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里歇尔的69《名案搜奇》)

宁瑛译

一个名叫巴尔的下等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把他的未婚妻诱骗到布洛涅树林中,而且因为他已经厌倦了她,又正在向另外一个女子求爱,于是就在那里把未婚妻谋杀了,在她身上刺了好多刀。

这个待嫁闺中的姑娘,因为她分外的美丽,她正派端庄的作风,远近闻名,大家都叫她美丽的安托奈特。于是整个巴黎都知道了巴尔的恶行,以致经常聚集在德·埃吉庸公爵夫人的社交晚会上的人们谈论的没有其他话题,只有对可怜的安托奈特令人发指的这一谋杀。

公爵夫人很喜欢沉醉在道德观察当中,于是,现在她也以雄辩的口才提出,只有对教育和宗教不可救药的忽略才在下等民众中导致犯罪,高等的、在思想上和气质上有教养的阶层,肯定远离犯罪。

圣埃尔米纳伯爵平日总是社交活动的活跃分子,在这个晚上却陷入沉思默想,他脸色的苍白暴露出来,肯定有一件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件使他心烦意乱。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说一句话;而这时,当公爵夫人结束她的道德文章时,他开口说话了:“请原谅,最仁慈的夫人!巴尔书读得很好,写得一手好文章,甚至会算算数,此外,小提琴也还拉得不错;至于说到他的宗教,他一生中星期五从来也没有吃过一盎司肉,定期听弥撒,就在他晚上实施谋杀后,第二天清晨还做祷告来着。您能对他的教育和宗教虔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呢?”

公爵夫人认为,伯爵想通过他尖锐的评语让她和参加社交活动的人们为不堪忍受的烦闷付出代价,这烦闷的心情使他今天失去了往日所有的亲切和可爱的态度。人们继续刚才的谈话,一个年轻人正要站起来,再一次详细描述巴尔做的事情的全部细节,这时,圣埃尔米纳伯爵不耐烦地从座位上起身,情绪激烈地声明,如果大家结束不了这场谈话的话,那么也许会把他立即驱赶出去,这场谈话像是用尖锐的爪子抓挠他的胸口,撕裂一个伤口,他希望至少在聚会上能够暂时熬得住伤口的疼痛。

大家在催促他,让他说出恼怒的原因。这时,他说:“今天看来似乎使我觉得无聊、不可忍受的事情,人们将不能再把它称作烦闷;如果我公开揭示在我内心深处受到过多么大的震动的话,大家会觉得,我的痛苦是有道理的,会对我因为再不能忍受关于巴尔恶行的谈话而情绪恼怒表示谅解。因为有一个人,我高度评价的人,在我的军团里曾经证明自己一直是忠实、勇敢的,和我关系非常亲密的人,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在三天前的夜里,在他的床上被人用最残酷的方式谋杀了。”

“天哪,”公爵夫人惊呼,“什么样新的可怕罪行啊!怎么会发生的呢!可怜的、不幸的侯爵夫人!”

听了公爵夫人的话,大家忘记了被谋杀的侯爵,只顾着为侯爵夫人感到惋惜,只是不停地说些对这个妩媚、幽雅、思想睿智的女人的赞美之辞,称赞她严格的操守、高尚的品格堪称典范,当她还是德·硕瓦兰小姐时就已经是巴黎第一社交团体的荣耀了。

“然而,”伯爵用发自内心深处的,带着最深刻怨恨的语气说,“这个很有才智、很有道德的女子,巴黎第一社交团体的光彩,这个人在她的忏悔神父,邪恶的沙洛斯特的帮助下,把她的丈夫杀死了!”

大家都被吓呆了,默默地盯着伯爵看,而公爵夫人则几乎昏了过去,伯爵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大厅。

弗兰齐斯卡·玛格丽特·硕瓦兰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于是她的教育就一直是她父亲的全部工作。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有才智,但是十分严厉的人。骑士硕瓦兰自信能够认识女性气质自身的弱点,而这一点只有通过他的这种教育方式才有可能被清除。他僵化的思想对女人那种极度亲切和蔼的态度非常鄙视,但是从生命的主观看法看来,这种气质正是她们的天性使然;一种内在情绪的所有外在表露的缘由正在于此,这种内在的情绪在我们看来似乎显得性情乖张,目光短浅,狭隘,但在这同一时刻却又不可抗拒地使我们着迷。此外,骑士还认为,为了达到他的那个目标,首先必须阻止对于这个年轻人有任何女性的影响;为此他小心地让女儿远离一切只要可能叫作家庭女教师的人,也知道怎么样巧妙地开始不让弗兰齐斯卡把那些和她穿一样颜色的衣裳,并且出于信任,把通宵达旦的舞会上的小秘密告诉她的游伴带到家里来。除此以外,他还特意安排,让弗兰齐斯卡最必要的女仆都由愚蠢、爱虚荣的小姑娘组成,然后他把她们当作反面的女性气质的胆怯形象展示出来。当弗兰齐斯卡进入可以谈论感情问题的年龄时,他充满愤怒的讽刺矛头首先也是针对着甜蜜爱情幻想,这种爱情幻想更是按照其心灵深处的意义塑造女性的气质性格,而且这种爱情幻想到了一个小伙子面前经常可能蜕变到滑稽可笑的丑态。

对于弗兰齐斯卡来说,幸好骑士的信条是一个可恶的错误。在骑士硕瓦兰看来,一种男性精神蔑视生活中做作的表演,因为他们自以为理解生活,看透了它,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把弗兰齐斯卡根深蒂固的女性气质培养成这种男性精神,他也并没有能够成功地摧毁女儿身上优雅、妩媚、和蔼、亲切等这些母亲遗传的性格,这些性格一再从弗兰齐斯卡的内心放射出更夺目的光芒,他却在古怪的自我欺骗中把这些当成他明智的教育的成果,丝毫没有想到他正是用他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在反对它们。

弗兰齐斯卡称不上漂亮,她的面貌特征也不够匀称;然而聪明美丽的眼睛炯炯有神,妩媚的微笑流露在嘴角和双颊上。非常匀称的四肢显示出高贵的气质,每个动作都是那样优雅,所有这一切都使弗兰齐斯卡的外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力。现在还再加上,她父亲给她的过多深奥的学问,这本来很容易只是破坏女人内心深处真实的本性,而不可能是一种有助于她正确理解的代用品,但是却也不应该否认,也许正是那从父亲的思想里得来的嘲讽,在她自己的精神和本质中被改造成善意的、富有生活情趣的玩笑:于是可以肯定,当父亲顺从生活的要求,把她领入所谓的大世界中时,她不久就变成了所有的社交团体的宠儿。

人们可以想象,小伙子和成年男子们怀着何等的热情追求这位可爱、聪明的弗兰齐斯卡。然而这种努力如今与骑士德·硕瓦兰灌输给女儿的基本原则相违背。即便有一个男人,大自然赋予他一切取悦女人的魅力,逐渐接近弗兰齐斯卡,想使她倾心于自己,然后她的眼前就会突然出现一个热恋中女子的丑陋的妖怪形象,这是她父亲施魔法召唤来的,对这个丑陋形象的恐惧和害怕把每一次爱的感情都扼杀在萌芽中。因为不能说弗兰齐斯卡高傲、矜持、冷漠,于是人们就想到存在一种隐秘的对爱情的理解,人们怀着好奇期待着这种思想的发展变化,但是显然是白费劲了。弗兰齐斯卡仍旧没有结婚,一直到二十五岁。这时骑士死了,而弗兰齐斯卡,他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奈尔波纳骑士封地的财产。

德·埃吉庸公爵夫人(我们在故事的开头已经认识她了)认为,现在有必要关注弗兰齐斯卡的幸福和痛苦,关心她的情况,因为她觉得,一个姑娘,尽管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也还是不能够自己给自己的事做主。她习惯于以某种庄重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于是就集合了一些妇女,给弗兰齐斯卡的所作所为提出建议,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即姑娘目前的状况迫切要求她出嫁。

公爵夫人自己承担了这个困难的任务,去说动这个惧怕婚姻的姑娘听从这个出嫁的决定,而且她事先就为自己说服艺术的胜利感到高兴。她动身去找硕瓦兰小姐,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非常得当的言语向她证明,她最终必须屈从生活的制约,放弃她固执、矜持、冷漠的态度,毫无顾忌地让爱的感情有一个发展的空间,和一个对她来说是宝贵的人携手走入幸福的婚姻殿堂。

弗兰齐斯卡面带平静的微笑倾听公爵夫人的话,中间一次也没有打断她的话。但是现在,当弗兰齐斯卡说自己完全同意公爵夫人的意见时,公爵夫人可大吃了一惊。她也看出,自己目前的情况,即占有辽阔封地的财产,需要对这份财富进行管理,这就要求她通过和一位与她地位相当的男士结婚来得到支持,在生活中站稳脚跟。然后她说起这个婚姻,就像谈论一件由于她的状况带来的,必须做成的生意一样,而且认为,也许不久她就会在求婚者中间挑选一个表现得头脑最冷静、最稳重的人。

“小姐,”公爵夫人喊道,“小姐,难道你那丰富的情感,你那容易受感染的性格对于最美好的感情完全关闭吗,那种美好情感是会使尘世的人得到幸福的呀?你难道就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吗?”

弗兰齐斯卡保证说,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然后阐述了她父亲关于感情的理论。感情以卑劣的讽刺把自然界中的一个恶的原则放入人的胸中,因为它压碎人类精神的原始自然力,除了带来一种被屈辱,被各种各样可笑的愚蠢行为弄得惊慌失措的生活外,不会带来任何东西。

公爵夫人被这种可恶的准则气得不得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开始使劲责骂弗兰齐斯卡,说姑娘遵循的是她正好叫作罪恶的、卑劣的准则,因为这种准则违背女性最内在的本性,必然导致认为最美好的情感是一种错误,即导致一种贫乏可怜的、茫然若失的生活。最后她抓起弗兰齐斯卡的手,眼含泪水说:“不,我宝贝的好孩子,不,这不可能;你在欺骗自己,你在我们面前装得这样,实际上你没有这么坏;远离严格的,僵化的,那些与生活为敌的男性准则吧!你是爱过的,只是在做作、不自然的固执中抗拒你内心的悸动!说真话吧,思考和衡量一下你生活中的每一时刻!不可能就没有一个时刻,爱的感情突然闯入你被冰封闭的心房吧!”

弗兰齐斯卡正要起身回答公爵夫人,这时,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脸越来越红,然后又变得惨白,简直像死人一样,眼神呆滞地朝地上凝视着;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胸中发出,然后她开始说:“是的,我愿意说实话——是的,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时刻,有一种情感以摧毁的力量使我震惊,我学会了憎恶它,而且现在还憎恶!”

“你太可怜了!”公爵夫人喊道,“你真不幸,但是,说下去!”

“我,”弗兰齐斯卡讲道,“当我父亲把我带到您,仁慈的夫人的社交圈子中时,我刚满十六岁。您懂得如何克服我的拘谨,把我带到完全听任心绪所至,随心所欲的境地。人们发现,现在我当作放纵、玩闹而加以拒绝的表现,当时却是非常可爱的,我本来可能足以认为自己是被大家赞美的女王而感到骄傲。”

“你当时是的,你当时是的!”公爵夫人打断姑娘的话。

“除了我刚才说的,”弗兰齐斯卡接着说,“我不知道更多的了,但是我刚才所说的激起了整个社交圈子的极大关注,以致在深深的静默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盯着我看,而我则害羞地垂下眼睛。

“我觉得,仿佛在我的近旁听到有人在说弗兰齐斯卡的名字!仿佛一声轻轻的叹息。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向上仰望——我的目光落到一个年轻人身上,在那么长时间里我竟然没有发觉那个人;但是从他那深色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它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穿了我的心脏——我立刻感到一种无名的疼痛,我仿佛不得不倒在地上,痛苦地死去,但是死亡是天堂中最高的、极度幸福的陶醉。任何语言都是没有力量的,我只能忍受甜蜜的痛苦的折磨,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泪水从眼中涌出。人们以为我突然发病,把我抬到旁边的房间里,人们解开我的衣扣,使用手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把我从可怕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在死亡的恐惧中,是的,在绝望中,最后我终于保证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觉得又好了。我要求回到社交圈子中。我的眼睛在寻找,发现了他——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我一想到他可能会接近我,就浑身颤抖,但是正是这个念头带着甜蜜的,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没有预感到的极度喜悦贯穿我的全身!我的父亲肯定发觉了我受到过度刺激的状态,也许他不能够深究原因;他马上带我离开了社交圈子。

“当时我还如此年轻,但是也许我却不得不认识到,可恶的、令人茫然若失的原则已经灌注到我的心灵中,我父亲曾经告诫我对此警惕,而且正是这个几乎使我屈服的力量让我彻底觉悟到父亲就此说过的全部真理。我进行了一次艰苦的斗争,但是我胜利了;那个年轻人的形象消失了,我感觉很高兴,而且轻松自由了,我又敢于参加您的社交圈子,仁慈的夫人;但是我不再感到害怕了。可是我的胜利不足以应对命运或者更多是说生活的那个恶的原则;一场更艰苦的斗争摆在我的面前。几个星期过去了,当黄昏开始降临时,我躺在窗户旁边,向窗外的街道上张望。这时我看见了那个青年,他正向我这边张望,向我致意,然后径直朝房子的大门走来。啊,我太不幸了!那种可怕的力量用双倍的力气抓住了我!他走过来了,他在寻找你!这个念头——惊喜——绝望,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这种深度丧失意识的状态中醒过来时,我脱掉衣服,躺在沙发上;我父亲站在我身旁,手中拿着一个小石脑油瓶。他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他说听见我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听到楼梯上有下楼的脚步声,他觉得那是男子的脚步声,但是却发现我失去知觉,躺在地上,这把他着实吓了一大跳。我什么都不能够,什么也都不允许对他说;然而他似乎预感到这个秘密,因为他并没有理会把我带到坟墓边缘的斑疹伤寒,而是劈头盖脸把我大大嘲讽一番,他那尖刻的讽刺针对着我由于伤脑筋的狂热爱情引起的丧失意识的尴尬状态。我为此感谢他,因为他帮助我赢得了第二次胜利,这次胜利比第一次更加辉煌。”

公爵夫人满怀喜悦地搂住弗兰齐斯卡小姐,亲切拥抱,并亲吻她。公爵夫人保证,现在一切都将安排得十分妥当,甚至极为巧妙;她根本顾不上为赢得的胜利感到欢欣鼓舞;她将要做得更多,这时她拿出来一个日记本,里面详细地记录着参加她的晚会的每一个人和在晚会上突然发生的事件的资料,只要经过长时间寻找,很容易找出那个赢得弗兰齐斯卡的爱的年轻人,这样一来,一对被顽固不化的父亲的可恶准则分离的恋人就能结为一体了。

相反,弗兰齐斯卡却保证说,如果那个小伙子——如今几乎过了十年可能成长为一个男人了——真的没有结婚,想来向她求婚的话,她也决不嫁给他,因为对那个倒霉的时刻的回忆肯定会使她在生活中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公爵夫人责骂她死脑筋,太顽固了,甚至认为,也许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太迟了,因为不可挽回的毁灭可能已经降临到弗兰齐斯卡的头上。

姑娘认为,因为她已经这样坚持了十年,思想的变化多半不可能了。再说她不再着急选择她本人想象中如此必要的一个配偶,因为差不多已经过去三年了,她仍旧还没有结婚。

“像她这样的人真太少有了,她将做出出乎意料的奇特事情。”埃吉庸公爵夫人说,她说得对;因为谁也没有预料到,弗兰齐斯卡将会嫁给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可是这事就真的发生了。

在弗兰齐斯卡的众多求婚者当中,德·拉·皮瓦迪埃尔是那样一种人,求婚的要求显得最不强烈。中等身材,枯燥乏味的性格,有些不愿助人的心理,使他在聚会的人群之中表现得没有光彩,毫不引人注目。他对生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早年曾经挥霍浪费,而这种冷淡、漠不关心的态度有时发展为对生活的轻蔑,往往通过辛辣的讽刺表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属于那种没有决断的性格的人,他们没有紧迫的动机,从来不会做坏事,也不会做好事。而如果正好碰上,他们也不会特别往这上面想。

像侯爵表现出来的那样,弗兰齐斯卡相信,在他的见解和基本准则中发现有许多和父亲的准则类似的地方,正是这些一致促使她越来越和侯爵接近。侯爵非常狡猾,完全能够看出,为了把她追到手,最重要的关键在哪里。他最热心做的无非是把全部情况细致仔细地研究一番,记住弗兰齐斯卡内心深处关于婚姻首先是怎么想的,说过什么话,然后把这些看法当成自己的信念陈述出来。

这种虚假的、表面上的思想一致导致她认为,在所有的求婚者中侯爵是唯一一个从正确的立场观察生活的人,而且这人从来不提出她不可能完成的要求,甚至于是这样的,即他从来没有像一个热情的倾慕者那样拼命追求她,相反一直是冷漠的、干巴巴的。这个看法决定了弗兰齐斯卡的抉择,使原来负债、被债权人追债的侯爵变成了奈尔波纳骑士封地的主人。

尽管人们有理由充分相信,这样一个邪恶的误会将立即在婚姻中暴露出来,可他们同样不得不相信事情的另一面。

侯爵在他妻子亲切和蔼的耀眼光芒的包围照耀下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内心僵硬的冰好像开始融化,尽管人们还有很多抗拒心理,可是最后不得不承认,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和他在一起,侯爵夫人仍旧忠实于自己的基本准则,也许能够生活得幸福。

侯爵在巴黎住了几个月以后,就和他的妻子一道动身前往骑士封地奈尔波纳,两个人事实上过着一种平静、幸福的生活,相互之间愿意接受完全的漠不关心,不提出任何要求。这种气氛一直没有丝毫改变,一直到侯爵夫人生下一个女儿。

好多年过去了,直到1688年战争爆发,上面发出所谓的招募令的传唤。侯爵应征入伍,在这支招募军队服役的过程中他不得不渐渐远离奈尔波纳城堡。

情况可能是这样的,这次服役对他来说太累,也许是他渴望摆脱单调乏味的生活,甚至和侯爵夫人的关系也变得让他觉得无聊,讨厌;够了,他寻找在军队中的职位,他成功了,得到圣埃尔米纳伯爵的龙骑兵中的一个骑兵连,于是他就这样彻底地永远从家中离开了。

米泽雷修道院位于距离城堡一刻钟路程的地方,修道院是奥古斯丁教团的产业。这些神职人员中的一个同时管理奈尔波纳城堡中的小教堂,负责每个星期六在教堂里做弥撒。然后按照习俗,这个神职人员同时也担任城堡主人的告解神父。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侯爵夫人不去本来是奈尔波纳教区的汝勒布瓦村的教堂,而是习惯于到修道院的小教堂听弥撒,做祷告。

因为修道院距离城堡只有一刻钟的路程,所以侯爵夫人通常都是步行到那儿。

在一个圣日的清晨,当侯爵夫人正在城堡的花园里时,从那边传来修道院沉重、庄严的钟声。这时侯爵夫人感到全身充满一种哀伤的情绪,她好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仿佛过去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像一个梦境一样,一些可爱的形象,某些瞬息即逝的时刻提醒她,当生活还是像盛开的鲜花和绿叶环绕在她周围时,她没有能够抓住它。一阵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奇怪的疼痛使她胸口发紧,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她凝神思考,相信找到了减轻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方法。她向修道院走去,在刚刚开始的大弥撒的过程中,她被一股陌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接近了奈尔波纳城堡习惯于由告解神父占据的忏悔室。

但是现在,当神父宣布赦罪时,她被他的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她几乎失去知觉,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走,当她穿过栅栏朝神父那死样惨白的面孔望去时,从他那昏暗的眼睛里射出的一道闪亮的光穿透了她的心。

“不,这不是人,这是从恐怖的深渊中被驱除的鬼神,是来摧毁我,摧毁我的生活的!”当侯爵夫人筋疲力尽地朝她的城堡往回走时,她这样说。但是她清楚地回忆起,刚才她向那个魔鬼一样的神父忏悔,说自己在年轻时曾经有一次虽然是无心的,却把一个小伙子谋害了,然后又对她的丈夫不忠;一想到这些,深深的恐惧就攫住了她。罪恶,从来没有过的罪恶的预感在心灵中浮现。她同样清楚地回忆起,当她忏悔自己的谋害时,神父发出奇怪的、令人心碎的悲叹声音,但是在他宣布赦罪时说,上天早就已经原谅了她的谋害,至于对丈夫的不忠、诚心的悔过和严肃的赎罪虽然也许能抵偿她的行为,但是她将为此受到世俗世界法律的报复。发生的这整个秘密对她来说仿佛一个疯子的可怕的梦;她赶快派人前往修道院,她想知道,在那个清晨是谁代替告解神父听取忏悔。

回来的人向她报告,忏悔神父生病卧床两天后似乎刚好换人了;但是清晨听取忏悔的那位神父下星期六将做弥撒,在此期间负责奈尔波纳城堡中小教堂的工作。“这可能吗?”侯爵夫人自言自语道,“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我想说,一阵震撼心灵的抽搐的突然爆发能够导致这样的愚蠢行为吗?我的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将会看到它,而且——为我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星期六早晨,应该负责小教堂值勤的神父来到侯爵夫人的房间,当他温和地说了一句“赞美耶稣基督”,同时弯腰鞠躬问候时,侯爵夫人呆呆地望着他,然后匍匐在他脚下,完全失去控制地喊道:“天哪!是的,你就是,你是我年轻时谋杀的那个年轻人。”

“冷静一点,侯爵夫人,”神父平静地说,他把侯爵夫人扶了起来,领到有靠背的椅子旁,“我请求您克服痛苦,它——唉,也许撕裂了您的胸膛,因为懊悔代替不了无可挽回失去的东西!”

“别以为,”侯爵夫人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说,“您别以为我发疯了,尊敬的先生!您苍白的面庞,您变得灰白的头发——确实,您的确就是我有一次在德·埃吉庸公爵夫人那里看见的那个年轻人,他在我的胸中引起令人欲死欲仙的迷醉,一种情感上的强烈痛苦,那是我本来应该一直远离的情感啊!我太不幸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啊,当我重又见到您时,现在疼痛还在撕裂我的心——但是,不!一切都是想象——愚蠢——您不可能是那个年轻人——这不可能!”

“也许,”神父打断了侯爵夫人的话,“可能我就是那个年轻人,那个不幸的沙洛斯特,您把他推到绝望中的那个人!当您向忏悔室走来时,我认出了您;我明白,为什么您在异常的惊慌失措中坦白自己的行为,从我的胸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叹息,从我的眼睛中涌出的热泪,是我必须对世俗痛苦的怀念交付的最后贡物。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保存着您写给我的信,那封信刺穿了我的心脏,把我推入无法安慰的痛苦之中;当我又重新看见您时,当我坚信,现在最后的考验已经过去了时,我把那封信毁掉了。”

“怎么,”侯爵夫人开始说,“怎么?您说到您接到的一封信?我从来没有给您写过信啊。我在埃吉庸公爵夫人那里见到过您,而自那以后任何进一步的接近都被中止了——什么样的秘密啊!”

“也许,”神父平静地微笑着回答,“也许二十多年的时间使我对把我推入绝望境地的深深伤害的怀念渐渐磨灭,也使我对我遭到的那种伤害的回忆逐渐忘却。当时我还没有恋爱过;当我看见硕瓦兰小姐时,这种能够使一个容易受到刺激的青年心灵震撼的强烈感情将我控制住。由于极度快乐我全身颤抖,我察觉到硕瓦兰小姐的不安,看到她的目光怎么样带着羞怯的爱意在寻找我,然后又避开。是的!毫无疑问,我能够相信我生命中最高的幸福!我的父亲,沙洛斯特会长启程前往他在安得尔河畔的夏蒂庸的住所,这次启程使我离开了巴黎。但是我怎么能够远离我的爱情呢?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父亲的许可,回到首都。我仔细考察了小姐的住宅;我刚一到达,第一步就是到那儿去,我希望,至少通过窗户眺望我的爱人。当我发现她时,当她仿佛受到突然的惊吓朝后一退时,我感到何等的喜悦,至高无上的幸福啊。走上前去,走上前去,到她那儿去,匍匐在她的脚下,在最炙热的爱情中献出我全部的自我!这个念头使我没有任何顾忌。走廊里没有人,我找到了途径,走进小姐的房间。这时,我相信自己爱着的那个人却用一种仿佛穿透我的心脏,将我刺死的声音喊道:“走开——走开——你这个不吉利的人!”同时害怕似的用两手把我拼命往外推,表现出极度的憎恶!我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但是一直到我机械地回到我自己的寓所,我才回过神来。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德·硕瓦兰骑士的家回来的,是不是在路上碰到过什么人,是不是和谁说过话,或者碰到了别的什么事情。等到我平静一些以后,我只能相信,关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某种不幸的误会。我给弗兰齐斯卡写信,向她描述我激情燃烧的爱,我得不到安慰的状态,用最动人的词语恳请她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可恶的厄运引起了仇恨,造成她对我这么深的憎恶。第二天我接到一封信,一封剥夺我生活中所有希望的信。弗兰齐斯卡用尖刻的嘲讽斥责了我。她向我保证,她心中根本不是怀有什么对我的仇恨,或者憎恶,认识我几乎不能让她感到任何乐趣;但是她在疯子面前非常害怕,因此她请求我,不要再让她看见我的样子。这就是说,我多半患了少见的疯病,她那种恐惧的爆发可能被我认为是仇恨或者憎恶。这封不吉利的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撕碎了我的心。我离开了巴黎,到处游荡,再没有回到夏蒂庸。我在何处寻找和发现了平静,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告诉了你答案!”

侯爵夫人向上天所有的神明保证,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沙洛斯特的信,也就是说她也不可能回信。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封信落到骑士的手中,他代替女儿写了回信。

侯爵夫人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她平时在心中从来没有预想到这一点。她明白过来,父亲的存在和活动一直以来在她心中灌输了深深的敬畏之心,父亲的生活智慧给了她思想、行动的唯一准则,可正是这个父亲代表了恶的原则,欺骗了她最美好的幸福。她整个被误解了的生活像一个阴暗的、没有快乐的墓穴,她被无可挽救地埋葬在里面;一阵钻心的致命疼痛穿过她的胸膛。

沙洛斯特完全理解了侯爵夫人,并且努力通过教堂的安慰使她振作起来,他说出的话语好像涂满了圣油,起到了慰藉作用。他保证,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上天的永恒旨意,赞颂道,在他尘世的幸福被毁灭之后,他的灵魂完全得到了净化,变得圣洁,使自己容易接受一种在尘世间已经展示天堂的幸福的情形。永恒的力量挑选了他,把她,他曾经怀着热烈的感情爱过的人,带领走上真正的、唯一的天堂之路。

“怎么,”侯爵夫人打断他的话,“怎么,您愿意——”

“做您的,”沙洛斯特安详、庄重地说,“您的告解神父,而且我相信,侯爵夫人——或者让我称呼您弗兰齐斯卡——我能够成功地战胜在这个尘世间干扰您的生活的,世俗的痛苦,您的丈夫将愿意把管理你们城堡小教堂祈祷室的职位委托给我;他大概将回忆起西尔万·弗朗索瓦·沙洛斯特,他年轻时的朋友。”

沙洛斯特说得对;他很有安慰作用的许诺使侯爵夫人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而且不久之后,她的生活中就出现了她以前从来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每当祈祷室的工作恰好有需要时,沙洛斯特就经常到奈尔波纳城堡来,因为他活跃的性格喜欢留下一种不越过威严的底线的快乐,这时他就成为通常在城堡聚会的小团体中的灵魂人物。这个小团体主要由骑士普莱维勒和他的夫人,德·康热先生,迪默厄夫人和她的儿子以及迪潘先生组成,大家都是侯爵夫人的邻居。

侯爵夫人没有忽略给她的丈夫写信,告诉他,城堡的祈祷神父死了,在此期间奥古斯丁教团的沙洛斯特神父负责管理,如今他可以确定,沙洛斯特究竟是不是如该人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他年轻时的朋友,是否应该给该人保留这个职位。

在这段时间里,对于侯爵夫人来说,这封信的命运就像她平时写给侯爵的所有的信一样。即她定期从侯爵那里接到信,信是从他的驻扎地,德·圣埃尔米纳伯爵的军团所在的地方写来的;但是信中从来没有对她写给他的内容做任何回答,于是她不得不相信,侯爵根本不想管故乡的家事,因为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缄默。现在关于沙洛斯特和祈祷室的职位之事,侯爵也没有写一个字。

当侯爵夫人相信情况就是这样的,哪怕只是预感到是如此的时候,事情却应该做出另外的解释。维尼南,议院执政官来到巴黎,写信给她说,奥克斯勒的一个警察少尉在找她,是为了得到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消息,侯爵曾经长期在那里驻防,他和那里的一个姑娘搞出点什么事情来了,现在和他有某种关系的姑娘向他提出了要求。

到现在为止侯爵夫人对侯爵在奥克斯勒驻扎的事毫不知情;没有一封他的来信的地址写明是那个地方。这种情形,以及他在那里和一个姑娘可能形成的某种关系使侯爵夫人非常不安。她继续调查,不久就得知,侯爵早就已经离开了军中,不再服役,而且在奥克斯勒停留下来。在那里他和一个旅店老板的女儿,名叫皮亚尔的姑娘搞在一起,姑娘那么讨他喜欢,以致他决定扮演双重角色,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的角色和接待员布歇的角色。这个名字和工作岗位他事实上都接受了。他在他爱上的那个姑娘父亲的旅店里留了下来,他向姑娘许诺和她结婚,然后就引诱她,和她发生了关系。直到后来皮亚尔才打听出来那个引诱她的人真正的名字。

当那个曾经被拒绝的沙洛斯特来到侯爵夫人的面前时,她正被深深的悲哀和屈辱愤懑的情感控制着,这种情感起初是控诉她父亲,后来则越来越针对侯爵了。她把他看成这样的人,一定是要完成他父亲开始的“事业”,即摧毁她一生的幸福。她忘记了,只是她自己弄混乱了的思想使她投入侯爵的怀抱。

然而,当侯爵夫人坚信,她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牺牲在一个卑鄙的人身上时,那种痛苦变成了最坚决的仇恨。假如沙洛斯特不从隐蔽的状态冒出来的话,也许侯爵夫人感觉到在自己身上遭到的不公平、不合理还不那么强烈。——一个女人能够把她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爱情从心里驱除出去吗?——当时的那个爱人可能是另外的样子,而不是正好就是这个人吗?——那么事情也就很可能是这样,通过和沙洛斯特的关系,他公认的虔诚,使人们不会想到逾越最严格的规矩,更不会想到罪行,至少在侯爵夫人心中就会唤起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要求,不是平时心中所想的,希望和一个自己爱的男子一起生活。但是在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也看到,这些对一种没有预想到的幸福生活的希望是破灭了,而由于这种无可挽回的损失而感到的绝望必然增强,最后变成对侯爵的仇恨。于是,她在各种机会喋喋不休地说出她的仇恨;她保证说,她还远没有对那个堕落的丈夫以某种方式提出要求,主张自己的权利,对她来说,没有比出现那种情形更大的祸害了,即如果侯爵突然想到回家,那她就将采取一切措施,把他从奈尔波纳城堡赶出去。沙洛斯特竭力想平息侯爵夫人被爱和恨激起的情绪,或者至少做到这一点,使愤怒的激情爆发时尽量和缓一些,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悄悄地离开了奥克斯勒,部分是因为他对自己和皮亚尔的关系感到厌烦了,部分是因为在那里他缺少继续过像他过去一样生活的金钱。他看到债权人追逼,所以他认为,必须回家,返回奈尔波纳城堡,去搞钱。

在骑马返回的路上,他先去往布尔迪厄,一个距离奈尔波纳城堡七个小时路程的村庄。在那儿,当他在客栈吃早餐时,遇见汝勒布瓦村一个名叫马绍的人。这人认识侯爵,在这儿发现侯爵,他觉得很惊奇,因为这里距离家乡已经很近了。侯爵说,他想在黄昏时分给他的妻子一个惊喜。听到侯爵这样的表白,马绍奇怪地扭歪着脸,做出一副怪相,引起了侯爵的注意,他预感到没什么好事。然后马绍,一个阴险、不怀好意的人,就对他下边提出的问题毫无保留地说开了,现在一个新的告解神父,奥古斯丁教团的弗兰齐斯库斯·沙洛斯特来到了奈尔波纳城堡,侯爵夫人每天、每时都向他忏悔,因此侯爵夫人真的可能正在虔诚地做礼拜时被侯爵吓着。当侯爵听到听取忏悔的神父的名字时,大吃一惊,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沙洛斯特肯定绝对没有预料到,德·拉·皮瓦迪埃尔假装和他友好,套取了他的秘密,没有想到德·拉·皮瓦迪埃尔就是那个骑士德·硕瓦兰出于信任,把秘密告诉他的人,德·硕瓦兰详细讲述了自己是如何毁掉那个想挤进他女儿的追求者行列的人;骑士没有料到,据说当时已经有心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也长期坚持争取获得姑娘的青睐来着,他使出全身解数,使可怜的、被拒绝的年轻人的绝望一直上升到极点,使他失去一切希望,逃遁到一个修道院里去。

侯爵知道当时年轻的沙洛斯特给弗兰齐斯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因为他当时本来就生活在与罪恶结盟中,如今他就更容易相信侯爵夫人的罪行了。他觉得被那同一个人羞辱,那人曾经把他置于险些错过他的目标的危险中。在极度烦闷中他喊出来:“哈——我将会找到这个虚伪的神父,然后用我的生命对付他的!”

事情就是那么巧,当侯爵说出这话时,奈尔波纳城堡的一个女仆正好走进饭馆。这个女仆还是孩子时就认识侯爵,经常听见侯爵夫人表示,她丈夫的回家将是她最大的祸害,女仆看见侯爵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城堡跑去,告诉侯爵夫人,她看见谁了,听见了什么。

正好是圣母玛利亚升天的日子,奈尔波纳小教堂的庆典节日;沙洛斯特清晨做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大弥撒,下午又做晚祷,因为那个邻居组成的小团体——先前已经提到他们的名字了——聚集在侯爵夫人那里,所以她就请求告解神父晚上留了下来。

不管侯爵夫人对这个消息多么震惊,但是她还是保持了足够的控制力,不让聚会的人们,至少是不让神父察觉到什么。她相信神父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因此让人叫来两个男人,他们的忠诚和勇敢她是可以信赖的。他们来了,一个装备着一支火枪,另一个佩带着一把军刀,侯爵夫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小屋子,那里通向餐厅。

人们快要吃完晚餐了,侯爵夫人已经相信,当侯爵突然进入餐厅的时候,他将无法实现他的威胁。

大家都站起身来,表达对侯爵出乎意料的返乡感到的快乐和热烈欢迎。首先是沙洛斯特,他一再向侯爵保证,他是怎么样颂扬命运,命运终于给他带回来他从没忘记的老朋友。只有侯爵夫人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向侯爵投去赞赏的目光。

“但是,”普莱维勒太太终于对她开口说,“但是,我的上帝,侯爵夫人,这是欢迎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的丈夫的样子吗?”

“我,”侯爵开口说话了,同时向神父投去一瞥咄咄逼人的目光,“我是她的丈夫,这是事实;但是据我看来,似乎不再是她的朋友了!”

接着,侯爵沉默地在长餐桌旁坐了下来。

可以想见,在这个人出场后,聚会的人们再想继续刚才快活的谈话,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的努力算是白费力气。首先沙洛斯特似乎很激动,他的脸上升起不寻常的红晕。他用奇特的眼光打量侯爵;而侯爵似乎没有发觉,他风卷残云似的吃啊,喝啊。恶劣的情绪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越来越严重,刚刚到十点,人们就纷纷告辞离去。普莱维勒先生邀请侯爵三天后到他家吃饭,他答应了。

当只剩下侯爵夫人和侯爵单独相处时,她仍然保持着阴郁、带有敌意的缄默。侯爵用一种高傲、专横的语气问她,他为什么应该得到这么一种冷淡的、蔑视的对待。

“走,”侯爵夫人回答,“到奥克斯勒去,问那个小骚狐狸去,我的嗔怪是什么原因,你和她在一块儿生活了好长时间了,亵渎了所有的荣誉和忠诚!”

侯爵没有预计到,侯爵夫人已经得到了关于他隐瞒的事情的汇报,因为他想必是害怕,不能让侯爵夫人的愤怒爆发出来,导致分手,失去奈尔波纳城堡的财产——他唯一的经济来源,所以他现在感觉受到了致命打击,内心被击碎了。他拼命向侯爵夫人解释,说他从来没有在奥克斯勒待过,人们可能会给她带来的所有消息都是恶意的、阴险的诽谤;这时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一种可怕的、刺穿他心脏的目光看着他说:“可怜的骗子,不久你就会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耻辱中可能开始干什么!”

说完这些威胁的话,她就转身离开,回到她九岁的女儿睡觉的那个房间里,关上了门。侯爵只得去他平时和妻子睡觉的房间,叫一个家里的用人,名叫伊佩尔的,帮助他脱衣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晨,他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邻居都对侯爵不可理解的突然消失感到万分惊讶。而侯爵夫人的态度表现得根本没有一点儿变化,而且保证说,她根本不关心侯爵是以什么方式离开的,她希望一生中再也不要见到他。人们听说,侯爵的马、大衣和他的马靴都留下了,没有带走;他不可能走得太远。侯爵夫人的侍女,玛格丽特·麦尔希尔关于那天夜里侯爵的失踪则有模棱两可的说法:那个在大厅的门口偷听到侯爵和他的妻子最后的谈话的伊佩尔,把侯爵夫人威胁的话又告诉了这个人、那个人,传到了那些人的耳朵里,并且补充说,很可能侯爵已经死了。他这话一说出来,发生了一件罪行的含糊其辞的谣传就越传越广了,最终竟然控告说,正是侯爵夫人谋杀了她的丈夫。

那个倒霉的晚会上在侯爵夫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觉得侯爵夫人的态度很奇怪,人们往常认为是恶意的、阴险的诽谤的,即侯爵夫人和奥古斯丁教团的沙洛斯特生活在罪恶的关系中的说法,如今被大家相信了。人们把这种关系归咎于罪恶。

只有普莱维勒先生和他的妻子不相信侯爵夫人会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来。九岁的小皮瓦迪埃尔经常到普莱维勒家里来,因为他们的女儿和小皮瓦迪埃尔同岁,是她的玩伴。于是他们利用小皮瓦迪埃尔来的时刻,尽可能探寻黑暗中的隐秘,那一夜里发生的事件就是笼罩在这样神秘的气氛中的。

他们把孩子带到一边,小心地问,在她父亲不见了的那个夜里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小孩毫无保留地讲述道,那天晚上,母亲把她领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让她在那间屋子里睡觉,这在平时是从来没有过的,夜里她被一阵很大的吵闹声惊醒了,而且听见一个悲惨的声音叫喊:“公正的上帝!请您同情我,体恤我!”她很害怕,想从房间里跑出去,可是发现门是锁着的。然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第二天,她在父亲睡觉的房间里发觉地上有血迹,看见母亲自己洗染了血的抹布。

能够想象,难道一个纯洁、坦诚的孩子会不说真话,编造这样的故事吗?普莱维勒先生让孩子在许多可信的、没有嫌疑的人面前重复这些话,而他们两个人,他和他妻子,平时越是感觉到自己倾向于宣称侯爵夫人是无辜的,如今越是对这样一个人感到恼怒,他们相信自己肯定是被这个人以最令人气愤的方式欺骗了。

安德尔河上的夏蒂庸的皇家总执政官得知此事,就控告侯爵夫人谋杀。一个司法人员,名叫波奈,受命进行调查,为此目的他和名叫布勒彤的法院书记员一起来到汝勒布瓦村。

侯爵夫人不可能一直不知道,她即将面临什么危险;她和她那个名叫玛格丽特·麦尔希尔的侍女一起出逃,这证实了人们对她抱有的可怕的怀疑。侯爵夫人的另一个侍女,名叫卡特林娜·勒莫瓦纳,据说正好说出来,在她的主人谋杀时她在场。于是她被逮捕了,过了不久玛格丽特·麦尔希尔也被逮捕,人们是在前往罗莫朗坦时碰到她的,她被侯爵夫人留在了那里。

两个人几乎用同样的方式讲述了可怕的行为,以及所有细节情况,以至对她们的陈述的真实性不能怀疑。

当侯爵夫人(按照那个陈述)相信,侯爵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尽可能遣开所有仆役,并且把九岁的女儿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把女儿锁在屋子里。城堡大门的钟敲响了十二下。侯爵夫人命令麦尔希尔点上灯,打开大门。侍女这样做了,奥古斯丁教派的沙洛斯特走了进来,还有两个人陪伴,其中一个人手持一杆枪,另一个则佩带一把军刀。“现在,是时候了。”侯爵夫人对沙洛斯特喊道,大家脚步轻轻地朝侯爵的房间走去。两个男人拉开床前的幕帐。侯爵身上裹着的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睡得很熟。但是当那人想把被子掀起来时,侯爵惊醒了,一下跳了起来;就在这同一瞬间,另一个男子向侯爵开了一枪,打中了他,但是没打死。

侯爵满身血污冲到房间中央,想逃命,但是没有能逃脱。“把事情做完。”侯爵夫人对那两个男人喊。这时侯爵完全绝望地大叫:“残忍的女人,难道什么都不能打动你吗?难道什么也不能平息你的仇恨吗,除了我的血?你永远不会再看见我,我放弃一切要求,只请你放我一马!”“执行!”侯爵夫人又一次喊道,同时她的眼睛里闪着地狱的怒火。于是三个人,沙洛斯特和那两个男子扑到侯爵身上,又刺了他好多下。当他们终于从他身旁离开时,他还在喘气;这时,侯爵夫人从两个杀手中的一个的手中夺过军刀,刺向侯爵的胸膛,最后结束了他的垂死挣扎。正在这一瞬间,被侯爵夫人派往偏远的牛奶场的侍女卡特林娜·勒莫瓦纳走了进来,所以她也看见了侯爵夫人的行动。她吓得要喊出来;侯爵夫人对那两个男子大喊,让他们用布把姑娘的嘴堵上;他们俩回答,根本用不着,因为在发出第一声高喊时,他们就已经把姑娘推倒在地。接着,两个男子把尸首抬走。在他们不在场的时候,侯爵夫人让人把房间仔细清扫,擦拭一番,因为她自己也带进来了灰尘,同时她还让人把被血污染了的被子和床单放到地窖里去。过了两个钟头以后,两个男人回来了。侯爵夫人招待他们,自己也和他们一起吃、喝,然后他们和沙洛斯特一起离开。

据说,正是那个放出侯爵被谋害的谣言的伊佩尔也同样闯入了房间。他承认,他是被一声枪声惊醒的,而且当时他还以为,侯爵是受到了强盗的侵袭。所以他立即朝侯爵的房间跑去。还没等他打开房门,侯爵夫人就迎着他冲了过来,而且威胁他说,假如他不马上离开的话,就叫人把他当场打死。后来他又不得不当着沙洛斯特发下重誓,对他在夜里看见的一切,或者发觉的一切保持沉默。据说,伊佩尔也被逮捕了;可是在此期间他逃跑了,再没有找着。

沙洛斯特,据此,被控告可怕的谋杀德·拉·皮瓦迪埃尔行动的参与者,在布尔日主教区的代理神父同意下,也被逮捕了。这个逮捕刚一发生,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夫人就从她躲藏的角落里出现了,而且自愿被捕。

那只是瞬间的软弱,她解释说,只是害怕受到虐待,她不是想逃跑,而是到她的朋友,德·奥纳伊尔侯爵夫人那里躲藏。她相信,她根本不需要申明她的无辜,因为人们只要观察一下她的生活和她的思维方式,如果还认为她会做出这样可怕的行为,那是发疯了。因此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最最严厉的调查,而只是希望,纯粹出于恶意精心编造的谎言,或者不可理解的误导会被粉碎,她必然获释,洗清罪责,不必接受审判。但是如今事情却是另一个样子,因为她的告解神父,奥古斯丁教团的沙洛斯特被控也同样犯有罪。现在她必须和他分担共同的命运,他的德行和虔诚是她抵御任何卑鄙的恶行的最好武器。在他的纯洁无辜的光环中,她才能感觉到再重新得到自由的幸福快乐,所以她敢于站出来,不再惧怕监狱了。

当人们向他宣布对他的控告时,沙洛斯特温和地微笑着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他没有对自己的无辜做更多的申辩,只是对自己说,他把地狱里的造谣生事的魔鬼编造出来的控告看成上天给他的一次新的考验,他必须恭顺地承受。

侍女们的那些陈述证明,这些话和查明的所有次要情况很有关联,罪行似乎被证实了。然而不管侍女的陈述,这两个人,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仍然保证,他们是无辜的。这种坚定性,在无数次审讯中沉着冷静的态度,一般都是被控告者申明自己无罪时的表现,而现在在法官看来,只是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更卑鄙丑恶的欺骗。

法官的这种情绪感染了所有平日里对侯爵夫人非常尊重的人,甚至于那些普通民众。当法院的仆役来到奈尔波纳城堡,要把那里的一切东西没收时,许多人都跑过来,拥进城堡,打碎窗户,打破门,打碎各种器皿,把整个城堡糟蹋、蹂躏得不成样子,就像一片废墟。

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的尸体,但是白费力气,始终没有找到。依据这种情况,被告的辩护人提出上诉,阐明尽管有证人的证词,针对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的行为的证据是不完备的。这份上诉给了那些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追踪罪行踪迹的司法人员一个契机,于是法院叫人又一次把城堡附近一切可以想到的掩埋尸体的地方彻底挖掘一番。也就是说,法官波奈的脑子里又一次想到,谋杀者一定把侯爵的尸体埋在离城堡很近的地方了。

一则奇特的谣言流传开来。正当法官波奈为了找到尸体,准备叫人到什么地方挖掘的时候,侯爵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并且用可怕的声音对他喊,他不应该大张旗鼓地在地下寻找那个上天没有好心地赐予这样的平静的人。然后(人们这么补充道)侯爵的鬼魂以可怕的言词控告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的谋杀。最后法官波奈被吓得逃之夭夭。

现在,随着侯爵的出现情况可能是这样,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波奈被吓得生了一场重病,而且没过多久就死了。

夏蒂庸的法庭认为,把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放到一起是必要的。侯爵夫人在法庭面前态度沉着冷静,像她往常一样,而当沙洛斯特被带进来时,她完全丧失了自控力,悲泣、绝望地跪倒在他脚下,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喊道:“我的神父我的神父!——为什么上天如此可怕地惩罚我?那里有清除这种痛苦折磨的永恒的幸福吗?为了我的缘故控告您可怕的罪行?为了我的缘故,导致您耻辱地死亡吗?但是,不,不!会的,一定会有奇迹出现!在刑场上天堂的圣光将照耀着您——您将像神一样飞升,所有的民众将跪在地上祈祷。”“安静下来,”沙洛斯特说,同时他努力把侯爵夫人扶起来,“安静下来,侯爵夫人!这是上天命中注定对我们的严重考验。不要说我是因为您而死,不是!也许只是一种共同的命运把我们两人带到死亡的境地。难道您不是和我一样无罪吗?”

“不,不,”侯爵夫人激动地喊,“不是,不是,我是负有罪责地去死。噢,我的天父!您说得对,尘世的复仇抓住了罪犯!”

法庭相信在侯爵夫人的这些话中发现了对罪行的供认,于是又一次逼问她,想从她身上得到通常不得不通过折磨拷问才弄出来的真相。

这时侯爵夫人突然又变得十分镇定和冷静,一再重复说,她在这件事中是无辜的,而且她也完全预料到,侯爵是用什么方法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沙洛斯特用同样最感人的词语申明,侯爵夫人和他自己一样,同样是无辜的,假如她从另外的意义上感到自己有过失的话,那么他猜想,是一种可能不会遭到世俗斥责的违法行为。

神父的这种表述法庭觉得也是模棱两可、令人生疑的。人们决定开始折磨拷问。

侯爵夫人在极度惊恐中说不出话来,像一幅没有生命的肖像;沙洛斯特声明,假如世俗的软弱性对于他可能有那么大力量,他应该承认某种罪行的话,那么痛苦的折磨从他口中硬逼出的供认,他事先申明是假的,必须撤回。

他们两个人,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应该押解下去了,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法院大厅的门打开了,认为已经被谋杀了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竟然走了进来!

他先是朝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匆匆扫了一眼,然后走到法庭的围栏前,向法官们解释说,他相信,没有比这样做更能说明他没有被谋杀的了,即他亲自出庭。

同时他递交了一份罗莫朗坦的法官采纳的文件,根据此文件,有超过二百人承认他真的就是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在圣安东尼的瞻礼日上,在做晚祷的过程中,他正好走进汝勒布瓦村的教堂,他的出现吓坏了整个教区的人,因为大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以为被谋杀了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以为看到了鬼魂。此外米瑟拉里的奥古斯丁教团信徒们以及他女儿的保姆都坚信,他真的不是别人,就是侯爵。

应法官的要求,他详细讲述了他是如何从城堡消失的。

由于不安和惊愕,侯爵在那个倒霉的夜晚没有睡着。当钟敲了十二下时,他听见在城堡的大门那里有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侯爵先生——侯爵先生——开门,我们来救你了,救你脱离你面临的一个危险!”他连忙起身,发现门前站着来自汝勒布瓦村的弗朗索瓦·马绍和两个男子,他们之中一个手持火枪,另一个佩带着一把军刀。马绍对侯爵说,法庭仆役来到他这儿,带着逮捕他的命令,一个名叫皮亚尔的女子因为他曾经允诺与之结婚,可是人又不见了,因而对他提起控告,只有尽快逃跑才可能救他。

当晚,侯爵由于这个意外事件心中忐忑不安,他明白自己输了;由于重婚罪,他害怕必然受到严厉惩处;他看到自己被抛弃了,被侯爵夫人赶出门外,于是决定,立即逃亡。他的马瘸了;大衣、骑兵靴、手枪,所有这些只会妨碍他仓促的逃亡,所以也都留下了。他跟随马绍和那两个男子步行,他们两人答应保护他抵御任何攻击。他幸运地通过汝勒布瓦村,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当侯爵还在房间里的时候,两个男子中的一个的枪走火了,那会儿侯爵正忙着收拾必要的东西;侯爵听到脚步声近了,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可是侯爵又把门关上,他逃了出去。这时城堡里重新又安静下来。侯爵毫无办法地在乡间到处游荡,找不到一个他相信能够安全的落脚之处。在漫游的路上他来到弗拉维尼,在这儿他才得知,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被控告谋杀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他大为震惊,决定返回家乡,于是他不顾自己的危险,反驳那可怕的控告。也许他可能相信,现在他和侯爵夫人的关系,如果由于他,她能够逃脱耻辱和死亡,将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在距离奈尔波纳城堡不远的地方,他遇见了波奈,这时波奈正叫人挖掘侯爵的尸体呢。侯爵就对他大声喊道,他不必在地下找他了,他还在地上游荡呢,而且要求他接受一份关于他的出现的文件。但是,波奈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跳上马,尽快逃跑。司法书记员步他的后尘,也溜之大吉,只有波奈从奈尔波纳带来的两个挖掘尸体的农民经受住了考验,认出了他们的主人。当侯爵万分惊讶地发觉,他看到的不是城堡,而是一片废墟时,他就又动身前往汝勒布瓦村,到罗莫朗坦去弄认证他身份的文件,然后到夏蒂庸,呈现在法庭上。

人们本来应该这样想,侯爵的回家肯定会使对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的全部控告有一个结束;但是情况不是这样。此外两个侍女的陈述仍然还有效,这么说,侯爵的叙述本身也包括许多不真实之处:首先是侯爵夫人的态度让人感到很奇怪,她没有表现出意外或者惊愕,而是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所谓的侯爵,一丝略带苦涩的嘲讽微笑使人预感到,在她的心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人们可能相信,她事先就知道,有一个人会出现,扮演德·拉·皮瓦迪埃尔的角色,她只是紧张等待着,看这个人怎么样扮演侯爵的角色,自然他的外貌、说话、走路、姿态等似乎都和侯爵完全一样。

沙洛斯特的态度则是另一个样,所谓的侯爵刚一进来,他就好像双手合十,抬起头,望着上天,在祈祷。

法庭让人把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带回监狱,并且决定,尽管有罗莫朗坦的那个法官那份似乎决定事情的卷宗,考虑到所谓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的出现,还是要通过最严格、缜密的调查,探询事实的真相。

有一个骗子,人们对他还记忆犹新,他利用和一个叫什么马丁·盖雷的人70长得引人注目地相似,就冒充这个人,在一个城市待了三年之久,甚至骗过了盖雷的妻子和孩子,直到有一天,本人回来了,这个骗局才被揭穿,罪犯被判处死刑。

人们开始把所谓的侯爵带到那两个被逮捕的侍女,麦尔希尔和勒莫瓦纳的面前,两人异口同声地声称,带到她们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不管他和侯爵有多少相似之处。于是又有了怀疑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的新的理由了!

法庭现在又采取了所有的措施,为了弄清楚那个意外出现的,自称为德·拉·皮瓦迪埃尔的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的是他本人,这个过程肯定是十分复杂的,使人万分劳累。只提一下关键的调查就足够了,这是在瓦朗斯发生的。在这儿的于尔叙勒的修道院里住着侯爵的两个姐妹,而且修道院的院长早在侯爵年轻时就认识他。她们和现在出现的这个人一起生活了三个星期后,三人都对侯爵没有丝毫怀疑,他自己也使她们回想起她们年轻时代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所谓的侯爵的笔迹和真正的手迹完全一致,只有最熟悉的朋友才能发觉的某些特有的习惯,肯定使那些超过三百人的认证有了更重的分量。

够了!根据法律的所有规定,法庭必须采纳,关于德·拉·皮瓦迪埃尔这个人身份的证明完全有效。

但是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不是被控杀害随便一个人,而是被控谋杀了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现在侯爵活着被完全证实了,那么那个控告就是错误的了。鉴于这个确凿、令人信服的结论,法庭支持无罪释放被告。

但是假如那个控告是假的,涉及她们的证词的人就是做了伪证。这就给了对玛格丽特·麦尔希尔和卡特林娜·勒莫瓦纳进行司法审理的契机。

谁不会控告她们两个人的阴险、恶毒呢,然而她们两人却是无辜的!

麦尔希尔在那一夜被城堡大门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起身,唤醒勒莫瓦纳,两个人透过窗户看见,有三个人正好走进城堡的大门,其中两个人带着武器,一支火枪和一把军刀。她们从打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中清楚地认出了这些情形。不久,她们听到侯爵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声响,一个抱怨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枪响;接着就安静下来了。这会儿她们才敢出来,走到走廊里;在这里她们碰到了伊佩尔,他完全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他把她们推回到她们的小屋子里,因为不然的话她们也可能被杀掉。第二天早晨,当侯爵失踪后,伊佩尔出于信任,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说,他听到枪声时,本想朝侯爵房间跑,冲进去的,但是却被推了出来,门也关上了。在此期间他清楚地发现,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在房间里,侯爵则倒在地上,躺在血泊中。肯定是侯爵被谋杀了,那两个陌生的男子把他的尸首拖走了。关于此事只要说出去一个字,她们就会把危险带到自己身上,因为她们肯定会被当作这场谋杀的同犯看的。勒莫瓦纳补充说明,侯爵夫人在那个夜晚怎么样和两个佩带武器的男子说过话,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在思考侯爵夫人流露过的对侯爵的仇恨,她说过的威胁性的话,然后还有侯爵莫名其妙的失踪:这样前后联系起来,出现下面的情况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即伊佩尔声称真的看见了什么的话就起了决定性作用,三个人就都从心里被说服了,相信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谋杀了侯爵,又叫人把尸体搬走了。

只有熟练的演员,在生活中登场时也许才能够成功地把某一行动可怕的印象完全隐藏在心中;而像伊佩尔、勒莫瓦纳、麦尔希尔那些人是做不到的;因此那种模棱两可、令人起疑的说法,又变成针对侯爵夫人和沙洛斯特的恶毒谣言,而且最后促成对他们的控告。

波奈(应该没有法官像他那样)是个非常感情用事的人,在各种事情上都怀有偏见,再加上对奥古斯丁教团的沙洛斯特的家庭怀有敌意。

他坚信,侯爵夫人在生活中保持着和沙洛斯特秘密的恋爱关系;侯爵意外地,而且在十分不恰当的时刻回来了,他的态度更激起了侯爵夫人仇恨的怒火,使她要采取一切手段,把他除掉:谋杀决定下来,并且得到实施。这个行动没有仆人们的知情和参与是不可能的;他们肯定被告知了详细情况。

于是波奈毫不犹豫地对麦尔希尔和勒莫瓦纳威胁说,如果她们不把全部事情都承认的话,等待她们的就是死刑,他只想从她们口中问出他想要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方法使用起来很容易奏效。

“你有没有,”比如,波奈问道,“是不是亲眼看到,沙洛斯特怎么样扑到侯爵身上?”“不。没有,先生,”被问的人回答,“我没有看见。”

“承认,”波奈咆哮如雷的声音响起,“或者你马上被吊死!”“是的,是的,”现在可怜的家伙非常害怕地说,“沙洛斯特是扑到侯爵身上。”等等。

更多的人听到过那两个人,勒莫瓦纳和麦尔希尔在监狱里说的话,他们作证说,姑娘们强烈控诉波奈的审讯方法,希望被另一个法官审理,这样她们也许可以说出真相,即谋杀只是一种推测。但是更起作用的是,布勒彤,法庭书记员不得不承认,波奈的审讯完全和那两个姑娘说的一样;他有一次,当麦尔希尔不承认波奈脑子里预谋策划出来的东西时,他就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子,威胁说,假如她不承认,他立刻就把她的手指割下来。还不止这些呢!姑娘们被关的监狱的男女看守们,按照波奈的命令,必须整天不停地重复威胁的话,假如她们把自己说过的话哪怕收回一点,那就会被吊死。这些都促使她们开始时不敢承认返乡的就是侯爵本人。

也真够奇怪的了,立刻就认出了她父亲的小皮瓦迪埃尔保证,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对普雷维勒先生说出一切,就像他重复她说过的内容一样。但是她受到这么严厉的询问,以致陷入十分害怕的境地,而且事实上她那天夜晚也确实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整个巴黎曾经传遍了侯爵夫人的恶行,现在却在庆祝她的胜利,而且正是那些人,曾经最无情地诅咒她,丝毫没有想到她有可能是无辜的,现在却在声嘶力竭地对她极尽称颂之能事。圣埃尔米纳伯爵本来十分惋惜地称赞被谋杀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现在却宣布,因为他还活着,他是一个最大的骗子,不会逃脱正义的惩罚。

一直积极活动的德·埃吉庸公爵夫人接受了这项任务,把巴黎社交界的祝福带给侯爵夫人,并且邀请她到聚会的场合去,为了使社团重新活跃起来:她平日在那里确实是光彩照人。

她发现侯爵夫人悲痛得脸都走了样,陷于一种冷漠的平静中,而这种冷漠是由完全断念产生的。当侯爵夫人保证说,她不是无罪地被处死,而本来是为了一件罪行付出死的代价的时候,公爵夫人万分惊讶地喊起来:“您说什么呀!”侯爵夫人回答:“我认为,”侯爵夫人说话时眼睛里燃烧着阴郁的火光,“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您,公爵夫人会想到有一件只是违背世俗的法律的罪行吗?啊,我爱他!当他向我走来,上天的一名使者,带着永恒的力量对我说原谅我的时候,我还爱他;这种爱,只有这种爱是我的罪行!”

许多人,非常多的人都不理解侯爵夫人。公爵夫人也不理解她,而且十分尴尬。她没能给巴黎人带来关于侯爵夫人的其他消息,只是通报大家说,她不希望再回到熙熙攘攘的繁华世界中,而是愿意在一座修道院里度过余生。

这一决定侯爵夫人也真的执行了,并没有被别人说动再和侯爵见上一面。她也没再和沙洛斯特说话,沙洛斯特在他纯洁无辜和满怀虔敬的心境中退回到米泽拉伊的修道院中。

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又重新去服兵役,不久在和黑市商人的一场小规模战斗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