部秘密通通告诉国王为好。米奥桑伯爵的供述,使布律松的供词得到证实。秘密地调查卡迪亚克的房子,也许还能得到证据。这一切,都不能为任何宣判申述理由,却能为国王凭内心感觉做的裁决提出根据,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法官主张要惩罚,而国王却要宣布赦免。”米奥桑伯爵百分之百地听从了当迪利的劝告。事情果然不出当迪利所料。
现在问题的症结在于请求国王帮助,而这件事却是极其棘手的,因为他认为布律松是可怕的谋财害命的凶手,长期以来使整个巴黎惶恐不安,忧心忡忡,因而对他如此深恶痛绝,以至于一想起臭名昭著的诉讼事件,他就怒火中烧。曼特侬忠于她那决不向国王谈论不愉快事情的原则,任何调解一类事情,一概拒绝,因此布律松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斯居戴里手里。经过长久的考虑,斯居戴里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并又迅速付诸实施。她穿上一套丝绸做的沉甸甸的黑礼服,戴上卡迪亚克的珍贵首饰,披上一块长长的黑面纱,正好国王在场的时候来到了曼特侬的房间里。可敬的小姐穿上这身严肃服装时的高贵姿态颇具威严,连那群惯常在前室轻浮地无所顾忌地嬉戏的自由散漫的人,也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大家敬畏地站到一边,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连国王也非常惊讶地站起来向她迎去。这时,项链和手镯上的珍贵的金刚石闪烁的光芒,映入他的眼帘,他随即呼喊道:“啊,这是卡迪亚克的首饰!”说完他转向曼特侬,带着和蔼的微笑补充说:“侯爵夫人,您看,我们美丽的未婚妻如何哀悼她的未婚夫啊!”“唉,仁慈的国王陛下,”斯居戴里像继续开玩笑地开始说道,“一个满怀悲痛的未婚妻适合于如此华丽的打扮吗?不,我已宣布同这个金首饰匠断绝一切关系,不再怀念他,他被谋杀后被人从我身边抬走时的那副可憎的情景,已不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什么,”国王问道,“什么,您见过他,见过这个可怜的家伙?”于是斯居戴里简略地叙述道,刚刚发现卡迪亚克被谋杀的时候,她偶然地来到他的房前(还未提及布律松的介入)。她讲述了马德隆忍受的剧烈悲痛,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子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以及她如何在民众的欢呼声中把这个可怜的姑娘从德格雷手中救了出来。接着便越来越引人入胜地叙述了有关拉雷尼、德格雷和奥利维埃·布律松的事情。国王为斯居戴里话中充满的栩栩如生的生动性所迷住,没有注意到所谈的正是他所嫌恶的布律松的令人憎恨的诉讼事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有时发出一声感叹,以抒发他内心感动之情。当国王为他所获悉的闻所未闻的事情而万分激动,尚未能消化所听到的一切情况,脑子里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斯居戴里就已跪在他跟前恳求赦免奥利维埃·布律松了。“我的小姐,”国王一边抓住她的双手,强使她坐到安乐椅上,一边突然张嘴说道,“您干什么!您讲的事,稀奇古怪,叫我大吃一惊!这确实是个可怕的故事!有谁担保布律松的海外奇谈是真实的呢?”斯居戴里答道:“有米奥桑的供述,有卡迪亚克房子的搜查情况,有内心的信念,噢,还有马德隆有道德的心呢!她这颗心认出不幸的布律松也同样是有道德的。这些都可以担保!”国王正想答话,掉过头来看看产生喧闹声的门旁。正在别的房间工作的卢伏瓦带着关切的神情向喧闹的地方看去。国王站起来,走出房间,卢伏瓦随后跟着。斯居戴里和曼特侬,她俩都认为谈话就此中断是严重的事情,因为国王受了一次惊吓,就可能提防自己下一次再上当,进入事先设置的圈套。但是过了几分钟,国王又走了进来,在房内快步来回走了几趟,接着反剪双手,站到斯居戴里身边而不看她,非常小声地说道:“我很想见见您的马德隆!”斯居戴里答道:“哦,我仁慈的陛下,您给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孩子恩赐了多大的幸福啊!哎,只要您暗示一下,这个小女孩便会跪在您的面前听候吩咐的。”
说完,她拖着这身沉甸甸的服装,尽可能快地向门口快步跑去,向门外喊道,国王要赐见马德隆·卡迪亚克,喊毕便回来了,这时她高兴和感动得哭泣起来。斯居戴里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恩惠,因而把马德隆也带来了,马德隆在侯爵夫人的侍女那里等候着,手里拿着当迪利为她草拟的一份简短的请命书。不一会儿,她便默默无言地跪到国王面前。忧虑,惊愕,腼腆的敬畏,爱与悲痛,使这个可怜的女孩沸腾着的热血在血管里越来越快地循环着。她的双颊烧得通红,眼眶里清澈的泪珠闪烁着光辉,并经由丝线般的睫毛落到美丽的百合花般纯洁的胸脯上。国王似乎为这个天仙般的女孩的惊人美貌感到惊讶。他温存地把姑娘扶起来,然后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要吻吻他正握着的姑娘的手。他放开她的手,以被泪水润湿的、证明内心深受感动的目光看看这个妩媚的姑娘。曼特侬向斯居戴里低声耳语:“这个小家伙不是很像拉瓦利埃尔67吗?国王耽于最甜蜜的回忆之中了。这场赌赛,您赢了。”尽管曼特侬的声音非常低微,但国王好像还是听见了。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向曼特侬扫了一眼,阅读了马德隆呈献给他的请命书,然后温和地、亲切地说道:“我的可爱的孩子,你相信你的情人是无辜的,这点我很相信,不过我们得听听火焰法庭就此事要说些什么!”国王缓缓地挥手打发了这个为泪水模糊了目光的小女孩。斯居戴里惊恐地察觉到,国王对拉瓦利埃尔的回忆,开头像是对事情十分有利,但曼特侬一说出她的名字,马上就改变了国王的心神。事情可能是这样,国王觉得自己被人不够温柔体贴地提醒回忆她的名字,他正准备为美女而牺牲严酷无情的法律,或者国王也许像这样一个梦想者:他准备沉迷于美好甜蜜的回忆中,经他人无情地呼叫一声,这些回忆马上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也许现在他眼前不再浮现他的拉瓦利埃尔,而是只想仁慈的修女路易丝(即拉瓦利埃尔在卡美尔教派修道院里的法名),她的善行和忏悔使他感到苦恼。现在,除了耐心地静候国王的裁决外,一筹莫展。
在这期间,米奥桑伯爵在火焰法庭上的供述已为人所共知了。民众往往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同一个人,原先人们诅咒他为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并威胁着要把他剁成肉泥,在他尚未走上断头台之前,人们却因为他成了野蛮的司法的无辜牺牲品而深感惋惜。现在邻居们才思念起他品德高尚的行为,他对马德隆的伟大爱情,他对老首饰匠一心一意的忠诚。一排排的民众队伍,常常威胁地来到拉雷尼官府前面呼喊道:“奥利维埃·布律松是无辜的,你把他交给我们吧!”群众甚至向窗户掷石头,弄得拉雷尼不得不要求宪兵来防范这些被激怒了的暴民。
好多天过去了,斯居戴里对奥利维埃·布律松的诉讼情况一无所知。她绝望地到曼特侬那里去,但是曼特侬却断言说,国王没有谈论过这件事,而且要对他提起此事,似乎是不明智的。要是现在她仍然带着奇特的微笑询问小拉瓦利埃尔到底怎样呢,斯居戴里确信,这样询问会使这位高傲的夫人内心里对这桩事情产生反感:它能引诱易怒的国王到某个地方去,而夫人却不懂得那地方的魔力。因此,她对曼特侬不能寄予任何希望。
由于当迪利的帮忙,斯居戴里终于探悉到了国王同米奥桑伯爵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密谈。此外还获知,国王最信任的侍从和代理人邦唐到看守所同布律松谈过话,后来一天夜里,邦唐带着一帮人马到卡迪亚克家里,在那里待了很久。住在楼下的克洛德·帕德鲁明确表示,他听到楼上通宵都有咚隆咚隆的响声,奥利维埃确实在场,因为帕德鲁清清楚楚地听出他的声音。国王派人调查事件的真相,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迟迟没有做出裁决。拉雷尼大概会竭尽全力,死死抓住这将要从他手中被抢走的牺牲品。这就使得任何一线希望一开始就破灭了。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后,曼特侬差人对斯居戴里说,国王想要在今天晚上在曼特侬的房间接见她。
斯居戴里的心里直扑腾,她知道布律松的事即将决定下来了。她向可怜的马德隆说了此事,马德隆热心地向圣母和所有圣者祈祷,但愿他们唤起国王对布律松无辜的信念。
可是看来似乎国王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像往常一样同曼特侬和斯居戴里进行轻松愉快的谈话,只字未提及可怜的布律松。邦唐终于来了,走近国王,如此低声地嘀咕几句,以至于两位女士都听不出讲了些什么。斯居戴里心里颤抖起来。这时国王站起来,向斯居戴里阔步走去,带着闪闪发光的目光说道:“我的小姐,我向您道喜!受您保护的奥利维埃·布律松释放了!”斯居戴里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向国王下跪。国王一边加以阻止,—边说道:“去吧,去吧!小姐,您原应当国会律师,为我办妥诉讼事宜,因为,我敢断言,世上无人能够胜过您的雄辩。不过,”他更加严肃认真地补充说,“不过,受德行本身庇护的人,在每个恶毒的控告面前,在火焰法庭和世上一切法庭面前,恐怕不会是安全的!”此刻斯居戴里终于找到了表示最热切谢意的言语。国王打断她的话,向她预先告知说,她在她家里即将得到的谢忱,比他能从她那里得到的谢忱远为亲热得多,因为幸福的奥利维埃此时此刻可能正拥抱着他的马德隆。“邦唐,”国王末尾说道,“邦唐付给您一千路易,您以我的名义交给小姑娘作为嫁妆。她可以同她的布律松结婚——他根本就不配享受这一福分——但婚后他们俩要离开巴黎。这是我的意愿。”
马蒂尼埃尔快步向斯居戴里迎来,巴蒂斯特尾随着她,两人都高兴得容光焕发,两人又是欢呼,又是呼喊:“他在这里——他释放了!哦,可爱的青年人呀!”这对幸福的情人屈膝跪在斯居戴里面前。“啊,我已知道了,您,您单枪匹马救了我的丈夫。”马德隆喊道。“啊,我的心灵里已牢固确立了对您——我的母亲的信赖。”奥利维埃叫喊道。俩人都吻了高贵女士的手,热泪如注,滚滚流下。接着他们俩又互相拥抱,断言他们此时此刻在世间享受的幸福与欢乐,足以补偿往日备受的种种无可言状的痛苦,他们又立下山盟海誓。
不几天,经神父的祝福,他们俩缔结了终身。纵使不是国王的意愿,布律松也不可能留在巴黎。这里,一切都会使他想起卡迪亚克为非作歹的可怕岁月;这里,那可恶的秘密可能由于某种偶然性被人——现在它已为许多人所共知——不怀好意地揭露出来,从而他的和平生活会永远被扰乱。结婚之后,他带上他年轻的妻子,带着斯居戴里的祝福,马上迁往日内瓦。有了马德隆的丰富的嫁妆,手艺上又具有罕见的技巧,还具备市民应有的品德,他在那里过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实现了父亲至死未能实现的愿望。
布律松走后一年,一份由巴黎大主教阿尔洛瓦·德·索瓦隆和国会律师皮埃尔·阿尔诺·当迪利签署的告示张贴出来了,内容是这样的:兹有一悔悟的罪人,在严格不泄露忏悔的条件下,已将钻石和首饰等大量赃物交付教堂。无论何人,凡是大约在1680年年底以前,主要是在城市街道上因受残暴的袭击而被抢走首饰者,均可向当迪利报告,如果关于他的被夺走的首饰的叙述,同某一件已找回的宝物完全相符,此外对于要求领回的合法性又不存在疑义,就可把首饰领回。——在卡迪亚克名单上列举的许多并未被杀害,而只是被一拳打昏迷了的人,陆续来到国会律师那里领回了他们被抢走的首饰,对此都感到惊讶。没有领走的,都归入圣厄斯塔什教堂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