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恕林译
我可怜的表兄与著名的斯卡龙90有着同样的遭遇,都是由于痼疾,两脚完全不听使唤。他不得不借助坚固的拐杖和一个郁郁寡欢的伤残老兵(此人充当表兄的护士,听从他随意支使),才艰难地从床铺挪动到铺上软垫的靠背椅,再从靠背椅返回到床铺。此外,我的表兄同这位法国同行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斯卡龙虽然作品不多,却以一种独特的、不同于普通法国的诙谐幽默风格奠定了自己在法国文坛上的地位。不过,这里我想要为这位德国作家美言几句,他从来不认为有必要在他调制的那些味道浓重的菜肴上再添加上Asa f?tida91的调料,以免这种调料激起一种德国读者难以忍受的口味。他为自己下的调料感到满意,因为它是名贵调料,既能激起食欲,又能令人精神振奋。人们喜欢读他的作品,称赞他写的东西很好,有趣,令人赏心悦目。我在文学方面是个门外汉,对这一点不大熟悉。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同表兄聊天,我觉得听他神聊比阅读他的作品更加开心。但正是这种无法克服的写作癖,才给我可怜的表兄带来了险恶的灾难。重病阻挡不了他那耽于幻想的脑子的飞快运转,他总是浮想联翩,不断地编造出新奇的故事来。他不顾自己的种种疼痛,一有机会,就对我讲述他想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倒霉的是,病魔作祟,总要堵住他的思路,每当他要记下点东西时,不仅手指不听使唤,而且所想到的东西顿时也无影无踪了。为此我的表兄变得郁郁寡欢。“表弟呀!”他有一天对我说,他说话的腔调把我吓坏了,“表弟呀,我完蛋了!我觉得我像那位精神失常的老画家一样,他数日之久坐在一幅镶嵌在框子里、已打上底色的画布前面,对所有来访者都自夸他刚刚完成的油画如何精彩和美丽。我要放弃我那富有创造性的生活!它来自我的内心世界,形成外在的文字形式后,就为世人所熟悉了。如今,我的思想返回到它隐居的斗室里!”从此以后,我的表兄就闭门谢客,既不见我,也不见其他任何人。每当我们去找他时,那个闷闷不乐的伤残老兵就嘀嘀咕咕和骂骂咧咧地把我们撵走,此人活像一条爱咬人的看家狗。
这里得要说一说,我那身材相当高大的表兄,却住在低矮的房间里。如今,那是诗人、作家的时尚。房间天花板低矮有什么关系呢?幻想展翅高飞,在耀眼的蓝天中建造起欢乐的空中殿堂。诗人的斗室,宛如一座一丈见方、高墙环抱的大花园,虽然面积狭小,却有无限的高度,直通碧空。另外,我表兄的住宅又处于首都最繁华的地区,就是说,坐落在大集市上,集市四周都是豪华的建筑,其中心是建筑风格独特、技艺完美的大剧院。我表兄住的楼房是在两条大街交汇所形成的街角上,从他的一个斗室的窗口望出去,宏大集市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恰好是个集市日,我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沿街走下来,来到可以从远处瞭望我表兄楼角之窗的地方。令我着实吃惊的是,从这扇窗子里迎着我映现出那顶我颇为熟悉、我的表兄惯于在阳光明媚时才戴的小红帽。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在走近时见到我的表兄穿着他那华丽的华沙睡衣,而且还用节假日才享用的土耳其烟斗抽着烟。我向他招手,朝上面挥动我的手帕,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他友好地对我点头致意。我希望尽快见到他,便飞快地跑上楼去。那个伤残老兵给我开门。平日,他总是愁眉苦脸,他的脸好像是一只湿手套:皱纹密布。现在他有点儿开心,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一些。他对我说,主人坐在靠背椅上等着会客。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前屏风上贴着一张纸,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尽管现在情况糟糕,将来不会如此。”92
一切都表明,我的表兄重新唤起了希望,重新焕发出活力。“哎呀,”我一走进房间,表兄就对我说,“哎呀,表弟,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念你!虽然你不过问我的不朽名作,我却还是喜欢你,因为你思想活跃,令我开心,虽然你并不是爱逗人快乐的人。”
听到表兄的恭维,我顿时觉得面红耳赤。
“你以为,”表兄继续说,没有注意到我心情激动,“你以为我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或者甚已完全康复。其实不然,绝非如此。我的两条腿是两个完全不尽忠尽职的奴仆,它们违背主人的旨意,不愿跟我死尸般躯体的其他宝贵部分有任何联系。这就是说,我寸步难行,只能坐在这把轮椅上来回转动,为此我那伤残的老兵一边为我推着轮椅,一边用口哨吹着战争年代那些旋律优美的进行曲。但这扇窗子是我的安慰,这儿重新向我展示斑驳陆离的生活,我已习惯了街面上天天可以见到的那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来,表弟,你往外面瞧瞧!”
我坐在表兄对面的一个小矮凳上,窗旁恰好还能放下这个凳子。窗外的景象确实奇异,令人惊讶。整个市场人群密集、拥挤,仿佛是个人海。以至于人们必定相信,一个苹果扔到人海中去,永远落不到地上。在阳光下,各种各样的颜色闪烁生辉,变为许多小斑点。我觉得这宛如一个郁金香大花坛,花儿在风中摇曳起伏。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象固然很美,但看久了也会令人疲倦,而神经易受刺激的人甚至会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这种情况就像一场梦幻中出现那种并非叫人不悦的谵妄那样。我从这番景象中去寻找此扇窗子提供给我表兄的乐趣,并毫无保留地把我所发现的告诉他。
可是表兄听我讲完后却大吃一惊,随后在我们间展开了下面一段对话:
表兄:老弟呀,我看出来了,你连一点儿作家的才干都没有。你缺乏步你这位四肢瘫痪,却值得尊敬的表兄后尘的最起码要求,就是说,你缺少一双真实地观察现实的慧眼。下面集市在你眼前呈现的,无非是人头攒动、民众熙来攘往,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嘿,我的朋友,而我从中看到的却是形形色色的市民生活图景。我像画风泼辣的卡洛或者具有现代派风格的霍多维茨基93那样,我总是一幅接一幅地画出风格常常够潇洒的速写来。快来,表弟,我愿意看看,我能否起码教你一点艺术的基本功:如何进行观察。你不妨看看你前面底下的大街,这儿是我的望远镜,你看见了那个衣着有点奇特、胳臂上挎着一个大购物筐的女人吗?她正跟一个编造与兜售刷子的小贩聊得很带劲,此人除了购买食品外,似乎正急急忙忙去处理其他的差事。
我:我注意到她了。她头上扎着一条橙黄色耀眼的法国式围巾,她的长相以及她的整个举止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她是个法国女人。她大概是上一次战争中的一个幸存者,想要在这里挣大钱。
表兄:你猜得不错。我敢打赌,这个女人的丈夫靠法国工业的某个分公司获得可观的收入,因此他的老婆的购物筐子才能装满一大堆好东西。现在她正挤进人群里。老弟,你试试看,能不能跟踪她那曲曲弯弯、变换不定的走向而不让她从视线中消失呢;她那块橙黄色的头巾闪闪发光。
我:嘿,这条头巾就像一个刺眼的黄点,在人群中晃动。现在她靠近了教堂——现在她在售货摊旁跟人讨价还价——现在她走开了——哎呀,我看不见她了——不,她又出现了,在那儿尽头处弯下腰来——是在卖家禽那儿——她抓起一只褪了毛的鹅,用行家的手指触摸着。
表兄:很好,老表,只要专心注视,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专心致志地观察这门艺术,颇为枯燥乏味,而且你一时也学不会,倒不如让我来提请你注意我们眼皮底下的种种有趣事情吧。你注意到那儿角落那个女人吗?尽管那儿根本不太拥挤,她却用两只尖尖的胳臂肘推推搡搡,要在人群中为自己开路。
我:这个人着装上多么放纵。一顶丝绸帽子不顾任何流行式样,它塌陷下来,没有形状,帽上插着数根五颜六色的羽毛,羽毛随风飞舞。一件褪了色、分辨不出原先颜色的短披风,外面披着一条颇为体面、正派的围巾。黄色印花布衣服那时髦的镶边到达踝骨。蓝灰色的长袜。系带子的长靴。她背后是个身躯魁梧的女仆,提着两个购物筐子、一个盛鱼的网兜、一个面口袋。这个穿丝绸服的女人带着愤怒的目光扫视四周,怒气冲冲地钻进密集的人群中去,蔬菜、水果、肉等等,什么都拿起来,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一番,摸一摸,什么东西都讨价还价,结果什么也不买。
表兄:我称这个逢集市必来的人为粗暴的家庭主妇。我觉得她必定是一个富有市民,也许是一个富裕的肥皂制造商的女儿,一个小机要秘书经过一番努力把她连同陪嫁弄到了手。天公不作美,没有赋予她漂亮的容貌和窈窕的身材,而在所有邻居心目中,她只是个特别善于节俭持家的女子,事实也如此,她每天操持家务,从早忙到晚,到头来弄得那个可怜巴巴的机要秘书心烦意乱,巴不得远走高飞。在这个家里,在需要采购什么东西,预订些什么物品,需要添置哪些家庭必需品的时候,总是精打细算,想方设法节省每个铜板。由此看来,机要秘书的家务就像个壳子,里面一台上了发条的座钟,永不停息地奏出魔鬼亲自作曲的疯狂交响曲。大约每月的第四个集市日,她就要由另一个女仆陪她逛市场。
Sapienti sat!94你大概注意到了,噢,不,不会注意到,刚刚走到一起的这一群人,真值得贺加斯95一类画家用粉笔画下来,永远流传后世。老表,你不妨瞧瞧剧院的第三个门洞!
我:我看到两个老太婆坐在矮椅子上,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自己的全部货物,装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筐子里。其中一个老太婆要兜售花花绿绿的布,是一些所谓以次充好的东西,因为估计到有些顾客视力不佳,真伪难辨。另一个老太太出售蓝色、灰色的长袜子、针织品,等等。她们正交头接耳谈论什么。有个老太婆在品尝一小杯咖啡,另一个老太婆似乎只顾聊天,忘记了把原想要喝的一杯烧酒往嘴里灌。事实上,这两个老太婆的面容颇为引人注目,笑起来活像老妖婆,挥动着瘦骨嶙峋的胳膊来示意!
表兄:这两个老太婆总是坐在一起卖东西。尽管出售的东西各异,各卖各的,可谓井水不犯河水,不存在矛盾,但是从我那训练有素的观相术来看,她俩总是冤家对头似的彼此斜视对方,并且有时还相互说些讥讽的话。哦,你瞧,你瞧,老表,她们俩谈得越来越投机,感情越来越融洽了。卖布料的要同卖袜子的分享一杯咖啡呢。这意味着什么?这我知道!几分钟前,有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顶多十六岁,来到她们的摊位面前。从她的整个外表和举止看,她规规矩矩,为囊空如洗感到羞愧。她为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所吸引,眼睛盯着一块镶花边的白布,也许她很需要它。她跟小贩讨价还价。老太婆施展奸商的一切伎俩,她将布料展开,让光彩夺目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生辉。最后买卖双方价格谈妥了。当这个穷愁潦倒的女孩把裹在手帕里的一点儿现钱拿出来的时候,发现钱不够,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眼泪汪汪地跑开了,尽可能快地离开了,而老太婆却一边讥讽地开怀大笑,一边把布料折叠好,扔回筐子里。现在这个老太婆可能会说些中听的客套话,那个恶毒的卖长袜的老婆子熟悉小姑娘的身世,她把其一贫如洗的家庭的悲惨家史,当作生活放荡不羁,也许甚至当作犯罪的丑闻编年史讲给这个因丢了一笔生意而垂头丧气的老太婆听,借以逗她开心。毫无疑问,她以粗俗、大肆渲染的诽谤换来了一杯咖啡。
我:亲爱的表哥,你联想、推测出来的一切,大概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但当我瞧着这两个老婆娘时,觉得你讲的一切,不管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必定以为是可信的,有说服力的。
表兄:在我们把目光从剧院大门那儿挪到别处之前,让我们来看看一个胖乎乎、平易近人的女人吧,她精力充沛、冷静沉着,双手搁于白围裙底下,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前白布上摆放的商品林林总总,形形色色:擦得锃亮的勺子、刀叉,上釉的陶器、式样古老的瓷碟和大瓷碗,茶杯,咖啡壶,长袜子,还有许多东西我叫不来。她的商品,大概是从一次小型拍卖会上弄到的。她那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起来仿佛是Orbis pictus96。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顾客给出价钱,好像成交与否都无所谓。一旦成交,她就从围裙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接顾客的钱,让对方把已出卖的商品拿走。看来,这个从事买卖的女人沉着冷静,深思熟虑,日后定将搞出点名堂来。四个星期前她所拥有的全部廉价商品不外是半打上等棉织长袜和同样数量的酒杯。可是她的生意却随着每个集市而日益兴隆。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带来更好更舒适的椅子,而且仍然像往常那样把双手搁在围裙底下,这就表明,她头脑冷静沉着,并没有因为买卖兴隆而傲慢自大,盛气凌人。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产生个古怪念头!此时此刻我想到有个幸灾乐祸的小妖精,爬到女摊贩的沙发椅底下。小妖精对她的发迹、生财有道红了眼,阴险毒辣地把她的椅子腿锯掉。于是扑通一声,女摊贩摔到她的玻璃制品和瓷器上,因此整个生意也就完蛋了。这可就是“破产”一词的本意。
我:说真的,亲爱的表哥,现在你教会了我更好地观察了。当我用目光四处扫射人流涌动、光怪陆离的人群时,我有时注意到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由穿着整洁、胳臂上挎着耀眼购物筐子的女厨陪伴着逛市场,为生活必需品跟小贩讨价还价。她们穿着时髦,懂礼貌,守规矩,毫无疑问,她们起码是出身有教养的市民阶层。为什么他们要来逛市场呢?
表兄:这容易解释。近几年来,这已成为时尚:即便达官贵人也派自己的千金小姐到市场上来,从实践中体验、学习一下采购食品这项操持家务的本领。
我:事实上,这是个值得称道的时尚,它的实际好处,首先就是促使女孩子懂得勤俭持家。
表兄:老表,你是这样看吗?我的看法同你相反。亲自光顾市场,除了要实地了解商品好坏和市场实际行情外,还能有别的目的吗?其实,一种好蔬菜、一块好肉等等货色的质量、外表和特征,未来的家庭主妇利用其他途径也是很容易熟悉的,用不着亲自到市场上去。至于说去市场采购可以省下几个芬尼钱,其实得不偿失。因为陪同去采购的厨娘会毫不迟疑地跟商贩秘密勾结,坑骗顾客,所节省下来的一点儿钱抵偿不了由于逛市场而很容易招致的损失。无论如何,我决不会让我的女儿为了几个芬尼钱而冒险来到这样的场所,在比肩接踵的下等人群中磕头碰脑,挤来挤去,让粗野婆娘或者小子的下流话或者乌七八糟的言语灌进耳朵里。另外,市场上还有一些渴望勾引到女孩的青年人,他们在市场上转悠,有的身披蓝色外套,骑着骏马,有的身着黄色呢子大衣,悠然自得地漫步街头。集市就是如此。——哎,你瞧,你瞧,老表!那个刚才站在水泵旁的女孩,由一个不太年轻的厨娘陪着,正往这儿走来,你觉得她怎样?老表,快拿我的望远镜瞧瞧!
我:哈,这个女子,袅娜多姿,多么妩媚可爱啊。可是她羞羞答答地垂下眼帘,每走一步都总是惊恐不安,摇摇晃晃,胆怯地拉住她的女伴,后者推推撞撞地为她在密集的拥挤的人群中强行开路。我注视着她们俩。——现在厨娘静静地站在蔬菜摊前——她跟摊主来回讨价还价——她把小姑娘拉过来,小姑娘没有完全把脸掉开,飞快地把钱从钱包里取出来递过去,巴不得马上离开——多亏她系了一条红围巾,无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她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她们终于在一个卖蔬菜的女人身边停下来,那个女人把要出售的又鲜又嫩的细菜放在精致的菜筐里——妩媚动人的小女子的整个注意力被一筐极为好看的花椰菜吸引住了——小姑娘动手选了一棵,把它放进厨娘的筐子里——瞧,厨娘真不要脸!——她居然立即把这棵菜从筐里拿出来,放回女商贩的筐里,选了另一棵,一边使劲地摇晃头上那顶菱形的大帽子,并且还喋喋不休地数落这位头一次想要自主地选购东西的可怜小姑娘。
表兄:家里人逼着这个小姑娘学会诸如采购这类操持家务的技能,这完全违背她那温柔多情的个性,如今她受到厨娘责备,你想想,她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感受?我认识这个娇媚的女孩,她是一个高级财经枢密顾问的闺秀,她朴实无华,落落大方,同忸怩作态格格不入,具有女性的纯洁心灵,这类女性的一般特点:聪慧,善解人意,判断准确和举止得体。——哎呀,确实事有凑巧!有个少女在拐角处过来,与这个姑娘恰好是相反的人物。老表,你看这个少女怎么样?
我:哎哟,这个少女身材多苗条,相貌多俊俏啊!青春妙龄——步履轻盈——目光潇洒,看似识破红尘——对她来说,天空总是阳光明媚,空气中飘荡着欢快的音乐——她胆子很大,无忧无虑地在拥挤的人群中跳跳蹦蹦。女用人挎着购物筐尾随着她,年龄似乎不比她大,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有些亲热。小姐的衣服绝对漂亮,围巾也很时髦。她的晨服,款式格调雅致,同帽子很相配。着装很漂亮,很得体。啊,天哪!我看见小姐穿着一双白色丝绸鞋,一双在市场上挑选出来的舞鞋!总之,我越细看这个姑娘越觉得她有某种个性,可我又无法用言词来说明它。说真的,看样子,她孜孜不倦地、仔细地采购,挑挑拣拣,反复讨价还价,边说边打手势,干起来兴致勃勃,几乎是全神贯注。可我觉得,她除了家庭日用品外,好像还想要买点别的什么东西似的。
表兄:你说得太好啦,老表,你说得太好啦!我发觉你的目光敏锐了。你瞧,我亲爱的,这个姑娘不光是穿着最时髦——且不说她脚步轻盈、整个动作轻巧敏捷——而且还穿着白色丝绸鞋子逛市场,这些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她不是跳芭蕾的,就是演戏的。至于她此外还想要买点什么东西,也许很快就会清楚了。哎呀,猜对了!你瞧,亲爱的老表,在街道往上走稍稍右边那儿,在旅店前颇为僻静的人行道上你瞧见了谁?
我:我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小青年,他身穿一件黑领、钢纽扣的黄色粗呢短大衣,头戴一顶用银丝编织的小红帽,帽子下面露出几乎是茂密的黑色鬈发。上唇上蓄着一小撮修剪过的黑色胡子,增强了这张苍白、富有男子气概面孔的表情。他在胳臂下挟着一个书包,毫无疑问是个大学生,正准备去出席一个大学生社团会议,可他站在那儿像生了根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市场,仿佛忘记了社团会议和自己身边的一切。
表兄:正如你说的那样,亲爱的老表。他的整个心思都在这个小女戏子身上。时间到了。大学生走近大水果摊,那儿堆满了令人馋涎欲滴的水果精品。大学生似乎在询问那些不久前刚刚脱销的水果。一顿丰盛的午餐不可能缺少一道餐后果品甜食。因此,小演员必定是为家庭用膳来水果摊办采购的。一只圆滚滚、红艳艳的苹果似爱开玩笑地从她那纤细的玉手指间滑落下来——穿黄色粗呢短大衣的小青年朝苹果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天仙般的小演员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交谈从而开始了——在一次难以作出选择的甜橙选购时,两人互相切磋,出主意,想办法,从而出色地完成了他俩早已开始的结识,与此同时,两人常有甜美的幽会,幽会形式多种多样,花样不断更新。
我:不管大学生想要谈情说爱也好,选购甜橙也罢,我都不感兴趣。真的,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我又看见了那个天仙般的少女,那个极为招人喜欢的枢密顾问的闺秀,她在剧院正面的拐角处,那儿有几个女人在卖花。
表兄:亲爱的老表,我不乐意往卖花那儿看;这有我个人的特殊情况。卖花女总是摆放着最美丽的花卉,诸如康乃馨、玫瑰花和其他珍稀的花卉精品。卖花姑娘天生丽质,妩媚可爱。她勤奋好学,不倦地追求文化修养;一有空闲,就埋头读书。她的着装表明,她是卡拉洛夫斯基97图书租借处庞大读者队伍中的一员,这支队伍把思想文化传播到京城最遥远的角落。对于一位纯文学作家来说,一个爱读书的卖花姑娘是个令人倾倒的人物。事情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一天,我从花摊旁边经过(其他非集市日也有花出售),见到这位卖花姑娘正在读书,我感到惊讶,便站着不走了。她坐在一棵花朵盛开的天竺葵下,膝盖上打开一本书,用手支撑着头。书中的主人公此刻必定是正处境危险,或者故事情节进入了一个关键时刻;因为姑娘两颊绯红,嘴唇在颤抖,她仿佛完全摆脱了她的现实环境。表弟,我愿意毫无顾虑地向你承认一个作家的奇特弱点。当时,我像牢牢地被绑在原地似的——我来回小步奔跑,想要看看姑娘在读什么书呢?我的脑子里在思考这个问题。我那作家的虚荣心激发起来了,我有了预感:姑娘读的正是我的一个小作品,现在正把她带进我的梦幻世界里。我终于决定走近她,打听一株摆放在很远的一排的康乃馨的价格。当姑娘把康乃馨拿过来的时候,我一边伸手去拿这本已合上的书,一边说道:“您读的是什么书,我漂亮的孩子?”噢,天哪,她读的果然是我的一个小作品,确切的说是×××98。姑娘把花送来,同时说出了一个恰当的价钱。其实我的心思哪在花儿上,哪在康乃馨上呢!在我的心目中,此时此刻,比起京城全部的高贵读者来,姑娘远应受到尊敬和赏识。我心潮澎湃,心中熊熊地燃烧起作家最甜美的情怀。我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探问她喜不喜欢这本书。“哎呀,我亲爱的先生。”姑娘答道,“这本书非常有趣,滑稽,令人发笑。开始时我脑子里有点乱,但是读着读着我就沉迷于书中的故事了。”着实令我吃惊不小的是,姑娘对我一清二楚、头头是道地讲述了童话的故事,由此不难看出,她必定反反复复地读过多遍。她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本书非常有趣,阅读时她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又想要哭。她向我建议说,要是我还未读过这本书,可以下午到克拉洛夫斯基先生那儿去取,因为她正好下午去那儿借书和还书。现在,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我垂下眼帘,脸上挂着内心充满喜悦的微笑,带着美滋滋的温柔声音,低声细语说道:“我可爱的天使,这儿站在您面前的,就是这本令您心中充满喜悦的书之作者本人。”姑娘目瞪口呆,一时语塞,直瞪瞪地瞧着我。我以为,这乃是一位少女目睹一位感觉灵敏的天才,一位创作出如此一部作品的天才作家突然在她自己的康乃馨旁出现时的一种极其惊讶,甚至是一种惊喜的表情。而当姑娘的表情保持不变时,我又想,也许她根本就不相信,是幸运的偶然事件把闻名遐迩的×××一书作者带到她身边。我想尽一切办法,力图让她相信,我与那位作者其实是一个人。可她还是呆呆地站着,除了发出“嗯——如此——哎呀,真是——怎么——”外,她的嘴唇里什么话都没有吐出来。可我该怎样更详细地向你描述当时我蒙受的奇耻大辱呢?过后才发现,原来姑娘从来没有想过,她所读的书,必须事先写出来的。经过深入探询,我终于弄清,原来姑娘有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单纯的信念:书籍是根据上帝意旨生长出来的,正如蘑菇一样。
我再次非常小声地询问那株康乃馨的价钱。这期间卖花姑娘对书籍写作必定产生了一种极其模糊的想法,因为在我数钱时她非常天真地、无拘无束地问我,克拉洛夫斯基那儿的所有图书是否都是我的。——我拿着我的那株康乃馨快步如箭似的离开那里了。
我:老表,老表,我看这是对你的作家虚荣心的惩罚。可是在你对我讲述你的不幸故事时,我的眼睛没有离开我刚才看见的那位可爱姑娘。在花摊处,那个傲慢自大、恶魔般的厨娘才让她行动自由。这个郁郁寡欢、爱教训人的厨娘,把沉甸甸的购物筐放到一个角落里,无比高兴地跟三个同事攀谈起来。她时而把肥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时而又——似乎是为加强说话的表现力——双手叉腰。她的话,违背了《圣经》的教诲。你瞧,那个妩媚可爱的小天使选了一束多么漂亮的花儿啊,她让一个结实的小伙子把它送回家去。怎么?她竟一边走一边偷吃小筐里的樱桃,我可不大喜欢她这样做。另外,那块精细的亚麻布,它大概放在筐里,怎能与水果混杂在一起呢?
表兄:眼下馋嘴的青年人可不管樱桃是否干净,即便不干净,可以用草酸氢钾和其他有效的家庭常备药品来清除污秽嘛。这正是这个小女孩真正天真无邪、无拘无束的表现,她现在摆脱了可恶集市拥挤不堪的折磨重新获得自由后,让自己自由自在、潇洒一回。——可是那个现在正站在远处第二个水泵旁边的一辆车旁的男子,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个无法解开的谜。一个农妇站在那辆车上出售一个大桶里的廉价李子酱。亲爱的老表,首先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农妇动作的敏捷。她手持一把长木勺,先将买四分之一磅、买半磅和买一磅的大买主打发走,继而又以飞快的动作满足贪吃甜食的小买主们不同的要求,他们有的伸出一张纸,也有的伸出他们的皮帽来接受果酱。他们把果酱当作早点,马上津津有味吃起来——这是平民百姓的鱼子酱!表面积满厚厚一层桂皮、食糖和丁香的美味可口米粥,用一根打禾棒来分发给宾客。每个贵宾只要口一张,就能得到自己应得的一份米粥,这种做法颇像懒人乐园的情景。可是,表弟,你注意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男子没有?
我:当然看见了!这个怪模怪样、妖里妖气的家伙是怎么样一号人呢?他是个干瘦的男子,起码身高六英尺99,而且还站得笔挺,虽然有点儿驼背。一顶皱巴巴的小三角帽下面,一个发袋的标识在后面显露出来,发袋散开,轻轻地贴在后背上。身披一件按早已过时的时尚剪裁的灰色外套,大襟从上到下系着一排扣,紧贴身体,没有一条皱褶。当他向车子走去时,我才注意到他的黑色长裤、黑色长袜和鞋上的大锡扣环。此人在胳臂下小心翼翼地夹着一个方形盒子,差不多像商贩装钱物的便携式小箱子。他的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表兄:这你马上就会知道,你注意观察一下。
我:他打开箱盖——阳光照进箱子里面——出现闪烁的反光——原来箱子里镶了一层铁皮——他摘下头上的小帽子,向卖李子酱的女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此人的脸奇特滑稽,表情丰富——闭上了微薄的嘴唇——鹰钩鼻——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浓密的眉毛——高高的额头——黑色的头发——经过梳理的假发,耳上露出一个个小卷发。他给农妇把箱子递到车子上,后者马上把箱子装满果酱,然后友好地点点头,把箱子还给他。——男子再次鞠躬,然后离去——他左转右转,迂回地穿过人群,来到出售鲱鱼的鱼桶旁——他拉出箱子的一个抽屉,把已买下的咸鲱鱼放进去,把抽屉又推进去——第三个抽屉,依我看,是用来装芹菜和其他(煲汤时添加的)植物根茎。——现在他迈着架子十足的大步,在市场上东游西逛,最后一个桌上摆满已宰好家禽的摊子把他吸引住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他在讲价前先作几个深鞠躬。接着,他跟女摊主攀谈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女商贩耐心倾听,脸上露出极为友好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地上,从桌上抓起两只鸭子放进阔大的外套口袋里。——哎呀,天哪,除两只鸭子外,现在还塞进去一只鹅!另外,他还带着馋眼的目光瞧着一只雄火鸡,虽不准备买,却情不自禁地用食指和中指亲热地触摸一下——他提起自己的箱子,非常友好地向农妇行了个鞠躬礼,然后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令他馋涎欲滴的美味食品——此刻他径直向肉铺走去。莫非此人是个厨师,正要备办一次宴席?——他买下一条小羊腿,仍然把它塞到他的一个大口袋里。——现在他办完了采购,怪模怪样地沿着夏洛特大街走上来,他举止奇特,仿佛来自异国他乡。
表兄:我为这个怪人而伤透了脑筋。我提出下面这样的假设,不知你的意见如何?此人是个老图画教员,曾在一所中等规模的学校里胡作非为,也许现时仍在胡闹。他搞过各种各样工作,攒了许多钱。这个家伙是个吝啬鬼,生性多疑,好讽刺挖苦人,令人讨厌,至今仍是个老光棍。他只供奉一个上帝——他的肚子。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吃美味佳肴,不言而喻,是独自在房间里享受。他没有雇用他人帮忙,一切事情都是自己动手,独自操办。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他在集市日总是采购够用半个星期的生活必需品,然后在他那可怜巴巴的斗室旁的小小厨房里烹饪。由于菜肴总是按照自己口味做的,所以他就贪婪地,甚至也许是狼吞虎咽地把自己做的菜吃掉。他心灵手巧,把一个旧颜料箱改造成为实用的购物筐,亲爱的老表,这你也看见了。
我:咱们别谈这个叫人反感的人好吗?
表兄:为什么叫人反感呢?一个老于世故的人说,世上总会有这类怪人的。他说得对,因为我们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多彩永远是不够的。亲爱的表弟,要是你很不喜欢这个人,那么我可以就他是什么人,他的所作所为,给你提出另一种假设。从前有四个法国人,都是巴黎佬,一个是语言老师,一个是击剑高手,一个是舞蹈家,一个是烘焙馅饼的师傅。他们年轻时候同时来到柏林,当时(上世纪末年)并不难找到收入丰富的饭碗。他们萍水相逢,从驿车在旅途中使他们团聚在一起那个时刻起,就心心相印,结为亲密的朋友。工作完毕后,他们每天晚上都欢聚一堂,像地道的法国老人那样,一边吃简朴的晚餐,一边热烈地交谈。后来因为年岁关系,舞蹈家的腿迟钝了,击剑高手的胳膊麻木不灵了,语言教师对付不了那些以最时尚的巴黎方言来炫耀自己的对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馅饼烘焙师的精心杰作,同巴黎烹调学家们一手培养出来的青年人之手艺相比,也相形见绌。
但是这个忠诚地抱成一团的四人帮中的每一个人,在此期间都有自己的一笔积蓄,能够确保经济生活上无后顾之忧。他们迁进一个宽敞、十分优雅舒适的住宅,但是比较偏僻。他们放弃自己的工作,遵照法国古老的习俗,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们懂得如何机敏地排解不幸时代中的忧虑和烦恼。每个人都有个人的一种特殊活动,一种对小团体有益,能够带给它欢乐的活动。舞蹈家和击剑高手走访他们旧日的学生,已退役的高级军官、内阁阁僚、宫廷大臣等等;因为他们曾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现在来为其四人帮的聊天资料搜集当天的新闻,那样的资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教师在旧书店里仔细查找翻阅,以便找到更多的,其语言为科学院认可的法文作品。做馅饼的师傅关照大家的伙食问题,他不仅自己去采购,而且还亲自烹饪,有一个法国老男仆当他的助手。除了这个老男仆外,这四条老汉现时还从一家法国孤儿院雇了一个面颊丰满红润的小伙子来当用人,因为此前在这里当女用人的一个掉了牙齿的法国老太婆已经死去,她原是一位女教师,后来沦落为洗衣妇。你瞧,那个矮小的小伙子就在那儿,他身穿天蓝色的衣服,一条胳臂挎着一个装小面包的筐子,另一条胳臂挎着的筐子里堆满了生菜。此刻,我就是这样把那个令人反感、爱讽刺挖苦人的德国图画教师改变为平易近人的法国馅饼烘焙师的。我以为,他的外表,他的整个举止都非常相称。
我:亲爱的表哥,你的想象力为你的作家才华增光添彩。可我刚刚开始注意到那儿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凸显出来那几片白色羽毛。瞧,那个头上插着羽毛的人终于在水泵近旁出现了:原来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面貌相当漂亮,身上披的玫瑰红色丝绸外套是崭新的,帽子也款式新颖,帽上缀着一块美丽的纱巾,手戴白色真丝手套。这个穿戴时髦的女子,大概是应邀赴早餐去的,有什么必要从熙攘杂乱、拥挤不堪的集市中挤过去呢?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也是来采购的?她静静地站着,向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招手——这真是灾难深重的平民百姓的一个生动的写照——老妇臂上挎着一个破烂不堪的购物筐,艰难地一瘸一拐地尾随着她。这个穿着入时的女士在剧院大楼拐角处向一个在那儿靠墙站着的双目失明的退役老兵示意,她要施舍他一点钱。她吃力地把右手的手套脱下来——哎呀,天哪,一只血红的,而且还长成男子汉般的拳头露了出来。好在没有经过长时间的选找,她就迅速把一枚钱币塞到盲人手里,随即飞快来到夏洛特大街的中心,不再继续关照陪伴她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独自仪态大方地迈着散步的步子,沿着夏洛特大街上行,朝着菩提树下大街的方向漫步。
表兄:这个女子把筐放在地上,她要歇一会儿,因此你一眼就可以看清这个时髦女士所采购的全部东西了。
我:事实上,她买的东西都是够奇怪的:一个甘蓝叶球,几个苹果,一个小面包,几条用纸包着的鲱鱼,一块丝毫引不起食欲的羊奶酪,一块羊肝,一株小玫瑰花,一双拖鞋,一个脱靴器。这到底……
表兄:别再说了,表弟,这个身着玫瑰红色衣服的女子,咱们谈得够多了。你还是留心观察一下那个瞎子吧,刚才这个轻率女孩给了他点施舍。眼前这番情景描述世人生活悲惨、万念俱灰和听天由命的处境,世间还有比这更震撼人心的情景吗?他背靠着剧院墙壁,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拄着一根手杖,手杖置于身前一步远的地方,以防不明智的人碰着他,他仰起死人般苍白的脸,军帽盖着眼睛,从早上到集市闭市,纹丝不动地在原地站着。
我:他是在乞讨,可是失明的退役老兵已得到很好的关照了。
表兄:亲爱的老表,你这就大错特错了。这个穷愁潦倒、可怜巴巴的人,充当一个卖菜女人的仆人,她属于低级的女商贩之列,因为较高级的商贩总是让人开车把在筐子里包装好的蔬菜运来。确切地说,这个瞎子活像一头驮载牲口,早上把一筐筐的蔬菜背来,沉重的菜筐把他的腰背几乎压到了地面,他只得吃力地、摇摇晃晃地靠着他的手杖支撑着自己。他的女雇主,既高大又粗壮,也许只是雇用他把蔬菜运到市场上去。当他筋疲力尽时,她却不肯花点力气,拉他一把,把他搀扶到他现在站立的地方。蔬菜背到市场后,她从他背上取下菜筐,自己动手把菜搬到菜摊上去,让他站着,对他不闻不问,直到集市闭市,这时她才来叫他把菜已全部售完的空筐或者只是部分售出的筐子背回去。
我: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一个盲人,即便他没有闭上眼睛,或者即便没有其他明显的毛病暴露出他脸上的缺陷,然而从他仰着头的姿势(这是瞎子特有的现象),就可以马上看出他是个瞎子。这种姿势似乎表明他孜孜不倦、永不停息的追求,即使在夜幕笼罩下,也力图有所觉察。
表兄:我仿佛看见这样一个盲人仰着头眺望远方,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感人的情景了。对这位可怜的人来说,生命的晚霞已经沉落。可是他的心灵眼睛在追求见到永恒之光,在充满宽慰、希望和幸福的彼岸照耀着他。我的话过于严肃了。每个集市日,这个双目失明的老兵都为我提供大量事例供我评论。你看见了吧,亲爱的老表,柏林人的乐善好施精神在这个可怜人身上是如何生动地体现出来的。时常有大队人马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不行善积德的。但是行善积好的方式是各不相同的。亲爱的老表,你不妨仔细地观察一下,再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吧。
我:现在走来三四个,或者五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女仆,人人挎着筐子,满满当当地装满了商品,沉重的筐子快要把她们青筋隆起的强壮胳臂勒破了。她们匆忙快跑,是为了急于摆脱重担。可是她们每个人都停留片刻,迅速地伸手进购物筐里抓出一枚钱币塞到盲人手里,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在集市日的开支中,这一点儿开销是必要的,必不可少的。这话说得对!现在走来一个妇女,从她的穿着和整个举止可以清楚地看出,她心情愉快,生活富有,她站在这个伤残老兵跟前,掏出一个小钱包,总也找不着一枚她准备向盲人行善的小钱币,于是她大声呼喊她的厨娘,却不料后者把小钱币也花光了。这样她得首先找女菜贩把钱破开,终于弄来了一枚准备献出的三芬尼钱币。现在她拍拍瞎子的手,让他觉察到,他就要收到一点东西——盲人张开手掌——行善积德的女士把钱币放到他的手掌上,把他的手掌合上,以免这慷慨的赠品丢失。为什么这个娇小玲珑的小妞小步跑来跑去,越来越靠近这个瞎子呢?噢,原来——我从望远镜里注意到了——她在其身旁一闪而过时迅速地把一枚钱币塞到他手里,这肯定不是一枚三芬尼的小钱币。那儿有个吃得肥肥胖胖的男子,身穿棕色的大衣,正在悠然自得地走过来,毫无疑问,他是个富豪。就连他也在瞎子面前站着,跟瞎子攀谈起来,谈了很久。这样一来,他就挡住了他人的路,妨碍他人向瞎子施舍钱物。最后,阔人终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绿色大钱包,费劲地在钱袋里翻找,我仿佛听见了钱币丁零当啷的响声。真可谓大山分娩100!我倒是真的相信,这位大发恻隐之心的高贵人士,受眼前这派悲惨景象的驱使,竟然会掏出一枚破损的小钱币来。依我看,瞎子在集市日的收入是颇为可观的,可是令我奇怪的是,他在接受施舍时却毫无感激的表示。我觉察到他只是嘴唇稍微动了一动,可能是说声感谢吧。可是我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实属偶然。
表兄:你为这个瞎子那完全听天由命、万念俱灰的处境找到了明确的表达方式:钱,对于他有什么用呢?它只有在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手里,才具有它的价值。我可能是胡说八道,但我觉得,让瞎子为其背菜筐的女人,似乎是个很糟糕的泼妇。尽管她把瞎子收到的所有钱都据为己有,可她还是虐待这个可怜巴巴的人。每当她收回菜筐的时候,她总是破口大骂瞎子,辱骂的轻重,要看蔬菜的销路好坏。从瞎子那死人般苍白的脸色、饿瘦了的体形和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可以猜到瞎子处境是够糟糕的。深入调查他跟女菜贩的关系,乃是慈善家的事。
我:当我俯视整个市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儿几辆支撑着帐篷式布帘的面粉车,为市场增添了如画的景色,因为一眼就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群显然围拢在车子四周。
表兄:从白色的面粉车,从浑身沾满面粉的磨坊伙计与脸蛋红彤彤的磨坊姑娘(她们个个都是漂亮的磨坊姑娘),我恰好想到有点迥然不同的情况。我痛心地惦念着一个烧炭工人家庭,以前这一家人在正对着我窗子的剧院旁边卖他们的炭,现在被撵到市场那一边去了。这个家有个汉子,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且富于表情,动作强劲有力,显然跟小说中描写的烧炭工人一模一样。事实上我在荒僻的森林里遇见过这条汉子,其时我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而他此刻的友好态度我觉得是世间最可喜的事。这个家庭的另一个成员,同这条大汉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是个小驼背,身高不足四英尺,简直是个逗人发笑的丑角。你知道,世上确有身材畸形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驼子,可是仔细观察时却又根本无法指出隆起处到底在身体的什么部位。
我:这里我想起一位有才智的军人的一句天真的格言。因为业务关系,他跟这样的一个身材畸形的人有过许多接触。他对身材畸形无法解释一事颇为反感。“驼背,”他说,“一个人的驼背,可他的驼背在什么部位呢,鬼晓得!”
表兄:大自然有意要把我说的那个矮小的烧炭工人造就为一个身高约七英尺的魁梧人物,一双巨手和一双巨足就表明他是个巨人,几乎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巨大的手足。而这个矮小的家伙,身披一件大衣领的小外套,头戴奇形怪状的皮帽,不停地跳跳蹦蹦,小步奔跑,时而到这里,时而到那里,总是安静不下来,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在市场上,他扮演一个和蔼可亲、富有魅力、向女子求爱的男子角色。任何一个地位高贵的女人,要是不尾随他小跑一会儿,同时作出简直无法模仿的姿态、表情和鬼脸,说出娇滴滴的甜言蜜语,他就不让她在他身旁经过。她们这样做,当然迎合了烧炭工人的情趣。他有时对女子非常殷勤,彬彬有礼,交谈时轻柔地搂着姑娘的细腰,手持帽子向美人表示敬意,或者向她献殷勤,表示愿为其效劳。颇为引人注目的是,姑娘们不仅容忍这样做,而且似乎还向这个小怪物友好地点点头致意,喜欢他献殷勤。毫无疑问,这个矮小的家伙天生幽默,富有滑稽才华,又善于表演。他是他所在的整个林区中的滑稽演员,能人多面手,万事通。不论是孩子的洗礼,婚宴,还是酒店里的舞会,盛大筵席,没有他在场就都冷冷清清,大为逊色。他说的笑话,令人开心,事情虽过了很久,一谈起他的笑话来,还叫人忍俊不禁,开怀大笑。这一家除了小男孩和小女孩留在家里外,还有两个身体粗壮的女人,她们面色阴沉,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种情况当然跟她们脸上皱纹里积淀的煤灰很有关系。在集市期间,这一家人自己享用的任何点心美食,都同他们豢着的一条大尖嘴狗分享。主人与狗这种亲切、亲密无间的关系表明,这一家人老实规矩,严守宗法制度。再说,这个小矮人力大无比,所以家里人叫他把煤送到买主家里。我时常从远处看到,他们把一筐筐的煤摞在他的背上,他一次大概背了十大筐,而他却跳跳蹦蹦,若无其事,仿佛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似的。从后面看,他的样子荒诞离奇,叫人难以置信。当然啰,小矮人的宝贵身躯一点儿都看不到,能见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煤袋,下面长出两只小脚。它活像神话中的一只动物,童话中的一种大袋鼠,跳跳蹦蹦地穿越市场。
我:你瞧,你瞧,表哥,那儿教堂旁边出现吵闹声。两个卖菜的女人,很可能是为麻烦的事激烈争吵起来。看样子她们双手叉腰,使用准确的惯用语指责对方。民众围拢过来,把争吵双方团团围住——嗓门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尖锐刺耳——她们越来越激动地挥舞拳头——她们越来越靠近对方——马上就要动起拳头了——警察就地坐下——怎么一回事?在两个争吵得恼羞成怒的女人中间出现几顶闪光耀眼的帽子——数位教母一瞬间成功地使怒气平息下来——争吵结束了——没有警察的干预——两个妇女心平气和地返回各自的菜摊——围拢的民众也随之散开了,只有几回,很可能是争吵格外激烈时,他们才高声喝彩。
表兄:亲爱的老表,你注意到了,我们在这儿窗口观察的整个时间里,这是市场上发生的仅有的一次吵嘴。即使比较严重和比较危险的口角,通常也是民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化解的,即大家挤进争吵双方之间,强行把双方分开。上一个集市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在肉铺与水果店之间站着一个个子高大、衣衫褴褛的家伙,一副狂妄粗野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同一个从旁边路过的肉铺伙计争吵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抡起一根像一支枪那样扛在肩上的大棒,朝这个伙计劈头盖脸地打去,要不是后者动作敏捷,飞快地躲进他的店铺里,很可能被打翻在地。肉铺的伙计操起一把斧子,想要跟那个家伙拼了。情况表明,事情闹大了,闹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和冲突,最终要到刑事法庭去解决。就在这个时候,水果店几个身强力壮、吃得胖胖的女人觉得干预此事责无旁贷,于是就亲切地、紧紧地抱住伙计,叫他动弹不得;他站在那儿,高高地举着武器,就像粗暴的皮洛斯在那番满怀激情的话里说的那样:
他像一个描画出来的暴君,
在势力与意志间严守中立,
束手无策,毫无作为。101
这期间,别的女人,卖刷子、卖脱靴器的小贩等等,都过来把那个家伙围住,让警察有时间赶来,把他抓起来。我以为这个小子是从狱中释放出来的囚犯。
我:由此可见,民众事实上有一种维护公共秩序的意识,这种意识对我们大家都是大有裨益的。
表兄:总的来说,亲爱的老表,我对集市的观察,增强了我的这一信念:自从那个不幸的时期之后,柏林市民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当时,厚颜无耻、不可一世的敌人102在国内横行,妄图压制我们的民族精神。但是,我们的民族精神,犹如一个被强行压缩的弹簧似的,马上又精神抖擞地重新振作起来了。总而言之,我们的人民加强了美好品德的修养。如果你在某个美好夏日下午到搭起多个帐篷那儿去转悠一趟,观察一下渡河到摩亚必特社区去的社交团体,你就会发现,即便是普普通通的少女和临时工,都力图让自己有某种彬彬有礼的骑士风度。见到这种情景,叫人十分高兴。广大的民众如同见过许多新鲜事儿,经历过许多不平凡事情的个人一样,在礼节上学会了机动灵活,见机行事,叫人见了不觉得奇怪。过去柏林人可不是这样。他们粗野残暴。譬如说,要是有外地人问路,问住处,或者打听点什么事,要么得到粗鲁的或嘲弄性的回答,要么通过错误的答复而受到愚弄。柏林街头上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往往利用微不足道的小事——诸如某人着装有点异常,或者某人发生一件可笑的事——就兴风作浪,干出令人极为厌恶的罪恶勾当。如今,这种人见不到了。那些在大门前卖“欢乐汉堡人”品牌雪茄的青年人,都是些浪荡子,他们在施潘道或者在施特劳斯贝格103,再或者像不久前他们种族中的一员那样在断头台上,了结他们的一生。他们绝非是原先的柏林街头二流子,后者并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通常是跟师傅学艺的学徒。说来也可笑,尽管他们不信神,道德败坏,却保持着某种Point d'Honneur104并且不乏滑稽的天生幽默。
我:哦,亲爱的表哥,让我马上告诉你一件事吧:新近有个令人不快的民间笑话,着实令我很为难为情。我在柏林勃兰登堡门前行走,突然被几个夏洛滕堡马车夫缠住。他们中的一个,充其量十六七岁,竟无耻地用他那肮脏的手抓住我的胳臂。“别碰我!”我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小伙子瞪大眼睛呆呆地瞅着我,一边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说:“哎呀,先生,到底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呢?”
表兄:哈哈!你说的确实也算作笑话,不过是来自臭气四溢的臭水沟。柏林水果女商贩这号人说的笑话,向来世界闻名,有人甚至把它们誉为莎士比亚式的笑话。其实经过深入探明后发现,这些俏皮话的活力和独特性,乃是放肆,厚颜无耻。她们总是把极其卑鄙无耻的肮脏东西当成闻名遐迩的菜肴端上来款待。以前,市场就是争吵、围众斗殴、行骗和盗窃的场所。正派的妇女都不敢前来采购,以免遭冤屈。因为不光是小商小贩们相互斗殴、混战一场,而且显然还有一些人企图制造混乱,从中浑水摸鱼。譬如,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氓恶棍,就是这样一些人,当年他们藏身于部队中。你瞧,亲爱的老表,今非昔比,如今的市场呈现一派非常惬意、祥和的景象。我知道,一些狂热的伦理原则严格遵守者和过分爱国的苦行主义者,怒气冲冲地竭力反对民众日益重视的这种礼节,他们认为,就连民族特性和特点也会随着风俗习惯的损坏而损坏,并走向沦没。而我个人却坚信,一个民族,不论是对待本国人、本地人,还是外国人、外地人,都不可粗野无礼,冷嘲热讽,持蔑视态度,而应以礼相待,这样的民族特性和特点,就不会沦丧。要是我用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事例来说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那我会遭到那些死守道德原则者的恶毒攻击。
拥挤的情况越来越减弱,市场越来越空了。女菜贩们把菜筐部分自己装车,部分拖走。面粉车开走了,园艺女工们把没有卖出去的鲜花装上手推车推走,维持秩序的警察显然更加忙了,他们要让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尤其是让车辆有序地开走。要不是有个拥护教会分裂论105的农民青年有时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横穿市场,从水果摊中间穿过,走他自己新发现的街巷,径直朝德意志教堂大门奔去,那么市场上有条不紊的秩序是不会受到干扰的。那个青年的行为引起车夫大声叫喊,激起他们的不安和反感。
“这个市场,”表兄说道,“现在也还是变化无常的生活的真实写照。繁忙的活动,眼下的生活需求,驱使民众走到一起;转眼间,这里又变成了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先前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嘈杂声和喧闹声寂静下来了。每一处变得荒凉清静的地方都说出叫人畏惧的意思:市场太热闹啦!”
时钟敲响一点。郁郁寡欢的伤残老兵走进小房间里来,皱着眉头说:“请老爷离开窗口去吃饭吧,不然端上来的饭菜又凉了。”“亲爱的表哥,看来你的胃口还可以吧?”我询问道。“哦,可不是。”表兄苦笑着答道,“这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伤残老兵慢慢地推着他进房间。端上来的饭菜不外是盛满一个大小适度汤盘的肉汤,一枚撒上盐、竖放着、煮得很软的鸡蛋和半个小面包。
“再多吃一口,”表哥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低声地、忧伤地说,“哪怕是再吃一小小块易消化的肉,也会叫我痛苦不堪,万分难受,同时我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就连偶然才有的一点儿好情绪也会给败坏了。”
我指一指床前屏风上贴着的那句名言,扑到表哥怀里,使劲地搂住他。
“是呀,老表,”他喊道,他的声音震撼了我的心灵,使我的内心满怀悲伤和忧郁,“是呀,老表:‘尽管现在情况糟糕,将来不会如此!’”
可怜的表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