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现代童话)

王庆余胡君亶译

第一章

大学生安泽尔穆斯的不幸遭遇。副校长的无害烟丝盒和金绿色的蛇。

耶稣升天节106那天下午三点钟,德累斯顿107市的一位年轻人奔跑着穿过“黑大门”108,恰好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一个丑老太婆装满要出售的苹果和点心的篮子,将所有幸好没有被压碎的东西统统抛撒出去,在街上游荡的青少年们兴高采烈地赶过来,分享着这位匆忙赶路的先生撞飞出来的食物。这位老太婆发出了一声惨叫后,周围的女商贩们离开自己摆放着点心和烈性酒的摊子,赶来将这位年轻人团团围住,用激烈而又粗俗的语言冲他一通臭骂,弄得他哑口无言,既恼火又羞愧,只好将自己那个塞得并不特别饱满的小钱袋掏出来,钱袋被那位老太婆贪婪地一把抓过去,迅速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这时,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闪开了一个口子,可是当这位年轻人向外奔跑时,老太婆又冲他背后喊道:“好啊,跑吧,使劲跑吧,小恶棍——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栽进水晶瓶里,水晶瓶里!”老太婆的沙哑而又刺耳的嗓音,令人听了毛骨悚然,以至于正在散步的人们都惊异地止住了脚步,刚刚要传播开来的笑声瞬间沉寂了下来。大学生安泽尔穆斯(就是那位年轻人,不可能是别人)尽管根本没有听懂老太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语的意思,却不由自主地被一阵惊恐所笼罩,于是加快了步伐,以便避开那些充满好奇心的人们死死盯着他的目光。当他冲挤着穿过装束整洁、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听到人们到处都在喃喃自语地说:“唉,年轻人真可怜!偏偏撞上那个该死的老婆子!”事情也真奇怪,老太婆讲的那些神秘莫测的话促使这桩可笑的意外事件出现了某种悲剧性的转折,现在人们对这位原本不惹人注意的年轻人都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位年轻人身材魁梧健壮,面目清秀,脸色因内心怒火中烧而涨得通红。由于有了这样一副仪容,女人们对他那种种莽撞动作和他那一身同任何时装式样都不沾边的衣着也就不再介意了。从他身上的青灰色燕尾服的式样可以看出,制作它的裁缝对流行服装的式样似乎只有一知半解的皮毛了解;而他那条精心保护的黑绸缎裤子使得他的整个外表拥有一位教师的某种风度,然而,他的举止和仪表却又与此毫不相称。这个大学生快要跑到通往林克斯浴场109的林荫大道尽头时,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放慢了脚步。可是他几乎不肯抬头看,因为他看到的仍然是那些苹果和点心围绕着他在晃动,就连某个姑娘投向他的友好目光,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站在黑大门旁的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哄笑的反射而已。就这样,他来到林克斯浴场的入口处,只见身着节日盛装的人们一行行鱼贯而入。从里边传出吹奏乐的声音,兴高采烈的游人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可怜的大学生安泽尔穆斯几乎要哭出来了,因为对他来说,耶稣升天节一直也是一个要举家欢庆的特殊节日。他来林克斯浴场原本也是要来分享一番这里的欢乐的,打算要上半份咖啡,外加朗姆酒和一瓶浓啤酒,痛痛快快享受一番,为此他还在身上多揣了些钱,其数目已超过了他手头本来许可有的限度了。可现在,那命中注定的倒霉的一脚踢翻了苹果篮子,结果使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全给弄光了。那咖啡、那浓啤酒、那音乐、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投来的青睐目光,总而言之,一切梦寐以求的享乐,连想都不敢想了。

他缓慢地溜着边悄悄地走去,最后踏上了易北河畔的一条此时已变得非常寂静的小路。在一棵从围墙缝隙里长出来的接骨木树下,有一小片可爱的草地;他在这里坐下来,掏出他的朋友保尔曼副校长赠送给他的、装满无害烟丝的小盒,将烟斗塞满烟丝。在他面前,美丽的易北河水潺潺地流淌着,泛起一阵阵金黄色的波涛,河的对岸便是宏伟壮丽的德累斯顿市,城内的众多明亮尖塔在薄雾弥漫的天幕下耸立着,显得十分威武壮观,天幕的下方,则是点缀着簇簇花朵的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在深沉暮霭的笼罩下,若隐若现的山峰向人们显示,在背后的远处已是波希米亚地区了。大学生安泽尔穆斯面色阴沉,凝视着前方,吐了一口气,吹散眼前的烟雾,他那满腹的怒气倾泻而出,接着大声地说道:“我生来就注定要经受各种各样的不幸和灾难,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我从来没有当上过主显节的豆王110,在玩猜单双数游戏时总是猜错,我的涂奶油的面包掉在地上时,总是涂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特别是刚刚发生的这桩倒霉的事,就更甭提了。我尽管幸运地成了一名大学生,可仍然只能是个本地生111,这岂不是倒霉透顶了吗?每当我穿上一件新外套,有哪一次不是一下子就弄上一块油污,要不就是被没有钉好的钉子给撕出一个令人诅咒的口子呢?在我向某位绅士先生或女士打招呼时,有哪一次不是把帽子甩得远远的,或者甚至在光滑的地上失足跌倒而洋相百出呢?就是因为我好像着了魔似的,走起路来活像个旅鼠112似的直来直去,在哈雷市的时候,每个集市日我不是都要掏三四个铜板去赔偿那些被我碰坏的坛坛罐罐吗?我去上大课或者应邀赴会时,又有哪一次准时到过呢?我即便提前半小时出门,站在门前手里握着门把手等在那里,也无济于事,因为正当我听到铃声一响刚要打开门时,不是撒旦劈头盖脸地扣我一盆水,就是同从里边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于是便卷入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结果什么事儿都给耽误了。啊,啊!那些对未来幸福充满憧憬、令人飘飘然的梦啊,你们都到哪儿去了?我还满怀信心地期望在这儿能登上机要秘书的宝座!难道说,是我的灾星把我的那些最得力的支持者都给得罪成仇敌了?我知道,我被推荐去觐见的那位枢密顾问大人不喜欢剃短发的人;理发师在我的后脑勺上费了不少劲儿才扎成一根小辫子,可是在我头一次鞠躬时,那该死的头绳就崩开了。

这时,那只在我周围嗅来嗅去、欢蹦乱跳的哈巴狗儿将小辫子衔起来,得意洋洋地送给了枢密顾问,我吓得跳起来,往后一退碰到了枢密顾问边用早餐边工作的写字台,于是杯子、碟子、墨水瓶以及吸墨沙盒哗啦一声全给撞翻了,巧克力饮料和墨水汇成一股流注淹没了刚刚书就的一份呈文。‘先生,您着魔了吧!’怒气冲天的枢密顾问咆哮着将我推出门外。本来经保尔曼副校长帮忙,我有望在这里得到一份从事誊写的工作,可这么一来,能成吗?那颗处处紧随着我的灾星会放过我吗?就说今天吧!我本想来这里轻松愉快地度过这个美好的升天节,痛痛快快地享乐一番。本来可以像林克斯浴场的所有其他游客一样,派头十足地大声呼叫:‘堂倌,来一瓶浓啤酒,要最好的!’我本可以在这里泡到很晚很晚,而且还可以凑近这一帮或那一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们。我早知道,我会有足够勇气的,会与从前判若两人,倘若有某个姑娘问:‘现在几点钟了?’或者‘这是什么曲子?他们演奏的什么?’我会潇洒自如、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既不会碰倒酒杯,也不会跌倒在长椅子上,躬身向前迈一步半,回答说:‘小姐,请允许我为您效劳,正在演奏的是《多瑙河风流女人》113序曲。’或者‘马上就到六点了。’对此,世上难道还会有人挑出我的什么毛病吗?不会的,我可以肯定。只要我鼓足勇气显示出我也是擅长轻松自若地应对,也是善于同女士们进行交往的,那么,姑娘们也会像她们平时在这种情况下那样彼此投以狡黠的目光,会意地相视而笑的。可是,撒旦却勾引着我撞上了那个倒霉的苹果篮子,现在我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抽我的无害烟丝了——”当安泽尔穆斯自言自语地讲到这里时,被一阵稀奇古怪的窸窸窣窣声给打断了。那声音先是从紧靠他身边的草丛里传来,可是没过多久就又转到了一棵像伞一样覆盖在他头顶上的接骨木树的枝叶里。这声音一会儿像是晚风吹动树叶发出来的,一会儿又好似小鸟尽兴地扑打着它们的小翅膀,在枝叶间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接着,开始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簌簌作响,仿佛是那些高高悬挂在树上的水晶小铃铛般的花朵发出的声响。安泽尔穆斯侧耳倾听,听啊,听啊,自己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那窃窃私语声和叮叮铃铃声忽然变成了人的话语,只不过被风吹得很轻飘、微弱:

“穿过去——钻进去——在树枝间,在繁花丛里,我们欢腾跳跃,匍匐蜿蜒,攀缘行进——小妹妹——小妹妹,趁着暮色朦胧跳过去吧——快,快——上来,下去!——夕阳金光闪闪,晚风习习——露珠儿簌簌作响——花朵儿在歌唱——让我们也抖动起舌簧,同鲜花和树枝一起歌唱——星星很快就要出来了——我们该下去了——穿过去——钻进去,小妹妹,让我们欢腾跳跃,匍匐蜿蜒,攀缘行进。”

这些令人困惑不解的话语不断地重复着。安泽尔穆斯想:“这可能是晚风在飒飒作响,传来了一些令人完全可以理解的话语。”可是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头顶上又响起了宛如清脆的水晶铃铛的三重和声似的声音;他抬头仰望,看到三条泛着金光的绿色小蛇,盘绕在树枝上,冲着夕阳伸出它们的小脑袋。这时又传来了窃窃私语声,重复着刚才讲过的那些话语,小蛇在枝叶之间上上下下攀缘着,嬉戏着,飞快地穿来穿去,犹如在接骨木树的浓密的枝叶里撒进了数千颗晶莹璀璨的绿宝石。“这是夕阳在接骨木树的树丛里搞的把戏。”正当安泽尔穆斯心里这样思索着时,那铃声又响起来了,他看见一条蛇正把头朝他伸过来。他全身像遭电击一样四肢战栗——他仰头呆呆地凝视着,看到一双极富诱惑力的深蓝眼睛在紧盯着他,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倾慕之情,于是他感到,在内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欢乐与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迸发出来了。正当他满怀着炽烈的渴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可爱的眼睛时,那水晶铃铛的悦耳的和弦曲调更加响亮了,闪闪发光的绿宝石朝他落下来,化成上千个小火球围绕着他闪烁,结成一缕缕火光四射的金色条带,同他嬉戏着。接骨木树抖动着说道:“你曾躺在我的树荫下,我的芳香环绕在你的四周,可你却不曾听懂我的话。当香气被爱情点燃时,它就是我的语言。”晚风从侧旁吹过,说道:“我曾吹拂过你的两鬓,可你却不曾听懂我的话。当气流被爱情点燃时,它就是我的语言。”太阳的光芒穿过苍茫雾霭,似乎也在用话语来显示其火辣辣的雄威:“我曾让你沐浴在我的金色火焰里,可你却不曾听懂我的话。当光焰被爱情点燃时,它就是我的语言。”

他对那双富有魅力的眼睛凝视得越来越深,他的倾慕之情也越来越真挚,他的期盼之情也就越来越炽烈。这时,他身上的一切都在萌发躁动,重新对欢乐生活充满了渴望。花朵和树木发出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飘来,那香气犹如千百支长笛吹奏出的美妙乐声,在空中回荡着,被飘浮而过的金色晚霞带到远方。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山后,黄昏将周围的一切笼罩上一层朦胧时,从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粗犷而又低沉的呼唤声:

“喂,喂,对面在嘟嘟囔囔、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喂,喂!是谁在山后追逐阳光?——你们应该是晒够了,也唱够了——喂,喂!穿过树丛,越过草地——穿过草地,通过激流!——喂,——喂,回——来——吧,回——来——吧!”

那呼唤声犹如远方的一阵闷雷似的消失了,而那水晶铃铛的声音却变成了刺耳的不和谐之音。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安泽尔穆斯看到那三条蛇带着暗淡的光泽穿过草地爬向河流,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冲进了易北河。在它们钻进河水时泛起的水花上面,噼噼啪啪地燃起一个绿色的火团,带着火光歪歪扭扭地朝着城市的方向飘去,渐渐地消失了。

第二章

大学生安泽尔穆斯怎样被认为是醉汉和疯子。横渡易北河之行。乐队指挥格劳恩114的华彩乐章。康拉德牌健胃利口酒和有着青铜肤色的卖苹果的老太婆。

“这位先生,看样子精神有点不正常!”一位同家人一起散步归来、外表庄重的太太停下脚步,双臂交叉在胸前,观望着安泽尔穆斯的疯狂举动,这样说道。这时,他正紧紧抱着接骨木树的树干,冲着树的枝叶不停地喊叫着:“啊,你们这些可爱的小金蛇,让我再看一看你们那发光的身躯吧!让我再听一听你们那铃铛声吧!你们那迷人的蓝眼睛,让我再瞅一眼吧!就一眼!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在痛苦和朝思暮想的折磨中毁灭的!”他发自肺腑地、极其痛苦地叹息着,呻吟着,心急如焚地摇动着接骨木树,而接骨木树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无动于衷地抖动着树叶飒飒作响,好像故意在讥讽安泽尔穆斯的痛苦似的。“这位先生看样子精神有点不正常。”那位太太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时,安泽尔穆斯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人唤醒,或者说好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瓢冰冷的凉水,骤然间清醒过来。这时,他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并且回忆起自己是怎样被一个奇怪的幻影给捉弄了一番,以至于在这里自言自语地大声讲起话来。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那位太太,拾起落在地上的帽子,想尽快离开这里。在这期间,那一家的男主人也来到这里,将怀里的孩子放到草地上,拄着手杖惊异地倾听着、观望着。他拾起大学生丢在地上的烟斗和烟丝袋,边递给他,边说:“这位先生,不要在这昏暗的地方这样没完没了地唉声叹气,让人们感到这么可怕、迷惑不解。除了多贪了几杯,你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不适,那就赶快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吧!”安泽尔穆斯羞愧得无地自容,哀叹了一声,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好啦,好啦,”那位先生接着说,“先生大可不必这样,再完美的人也都有可能遇上这种事情。在耶稣升天节这个好日子里心情高兴,多喝几口,人之常情。这种事甚至连神职人员都难免——先生,大概也是一位未来的神职人员吧——还有,先生可否允许我用一点你的烟丝,我的在那边时就吸完了。”这时,安泽尔穆斯刚好正要将烟斗和烟丝袋装进衣袋里,那位先生慢条斯理地、小心翼翼地扣干净自己的烟斗,开始慢慢腾腾地装起烟丝来。这时,有好几个姑娘朝这边走来,同那位太太悄悄地讲了几句话后,盯着安泽尔穆斯格格地笑了起来。安泽尔穆斯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尖利的芒刺上或炙热的针尖上似的,所以接过烟斗和烟丝袋后就一溜烟地跑开了。他刚才所看到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从他的记忆中统统消失了,他只记得在接骨木树下大声地讲了许多蠢话,而他这个人本来就打心眼里厌恶任何自言自语的人,因此想到自己说的那一通胡言乱语就感到尤为吃惊。“凡是自言自语的人,都是着了魔的。”他的校长曾对他这样讲过,而且他对此也确实深信不疑。另外,一想到自己竟然在耶稣升天节这天被人当成一位喝醉了酒的神职候缺者,就感到十分难堪,无地自容。他刚要转身拐进柯泽花园115旁的白杨树林荫道,就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安泽尔穆斯先生!安泽尔穆斯先生!您这么急急忙忙的,到底是要到哪儿去呀?”大学生马上站住了,两脚就像立地生根似的,因为他以为一场新的灾祸又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接着,又传过来那喊声:“安泽尔穆斯先生,请回来!我们在水边这儿等您哪。”

这时,这位大学生才听清楚,原来喊他的是他的朋友保尔曼副校长。他回头走向易北河边,发现副校长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正准备登上一条小游艇。副校长邀请安泽尔穆斯同他们一道越过易北河,到他在皮尔纳城郊的家中一起度过这一夜晚。安泽尔穆斯欣然从命,心想,这样也许就能摆脱掉今天一直在捉弄自己的厄运了。当他们的船离开岸边向河面驶去时,对岸的安东花园附近开始燃放烟火。那烟火噼噼啪啪呼啸着冲向天空,耀眼的火花在空中迸向四面八方,带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形成千万道火焰,光芒四射。安泽尔穆斯坐在划桨的船夫旁边陷入了沉思,可是当他看到在空中弥散开来、噼里啪啦响着的火焰和光芒投到水面上的倒影时,仿佛觉得是那些金色的小蛇穿行在水流之中。他在接骨木树下所看到的所有稀奇古怪的景象又重新历历在目地浮现于他的脑际,那难以言表的倾慕之情,那曾经使他的胸膛产生过痉挛般痛苦的喜悦的炽烈渴求,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心田。“啊,原来是你们这些小金蛇呀,你们又来了,唱吧,快唱吧!在你们歌唱时,那些迷人可爱的深蓝色眼睛就又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啊,你们怎么又都潜到水下了呀!”安泽尔穆斯这样喊叫着,骤然一纵身,好像要立即从游船上跳入水里去似的。“这位先生是着魔啦?”船夫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外套下摆。坐在他旁边的姑娘们惊叫起来,急忙躲到了船的另一侧;文书先生凑近副校长,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些话,紧接着副校长讲了很多话,可是大学生安泽尔穆斯能听到的只是:“还没发现吗?老毛病又复发了。”副校长立即站起身来,显出一副带有几分官气的威严庄重的面容,坐到安泽尔穆斯身旁,握着他的手说道:“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怎么啦?”可是,安泽尔穆斯却似乎已呆若木鸡,因为他此时心乱如麻,梳不断,理更乱。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看清楚了,那些被他认为是小金蛇发出的光亮,原来是安东花园附近放出的烟火的反射。他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紧紧地压抑着他的胸膛,自己也弄不清楚是痛苦抑或是欢乐。然而,随着船夫划动着的船桨一下下落入水中,流水怒不可遏地泛起层层涟漪,发出潺潺响声,他从这水声里仿佛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安泽尔穆斯!安泽尔穆斯!我们一直游在你前面,难道你没看见吗?——小妹妹又在凝视着你哪!——相信——相信我们吧。”他觉得,似乎在水的反射中看到了三条泛着绿色的火红光带。可是,当他心事重重地紧盯着河水,想看看是否有一双明媚的眸子从水流中在向外张望时,他才发现,那些光带原来只不过是从临近的房舍的明亮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而已。他呆坐在那里,沉默无语,心乱如麻。而保尔曼副校长以更加严厉的口吻问道:“安泽尔穆斯先生,您到底是怎么啦?”大学生怯懦地回答说:“啊,副校长先生,倘若您知道,我当初在林克斯花园墙里长出来的一棵接骨木树下,神智十分清醒地睁着双眼梦见了多么怪诞的景物,那您就不会责怪我如此魂不守舍了。”

“哎,哎,安泽尔穆斯先生,”保尔曼副校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可是做这样的梦——睁着眼睛白日做梦,而且紧接着又突发奇想要跳进水中,这——请恕我直言,这只有疯子或者傻瓜才干得出来!”安泽尔穆斯听了朋友的这一番不客气的话,心里感到十分不悦。这时,副校长的大女儿薇萝妮卡,一个颇有姿色的十六岁妙龄少女说道:“亲爱的爸爸,安泽尔穆斯先生想必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许他自以为是清醒的,可实际上他是在接骨木树下睡着了,在梦里遇到了那种种愚蠢可笑的东西,到现在还滞留在他的脑子里。”“是啊,尊贵的小姐,尊敬的副校长,”赫尔勃兰特文书说,“难道一个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就不会陷入某种梦幻状态吗?其实,我本人就有过这类经历:一天下午在喝咖啡时,我也是这样默默地陷入沉思冥想之中,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处于那种特有的神志不清的消化过程,这时就像灵感来潮似的突然想起了一份遗失的文件所放的位置。就在昨天,有一份用漂亮的拉丁文花体字书就的厚厚文件,像那一次一样在我睁大的双眼前飘然飞舞呢。”“啊,尊敬的文书先生,”保尔曼副校长回答说,“您对诗歌一直情有独钟,那是很容易使人陷入幻想和梦境的。”不过,文书先生的话却使安泽尔穆斯感到很中意,因为这样一来,在他处于被人当成醉鬼或疯子这样一种极其狼狈的窘态下,有人给他解了围。这时,尽管天色已变得相当昏暗,但他确信自己第一次发现,薇萝妮卡有着一双十分美丽动人的深蓝色大眼睛,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联想到他在接骨木树下所看到的那双奇妙的眼睛。对安泽尔穆斯来说,接骨木树下的那段奇遇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他顿时感到心情十分轻松愉快,并且在从船上走下来时,他甚至颇为得意地向那位为他讲了好话的薇萝妮卡伸出了手,表示要搀扶她下船,而且当她挽住他的胳膊后,他竟然能熟练而又顺利地将她一直送到家里,他在途中仅仅打过一次滑,因为整条路上只有唯一的一个脏水洼,所以薇萝妮卡一身白色素装只有很少地方被溅脏。

保尔曼副校长没有忽略安泽尔穆斯的这个令人欣慰的变化,对他又产生了好感,并且恳请他原谅刚才讲的那番言辞尖刻的话。“是的,”他补充说,“人们可以举出很多例子说明,在人的眼前经常会出现某些幻象,使人感到非常恐惧和痛苦,不过这只是躯体之疾,蚂蟥对医治此症很有效,只要将它——请原谅我失礼了——敷到屁股上就行了。这已为一位已故的知名学者116所证实。”这时,连安泽尔穆斯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当初究竟是喝醉了、疯了,抑或是病了。不过,在他看来至少无需蚂蟥帮忙,因为那种种幻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他向美丽的薇萝妮卡所献的殷勤越是得心应手,他就越是兴致勃勃。像往常一样,一顿便餐之后,就开始了音乐节目。安泽尔穆斯弹起钢琴,薇萝妮卡以响亮清脆的嗓音唱了起来。“尊敬的小姐,”赫尔勃兰特文书说,“您有着水晶铃铛般的嗓音!”“这恐怕还谈不上!”安泽尔穆斯脱口而出,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在座的人都惊愕地注视着他。“接骨木树丛中那一阵阵水晶铃铛声,真是美妙极了!美妙极了!”安泽尔穆斯低声低气、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这时,薇萝妮卡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说:“安泽尔穆斯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呀?”安泽尔穆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继续弹他的琴。保尔曼副校长阴沉着脸望着他,而赫尔勃兰特文书却把一张乐谱放在乐谱架上,唱了一曲乐队指挥格劳恩谱写的华彩咏叹调,歌声动人,令人陶醉。安泽尔穆斯又弹奏了几支曲子,最后同薇萝妮卡一起演唱了保尔曼副校长本人谱写的一首赋格式二重唱,将在场人的欢乐情绪推向了高潮。时间已经很晚了,正当赫尔勃兰特起身要去取帽子和手杖时,保尔曼副校长神情诡秘地走到他面前说:“喂,尊敬的文书先生,您不是想同我们的这位善良的安泽尔穆斯先生谈谈吗?现在就谈吧,就是我们先前议论过的那件事。”“非常乐于从命。”赫尔勃兰特文书回答道。

于是,大家围坐在一起,赫尔勃兰特开门见山地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此地有一位性情古怪、行事奇特的老人,人们议论说,他所摆弄的都是一些神奇古怪的东西,因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类学科,所以我倒认为,他是一个爱钻研的老古董,或者说是一个喜欢闲来无事时捣鼓一些实验的化学家。我所指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那位枢密档案馆长林德霍斯特。正如您所知,他住在他那幢偏僻的老房子里,生活很孤独,不是待在自己的书房里,就是滞留在他那化学实验室里,不过,这个实验室他是不允许任何人踏进一步的。除了许多珍本图书外,他还拥有大量的,部分是用阿拉伯文、科普特文117,甚至是用无法归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的符号书写的手稿。他想将这些手稿巧妙地复制下来,为此,他需要一个擅长运用羽管笔作画的人,让他用墨汁一丝不苟、忠实地将所有这些符号描到羊皮纸上。他要求这个人在他寓所一个专门的房间里,在他的监督之下干这件事,在此期间,每天除了免费供膳之外,另付一枚银币的酬金,缮写工作圆满完成之后,他还允诺赠送一份厚礼。每天的工作时间是十二点到六点,三点到四点为进餐和休息时间。为了缮写那些手稿,他已经试用过几个年轻人,但都不成功,最后求到我这儿,要我为他物色一位能写会画的人。于是,我想到了您,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因为我知道,您不仅长于书写,字迹工整,而且擅长用羽管笔作画,笔法精巧细腻。在当前这个艰难岁月里,加之您的就业岗位尚属未知,倘若您愿意每天赚一枚银币外加一份厚礼的话,那就请您明天十二点整去见馆长先生,他的寓所回头我会告知您的。——不过,您可要当心,不能弄上去一丁点儿墨迹;如果在抄件上有墨汁,那您休想得到宽恕,您只能从头重抄,倘若是墨汁落到原件上,馆长先生就会将您从窗户里抛出去,他是一个肝火很盛的人。”安泽尔穆斯听了赫尔勃兰特文书的建议后,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不仅仅是由于他擅长书写,工于用羽毛笔绘画,而且还因为他平生酷爱书法艺术,在缮写方面肯下工夫;所以他非常感谢这两位提携他的恩人,言辞极其恳切由衷,并保证决不会耽误明天中午的约会。夜间,安泽尔穆斯眼前看到的全是明晃晃的银币,充耳都是银币相互撞击发出的悦耳声音。对于他这样一个穷小子,由于无常厄运的捉弄,希望屡遭破灭,花出每一个铜板之前都要掂量再三,从而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一个正常年轻人对生活乐趣的追求,难道有谁还能责怪他下决心这样做吗?于是,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将铅笔、鸦羽管笔、中国墨搜罗到一起,心想,馆长也未必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文具了。他精心地挑选出一些自己得意的书法和绘画作品,整理了一番,准备呈现给馆长,以此来证明自己确实具备满足馆长要求的能力。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仿佛有一颗福星在特别护佑着他,领带一次就打成功,黑丝袜既没有破口,也没有断丝,帽子刷干净后没有再被尘土给弄脏——简而言之,安泽尔穆斯身穿深灰色燕尾服和黑缎子裤,手提包里装着一卷自己的字画,十一时半整来到坐落在宫廷街的康拉德酒馆,要了一两杯上佳的健胃利口酒喝了。他拍了拍暂时还是空空如也的衣袋,心想,这里不久就会有银币叮当作响了。

到馆长居住的那幢古老大房子所在的那条偏僻的街道,尽管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可是安泽尔穆斯还是在十二点钟以前赶到了。他站在门前,注视着精致的青铜大门环,这时,十字架教堂118塔楼上的时钟发出的洪亮敲击声划破长空,当他数到最后一响钟声、刚要伸手去抓门环时,门环的金属面孔变了形,闪动着炽烈的蓝色光芒,发出狰狞的微笑,令人感到十分厌恶。啊,原来是黑大门前那个卖苹果的老太婆!

她的尖牙利齿在松弛的嘴巴里翻来覆去地咬动着,发出格格的响声,随着这响声传出这样的话语:“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傻瓜,你给我等着,等着!你当初干吗要跑掉?傻瓜!”安泽尔穆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着,他想去抓门柱,可抓到的却是铃绳,一拉动就响起一阵刺耳的怪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整个荒凉的房舍都回荡着这样带有嘲弄意味的响声:“你马上就会栽到水晶瓶里去的!”安泽尔穆斯大吃一惊,犹如染上痉挛性寒热病似的,全身战栗不止。铃绳落下来,变成一条白色的巨蟒缠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把安泽尔穆斯给勒扁了。他那松软的、被挤碎的肢体簌簌地一块块地落下来,血管破裂,喷射出的血液渗进巨蟒的透明体腔,把它染成了红色。“杀死我吧,杀死我吧!”已陷入极度惊慌之中的安泽尔穆斯试图大声呼喊出来,可那喊声只不过是一个濒死的人发出的一阵低沉的喘息而已。巨蟒昂起头来,伸出熔岩般火红的、尖利的长舌舔向安泽尔穆斯的胸口,这时他感到一阵剧痛,骤然间生命的动脉被撕断了,他昏厥了过去。当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简陋的小床上,床前站着保尔曼副校长。他开口说道:“亲爱的安泽尔姆斯先生,我的老天爷啊,您这搞的是什么名堂呀!”

第三章

有关林德霍斯特馆长家族的传说。薇萝妮卡的蓝眼睛。赫尔勃兰特文书。

“妖怪注视着水面,水波荡漾不息,卷起滔滔巨浪,轰隆隆地冲入深渊,被张开漆黑大口的深渊贪婪地吞噬下去。花岗石山岩像凯旋的英雄,高仰着那戴着锯齿形桂冠的头,守卫着山谷。太阳升起来,将山谷揽到自己母亲般的怀抱里搂抱着,她的万道光芒像延伸出的一双双炽热的胳膊,抚摸着、温暖着山谷。于是,沉睡在荒凉的沙漠之下的千万颗籽粒从深深的长眠中苏醒了,发出幼芽,长出嫩绿的小叶片,抽出茎秆,仰望着慈母的面庞。那些花朵和蓓蕾,犹如躺在绿色摇篮里面带微笑的孩子,躺在花苞里或沉睡在蓓蕾中,这时在母亲的呼唤声中也醒来了,用母亲为讨它们高兴而染成万紫千红的光芒将自己装扮起来。山谷中央,有一座黑色小山丘,上下起伏,像一个因内心充满殷切的期待而呼吸急促的人的胸脯。深渊之中升起的雾霭,凝聚成团状或块状,气势汹汹,跃跃欲试地要遮住太阳母亲的脸;然而,太阳母亲却把风暴呼唤出来,驱散了团团雾霭。当明媚的阳光重新抚摸着黑黑的小丘时,一株鲜艳的火百合怀着极度喜悦的心情破土而出,美丽的叶片像可爱的小嘴似的张着,仿佛在等母亲的甜蜜的亲吻。这时,一道光辉射进山谷,磷火少年翩翩而来,火百合姑娘望着他,流露出热切的爱慕之情。她哀求着:‘美丽的少年,请永远永远留在我身边,我爱你。你要是离开我,我只好立即去死!’磷火少年说:‘美丽的花朵,我愿意属于你,但这会使你像一个不听管教的孩子那样离开自己的父母,忘掉你的伙伴,期望变得更加粗壮,更加有力,超过所有与你同甘共苦的同类。现在对你满怀慈爱并温暖着你的整个身心的渴慕之情,到那时将会分崩离析,变成千百道光芒,困惑着你,折磨着你,因为思想会导致情欲,投入到你心田的火花所点燃起来的极度欢乐之情只能是绝望的痛苦。你将在这痛苦中灭亡,然后重新发芽,以另一副面貌出现——这个火花就是思想!’‘唉!’火百合哀叹道,‘难道我不可以怀着这样燃烧着的热情之火委身于你吗?要是你让我毁灭,难道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爱你,能像现在这样瞧着你吗?’于是,磷火少年便去吻火百合,顷刻间,她通身仿佛被光照透了似的燃烧起来,升起熊熊烈焰,一个异物从火光中跃出,猛然飞离山谷,在广阔的空间盘旋飞舞,丝毫不顾及它儿时的伙伴和它所钟爱的少年。那少年为失去恋人而悲伤,他正是出于对美丽的百合花的无限爱慕才来到这荒凉的山谷的呀!一座座花岗石山岩低垂着头,满怀同情地倾听着少年的哀号。这时,其中一座山岩张开它的胸怀,呼啸一声,一条黑龙舞动着翅膀从里面飞了出来,它说:‘我的金属兄弟们在里面沉睡着,可我一直是醒着的,我愿意帮助你。’黑龙展开自己的羽翼,上下振动着,不停地追逐着,终于抓住了从百合身上飞出的异物,把它放到小山丘上,用自己的翅膀怀抱着它。那异物又变成了百合,她的思想仍未消失,仍在折磨着她的心,她对磷火少年的爱变成了刺耳的哀号。那些以往得到过她垂青而欣欣然的小花,现在听到了她的哀号,受到含有毒素的雾霭的抚弄,渐渐枯萎,最后死去。磷火少年披上一身闪耀着五彩斑斓光辉的盔甲,同黑龙搏斗起来。黑龙用它的翅膀扑打着少年的甲胄,发出铮铮声响,那一朵朵小花听到这洪亮的响声便重又苏醒过来,宛如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鸟围绕着黑龙飞舞,使它的力量渐渐衰竭下去,最后黑龙被打败,遁入地下隐蔽起来。百合得到了解救,磷火少年充满对圣洁爱情的热切向往,紧紧地拥抱着她,在一片欢腾的赞歌声中,鲜花、飞鸟,乃至那一座座花岗石山岩都向她表示敬意,拥立她为山岩的女王。”

“尊敬的馆长先生,请恕我直言,这都是东方式的故弄玄虚。”赫尔勃兰特文书说,“请您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们讲一点有关您自己的极其奇特的经历吧,比如,谈谈您旅途的历险,不过一定要讲真人真事哦。”“什么——”林德霍斯特馆长说,“我刚才讲的都是我对你们这些人所能讲的最真实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都是我在生活中所经历过的。我本人就出生在那个山谷里,那位最后成了女王的火百合就是我的曾曾曾祖母,由此说来,我还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子呢。”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好吧,你们尽可以捧腹大笑,”林德霍斯特馆长继续说,“我简要讲述的这些事,也许会使你们感到荒唐无稽,但这的确不是一派胡言,甚至也不是隐喻,而是确确凿凿的事实。假如我早知道你们如此不喜欢这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我本人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爱情故事),那我就会给你们讲点新奇的事,这是我弟弟昨天来看我时讲给我听的。”“怎么,馆长先生,您还有个弟弟!他119在哪儿?他住在哪儿?也在王室供职吗?要么是一位民间学者?”大家七嘴八舌地追问着。“不!”馆长十分冷漠地回答说,同时不慌不忙地取出一点儿鼻烟丝,“他不幸同巨龙结伙了。”“馆长先生,您怎么可以随便说,”赫尔勃兰特文书抓住话茬儿问道,“他同巨龙结伙了呢?”大家也都跟着这样问道,于是“同巨龙结伙了?”像一阵回音似的回荡着。“不错,他同巨龙结伙了,”林德霍斯特馆长说,“其实,这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先生们,诸位都知道,我父亲不久前离世,最多也就是在三百八十五年前吧,因此我仍在戴孝。他给我这个宠儿留下了一块精美无比的玛瑙,可我的弟弟也想要这件宝物。我们当着父亲的尸骨大吵大闹起来,真有失体统,以至于死者失去耐性,跳起来把凶恶的弟弟推下楼梯。我弟弟为此大为光火,一赌气加入了巨龙团伙。他现在住在紧靠突尼斯市的一片柏树林中,守护着一颗闻名遐迩的、神奇的红宝石120,而一位居住在拉普兰121的一幢消夏别墅的巫师也觊觎着这件宝物,因此,我的弟弟只能利用一刻钟时间,趁巫师刚好在花园里摆弄他饲养的蝾螈时,脱身跑来给我匆匆忙忙讲了发生在尼罗河源头的逸事趣闻。”

在座的人再一次发出一阵哄笑,而安泽尔穆斯却产生了一种阴森之感,每当他瞥见林德霍斯特那双既严厉又直愣愣的眼睛时,内心便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可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特别是林德霍斯特馆长那犹如金属般铿锵有力的粗犷嗓音,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神奇力量,他一听到这声音,便感到毛骨悚然。赫尔勃兰特文书带他来咖啡馆的本来目的,看来今天是无法实现了。安泽尔穆斯经历过林德霍斯特馆长门前的那场遭遇后,再也没有胆量前去造访了。他深信,他之所以得救——虽说不是从死神手里,但的确是从陷于癫狂的危险中得救——那完全是靠侥幸。正当他完全神志不清地躺在门前,老太婆放下手中的装糕点和苹果的篮子在他身边折腾时,保尔曼副校长恰好从旁边经过,他立即叫来一辆马车送他回家。“不管别人怎样看待我,”安泽尔穆斯事后回忆说,“不管别人是否把我当成傻瓜,这无关紧要!反正,我确实在门环上看到了黑大门前的巫婆的那张令人诅咒的、狞笑着的脸;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不讲为好,但有一点要说明,如果当时我清醒过来,看见了那该死的卖苹果的老太婆(那在我身边忙活着的老太婆不是别人,正是她),我一定会马上吓得失魂落魄,或者当场变成疯子的。”保尔曼副校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两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和种种富有理性的解释,看来全都无济于事,甚至连蓝眼睛的薇萝妮卡也感到无力使他从这种深沉的伤感中摆脱出来。现在,大家真的把他当成是精神病患者了,于是便想办法使他得到排遣。对此,赫尔勃兰特认为,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让他去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工作了,也就是为他缮写手稿。问题在于采用什么方式才能最好地将安泽尔穆斯推荐给他。赫尔勃兰特知道,馆长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一如既往地去一家有名的咖啡馆122。于是,他自愿做东道主,出钱邀请安泽尔穆斯每天晚上到那家咖啡馆去喝喝啤酒,吸吸烟,直到最后以某种方式结识了馆长,并同他就缮写手稿一事达成交易为止。安泽尔穆斯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建议。“尊敬的文书先生,如果您能让这位年轻人乖乖地就范,您将会得到上帝的褒奖。”保尔曼副校长说。“上帝的褒奖!”薇萝妮卡重复着她父亲的话,双眼仰望着天空,心里不停地思索着,安泽尔穆斯现在已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了,尽管有时缺乏一点儿理智,这又有何妨呢!当林德霍斯特馆长拿起帽子和手杖正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赫尔勃兰特文书立即抓住安泽尔穆斯的手,走上前去挡住馆长的去路,说道:“尊贵的馆长先生,这位是大学生安泽尔穆斯,书法画技都很好,他想为您缮写那些珍贵的手稿。”“这对我来说简直太好了。”林德霍斯特馆长匆匆回答道,把三角式军帽扣在头上,推开赫尔勃兰特文书和安泽尔穆斯,疾步冲下楼梯,留下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回响声。两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木呆呆地看着被馆长紧贴着他们的鼻子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听着门枢的呀呀响声。“这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子。”赫尔勃兰特说道。“古怪的老头子。”安泽尔穆斯结结巴巴地跟着重复道,他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流穿过全身的血管,使他几乎变成了一座僵直的石雕塑。所有在场的客人都笑了,嚷着:“今天,馆长这股子古怪劲儿又上来了,他明天一定会平和下来,而且一言不发,他会要么看着从他烟斗里飘出的缭绕烟雾出神,要么阅读他的报纸。两位先生不必为此太介意。”“这话也对,”安泽尔穆斯心里想,“我才不会对这种事儿耿耿于怀哩!馆长不是说过我若能为他誊写他的手稿,那简直太好了吗?再者说,赫尔勃兰特文书干什么要在他回家去的时候挡住他的去路呢?不对,不对。从本质上讲,这位林德霍斯特馆长是位可亲的人物,而且他的自由思想倾向也令人惊异,只不过言语古怪令人费解而已,这与我又有何干呢?明天中午十二点整一定要去,哪怕有一百个青铜肤色的、卖苹果的老太婆来捣乱,我也要去。”

第四章

大学生安泽尔穆斯的忧伤。绿宝石镜子。林德霍斯特馆长怎样化为秃鹫展翅飞去。大学生安泽尔穆斯没有碰到任何人。

善良的读者,请允许我不揣冒昧地向你本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在生活中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一些时日,甚至持续数周的时间:这时,你的所有寻寻常常的行为都会引起你的烦恼和痛苦,此时此刻,所有那些在你的思想和意识中曾经是重要的和有价值的东西都变得十分荒诞可笑、毫无价值了;这时,你甚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你决心要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实现一种超凡脱俗的愿景,而你的精神却像一个处于严厉管束下的孩子,没有勇气去表达出你的这种期盼,这使你感到心烦意乱,内心难以平静;你所向往的那个未知之物,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坐立行止,它总是与你形影不离;它像一场充满雾霭的梦,晃动着透明的、碰到锐利目光便消失的身影游离于你的左右;而处于这种强烈追求之中的你,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像一个绝望的恋人,闪动着忧郁的目光徘徊着,你所看到熙来攘往的、杂乱的人群所从事的种种活动,既不能使你感到痛苦,也不可能促使你欢欣鼓舞,你仿佛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善良的读者,假如你曾经有过这种经历,那么,你就有可能根据自己的体验想象出安泽尔穆斯此时此刻的处境了。善良的读者,我本来希望现在就能够向你相当生动地描绘一下安泽尔穆斯的形象,因为我在夜间写他的那些奇特无比的故事的时候,确实还有许许多多离奇的情节要讲。这些东西像作怪的幽灵一样,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带入了虚无缥缈的境界,因此我非常担心,倘若这么一写,最后会使你既不相信安泽尔穆斯其人其事,也不相信林德霍斯特馆长的真实故事,甚至对保尔曼副校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也持怀疑态度了,尽管他们两位都是受人仰慕的,而且迄今仍然生活在德累斯顿。亲爱的读者,在一个充满美妙的奇闻轶事的仙国里,那种种神奇的东西以其巨大的冲击力,既能够表现出最强烈的欢乐主题,也可以演奏出最低沉的惊恐之音。在那里,威严的女神轻轻地揭开她的面纱,使我们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她的面庞,可在她那双威严的眼睛里却不时流露出微笑的神色,她在用各种各样令人感到迷惘的魔法同我们嬉戏,就像母亲经常哄着自己的孩子那样!这是精灵们经常,至少在梦中经常给我们打开的国度,亲爱的读者,请你在这个国度里设法找出你所熟悉的形象吧,请你找出平时,即我们经常所说的寻常生活中活跃在你周围的人物的身影吧。你将会发现,那个神奇国度同你的距离,比本来想象的要近得多,而这一点正是我竭尽全力想阐明的,也是安泽尔穆斯的离奇故事所要启示于你的。——好了,上面说过,安泽尔穆斯自从那天晚上看到林德霍斯特馆长以后,便陷入梦幻般的遐想,这使他对于外界的日常生活失去了任何反应能力。他感到,仿佛有一个未知之物在他的心灵深处躁动着,使他产生一种充盈着喜悦之情的痛苦——可以说,这就是那种促使人追求另一种更高尚存在的向往之情。他此时此刻觉得,最好能独自一人漫步在森林里和草地上,使自己能摆脱掉那些将他束缚于困窘生活的所有羁绊,在展现于内心的一幅幅画面上重新找回自我。

有一次,他从远处散步归来,经过那棵曾使他着魔、看到过许多稀奇古怪现象的接骨木树下,他感到,那一片亲如故土的绿油油的草地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紧紧吸引住了他。然而,当他刚一坐下来,所有他以前在天国般幸福的喜悦之中曾经看到过,后来像是被外来暴力从他心灵驱赶出去的那种种景象,又以最为绚丽的色彩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似乎旧景重现,而且这次看得更加清晰真切:那双妩媚可爱的蓝眼睛,原来是属于那条盘绕在接骨木树上的金绿色蛇的,那使他产生极大欢乐和痴狂的阵阵动听的水晶铃声,原来是它那细长的躯体在蜿蜒攀缘的过程中发出来的。他像耶稣升天节那天一样,抱着接骨木树干对着枝叶喊道:“可爱的小绿蛇呀,你在树干上爬吧,攀缘吧,盘绕吧,好让我能再看你一眼!睁开你那可爱的眼睛再看看我吧!啊,我真的是爱你呀,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一定会因悲伤和痛苦而毁灭的!”然而,周围一片沉寂,万籁无声,只有接骨木树的枝叶像当初一样悄悄地摇曳着。安泽尔穆斯此时似乎才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东西激荡在他的内心,是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那颗由于执著追求而陷入痛苦的心。“这可非同一般,”他说,“这是我对你的真心实意、至死不渝的爱,美丽的小金蛇呀!真的,我要是不能再见到你,没有你这个我心上的情人,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就会在绝望的痛苦中死去。然而,我知道,你会是属于我的,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那更高尚的另一个世界的美丽梦想所许诺给我的一切将会全部实现。”从此以后,每到傍晚时分,当夕阳的光芒只能穿过树梢透射过来的时候,安泽尔穆斯便会来到接骨木树下,对着树的枝叶从心灵深处发出充满无限哀怨的呼唤,召唤自己可爱的情人——那金绿色的小蛇。一天,当他像往常一样正在呼喊的时候,一个身材修长、穿着浅灰色宽大外套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双射出炯炯光芒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朝他喊道:“哎,哎——是什么人在那儿唉声叹气呀?嘿,嘿,原来是打算给我誊写手稿的安泽尔穆斯先生呀。”听到这洪亮的声音,安泽尔穆斯着实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同一嗓音在耶稣升天节那天也曾经对他喊过:“那对面在嘟嘟囔囔、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呀……”安泽尔穆斯被惊吓得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您这是怎么了,安泽尔穆斯先生?”林德霍斯特馆长(这位穿浅灰色外套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继续说,“您想拿这棵接骨木树干什么?您为什么不到我那儿去接手您的工作呀?”安泽尔穆斯的确还没有下定决心再次登门造访林德霍斯特馆长,尽管他每天晚上都曾鼓起勇气想去。但是,在这一瞬间,当他看到自己的那些美好的梦幻被惊破时——更何况惊破他的美梦的又是那个曾经夺走他的情人、对他怀有敌意的嗓音呢!——他由于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咆哮起来:“馆长先生,您尽可以把我当成疯子,这我全不在乎!可是,就是在耶稣升天节那天,我在这棵树上看见了那条金绿色小蛇——啊,那就是我心目中终生的情人!

她曾用美妙的水晶般的嗓音跟我说话,可是您,馆长先生,您却从河对岸对我发出那么令人恐惧的呼唤。”“这是哪儿的话,我仁慈的先生!”林德霍斯特馆长打断他的话,怪里怪气地微笑着取出一小撮鼻烟。安泽尔穆斯感到心里轻松多了,他终于可以把他那一段离奇的经历倾诉出来了。他觉得,他似乎完全有理由责怪馆长,那天从远方发出那种雷鸣般咆哮声的恰恰是他。于是,他鼓起勇气说:“现在,我想讲一下我在耶稣升天节那天晚间经历的不幸遭遇,然后,您愿意怎样看待我,怎么说我,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接着,他真的一五一十地叙述起他那天的全部离奇遭遇来,从他无意中撞翻苹果篮子,一直到三条金绿色小蛇从河面上消失以及人们如何把他当成醉汉乃至疯子,等等。最后,安泽尔穆斯说:“这一切,我的的确确都看到了。那些同我讲过话的甜蜜声音还在我的心灵深处回音缭绕,十分清晰;这绝不是梦幻,如果不想让我因爱情和渴慕的折磨而死去的话,那我肯定相信那几条金绿色小蛇是存在的。当然,尊敬的馆长先生,从您的微笑神情中可以看出,您认为那些蛇纯粹是我由于一时头脑发热、紧张过度而臆造出来的产物。”“我根本没有这样认为,”馆长极其镇定而又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安泽尔穆斯先生,您在接骨木树上看到的那些金绿色小蛇,正是我的三个女儿。显而易见,您是深深地爱上了那条蓝眼睛金蛇,她是年纪最小的,她的名字叫塞佩蒂娜。其实,我早在耶稣升天节那天就知道了,当时我在家中,坐在书桌前,听到一阵阵叮叮铃铃、唧唧喳喳的声音闹得太厉害了,于是我就呼唤那几个玩疯了的丫头们赶快回家来,当时夕阳已西下,她们已经玩够了,也晒够了太阳。”安泽尔穆斯觉得,这些用清楚明了的话语讲给他的事儿,似乎是他预先早已知道了似的。这时,尽管他仿佛感到接骨木树、围墙、草地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悄悄地旋转起来,他仍然强打起精神想要讲话,然而馆长却不容他有插嘴的机会,而是迅速脱掉左手上的手套,把手上的戒指举到安泽尔穆斯眼前。这枚戒指上的宝石璀璨夺目,犹如火花飞迸。他说:“您瞧瞧这个,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您一定会喜欢您所看到的东西。”安泽尔穆斯朝戒指望去,啊,真是奇妙无比!这块宝石犹如光的焦点向外四射光芒,一道道光束相交在一点,构成了一面明亮的水晶镜子,那三条金绿色小蛇在镜子里蜿蜒盘绕,舞弄嬉戏,时而盘结在一起,时而分离四散。当闪烁着千万道光芒的细长的蛇身相接触时,便响起一阵阵水晶铃般的美妙曲调,处于中间的那条小蛇流露出无限的渴慕、向往之情,从镜子里伸出头来,眨着深蓝色的眼睛说道:“安泽尔穆斯,你认识我吗?你相信我吗?有信任,才可能有爱情,你懂得爱情吗?”“啊,塞佩蒂娜,塞佩蒂娜!”

安泽尔穆斯如醉似痴地喊道,可是,林德霍斯特馆长却急速地冲着镜子哈出了一口气,道道光芒在一阵电击般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被收回到焦点上,手上那块小小的绿宝石又在闪闪发光,于是馆长戴上手套把它给掩盖住了。“安泽尔穆斯先生,您看见那些金绿色小蛇了吗?”林德霍斯特馆长问道。“啊,天哪!看到了!”安泽尔穆斯回答说,“我还看到了美丽的可爱的塞佩蒂娜。”“那好,”馆长接着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再者说了,您如果下定决心到我那儿去工作,那您就有机会经常见到我的女儿,更进一步说,我可以完全满足您的要求,不过您必须在工作中有十分出色的表现,也就是说,您要一笔一画誊写得极其精确,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赫尔勃兰特文书曾向我保证说您马上就来,可是您却没有来找我,让我白白地等了好几天。”当林德霍斯特馆长提到赫尔勃兰特文书的名字时,安泽尔穆斯方才转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双脚站在大地上,自己真的就是安泽尔穆斯,而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林德霍斯特馆长。这人现在说话时的那冷漠的语调令人有一种恐惧感,同他刚才像一个真正的巫师那样所摆弄出来的奇异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加上那张满是皱纹而又瘦削的脸,那犹如蜗牛壳般的眼窝以及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所散射出的光芒,这一切都使那恐惧感有增无减。安泽尔穆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种感觉是他在咖啡馆听林德霍斯特馆长讲那些离奇古怪的经历时就曾有过的。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当馆长再次问“您为什么不来找我”时,他便抓住机会将他在馆长家门前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番。“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馆长听他讲完之后说,“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提到的那个卖苹果的老太婆,我很熟悉。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喜欢对我搞些乌七八糟的恶作剧。不过,这次她把自己的皮肤染成古铜色,装成门环吓跑我要迎接的客人,这实在是太恶劣了,令人忍无可忍。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明天十二点来见我时,若是再遇到她在那儿狞笑和怪叫的话,您将这药水朝她脸上泼几滴,就会立竿见影,她什么招数就都使不出来了。好了,再见!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我有事急着要走,不想强求您跟我一道回城里去了。再见,明天十二点见!”馆长给了安泽尔穆斯一个装着黄色液体的小瓶子,随后便迅速离去。在已经降临的深沉的暮色里,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朝着山谷的方向滑翔着,飘然而逝。当他行至柯泽花园附近时,一阵风吹进他那宽大的外套,将衣襟吹得大大张开,恰如一双巨大的翅膀在风中扑打着。安泽尔穆斯一直在惊异地目送着他,恍恍惚惚地觉得,似乎是一只大鸟舞动着双翼风驰电掣而去。正当这位大学生痴呆地凝视着苍茫暮色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嘎嘎的鸣叫,一只灰白色的秃鹫冲上高空,这时他发现,一直被他认为是那飘然而去的馆长,也就是那不停地扑打着翅膀的白色的东西,无疑就是这只秃鹫了,尽管他一时还弄不明白,馆长这会儿究竟是到哪儿去了。“看来,林德霍斯特馆长本人可能就是会飞的,”安泽尔穆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清楚地看到,也感觉到,所有这些来自奇异世界的诸多陌生形象,以往我只是在特别怪诞的梦境里见到过,可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闯进我的生活,跟我开起玩笑来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存活在我的心里,燃烧在我的胸膛里了,美丽可爱的塞佩蒂娜!只有你才能解除使我五内俱焚的渴慕之苦。啊,亲爱的、亲爱的塞佩蒂娜,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那双娇媚可爱的眼睛呢?”安泽尔穆斯大声喊叫起来。“一个多么粗俗的名字!这哪里是基督徒的名字呀!”一个男人以低沉的声调在他身边喃喃地嘟哝着说,讲这话的人正在散步回家。安泽尔穆斯总算及时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场合,便急匆匆地离去,同时暗暗思忖着:“倘若恰好在这个时候遇上保尔曼副校长或者赫尔勃兰特文书,那岂不就要倒大霉了吗?”然而,这两个人,他哪一个都没有碰到。

第五章

安泽尔穆斯宫廷顾问夫人。《西塞罗论义务》123。长毛猴和其他淘气鬼。老莉泽。秋分之夜。

“看来,安泽尔穆斯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保尔曼副校长说,“我对他的所有谆谆教导、我的全部规劝与告诫全是徒劳的。尽管他的学业还算出类拔萃,他具备各个方面的根基,但是他自己根本不求上进。”可是,赫尔勃兰特文书却狡黠而又神秘地微笑着回答说:“最尊敬的副校长,请您给安泽尔穆斯一些时间和机会吧!他虽是一个怪人,但拥有很强的潜能,我所谓的‘很强的潜能’,意思是:可以担当一个机要秘书,甚至一名宫廷顾问。”“什么,宫廷——”副校长不由得大吃一惊,竟吓得连刚要说出的话一下子给梗塞于喉了。“打住,打住,”赫尔勃兰特文书继续说,“我知道,我该说什么!早在两天前,他就到林德霍斯特馆长那儿去开始抄写文献了。昨天晚上,馆长在咖啡馆对我说:‘尊敬的朋友,您可是给我推荐了一个十分精干的人!此人定能成大器!’此外,不可忽视的,还有馆长同各个方面的关系——不说了,不说了,等过了年再看吧!”文书先生讲完这番话后,脸上仍露着狡黠的微笑,走出了门,留下副校长一个人由于惊愕与好奇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仿佛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然而,这次谈话给薇萝妮卡留下非同寻常的印象。“我早就知道,”她想,“安泽尔穆斯先生是一个相当聪敏能干、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肯定是会大有作为的,不是吗?我要是能知道他究竟是否喜欢我,那该多好啊!那个晚上,当我们一起渡过易北河时,他不是曾经两次握着我的手吗?我们在一起表演二重唱时,他不是一直在用一种直捣人心的、非同寻常的目光看着我吗?是的,没错儿!他确实是喜欢我的,而我——”薇萝妮卡像所有花季少女一样,完全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种种甜蜜的梦想。她幻想着,自己成了宫廷顾问夫人,在宫廷街,或者新市场街,或者莫利茨大街入住一处豪华的宅院;式样新颖的帽子,加上崭新的土耳其披肩,定能使她显得仪表堂堂、雍容华贵——她身着轻薄而又漂亮的晨服,坐在房间的临街凸出的窗前,一面用着早餐,一面发号施令,向厨娘吩咐当天要做的事。

“你可要注意,别把菜搞糟了,这可是宫廷顾问老爷最爱吃的佳肴!”一些衣着入时的过路人仰头向上张望着,她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议论些什么:“这位顾问夫人可真的是位仙界下凡的女人呀,看那尖尖的小帽,戴在她头上有多漂亮!”一位枢密顾问夫人派用人前来探询,顾问夫人今天是否有兴致去林基浴场一游。“请代我向顾问夫人多多致意。非常抱歉,我已答应首相夫人去赴她的茶会了。”这时,宫廷顾问安泽尔穆斯一早外出处理完公务归来了,他的穿着非常时尚合体。“真的,已经十点了。”他一边高声说着,一边拧了拧他的金表,然后给了他年轻的妻子一个吻。“你好啊,我的小娇妻!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他一边面带戏谑的表情说着,一边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副耳环,光彩夺目,按照最新式样镶嵌得别具匠心。他顺手取下她戴着的那副极其普通的耳环,把这副新的给她戴上。“啊,多么漂亮、玲珑可爱的耳环呀!”薇萝妮卡禁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丢下手中的活儿,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镜子前仔细端详起这副耳环来。“哼,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正在专心致志阅读《西塞罗论义务》一书的保尔曼副校长说道,手里的书差一点儿落到地上,“你是不是像安泽尔穆斯一样,有毛病了吧?”这时,一连几天没有露面的安泽尔穆斯一反往常,果真走了进来,使薇萝妮卡惊诧不已的是,他的确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讲起话来语气十分坚定自信,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他讲道,他的生活现在有了完全不同的明确的目标,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锦绣前程,而这是某些人所无法认识到的。保尔曼副校长想到刚才赫尔勃兰特文书讲的那番神妙莫测的话,更加感到吃惊,一时间几乎变得哑口无言,而安泽尔穆斯这时讲了几句在馆长那儿工作很紧张之类的话,便彬彬有礼地吻了一下薇萝妮卡的手,走下楼梯离去了。“这倒真像宫廷顾问的样子,”薇萝妮卡喃喃自语着,“他吻了我的手,竟然没有像从前那样失足打滑,也没有踩到我的脚!他双眼含情脉脉地打量着我,想必是真的喜欢我。”薇萝妮卡重新陷入刚才的遐思梦想之中,不过,这时她仿佛觉得,好像有一个对她充满敌意的影子,始终混杂在她作为宫廷顾问夫人的未来家庭生活里会出现的众多可爱的人物中间。这个影子充满讥讽的神情笑着说道:“你这种种想法都是愚蠢的,真是俗不可耐,而且完全是捕风捉影,因为安泽尔穆斯永远当不上宫廷顾问,也不会成为你的丈夫;尽管你身材苗条,有着一对蓝眼睛和一双纤纤玉手,但他根本不爱你。”这时,一股冰冷的寒流穿过薇萝妮卡的心房,一阵深深的寒噤使她那一场美梦一下子烟消云散,什么尖形的小帽和精美的耳环,全都化为乌有!止不住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不禁大声喊道:“唉,这是真的,他并不爱我,我永远当不上宫廷顾问夫人!”“想入非非。全是想入非非!”保尔曼副校长高声喊着,拾起帽子和手杖,怒不可遏地冲出房门,走了出去。“真倒霉!”薇萝妮卡长叹了一口气,看见她那刚刚十二岁的妹妹端着绣花框在不停地绣着,她对妹妹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不由地生起气来。这时已临近下午三点,刚好是收拾房间、准备上咖啡的时间;她的女友奥斯特家的小姐们约定这时要来拜访她。但是,无论是在已被薇萝妮卡挪开的橱柜后面,在她从钢琴上取下的乐谱后面,还是在她从器皿橱柜里取出的每一个杯子和咖啡壶后面,到处都躲藏着那个影子,像妖魔鬼怪一样跳出来,讥讽地笑着,一边用它那又细又长、蜘蛛腿般的手指敲打着榧木橱柜,一边高声喊叫着说:“他不会成为你的丈夫的,他绝不会成为你的丈夫的!”当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房子中间的时候,这个怪影又犹如巨人一般拖着长长的鼻子从炉子后面钻出来,嘟嘟哝哝地说:“他不会成为你的丈夫的!”“妹妹,你难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吗?”薇萝妮卡惊叫着,吓得浑身颤抖,什么东西都不敢再触摸了。

小弗兰齐丝卡这下子也认真起来,轻轻放下绣花框子,站起来说:“姐姐,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啦?你把一切都搞乱套了,到处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让我来帮帮你吧。”就在此刻,一群活泼的姑娘们带着兴高采烈的笑声走了进来。在这一瞬间,薇萝妮卡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刚才是把高高的炉身看成了一个人影,把没有关严的炉门里发出的噗噗声当成是对她说的那些充满敌意的话了。不过,她始终还是没能从这场强烈震撼了她心灵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以至于女友们从她苍白的脸色和迷惘的神情中,还是看出她那非同寻常的紧张的内心。于是,她们马上将本来要讲的许多有趣的事儿搁置一边,急不可待地问她们的女友究竟出了什么事。薇萝妮卡只好承认,她曾经沉陷于极其奇特的幻想之中,而且竟然在大白天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对鬼的恐惧所制服,这是她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她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个灰色的小怪物怎样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捉弄她,嘲笑她,弄得奥斯特家的小姐们也不由自主地胆怯地向四周张望起来,不一会儿甚至感到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这时,小弗兰齐丝卡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进来,三个姑娘很快镇定下来,并为自己的傻气而感到好笑。安格莉卡是奥斯特家的大女儿,已经同一位军官订了婚,他正在军中服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音讯,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或者至少是受了重伤。这使安格莉卡陷入了深切的忧伤之中。然而,今天她显得很轻松快活,甚至近乎乐不可支。薇萝妮卡对此感到有些诧异,而且毫不掩饰地讲出了这种感觉。“亲爱的姑娘,”安格莉卡说,“我心里永远惦记着、头脑里永远思念着我的维克多,你难道不相信吗?恰恰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感到如此轻松愉快!啊,上帝!我是多么幸福,心情多么高兴呀!因为我的维克多一切都好,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他晋升为骑兵上尉,佩戴着表彰他作战骁勇的勋章归来的。他之所以没有写信,是由于他的右臂被敌人的轻骑兵砍了一剑,伤势虽重,但没有丝毫生命危险。另外,他的驻地经常变换,他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那个团,这也是他没能及时给我写信的原因。不过,今天晚间他接到明确指令,命令他先彻底治愈剑伤。他本来打算明天动身回来,可正当他要上车的时候,恰好接到晋升为骑兵上尉的消息。”“可是,亲爱的安格莉卡,”薇萝妮卡插嘴说,“你现在对所有这些情况都了如指掌吗?”“你不要再笑话我啦,亲爱的朋友,”安格莉卡接着说,“这,你就不会懂了。那个从镜子后面向你探头探脑的灰色小怪物,难道不会马上对你进行惩罚吗?好啦,不开玩笑了。我是无法摆脱对某些神秘力量的信赖的,因为它们完全是有目共睹、触手可及的,甚至可以说,已经多次闯入我的生活。首先我要说的是,我不像某些其他人那样,认为这有多么神奇,多么令人难以置信。我认为,确实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生下来就有某种非凡的先知力,而且懂得如何通过自己所掌握的实实在在的手段来使用这种先知力。本地有一个老太婆,她就具有这种特殊本领。她与她的同行不同,她不是用纸牌、铸铅块或咖啡渣预卜未来,而是让问卜者参与进来,一起完成某些准备之后,让一面打磨得亮晶晶的金属镜子里显现出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人物和形象,然后老太婆对这种稀奇古怪的混合体进行诠释,从中找出问卜者所祈求的答案。昨晚,我去找过她,从而得到了有关我的维克多的那些消息,我对这些信息的真实性深信无疑。”安格莉卡的这一番话如同向薇萝妮卡的心里投进了一颗火花,迅即点燃起一个念头:去向老太婆询问安泽尔穆斯的情况,请她占卜一下自己的愿望能否实现。她打听到,这老太婆名叫劳尔琳,住在湖门124外的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只有每周二、三、五晚上才能见到她,时间从晚上七点一直到第二天日出时分,整整一个通宵,她特别欢迎求助者单独去找她。那一天刚好是星期三,薇萝妮卡决定以送奥斯特姐妹回家为借口登门拜访这位老太婆。

她果真是这么做了。在易北河桥头,她与住在新市区的女友们分手后,快马加鞭地奔向湖门外,根据人们描绘的路径找到了那条狭窄的街巷,在小巷的尽头,她看到一幢小红房子,劳尔琳太太就住在那里。当她站在大门前时,不禁产生了某种恐惧感,可以说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震颤。她终于打起精神,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勉强拉动了门铃。门开了,她按照安格莉卡的描述穿过一条昏暗的过道,摸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她冲着冷清的过道喊道:“劳尔琳太太住在这里吗?”然而没有人露面,代之以回答的却是一声悠长而又清脆的“喵喵”的猫叫声,一只个头儿高大的黑色雄猫高高地躬起腰,威严地在她的前面走过,尾巴盘成圈儿,不停地甩来甩去,一直来到房门口,随着第二次“喵喵”的叫声,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哎哟,姑娘,你已经到了!进来,进来!”有一个人边向外走出来,边这样喊叫着,此人的形象使得薇萝妮卡犹如中了邪似的被钉在地上,迈不动脚了:这是一个又高又瘦、身上裹着褴褛不堪的黑色衣衫的女人!讲话时,突出的尖下巴不停地颤动着,那张被瘦得皮包骨的鹰钩鼻子遮掩住的无牙的嘴不停地搐动着,脸上露出一丝丝狞笑,一双明亮的猫眼睛透过那副硕大的眼镜迸发出点点火花。她的一头黑发又粗又硬,从缠在头上的五颜六色的布条里直愣愣地竖出来,使她这副丑相更加不堪入目的是,从左颧骨越过鼻梁伸展开去的两条烫伤疤痕。薇萝妮卡被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她本想大喊一声,以排除胸中的压抑感,可是,当这个巫婆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将她抓住拖进房间时,她的呼喊却变成了低沉的叹息。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动,在跳,哇哇、喵喵、喔喔、啾啾的鸣叫声一片嘈杂,令人心烦意乱。老太婆用拳头在桌子上捶打了一下,喊叫道:“给我安静下来,你们这些不安分的家伙!”长毛猴狺狺地叫着,爬上高高的床顶,豚鼠则钻到了炉子底下,乌鸦扑打着翅膀飞向圆镜子;只有那只黑猫,一进门就跳到那高大的软垫座椅上,仍然一动不动地待在上面,好像老太婆的那些训斥的话与它毫不相干似的。当室内平静下来以后,薇萝妮卡的心神才安定下来,她感到房间里面不像在过道那样阴森恐怖,甚至连老太婆也不再是那么狰狞可怕了。这时,她才四处环顾了一下房间:各种各样的丑陋的动物标本挂满天花板,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的器具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壁炉里燃烧着一堆蓝色的微弱的火,火堆里不时地爆发出黄色的火星;从高处传来一阵阵呼啸声,蝙蝠在来回盘旋飞舞,它们的脸长得像一张人的被扭曲了的、狂笑着的脸,看了令人感到作呕;壁炉里的火舌不时地向上翻卷着,舔到被烟熏黑了的大炉壁,接着便响起一阵刺耳的哀号,使薇萝妮卡感到惊恐不已。

“小姐,请不要介意,”老太婆皱着眉头说,顺手抓起一把巨大的拂尘,在铜锅里蘸了一下,丢进壁炉里,火灭了,房间里好像笼罩在浓烟之中,一片漆黑。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工夫,老太婆端着一支点燃着的蜡烛从一间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时,薇萝妮卡面前什么东西都不见了,那些动物、器具,全都不翼而飞,这里是一间寻常的、陈设简陋的小房间。老太婆向她走来,用她那沙哑的嗓门儿说道:“姑娘,我知道你来找我想干什么。你想知道的是,安泽尔穆斯一旦当上宫廷顾问,你是否要同他结婚,对吗?”薇萝妮卡惊吓得呆若木鸡。可是,老太婆的话还没完,她继续说道:“其实,你在家里当着你父亲的面把一切全都告诉我了,当时咖啡壶放在你面前,我就是那咖啡壶呀,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姑娘呀,听我的话,抛开安泽尔穆斯,抛开他吧!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踢了我的宝贝儿子的脸。我的那些可爱的宝贝儿子呀,那些长着红脸蛋儿的苹果,要是被人买了去,它们还是会从那些人的口袋里跑出来,重新滚回到我的篮子里来的。安泽尔穆斯已经跟那个老头子勾搭起来了,前天他居然洒了我一脸该死的雄黄水,差点儿把我的眼睛给弄瞎。姑娘,你看这灼伤疤痕还清晰可见!甩掉他,丢开他吧!他不爱你,他爱那条金绿色的蛇。他永远当不上宫廷顾问,因为他已经给蝾螈收编了。他想娶的是那条金绿色的蛇,抛弃他,抛弃他吧!”薇萝妮卡天生就是一个坚毅果断的人,而且又能够很快地克服女孩子通常都有的那种胆怯心理,这时她向后退一步,用严肃而又坚定的语调说道:“老太太!我听说,您有能预见未来的本事,因此——也许我的好奇心太重,太操之过急了——我想向您了解的是,我所钟爱和敬重的安泽尔穆斯有朝一日是否会属于我。如果您不愿满足我的要求,而是用您那一派荒唐的无稽之谈来揶揄我,那您就不对了,因为我所要求的只不过是您为别人都已做过的事,这我是知道的。我想,您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我心灵深处的心思,所以,把那些现在仍在使我备受折磨和忧心忡忡的情况向我揭示出来,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在您对善良的安泽尔穆斯进行了这番荒唐可笑的诋毁之后,我就不想再从您这儿知道什么了。祝您晚安,再见!”当薇萝妮卡正要疾步离去时,老太婆痛哭流涕,跪倒在地,紧紧扯住姑娘的衣服哀求着说:“小薇萝妮卡,难道你认不出那个老莉泽了吗?她曾经那么经常地把你抱在怀里,那么精心地呵护你,那么疼爱过你呀!”薇萝妮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确就是那个多年前从保尔曼副校长家离去的保姆,只不过是由于上了年纪,特别是那条烫伤疤痕使她的脸变得面目全非罢了。老太婆同刚才相比,这会儿也变得判若两人:头上不再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条,而是一顶很像样儿的便帽;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黑色的破衣烂衫,而是她以前爱穿的一件大花上衣。她从地上站起来,把薇萝妮卡搂到怀里,继续说道:“你也许认为我向你讲的这些话非常荒唐,但可惜事实的确是如此啊。安泽尔穆斯让我吃了很多苦头,当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他已经栽到了林德霍斯特馆长的手里,馆长想让他与自己的女儿结婚。而林德霍斯特是我的死对头,关于这个人,我可以告诉你许多许多,不过这是你难以理解的,或许会使你感到可怕。他是一个先知者,而我也是一个先知者——也许这正是我们相互作对的缘由吧!现在,我发现,你非常喜欢安泽尔穆斯,我也很想帮助你,竭尽全力帮助你,使你得到幸福,最终使你实现同他结为良缘的夙愿。”“请你务必要告诉我,莉泽!”薇萝妮卡插话说。“不要说了,孩子,不要说了!”老太婆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好了!我知道该怎样使安泽尔穆斯摆脱对绿蛇的痴情,并且让他当上令人仰慕的宫廷顾问,投入你的怀抱,不过,你也得配合才行。”“你尽管直说,莉泽!我会不遗余力的,因为我非常爱安泽尔穆斯!”薇萝妮卡悄悄地说,声音低得几乎无人能听到。

“我了解你,”老太婆继续说,“你自幼是个勇敢果断的孩子,那时我变着法儿地学狗叫哄你睡觉,但总是徒劳的,因为你反而睁大眼睛要看看狗在哪里;你经常摸黑儿走到最后一间房间,而且喜欢穿上你父亲往头上抹粉时披的那件罩衣,去吓唬邻居的孩子们。好啦,不说这些了!如果你当真要用我的办法去制服林德霍斯特馆长和绿蛇,如果你当真要让安泽尔穆斯当上宫廷顾问,并且成为你的丈夫,那么,就请你在秋分那天晚上十一点钟从你父亲家悄悄溜出来,到我这儿来;我会带你到那个十字路口去,不远,穿过一片田野就到。我们做好必要的准备,到时候你会看到种种奇妙的景象,不过,这些都不会伤害到你的。孩子,好了,祝你晚安!你爸爸已经煲好了汤,正在等着你呢。”薇萝妮卡匆忙离去,心里主意已定,决不错过秋分之夜这个机会。她想:“因为莉泽说得对,安泽尔穆斯已深陷妖怪的罗网之中,我要把他解救出来,让他永远永远都是我的,现在是属于我的,将来也永远是属于我的,这个宫廷顾问安泽尔穆斯。”

第六章

林德霍斯特馆长的花园和几只爱嘲笑人的鸟儿。金宝瓶。斜体英文字。胡乱涂鸦。妖王。

安泽尔穆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也可能是由于我在康拉德先生那里太贪杯了,我在林德霍斯特馆长家门前看到的那些使我感到恐惧的荒诞幻象,说不定都是那精酿的烈性开胃利口酒作祟的缘故。因此,我今天一定要滴酒不沾,保持完全清醒的状态,或许就能应对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了。”像第一次准备造访林德霍斯特馆长时一样,他带上自己的素描画、书法作品、墨和削得尖尖的羽管笔。正当他要迈步出门,那个他从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得到的、盛着黄药水的小瓶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所经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现象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一种欢乐与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莫可名状的情感压抑在他的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以十分忧伤凄婉的语调喊道:“啊,美丽可爱的塞佩蒂娜呀!我肯到馆长那儿去,难道不就是为了见到你吗?”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塞佩蒂娜的爱很可能会成为对于他所承担的一项吃力而又危险的工作的报偿,而这项工作无非就是为林德霍斯特馆长誊写手稿而已。他深信,像上次一样,在迈进林德霍斯特家大门时,甚至在此之前,他肯定会再一次碰上种种稀奇古怪的事的。因此,他不再去回忆康拉德的开胃酒,而是迅速将药水瓶塞进背心口袋里,准备着,一旦那青铜肤色的卖苹果的老太婆胆敢对他龇牙咧嘴狞笑,就照馆长嘱咐的办法去整治她。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刚要去抓那门环的时候,啊——那尖尖的鼻子可不真的立刻又伸出来了吗?那一双猫眼睛可不真的又从门环里射出了一道道炯炯的光芒吗?他不假思索地将药水朝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洒去。转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十分平静,只有圆圆的门环在闪闪发光。门开了,铃声令人感到亲切悦耳,响彻整个屋宇,似乎在说:叮铃铃——小青年——身手机敏——机敏——跳呀——跳呀——叮铃铃。安泽尔穆斯沉着地踏上精美而又宽大的台阶,尽情地吸纳着一种奇异的香料发出的缭绕于整个屋宇的芳香。他站在过道里踌躇不前,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众多好看的房门中,他该去叩哪一扇才对。这时,林德霍斯特馆长身穿一件宽大的织锦缎睡袍,走出来喊道:“安泽尔穆斯先生,我真高兴,您终于信守诺言来了,请跟我来,我立即带您先去实验室看看。”他说着便疾步穿过长长的过道,打开侧翼的一个小门,进去后便踏上一条走廊,安泽尔穆斯顺从地跟随在馆长后面。他们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大厅,更加确切地说,是一个漂亮的温室:从室内的两侧直到天花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甚至还有一些高大的树,枝叶和花朵的形状都非常奇特。忽然,一道灿烂夺目的神秘的光照亮了室内的各个角落,然而却让人看不明白,这光是从哪儿来的,因为整个房子里没有一扇窗户。当安泽尔穆斯向灌木和花丛深处看去时,他发现似乎有几条细长的小径通向遥远的地方。

在浓密幽暗的柏树丛的深处,大理石水池里泛着水花,在池子的中央耸立着奇异的形象,水晶般的水柱交错地喷射而出,之后又溅落下来,戏弄着百合花明媚的笑脸;一阵阵稀奇古怪的声音在这些奇花异草丛中回荡作响;一股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随风飘来荡去。馆长不见了,安泽尔穆斯只看见眼前耸立着一大堆红彤彤的火红百合花。在这一瞬间,安泽尔穆斯被这仙境花园散发出的甜蜜芳香所陶醉,像中了魔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到处响起咯咯的声音和哈哈的笑声,其中有一种文雅的嗓音以揶揄和嘲讽的口吻说道:“大学生先生,大学生先生,您这是从哪儿来的呀?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是为了什么呀?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是不是又想来给我们唠叨那些有关老奶奶怎样用屁股压碎鸡蛋、容克125老财怎样用颜料把华贵的背心弄脏这一类无聊的故事啊?安泽尔穆斯先生,您从施塔玛茨教父那儿学来的那首新咏叹调练熟了吗?头戴玻璃丝假发,脚穿用上等纸料做的翻口靴子,您的这一副扮相看起来可真够好笑的呀!”喊叫声、嘲笑声、挖苦的话语从各个角落里传来,安泽尔穆斯这时才发现,就在他身边,一群色彩斑斓的各式各样的小鸟正围绕着他展翅飞舞,尽情嬉戏地嘲弄着他。恰在此时此刻,那火红的百合花朝他走来,他发现,原来是林德霍斯特馆长,是他穿的那件熠熠闪光、黄红两色的大花睡袍使他产生了错觉。“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林德霍斯特馆长说,“请原谅,我让您久等了,我刚才顺便看了一下我那棵美丽的仙人掌,它今晚就要开花了。您喜欢我这个小小的家庭花房吗?”“天哪,这里美极了,简直是无与伦比!最尊敬的馆长先生,”大学生安泽尔穆斯回答说,“可就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鸟儿对我这个小人物竭尽了挖苦之能事!”“你们在喋喋不休地聒噪些什么呀?”馆长气愤地冲着树丛里喊道。这时,一只巨大的灰鹦鹉飞了出来,落在馆长旁边的一枝桃金娘的枝头上,一双眼睛从架在弯曲的长嘴上的眼镜后面发射出极其严肃而又盛气凌人的目光,它扯起沙哑的嗓门儿叫喊道:“请不要见怪,馆长先生!我的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们又放肆起来了,不过,大学生先生本人也有过错,因为——”“住嘴,不要胡说!”馆长打断灰鹦鹉的话说,“我是了解这些小无赖的,老弟!你还是要对它们严加管束才对!我们走吧,安泽尔穆斯先生!”馆长又匆忙地穿过了几个装饰得很是奇特的房间,他步履轻快敏捷,使安泽尔穆斯跟得很是吃力,也来不及观赏那些摆满各个房间的造型奇特、闪闪发光的家具和其他从未见过的陈设。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大厅,馆长停下来,目光向高处望去,这才使安泽尔穆斯得暇欣赏一下这个大厅的简单陈设所呈现出的壮丽景象:天蓝色的墙脚下,摆放着一株株高大的棕榈树,泛着金光的古铜色的树干向外凸显出来,宽大的树叶闪烁着晶莹的绿宝石色彩,直伸向天花板,构成一个圆形的穹隆;房间中央立着三尊青铜铸成的埃及雄狮,狮身上放着一个斑岩石板,石板上放着一只外观普普通通的金宝瓶。安泽尔穆斯一瞥见那金宝瓶就目不转睛,定神凝视起来了。那金宝瓶的表面打磨得铮亮闪光,好像可以映射出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形象。有时,他还能看到自己那流露着渴慕的神情,张开双臂——哎呀,这正是接骨木树下的那一幅情景!——塞佩蒂娜在上下蜿蜒爬行着,眨着她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他。安泽尔穆斯因狂喜而失态,大声喊叫起来:“塞佩蒂娜,塞佩蒂娜!”林德霍斯特馆长猛然转过身来说:“您怎么了,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我仿佛听见您在呼唤我的女儿,可她住在我家的另一侧,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刚刚上完钢琴课,请您还是跟我往前走吧!”安泽尔穆斯几乎是昏头昏脑地跟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着的馆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一直到馆长用力抓住他的手,说了声“我们到了”,他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高大的、四周摆满书橱的房间,其实跟一般书斋没有什么不同。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和一把软垫靠椅。“这里,”林德霍斯特馆长说,“暂时作为您的办公室,将来您是否会搬到那间蓝色藏书室工作,也就是搬到您曾在那里突然喊起我女儿名字的那个房间,还不得而知;不过,我现在希望能够先证实一下您的工作能力,看看您是否确实有能力按照我的愿望和要求完成交给您的工作。”安泽尔穆斯信心十足地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绘画和书法作品,内心不无得意之感,他确信以自己的非凡才能有把握大大取悦于馆长。馆长对他的第一件作品——一页以极其优美的英文斜体书写的字——只草草瞟了一眼,就发出了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并且摇了摇头。接着,他每看完一页就摇头微笑一次,弄得安泽尔穆斯面红耳赤,最后,当馆长的微笑里流露出相当明显的讥讽和嘲弄之意时,安泽尔穆斯气愤到了极点,无比激动地说:“馆长先生,看来您对我的才疏学浅不太满意吧?”“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林德霍斯特馆长说,“您在书法艺术方面的确有着卓越的天赋,不过我觉得,我所关注的更多是您的勤奋和做事的态度,而不是您的技巧。不过,也有可能是您所使用的材料质地低劣造成的。”于是,安泽尔穆斯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讲到他以往饱受赞赏的书法技巧,讲到他使用的中国墨和经过精选的羽管笔。这时,林德霍斯特馆长把那页书就的英文书稿递给他说:“您自己去评价吧!”安泽尔穆斯接过来一看,自己的字迹竟然显得那么难看无比,笔画不圆润,笔锋刚柔不当,大小字母不成比例,是啊!简直就像小学生涂鸦一般,活像令人不屑一顾的鸡爪子,把本来还书写得相当规整的字行也全都给毁了。这对安泽尔穆斯来说,简直就像遭到晴天霹雳一般。“还有,”林德霍斯特馆长接着说,“您用的墨也不耐久。”他用手指在一个盛满水的杯子里蘸了一下,只在字迹上轻轻地一擦,字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安泽尔穆斯觉得好像是被一个巨妖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手中拿着那张晦气的书稿,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是,林德霍斯特馆长却放声大笑起来,说道:“您大可不必受此困扰,最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您以前做不到的,也许在我这儿就能得心应手;更何况您在这儿用的材料可能比您过去使用过的要更好一些!您尽管放心地干吧!”林德霍斯特馆长先是取出一种散发着特殊味道的黑色液体,一些颜色奇异、削得尖利的羽管笔和十分洁白光亮的纸,然后从锁着的书橱中取出一份阿拉伯文手稿。安泽尔穆斯坐下来开始工作后,馆长便离开了房间。安泽尔穆斯曾多次誊写过阿拉伯文手稿,因此觉得这一项任务并不难完成。“那些鸡爪子似的笔迹是怎样弄到我那用漂亮的英文斜体书写的文献中去的呢?这,大概只有上帝和林德霍斯特馆长才知道了,”他说,“那些字迹并非出自我的手笔,我愿以生命起誓。”每当他在羊皮纸上成功地写完一个字,他的勇气就增加一分,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技巧也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用这种笔写出来的字确实很娟秀,那神秘的墨汁在洁白耀眼的羊皮纸上写起来既乌黑又流畅。他兢兢业业、全神贯注地写起来,这孤寂的房间在他心里也愈来愈感到亲切了,他已然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他希望出色完成的工作中去了,直到时钟敲了三响馆长来唤他,他才跟着走进隔壁的房间,坐到摆好午餐的餐桌旁。林德霍斯特馆长在吃饭时兴致特别好,向安泽尔穆斯询问起他的朋友保尔曼副校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的近况,他对后者特别熟悉,并且讲了许多有关他的惹人发笑的趣事。对安泽尔穆斯来说,那陈年莱茵葡萄酒很合他的口味,使他的话比平时多了许多。四点钟整,他起身离开餐桌要去开始他的工作,这种严格守时的作风似乎也博得了馆长的好感。餐前,他誊写阿拉伯文本的工作已经是很顺利的了,现在干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够如此迅速而又轻松地临摹出这种弯弯曲曲的异国文字来。他觉得,在他心灵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对他低声细语,不过他听得很真切:“唉,要是她不在你心中,你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爱,你能够写得这么好吗?”这时,好像有一阵既轻又细、水晶铃声般的窃窃私语缭绕在室内:“我离你很近——很近——很近!我在帮助你,你要鼓足勇气,顽强坚毅,亲爱的安泽尔穆斯!我在和你一起努力,使你最终能够属于我!”当他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听着这声音时,这些陌生的文字好像也变得更加容易驾驭了。他几乎不用再去看原文,那些文字简直是不用着色就自动印到了羊皮纸上似的,他只要用熟练的笔把它们描黑就行了。他就这样不停地工作着,那充满亲切和抚慰的低声细语宛如甜蜜而又温柔的空气在笼罩着他。直到时钟敲响六点时,林德霍斯特馆长走进房间来,面带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来到写字台旁。安泽尔穆斯站起来,一声未吭,馆长脸上仍然闪着讥讽的目光,微笑着注视着他,然而,当馆长一看那誊写清楚的文献时,微笑便立即消失了,面部肌肉收缩得紧紧的,神情变得极其庄重严肃起来。可是霎时间,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双平时放射着炯炯光芒的眼睛,此时怀着难以描绘的温柔神情看着安泽尔穆斯;那原本苍白的双颊泛起了一片微微的红润;那总是紧紧绷着的双唇,不再流露出讥讽的表情,而是放松了,重新呈现出柔和优美的线条,而且张开了,仿佛要吐露出既富有哲理又能令人心悦诚服的话语来。他的整个形象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威严,身穿一件宽大的睡袍,宛如国王的朝服,胸部和肩上缝有一条条很宽的花褶子,一条细细的金丝绕住披在宽敞的前额上的卷发。

“年轻人,”馆长用庄重的语气说道,“年轻人,我早在你还没有预料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所有那些把你牢牢地同我最钟爱、最圣洁的孩子连接在一起的神秘纽带了!塞佩蒂娜爱你,如果她能属于你,如果你能得到那属于她的金宝瓶作为她的陪嫁,那么,敌对势力用暗藏祸端的绳线所编织的任何离奇的命运之网也就无计可施了。然而,你只有努力奋斗,才能得到更高层次生活的幸福。敌对的理念将会千方百计地对你施加影响,你只有用心灵的内在强力才能抵御腐蚀,才能免受玷污,才能不致沉沦。你在这里工作,同时也就完成了你的学徒期,你只要持之以恒,信念和知识将引导你达到你的近期目标。希望你对她忠贞不渝,她是爱你的,你将会看到金宝瓶散发出的壮观的奇迹,你将永远永远幸福下去。好啦,祝你诸事如意!本人林德霍斯特馆长,明天十二点在你的办公室等你!祝你心想事成!”馆长将他轻轻推出门去,随即关上了门。安泽尔穆斯置身于他就过餐的那个房间,这里只有唯一的一道门可以通向过道。他被这些奇异的现象搞得晕头转向,止步在宅门前,这时他头顶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他抬头一看,是林德霍斯特馆长,像平时一样,仍然是那个身着浅灰色外套的老人。他大声喊道:“喂,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您怎么了?您在想什么?脑子里还老装着那些阿拉伯文吗?如果您去见保尔曼副校长,请代我向他问候,明天十二点整来。本日酬金已经放在您背心右边的口袋里了。”安泽尔穆斯确实在馆长所指的口袋里找到一枚银币,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所有这一切将会有怎样的结局,我真难以预料,”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眼前出现的这一切,即使只是离奇的幻觉和鬼使神差的把戏,但可爱的塞佩蒂娜毕竟还是活在我心灵深处的。我宁肯自己沉沦灭亡,也不愿意舍弃她,我知道,这种意识在我内心是永恒的,任何敌对的观念都无法将它毁灭掉;而促使我有这意念的,除了是塞佩蒂娜的爱,难道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吗?”

第七章

保尔曼副校长磕净烟斗就寝。伦勃朗126和鬼画画家布洛依格尔127。魔镜和埃克斯坦大夫医治疑难杂症的处方。

保尔曼副校长终于磕干净了他的烟斗,紧接着说:“现在该是去休息的时候了。”“是的。”薇萝妮卡回答说,她因父亲长时间滞留这里不肯离去而变得有些心神不宁,因为时钟早已打过十点了。副校长刚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小弗兰齐丝卡刚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堕入沉睡之中,上了床佯装睡觉的薇萝妮卡便悄悄地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自从薇萝妮卡离开莉泽老太婆以来,在她眼前无时无刻不在晃动着安泽尔穆斯的影子,而且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总是觉得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不停地在他心灵深处反复地说:安泽尔穆斯之所以不爱她,是因为他被一个对她满怀敌意的人物给控制住了,只有运用巫术的神秘手段才可能粉碎这种控制。所以,她越来越相信老莉泽,甚至连对她的那些阴森恐怖的印象也都渐渐消失了。在她看来,她同老太婆的关系中所有那些神奇古怪的成分,只不过是有点非同寻常、富有浪漫色彩而已,而这对她恰恰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因此,她决心已定,不顾有失踪和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一定要在秋分之夜去亲历这场冒险。一天,吉凶难卜的秋分之夜终于来临了,老莉泽答应在这一天给她以帮助和抚慰,早已习惯于夜游的薇萝妮卡想到这里便感到勇气倍增。她像离弦之箭,不顾呼啸着的暴风雨和打在脸上的颗颗大雨珠,风驰电掣地穿过寂静的街道。十字架教堂塔尖的大钟以浑厚低沉的声音宣告已是十一点钟了,这时,薇萝妮卡全身湿淋淋地站在老太婆的家门前。“哎哟!小宝贝儿,你来了!请等一会儿,我这就来!”老太婆从楼上往下大声叫喊着,接着她走出了房门,手里提着一只篮子,身边跟着一只猫。“好啦,我们走吧,去干我们的事吧,这事儿适合夜间进行,夜晚方便,容易得手。”她边说着,边用冰冷的手抓住全身颤抖的薇萝妮卡,把沉重的篮子交给她提着,自己拿起一口锅、一副三脚架和一把铲子。当她们来到旷野时,雨已经停了,但风暴却更加猛烈,狂风怒吼,宛如千千万万支杂音汇合成的大合唱。突然间,一声令人心碎的、可怕的哀嚎冲破乌云呼啸而下,乌云迅速凝聚成云团,把一切都掠进沉沉的黑暗之中。老太婆继续飞快地跑着,发出刺耳的呼叫:“孩子,快来照亮,快来照亮!”

这时,在她们面前出现了一道道蓝色的闪光,时而相互交叉,时而蜿蜒盘绕。薇萝妮卡发现,原来是那只雄猫在前面跳来跳去,喷出噼啪作响的火花,发射出电光;风暴稍一停歇,她就听到了雄猫发出的阴森可怕的呼救惨叫。她恐惧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只只冰冷的利爪刺进她的心房,她强打起精神,更紧地依偎着老太婆说:“现在,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切可都得办好啊!”“会的,我的乖孩子!”老太婆回答道,“你要坚信不疑,我会将美好的东西赠送给你,而且还要把安泽尔穆斯交给你!”老太婆终于停下了脚步,说道:“我们到地方了!”她挖了个小坑,把木炭放进去,在上面支起三脚架,把锅架到上面。在做所有这些事时,她的动作非常古怪,同时雄猫也一直围着她兜圈子,从它尾巴里迸出来的火星汇集成一个火圈。不一会儿的工夫,木炭烧红了,三脚架下冒出蓝蓝的火焰。她要薇萝妮卡脱掉外套,抛掉面纱,蹲在老太婆身旁,老太婆则紧紧地攥着姑娘的手,并且用她那双发射着炯炯光芒的眼睛凝视着她。这时,老太婆从篮子里取出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放进锅里——谁也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花朵、金属、野草还是动物——这些东西在锅里开始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响起来。老太婆松开薇萝妮卡的手,拿起一把铁勺子插进那烧得通红的东西中,开始搅拌起来,与此同时,薇萝妮卡则遵照她的吩咐,眼睛紧紧地盯住锅里,并且把意念集中到安泽尔穆斯身上。接着,老太婆又把一些发光的金属块以及薇萝妮卡从自己头上剪下来的一缕头发和一只她长年戴着的戒指扔进锅里,同时还对着夜空发出一阵他人听不懂的刺耳的呼唤,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而那只猫则不停地奔跑着,凄惨地嘶叫着,好像是在乞求着什么似的。善良的读者,我希望你能设身处地地做这样的设想:在九月二十三日的夜晚,你刚好在奔赴德累斯顿的途中,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人百般劝告你在最后一站留宿,而你却执意不听;好心的旅店老板向你解释说,风雨如此之大,而且正值秋分之夜,这时摸黑赶路是欠妥的,可你根本听不进这些忠告,你有自己的如意盘算:我要是付给驿车夫一枚金币做小费,那最迟到一点钟时就可以赶到德累斯顿,可望在“金天使饭店”“头盔饭店”或者“瑙姆堡饭店”吃到一顿丰盛的晚餐,找到一个柔软舒适的铺位。然而,正当你在黑暗之中朝前赶路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道十分奇特的光亮在远方飘忽不定,当车行驶到近处时,你才发现那是一个火圈,中间坐着两个人,她们面前有一口锅,从锅里正冒出滚滚浓烟,烟雾中闪烁着红光和火星儿。这条驿道又恰恰必须穿过火圈,可是马却打着响鼻,蹄子踏着地面,还不时地仰起身来,就是不肯往前走,驿车夫又是诅咒又是祷告,举起皮鞭抽打,全都无济于事。

这时,你不由自主地从车上跳下来,向前跑了几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身材苗条的美丽姑娘身穿单薄的白色晚服,正跪在锅前。暴风吹散了她的发髻,一头栗色长发随风飘拂着。熊熊的烈焰从三脚架下面翻卷出来,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姑娘的脸,然而由于惊恐和冰冷的寒流的袭击,她那张俊美如天仙般的脸却失去了风采,满脸呈现出死人般的苍白;她的眼神直愣愣的,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张得大大的,因怕得要死想呼喊却又喊不出来,万般痛苦凝结在她的心头,无从宣泄;从这样一张脸上,你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恐惧和灵魂中的战栗;她颤抖着将那双纤纤的小手合十,高高举起,似乎在虔诚地呼唤护佑天使来保护她免受地狱恶魔的折磨,因为这些恶魔在强有力的魔咒的驱使下马上就要降临了!姑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在她的对面是一个高大、瘦削、有着黄铜肤色的女人,盘着腿坐在地上,鹰钩鼻子尖尖的,一双猫眼闪着凶狠狠的目光;从黑色披风里伸出两条赤裸裸的、瘦骨嶙峋的胳膊,一边在地狱汤锅里搅拌着,一边狂笑着、喊叫着,尖利刺耳的声音同狂风的怒吼汇合在一起。善良的读者,即便你平时不知恐怖和畏惧为何物,但我还是确信,当你看到展现在你眼前的这幅活生生的伦勃朗式或者“地狱布洛依格尔”式的画面时,你也会吓得毛骨悚然的。你的目光完全被那魔鬼附体的姑娘给吸引住了,你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像受到电击一样震颤着,然而这一切同时也会促使你鼓起勇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打破那火圈的魔力。由于你显示出勇气,恐怖消失了,也可以说,你的勇气是在恐怖和惊惧中萌生出来的,是它引起的结果。你会感觉到,你就是那吓得要死的姑娘所乞求的护佑天使之一,你甚至会马上掏出手枪,不假思索地将那老妇一枪击毙。然而,你在脑子里一边这样激烈地思索着,却一边大声地喊叫起来:“喂,喂!”或者“那儿在搞些什么?”或者“你们在干什么?”驿车夫吹起了他那响亮的号叫,老太婆一下子萎缩成圆球,滚进她的汤锅里,一切都化为乌有,在一阵浓烟中消失殆尽。你在黑暗之中急不可待地想找那个姑娘,是否能找到,我不敢断言,但是老太婆装神弄鬼的把戏确实被你给戳穿了,薇萝妮卡轻率陷入的魔圈也被打破了。不过,善良的读者,不论是你,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在9月23日这一天,在一个风雨交加、适宜玩弄巫术的夜晚乘车或者徒步赶路的,因此,薇萝妮卡只能怀着极度惊恐的心情跪在锅前,等待这场把戏结束。她清楚地听到周围的一片号叫和呼喊声,各种各样令人厌恶的嚷嚷声、咯咯声乱成一团,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去看,因为她意识到,倘若看到自己四周的那些狰狞可怕的怪物,很可能使自己坠入不可医治的毁灭性的癫狂之中。老太婆停止了在锅里的搅拌,烟雾也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有锅底还冒着像酒精燃烧时那样的淡淡的火苗。这时,老太婆喊道:“薇萝妮卡,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快来看锅底!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可是,薇萝妮卡却回答不出话来,尽管她仿佛看到有各式各样的模糊形象在锅底上杂乱无序地晃动着;这些形象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从锅里深处突然冒出安泽尔穆斯的影子,亲切和蔼地注视着她,向她伸出手来。她大声喊道:“啊,安泽尔穆斯!安泽尔穆斯!”老太婆迅速打开锅边的龙头,火红的金属发出哧哧的声音,流进旁边的一个小模具里。这时,老太婆猛然跳起来,狂蹦乱舞地兜圈子,样子粗野可憎,同时尖声喊叫着:“大功告成了,谢谢你,我的儿子!你要做好警戒呀!哎哟,哎哟!他来了!咬死他,咬死他!”可是,此时空中响起了一阵强有力的声音,好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雄鹰扑打着翅膀降临下来,用令人恐惧的声音喊道:“嘿,嘿!你们这些无赖!你们完蛋了,完蛋了,赶紧滚回家去吧!”老太婆哀号着跌倒在地上,薇萝妮卡也昏厥了过去,不省人事。当她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小弗兰齐丝卡正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站在床前说:“姐姐,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我在这儿站了一个多钟头了,你躺在这儿昏迷不醒,好像在发高烧,不停地呻吟、吼叫,把我们给吓坏了。为了你,父亲今天都没有去上课,他马上就陪医生过来看你。”薇萝妮卡默默地接过茶,慢慢地饮着,可是,夜间那一幕可怖情景又活生生地浮现在她的眼前。“难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令人恐怖、折磨人的梦吗?可昨天晚上,我的确是到老太婆那儿去过呀。而且,昨天也的确是九月二十三日呀。不过,也许昨天我就已经病得很重了,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我生病就是由于总想念安泽尔穆斯,总想那个古怪的老太婆而引起的,她装成老莉泽的模样来故意捉弄我。”刚刚离开房间的小弗兰齐丝卡,手里拿着薇萝妮卡的那件湿漉漉的外套又走进来。她说:“姐姐,你看,你的外套成什么样子了!夜间,暴风雨吹开了窗户,吹倒了放外套的椅子,屋子里也飘进了雨水,外套全给打湿了。”这些话使薇萝妮卡的心又沉重起来,因为她断定折磨她的不是梦,而是她确确实实到过老太婆那里。恐怖与惧怕重新占据了她,高烧过后随之而来的一阵阵寒冷使她全身颤抖起来。由于颤抖不止,她紧紧地拉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但是,她感到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压在胸口,她伸手去一摸,觉得好像是一只小盒子;当小弗兰齐丝卡拿着外套走开后,她把小盒子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面打磨得铮光明亮的圆形小金属镜子。“这是老太婆送的礼物。”她兴奋地喊叫起来,镜子里仿佛在发射着火焰般的光芒,照进她的心房,使她感受到一种舒适的温暖。寒冷的感觉消失了,一股难以描绘的舒适和惬意的暖流穿过全身。她不禁想起安泽尔穆斯来,当她把自己的意念愈来愈集中到他身上时,安泽尔穆斯便从镜子里和蔼地朝她微笑,宛如一幅逼真的微缩肖像。不过,又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看到的不再是画像——不,那是真实的安泽尔穆斯本人,他坐在一个高大的、布置得比较奇特的房间里,正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薇萝妮卡本想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安泽尔穆斯先生,您倒是回过头来看看呀,我来啦!”可这是根本做不到的,因为围绕在他四周的好像是一个燃烧着的火圈,薇萝妮卡再仔细一看,原来那都是一些镀了金边的大部头书籍。不过,最后薇萝妮卡总算把安泽尔穆斯看真切了;看来,他只有在思念她的时候,才会看到她,并微笑着说:“啊,是您呀,亲爱的保尔曼小姐!为什么有时候您要装扮成小蛇的样子呢?”薇萝妮卡听了这种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大声笑起来;她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清醒过来,随着一阵开门的声响,保尔曼副校长领着埃克斯坦大夫走进了房间,于是她迅速把小镜子藏了起来。埃克斯坦大夫径直走到床前,摸着薇萝妮卡的脉,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后,说道:“哎——哎!”接着就开了处方,又摸了一下脉,又说了声“哎,哎!”,便离开了病人。不过,保尔曼副校长从埃克斯坦大夫的所有这些动作中仍旧弄不明白,薇萝妮卡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第八章

棕榈树藏书室。一条不幸蝾螈的遭遇。黑羽毛怎样爱上了一个大萝卜。赫尔勃兰特文书喝得酩酊大醉。

安泽尔穆斯在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已经工作了很多天;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室内萦回缭绕着悦耳的声音,塞佩蒂娜的娓娓动听的、饱含宽慰的话语不绝于耳,仿佛被一丝徐徐飘过的气息所笼罩着,使他全身心沉浸在一种从未曾体验过的惬意之中,这种感觉有时会升华为无比的欢乐。安泽尔穆斯在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痛苦和种种烦恼,仿佛从脑海里一扫而光,展现在他眼前的新生活像太阳一样美好;高层世界里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现象,曾经一度使他感到惊诧,甚至恐惧,现在他也都理解了。他的誊写工作进展颇为迅速,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似乎只需要将早已熟悉的文字描到羊皮纸上而已,几乎无需对照原文就可以将一切描绘得极其精确。除了在用餐时间,林德霍斯特馆长只是偶尔来看一眼,而且他来的时间十分准确,总是在安泽尔穆斯刚好写完一份手稿的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瞬间。他来到这里,总是再交给他一份新手稿,用一根黑色小棒将墨汁搅拌一下,用削得非常尖利的新笔把已用钝了的笔换掉,然后就立刻一声不吭地走开了。一天,十二点的钟声刚响过,安泽尔穆斯踏上楼梯时,发现他平时走的那道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时,林德霍斯特馆长穿着他那件像绣着金光闪闪花朵似的奇特的睡袍从另一侧出现了。他大声喊道:“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今天请您从这边进来,因为我们要去珍藏着《薄伽梵歌》128诠释家们著作的那个房间。”他穿过甬道,领着安泽尔穆斯通过第一次走过的那些房间和大厅。安泽尔穆斯对花园的壮丽景象再次惊叹不已,不过这时他才看清楚,一些在阴暗的灌木丛里盛开着的花朵原来都是一些色彩鲜艳的昆虫,它们扑打着小翅膀上下盘旋飞舞,仿佛在用它们那细长的小嘴相互表示亲昵爱抚似的。相反,那些玫瑰色的和天蓝色的小鸟却是香气四溢的花朵,芬芳的花香从花蕊里喷发出来,变成轻细的悦耳声飘散开来,同远处井泉的潺潺流水声以及高大树木的飒飒作响的风声汇合成一种充满神秘感的曲调,流露出深沉哀婉的眷恋。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些曾经揶揄和挖苦过他、爱讥讽人的小鸟又盘旋在他头顶的上空,不停地轻声细语地叫着:“大学生先生,大学生先生!不要这样匆匆忙忙,不要老是仰望天空,这样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的。嘿,嘿!大学生先生,请把理发的围布围到身上吧,邻居雕鸮就要来给你做假发了。”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直到安泽尔穆斯走出花园,一直还在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林德霍斯特馆长终于来到天蓝色房间;这里,原来放金宝瓶的斑岩石盘不见了,房间中央空出的地方摆放着一张铺着紫缎台布的桌子,上面摆放着安泽尔穆斯熟悉的文具,桌前放着一把同样用紫缎料做了椅套的椅子。“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林德霍斯特馆长说,“您已经抄写完了一些手稿,写得既快又精确,我对此感到非常满意。您赢得了我的信任,不过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这就是抄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描画某些用特殊文字写成的著作,这些文献都收藏在这个房间里,您只能在这里就地誊写。因此,您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不过我不得不提请您注意,务必细心谨慎:一次笔误,或者有一滴墨水——愿上苍保佑不要发生这种情况——落在原稿上,便会使您陷入不幸的深渊。”安泽尔穆斯发现,棕榈树的金光闪闪的树干上长着翡翠般的绿色小叶子;馆长摘下一片叶子,安泽尔穆斯看明白,那叶子原来是一个羊皮纸卷,馆长把它展开,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安泽尔穆斯非常惊异地注视着那种笔画繁杂的文字,看到那许许多多的小点、短线、长笔和那些时而像描画植物、时而像斑斑点点的苔藓、时而像表示动物的曲折迂回的笔画时,几乎丧失了勇气,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够丝毫不差地把这些符号都描画出来。他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年轻人,鼓起勇气来!”馆长大声说道,“只要您怀着坚定的信念和真诚的爱,塞佩蒂娜会帮助你的!”他的嗓音听起来像金属的铿锵之声,安泽尔穆斯心里突然一怔,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林德霍斯特馆长像他第一次在藏书室看到的时候一样,俨然一副威严的国王像站在他面前。安泽尔穆斯变得诚惶诚恐,刚要双膝跪倒,林德霍斯特馆长却从一颗棕榈树干上攀缘腾空而去,消失在翡翠般碧绿的树叶里。安泽尔穆斯这时弄明白了,刚才同他讲话的又是妖王,现在已飞回书斋,大概是要跟几个作为代表的行星发射来的光线商议一下,如何处理他同塞佩蒂娜之间的婚事。“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又想,“那就是尼罗河源头有新鲜事儿传来,或者是拉普兰的僧人要来访——就我而言,现在该去认真工作了。”于是,他便开始研究羊皮纸卷上的那些陌生文字。从花园里不断传来美妙的音乐声,给他送来沁人心脾的芳香,他仿佛耳闻到顽皮的小鸟的唧唧喳喳的嬉笑声,但听不清楚它们说的那些娓娓动听的话。房间里,还不时响起棕榈树碧绿的枝叶的飒飒声和安泽尔穆斯在那个倒霉的耶稣升天节在接骨木树下听到的那一阵阵动听的水晶铃般的乐声。受到这些声音和色泽的奇妙作用的感染,安泽尔穆斯的信心大大增强了,他将自己的思想和意念越来越多地集中到羊皮纸卷的标题上,不久好像从心灵深处感悟到,那些符号的意思无非是包含在这样几个字眼里:蝾螈和绿蛇的婚事。这时,传来了响亮的水晶铃的强有力的三和音。“安泽尔穆斯,亲爱的安泽尔穆斯。”从树叶里向他飘来这样的呼唤声。啊,真奇怪!绿蛇沿着棕榈树干蜿蜒而下。

“塞佩蒂娜!亲爱的塞佩蒂娜!”安泽尔穆斯满怀极度喜悦,如痴如狂地喊道,因为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可爱而又美丽的姑娘正朝着他翩然走来,她眨着一双始终深藏于他内心的深蓝眼睛望着他,流露出莫可名状的渴慕之情。树枝上的叶子好像在向下低垂、延伸,树干周围满是尖利的刺儿,但塞佩蒂娜却能十分灵巧自如地蜿蜒穿行于其间,她将随风飘荡的、色彩鲜艳的衣服撩起来,使它紧紧贴在自己细长的身躯上,一点儿也没有被棕榈树上突出的尖刺挂住。她依偎在安泽尔穆斯身边,与他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他,以至于他连她嘴里呼出的气息都能听得见,感受到她身体发出的电流般的温暖。“亲爱的安泽尔穆斯,”塞佩蒂娜打破沉默,“不久你就完全属于我了,你以你的信念、你的爱征服了我,我会把金宝瓶带给你的,它将使我俩得到永恒的幸福。”“啊,美丽可爱的塞佩蒂娜,”安泽尔穆斯说,“只要我能得到你,其他一切我全都可以抛弃;只要你属于我,我甘愿忍受自我见到你以来出现的所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捉弄,甘愿为此而遭毁灭。”塞佩蒂娜说:“我父亲经常会在兴头儿上制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我知道,这在你心中引起了畏惧和惊恐;我希望,现在不会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了,我此时此刻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向你,我的亲爱的安泽尔穆斯,详细地讲述我的内心和灵魂深处所隐藏的一切,这些都是你必须知道的。这样,你才能彻底了解我的父亲,才能够完全弄清楚我父亲乃至我本人的底细。”安泽尔穆斯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美丽可爱的形象包围、缠绕住了,只能紧随着她一起行事,仿佛她的脉搏的跳动同时也在搏击着他身体的组织和神经。他洗耳恭听着她的诉说,每一句话都打入到了他的心扉,像一束光芒在他心里点燃起充满天国般欢乐的情爱之火。他用胳膊搂抱着她那苗条的腰,她身上粼粼闪光的衣料是那么柔软,那么光滑,以至于他觉得她好像要立即挣脱他,从他的怀里难以阻挡地溜走似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为之一震。“啊,不要离开我,美丽的塞佩蒂娜,”他禁不住喊叫起来,“只有你才是维系我生命之所在!”而塞佩蒂娜却说:“今天,在将全部情况都讲给你听之前,这是不可能的,而这一切你会理解的,因为你爱我。亲爱的,你听我说。我父亲出生在一个富有灵性的蝾螈家族里,我是他同一条绿蛇的爱情的结晶。在远古时代,在亚特兰蒂斯这个神秘的国度里,有个强大的妖王,他就是磷火,所有其他五行精灵都臣服于他。

有一天,他最喜爱的蝾螈(就是我的父亲)在美丽的花园里漫步,那花园是磷火母亲用最美丽的花卉独具匠心地布置起来的,艳丽无比。突然,他听到一株高高的百合花在轻声地歌唱:‘我心上的人儿啊,闭上你可爱的眼睛,让晨风把你吹醒。’他走向前去,百合花的花蕾,由于受到他身体的灼热的气流的抚弄,绽开了,他看到百合的女儿绿蛇正沉睡在花蕊里。蝾螈深深地爱上了美丽的绿蛇,于是他把她从百合花的怀抱里夺过来,百合花散发出的芳香变成了无比凄婉的哀鸣,在整个花园里呼唤着寻找她可爱的女儿,这当然是徒劳的。蝾螈把她带进磷火的宫殿,恳求他的父亲说:‘请恩准我同我心爱的人儿结婚吧,她应该永远永远属于我。’‘傻瓜,你想干什么!’妖王说,‘你可要知道,那百合花曾经是我的情人,跟我一起治理过国家,然而,我投到她身上的火花,差一点儿把她给毁了,只是由于战胜了那个现在仍然被地神捆绑着的黑龙,百合才得以保护下来,使得她的叶子变坚硬了,变得能够把火花收进来并保存在自己体内。如果你要拥抱绿蛇,你发出的热能肯定会使她的身体熔化,从中产生出一个新的生命,它将挣脱你的怀抱飞走的。’蝾螈听不进妖王的忠告,在炽热的激情的支配之下,把绿蛇抱在怀里,绿蛇于是化为灰烬,一个长有双翼的生命从灰烬里飞出,腾空而去。蝾螈因绝望而陷入癫狂,他口吐火焰冲入花园,在盛怒之下把花园烧了个精光,那些极其美丽的花朵变成了一堆堆烧焦了的残枝断梗,花朵发出的凄厉哀号响彻云霄。妖王恼怒万分,恶狠狠地抓住蝾螈说:‘你的火已吐尽,你的火焰已熄灭,你的光芒也已消失——滚下去吧,到地神那里去吧,让他们愚弄你,嘲笑你,关押着你,直到有一天你身里的火种死而复燃,你变成一个新的生命从大地升腾起来,重新发射出光芒。’可怜的蝾螈无声无息地沉到地下去了,可在这时,那年迈的地神唠唠叨叨地走了出来。他是磷火的园丁,他说:‘老爷,要诅咒蝾螈,恐怕没有谁比我更加有理由了!他烧毁的那些美丽的花卉,难道不正是我用最好看的金属装扮起来的吗?难道不正是我精心护理过的幼芽吗?不正是我给了它们以美丽的色彩吗?可是,我愿意接受这个可怜的蝾螈,他只不过是由于坠入情网——噢,老爷,这种事你本人经历的也不少呀!是痴情使他陷于绝望,把花园给毁坏了。请不要过分地惩罚他吧!’‘他的火已经熄灭,’妖王说,‘当大自然的语言对已蜕化的人类来说变得无法理解的时候,当被束缚在自己领地的自然神只能从远处以低沉的声音对人类讲话的时候,当两者已经无法产生和谐共鸣,而自然神只能怀着执著的追求向人类发出微弱的信息的时候,当自然神隐隐约约地告诉人类关于他们以往在心灵中还怀有信念和爱时所居住的那个奇异国度的情况的时候——到了那个不幸的时候,蝾螈的火将会重新燃烧起来,然而他只能萌发成人,而且必须忍受因完全坠入窘迫生活而带来的种种艰辛。

但是,到那时,不仅要让他仍然保留着对于自己往事的记忆,而且还要使他重新生活在同大自然的神圣和谐之中,他是深知大自然的神奇奥秘的,而且那些与他称兄道弟的精灵们所拥有的神力也是可供他支配的。他将会在一株百合花里重新找到绿蛇,他与绿蛇的婚姻将带给他们三个女儿,在人看来,她们就是未来母亲的形象。春天,她们将在阴暗的接骨木树丛中攀缘,用她们水晶铃般的悦耳的声音歌唱。到那时,在那人的心胸普遍变得狭隘的艰难时代,如果某个青年听到她们的歌声,如果其中一条蛇用明丽的双眼看见他,如果这目光在他心中点燃起对遥远的奇异国度的向往之火,那么,一旦他摆脱世俗的拖累,他就会奋力奔向这个国度。如果因对于蛇的爱慕而在他心中对于自然神力产生了狂热而又现实的信念,并且坚信他本人也具有生存于这种自然神力之下的能力,那么,这蛇就会成为他的妻子。但是,只有出现三个这样的青年,并同他的三个女儿都成婚后,蝾螈才能卸下他的沉重的负担,重新回到他的弟兄们中间去。’‘老爷,请容我进一言,’地神说,‘我送给这三位姑娘每人一件礼物,它将使她们和自己的丈夫生活得美满幸福。每个姑娘将从我这儿得到一个我用最精美的金属制成的瓶子,我用钻石发出的光芒把它打磨得铮亮,瑰丽多彩,在它的光辉中可以反映出我们这个同大自然完全和谐一致的奇异国度。当他们成婚的时候,从金宝瓶里将生出一株火百合花,它那永不凋谢的大花朵所散发出的甜蜜的异香吹拂着那个忠诚可靠的青年。他很快便会听懂她的语言,知道我们国度的奥秘,甚至跟自己的情侣一起到亚特兰蒂斯去生活。’亲爱的安泽尔穆斯,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父亲正是我给你讲的那条蝾螈。他尽管拥有更高的自然灵性,但却不得不经受世俗生活的种种烦恼,所以他经常发脾气,幸灾乐祸地嘲弄一些人。他经常对我说,对当时妖王磷火提出作为与我们姐妹婚姻条件所必须具备的心理气质,现在有人试图用一句话来加以概括,可这句话却往往被不恰当地给滥用了。这句话就是:童稚般的诗人气质。在那些品德纯朴端正的青年人身上,人们经常会发现这种气质,可是这种人由于根本不具备所谓的涉世经验又会遭到一般市民的讥讽。啊,亲爱的安泽尔穆斯!你在接骨木树下听懂了我的歌声,感悟到了我的眼神;你爱绿蛇,你相信我,愿意永远属于我!美丽的百合花将从金宝瓶里生长出来,绽放出鲜艳的花朵,我们将双双奔赴亚特兰蒂斯去过美满幸福的生活——不过,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黑龙在同蝾螈和地神的殊死搏斗中已经逃脱,并且远走高飞了。后来,尽管磷火重新制服了它,但是它在搏斗中飘落到大地上的黑羽毛又孕育出敌对的怪物,它们处处同蝾螈和地神作对。亲爱的安泽尔穆斯,那个对你如此敌意重重的老太婆,我父亲对她是了解得很清楚的,她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设法将那个金宝瓶据为己有,而她本人就是黑龙翅膀落下的羽毛与萝卜相爱的产物。她深知自己的身世和拥有的巨大力量,因为她从被囚困的黑龙的呻吟和抽搐中得到了有关某些神奇现象奥秘的启示,借此不择手段地从外部去窥探人的内在秘密,而我的父亲则用蝾螈体内喷出的雷电轰击她,使她无法得逞。甚至毒草和害虫体内的所有可攻击敌手的成分,她也都收集起来,混合成有效制剂交替使用,装神弄鬼,通过恐怖和恫吓搅乱人们的神志,使他们屈从于那个在搏斗中失利的黑龙所产生的恶魔般的势力。

亲爱的安泽尔穆斯,你可要当心那个老巫婆,她敌视你,因为你童稚般的诚笃已经多次破坏了她的那些邪恶的魔咒。忠于我,忠于我吧,不久你就会达到目的!”“啊,我的——我的塞佩蒂娜!”安泽尔穆斯喊着说,“我怎么可能离得开你呢!我怎么会不永远永远地爱你呢!”他嘴唇上感到一阵亲吻,并且清醒了过来,仿佛做了一场深沉的梦,可是塞佩蒂娜不见了;时钟敲了六响,他心头感到沉重,因为他一笔还没有写呢;他忧心忡忡,不知馆长会说些什么,他看了一下摊在桌子上的纸,啊,真奇怪!那深奥手稿的抄件业已顺利完成,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笔迹,发现所抄写的正是塞佩蒂娜讲述的有关她父亲的故事,有关亚特兰蒂斯那个国度里妖王磷火的宠儿的故事。这时,林德霍斯特馆长身穿浅灰色外套,头戴帽子,手持手杖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安泽尔穆斯写就的羊皮纸,吸了一大撮鼻烟,微笑着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给,这是一枚银币,安泽尔穆斯先生。现在,我们去林基浴场走走,请跟我来!”馆长疾步穿过花园,这里好不热闹,到处是嘤嘤、唧唧的鸟语和人声,喧嚣一片,把安泽尔穆斯的耳朵几乎都要给震聋了,谢天谢地,他们终于来到大街上。没走多远,就遇到赫尔勃兰特文书,他也非常高兴地加入进来。在入口处,他们装上随身带的烟斗,可是赫尔勃兰特抱怨说,没有带火,林德霍斯特馆长不以为然地说:“带火干什么!这儿有的是火,任你随便用!”说着,他用指头打了个榧子,指头中间迸发出一颗颗大火星,烟斗很快全点着了。“请看他玩的这化学戏法。”赫尔勃兰特文书说,而安泽尔穆斯内心却不无惊悸地想到了蝾螈。在林基浴场,赫尔勃兰特文书开怀畅饮着浓啤酒,喝得他这位平时和善文静的人竟扯起蛙鸣般的嗓门唱起小青年们爱唱的歌曲来,见谁都要急切地问一下,他是不是够朋友,最后在安泽尔穆斯的搀扶下,才回到家里,而林德霍斯特馆长早就起身离开了。

第九章

大学生安泽尔穆斯是怎样恢复了几分理性。混合甜酒聚会。大学生安泽尔穆斯怎样把保尔曼副校长当成了猫头鹰,副校长因此十分恼怒。墨迹及其后果。

安泽尔穆斯每天碰到的所有这些稀奇古怪的现象,使他偏离了寻常人的生活轨道。他不再会见任何朋友,每天从清晨起就急不可待地等着给他打开天国之门的十二点的钟声。然而,即使在他完全心神贯注地倾注于可爱的塞佩蒂娜和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的仙国的神奇景象时,也还是常常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薇萝妮卡,有时他甚至觉得,似乎她正朝他走来,满面羞惭地向他承认,她是怎样由衷地爱着他,并且正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他摆脱那些愚弄和嘲笑他的鬼怪。有时,他又觉得,好像有一股向他突然袭来,而他又无力与之抗衡的陌生力量,把他拖回到已被遗忘的薇萝妮卡那里,他似乎已被人用链条牢牢地锁在这姑娘身上了,不管她到哪里,他都只能尾随着她。恰恰在第一次见到塞佩蒂娜以无比美丽可爱的少女形象出现后的第二天晚上,当他知道了关于蝾螈和绿蛇的婚姻的神奇秘密以后,薇萝妮卡复又出现在他眼前,而且比以前更加充满活力。是的!只有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才深信,薇萝妮卡确实在自己身边,她那满面无比痛苦的表情深深刻入他的心扉。她满怀怨气地对他说,他因受到那些使他颓唐沮丧的幻境的蛊惑而拒绝了她的真挚的爱,他会因此而坠入不幸和灾难的深渊的。薇萝妮卡比他以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惹人喜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忘怀,他为此而感到十分痛苦。一天清晨,他外出散步,希望以此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这时,一股魔法般的神奇力量将他吸引到了皮纳尔门129前,他正要拐进一条小街时,保尔曼副校长从他后面走过来,大声喊道:“喂,喂!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老朋友,老朋友!天晓得,您钻到哪儿去了?怎么压根儿就不露面了呢?您知道吗,薇萝妮卡一直盼望着再同您一起合唱呢!走,跟我来,您本来不就是来找我的吗?”安泽尔穆斯无可奈何地跟着副校长去了。他们一进家门,薇萝妮卡就迎面走来,全身穿戴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保尔曼副校长十分惊异地问道:“怎么打扮起来了?是在等客人来吗?我把安泽尔穆斯先生领来啦!”安泽尔穆斯,当他彬彬有礼地吻薇萝妮卡的手时,感到有一股轻轻的压力像炽烈的热流一样流过他全身的肌肉和神经,使他不禁为之一颤。

薇萝妮卡兴高采烈,俊俏妩媚;保尔曼副校长回到自己的书房后,她用种种揶揄和俏皮的话挑逗安泽尔穆斯,使其情绪愈益高涨,以至于不顾脸面和羞耻,最后竟和这无所顾忌的姑娘在房间里满世界地追逐嬉戏起来。可恰在此时,他又被捉弄人的魔鬼附体,碰到桌子上,将薇萝妮卡心爱的针线盒撞到了地上。安泽尔穆斯把它拾起来,可是盒盖已被弹开,一个圆圆的金属小镜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怀着特有的好奇心对着镜子照起来。薇萝妮卡轻手轻脚地溜到他身后,将手放到他的胳膊上,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越过他的肩膀头向镜子里望去。这时,安泽尔穆斯觉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仿佛展开了一场搏斗:各种各样的思绪、一幅幅的画面闪现出来,随即又一一消失;林德霍斯特馆长、塞佩蒂娜、绿蛇;最后,他逐渐冷静下来,所有混乱的东西变得井然有序,形成了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时,他如梦初醒,意识到原来这种种怪异现象之所以显现,都是由于他一直在思念着薇萝妮卡的缘故;昨天,在蓝色房间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形象同样也是薇萝妮卡,而且有关蝾螈和绿蛇婚姻的不可思议的传说正是他所抄写的内容,并非是某人讲给他的故事。他对自己的这些梦幻也感到不可思议起来,并且认为,这完全是由于他对薇萝妮卡的爱所引起的精神过度兴奋以及在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的工作所造成的,因为那个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令人神志混乱的奇异香味。他为自己竟然萌发了要爱一条小蛇,并把一个地位高贵的枢密档案馆长认定是一条蝾螈这样的荒唐念头而感到好笑。“是的,是的!那是薇萝妮卡!”他大声喊起来,转过头来,目光正好与薇萝妮卡那一双放射着爱与渴慕的光芒的蓝眼睛碰在一起。薇罗妮卡从嘴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声,同时充满激情地吻着安泽尔穆斯的嘴。“噢,我真幸福啊,”大学生无比激动地叹着气说,“昨天还不过是梦想,今天就真的变成了现实,降临到我身上。”“你若是当上宫廷顾问,真的会娶我吗?”薇萝妮卡问道。“那肯定!”安泽尔穆斯回答说。这时,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保尔曼副校长走进来说道:“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今天我不放您走了,您就在我这儿喝点儿汤,然后让薇萝妮卡给我们煮特别可口的咖啡,我们和赫尔勃兰特文书一起受用,他答应要来的。”“啊,不过,尊敬的副校长先生,”安泽尔穆斯回答说,“您是真不知道,我必须去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抄写手稿吗?”“请您看看表,朋友!”保尔曼副校长边说着,边将怀表举到他眼前:时针已指着十二点半。安泽尔穆斯也意识到,这时再去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反正已经太晚了,只好屈从副校长的安排,况且他也是乐于从命的,因为他可以整整一天都看到薇萝妮卡,接受她暗暗送来的秋波,同她温存体贴地握手,甚至还有望得到一次亲吻。想到这儿,安泽尔穆斯颇为洋洋自得,兴致越来越高,因为他更加确信,很快就会摆脱所有那些荒唐无稽的幻想,不然的话,他真的要被摆弄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大傻瓜了。饭后,赫尔勃兰特文书果真来了,当咖啡端上来、黄昏已降临时,他暗自得意地笑着,高兴地搓着双手告诉大家说,他随身带了点东西,这些东西一经薇萝妮卡美丽的手调制并使之具有应有的形状,肯定会在这个凉爽的十月的夜晚给大家带来欢乐气氛的。他在讲这些话时呆板得像是在为文件编号或填写表格。“尊贵的文书先生,请快把带来的那些神秘玩意儿拿出来吧。”保尔曼副校长大声说。赫尔勃兰特文书将手伸进外套的深深的口袋里,一连掏了三次,依次拿出一瓶阿拉克酒130、柠檬和糖。没过半小时,保尔曼的餐桌上便摆出了冒着气的可口的混合甜酒。薇萝妮卡给大家一一斟满了酒,于是朋友们海阔天空地高兴地畅谈起来。

可是酒一上头,安泽尔穆斯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他最近以来经历过的一幕幕稀奇古怪的景象:他看到林德霍斯特馆长穿着他那件像磷火般熠熠发光的锦缎睡袍,看到那天蓝色的房间、金黄色的棕榈树,以至于他觉得塞佩蒂娜是不容他不相信的,他的血在沸腾,内心在激荡。薇萝妮卡递给他一杯甜酒,他接过酒杯,顺势轻轻触摸了一下她的手。“塞佩蒂娜!薇萝妮卡!”他自言自语地哀叹着。他复又坠入深沉的梦幻中,然而赫尔勃兰特文书却大声喊道:“这个林德霍斯特馆长,一个古怪的老头儿,谁也琢磨不透他!让我们祝他长寿!安泽尔穆斯先生,干杯!”安泽尔穆斯如梦初醒,一面跟赫尔勃兰特文书碰杯,一面说:“尊敬的文书先生,这是因为林德霍斯特馆长先生原本是一条蝾螈,他因为失去那条绿蛇,一怒之下烧毁了妖王磷火的花园。”“怎么?您在讲些什么?”保尔曼副校长问道。“真的,”安泽尔穆斯继续说道,“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才屈就这个皇家档案馆馆长的职务,带着三个女儿生活在德累斯顿。他的这三个女儿不是别的,正是那三条金绿色小蛇,它们在接骨木树丛里沐浴着阳光,唱着令人销魂的歌曲,像塞壬131一样勾引年轻人。”“安泽尔穆斯先生,安泽尔穆斯先生,”保尔曼副校长喊着说,“天哪,您不是生病了吧?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他讲的是对的,”赫尔勃兰特文书插话说,“馆长那家伙是一条可恶的蝾螈,他用手指头可以打出火来,火星像烧红了的海绵一样,可以把人的外套烧出窟窿来。是的,是的!安泽尔穆斯老弟,您讲的对。谁要是不相信,那只能说他是有意跟我作对!”赫尔勃兰特说完,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震得酒杯哗啦哗啦地作响。“文书先生!您也疯了吗?”副校长怒气冲冲地喊道,“大学生先生,大学生先生,您又在搞什么名堂?”“啊,”安泽尔穆斯说,“副校长先生,您也不是别的东西,无非是只鸟,是只猫头鹰,是只会做假发的雕鸮!”“什么?我是一只鸟,一只雕鸮,一个理发师?”副校长怒气冲冲地喊叫着,“先生,您疯了,您是疯子!”赫尔勃兰特文书说:“看来,那老太婆又附在他身上作怪了。”“是的,那老太婆神通广大,”安泽尔穆斯说,“她出身卑贱,她的父亲是一把烂鸡毛掸子,母亲是根烂萝卜,她的法力大多是她从各种各样敌视人类的东西和身边的坏家伙那里聚集起来的。”“这是卑鄙的中伤,”薇萝妮卡高声喊道,气得双眼涨得通红,“老莉泽是位先知,黑猫也不是敌人,而是一个文质彬彬、颇有教养的年轻人,是她的亲表弟。”“那个蝾螈在吃东西的时候会不会把胡子烧焦,弄得焦头烂额啊?”赫尔勃兰特文书问道。“不,不会的!”安泽尔穆斯大声说道,“永远都不会的。

那绿蛇爱我,因为我天性纯真,我仔细观察过塞佩蒂娜的眼睛。”“那眼睛迟早会被黑猫给挖出来的。”薇萝妮卡大声说道。“蝾螈——蝾螈会把它们统统给制服的,”保尔曼副校长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难道我这是在疯人院吗?难道我自己也疯了吗?我这是在胡诌八扯些什么呀?是的,我也疯了,也疯了!”保尔曼副校长说着跳起来,扯下头上的假发,抛向天花板,一缕缕摔得乱糟糟的卷发从上到下四零五散,嘶嘶地响着,发粉被弄得四处飞溅。这时,安泽尔穆斯和赫尔勃兰特文书狂叫着,抓起酒壶和酒杯抛向天花板,玻璃碎片叮铃铃、哗啦啦地抛向四面八方。“蝾螈万岁!打倒老太婆,打倒她!砸碎金属镜子!挖出黑猫的眼睛!鸟儿,空中飞来的鸟儿,蝾螈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个人就这样像中了邪似的吼叫着,咆哮着,乱成一团。小弗兰齐丝卡吓得号啕大哭,急忙跑开了,薇萝妮卡无比伤心地躺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这时,门开了,室内突然沉寂下来,一个身着灰外套的小矮子走了进来。他面带一副不多见的威严神情,他那只鹰钩鼻子特别引人注目,这是一只极不寻常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头上的假发也很奇特,其实更像是一顶用羽毛编制的帽子。“喂,诸位晚安,”这个丑角似的小矮子瓮声瓮气地说,“这里有位大学生安泽尔穆斯先生吧?林德霍斯特馆长谨向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他今天白白等了您一天,他恳请先生明天千万不要再错过约定的时间了。”说完跨步走出门外。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这位威严的小矮子其实是一只灰鹦鹉。保尔曼副校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彻整个房间。薇萝妮卡仍在不停地唉声叹气,她的心似乎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痛苦给撕碎了,而安泽尔穆斯则因内心惊恐万分而变得痴呆起来,昏头昏脑地闯出大门,来到大街上,下意识地找到寓所,进了自己的斗室。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薇萝妮卡安详、和善地朝他走来,她问,他为什么要在酒醉时那样吓唬她;她叮嘱他,在林德霍斯特馆长那里工作时务必当心,不要再沉溺于幻想。“夜安,再见,我亲爱的朋友。”薇萝妮卡轻声细语地说着,微微吻了一下他的双唇。他伸出双手想拥抱她,可是那梦中的影子瞬息之间不见了,他清醒了过来,心情轻松愉快,精神旺盛。这时,他一想到这混合甜酒的作用,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可是当想到薇萝妮卡时,心里便充满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他暗自对自己说:“我之所以摆脱那些傻里傻气的怪念头,能够清醒过来,这完全应该归功于她。真的,有些人自认为像玻璃一样易碎,或者由于害怕被鸡啄食掉而不敢离开房间,因为他们自认为是一颗燕麦粒,其实我以前并不比这种人高明多少。不过,只要我当上宫廷顾问,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娶保尔曼小姐,我会很幸福的。”

可是,当他中午走进林德霍斯特馆长的花园时,他感到非常奇怪,过去他怎么会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怪异和神奇呢。现在他看到,这无非都是些寻常的盆栽花而已,各种各样的牵牛花、桃金娘,等等。过去捉弄他的那些色彩鲜艳的鸟儿,只不过是几只飞来飞去的麻雀而已,一发现安泽尔穆斯到来,便唧唧喳喳地叫起来,什么意思听不懂,令人感到心烦。在他看来,蓝色房间也完全变了样儿,他不能理解,那些刺眼的蓝颜色,那些长满奇形怪状、闪闪发光叶子的棕榈树的金黄色的树干怎么会一度使他欣赏不已。馆长面带着他那特有的、含有讽刺意味的微笑问道:“尊敬的安泽尔穆斯先生,昨天的混合甜酒味道怎么样?”“啊,当然鹦鹉肯定已经对您——”安泽尔穆斯满脸羞愧地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止住了,他再次想到,那鹦鹉说不定还是自己神志不清时的幻觉呢。“啊,我本人也在场,”林德霍斯特馆长插话说,“怎么,您没有看见我吗?在你们胡闹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受重伤。当赫尔勃兰特文书抓起酒壶抛向天花板时,我正好在那里面,我只好赶快躲进副校长的烟斗里去了。好啦,再见,安泽尔穆斯先生!好好干吧,昨天耽误的一天,我照旧付给您一枚银币,因为您一直都工作得很好。”“馆长先生怎么总在讲这类疯话啊?”安泽尔穆斯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边坐到书桌前,准备抄写馆长像往常一样摊在他面前的手稿。然而,他在羊皮纸卷上看到的那些笔画是如此繁杂古怪、纵横交错,简直乱成一团,令人眼花缭乱,不容人的眼睛有瞬间的休息时间,安泽尔穆斯觉得,要把这些东西精确地描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仔细看一下这整个羊皮纸卷,就会发现,它似乎又像是一面布满彩色纹理的大理石板,或者是一块长着斑斑青苔的石头。尽管如此,他仍然想竭尽全力地去试一下,他不急不慢地润着笔,可墨水一点儿也不流畅,他不耐烦地甩了一下羽管笔——啊,天哪!在摊开的原稿上落了一大滴墨水。伴随着一阵嘶嘶的呼啸声,一道蓝色电光从墨迹上腾起,噼里啪啦地在房间里绕了几道弯后,直冲向天花板。四周墙壁冒出一团浓浓的蒸汽,棕榈树叶像受到暴风雨袭击似的哗啦啦地响着,一个个闪闪发光的蛇妖在熊熊烈火的伴随下从树叶中钻出来,点燃了蒸汽,致使安泽尔穆斯被呼呼作响的火焰团团围住。棕榈树金色的树干变成一条条巨蟒,它们那令人恐惧的头互相撞击着,发出尖利的金属响声,它们那长满鳞片的躯体蠕动着,把安泽尔穆斯紧紧盘住。“疯子,现在你要为你犯下的罪过受到惩罚了!”戴着王冠的蝾螈扯起它那可怕的嗓门儿这样喊道。它在烈火中像一道耀眼的闪光出现在那些巨蟒的上方,张开大嘴朝安泽尔穆斯喷出一股股火流。安泽尔穆斯觉得,那火流在他身体周围好似在渐渐地凝缩,变成冰冷的固体物质。他的四肢蜷缩得越来越紧,变得僵硬了,神志也昏迷了。当他重新清醒过来时,一点儿也动弹不得,犹如被一层透明的光膜给包围着,只要一抬手或一转身,就会被撞回来。哎呀!他发现,他被关在林德霍斯特馆长藏书室里的书架上的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水晶瓶里面了。

第十章

大学生安泽尔穆斯在玻璃瓶里的遭遇。十字架学校的学生和实习生的幸福生活。林德霍斯特馆长藏书室里的一场混战。蝾螈取得胜利,大学生安泽尔穆斯获得解救。

善良的读者,我有理由怀疑你也曾经领略过被关在玻璃瓶里的滋味,除非你做过一场捉弄人的梦,在梦里遭受过这种妖法的折磨。如果情况是这样,那你就有可能设身处地体会一下那可怜的大学生的苦难了;如果你连这类梦都没有做过,那就请你为了我,也为了安泽尔穆斯,让你的丰富的想象力把你关进水晶瓶里一会儿吧。你被紧紧地笼罩在耀眼的光芒之下,觉得自己周围的所有物件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彩虹般艳丽的轻纱,全都在朦胧中颤抖、晃动,发出低沉的回音;你好像是悬浮于凝固的乙醚之中,被紧紧地挤压着,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你的思想无法指挥你那僵死的肢体;上百公斤的重负压迫着你的胸膛,使你感到越来越沉重;你每呼吸一次,残留在那狭小的空间的、尚能上下流动的空气就减少一分;你的血管在扩张,极度的恐怖切割着你的每一根神经,它们鲜血淋漓,在垂死的挣扎中不停地抽搐着。善良的读者,请给予安泽尔穆斯一些同情吧,他正在玻璃监牢里忍受着如此难以形容的折磨。他感到,即使死神降临,也无法使他得到解脱,因为,当清晨明亮和煦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他便会从那由于极度痛苦的折磨而陷入的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这样一来,所有的折磨岂不又重新开始了吗?他的肢体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听使唤的,他只能用头去撞击玻璃,却在刺耳的声响中被回击得失去了知觉,他听不见精神在通常情况下从心灵深处对他悄悄讲的话,而能听到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胡言乱语。他绝望地呼喊着:“喂,塞佩蒂娜,塞佩蒂娜,快把我从这地狱的折磨中解救出来吧!”

这时,他仿佛听到从四周传来的一阵阵轻微的叹息声,像接骨木树干的透明的绿叶子一样飘浮在瓶子的周围,声音停止了,令人迷惘的耀眼的光芒消失了,他感到呼吸也轻松了些。“我今天的不幸难道不正是我个人的过错造成的吗?唉,亲爱的、美丽的塞佩蒂娜,不正是因为对你犯下了罪吗?不正是因为我对你产生了疑心吗?难道不正是因为我失去了信念,随之也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本应给我带来无限幸福的东西吗?唉,你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了。对我来说,金宝瓶已不复存在,我永远都看不到它所创造的奇迹了。啊,可爱的塞佩蒂娜,让我再看你一眼,再听一下你甜蜜悦耳的声音吧!”安泽尔穆斯这样哀诉着,心如刀绞,这时紧靠他身边有人说道:“我真弄不明白,大学生,您究竟想干什么?您为什么总是叫苦连天啊?”安泽尔穆斯发现,在他旁边,在同一个书橱上还放着五个瓶子,里边装着十字架学校的三个学生和两个实习生。“喂,我的难友先生们,”他喊道,“诸位怎么会这么满不在乎,甚至这么高兴呢?我看诸位表情都很轻松。诸位可知道,你们跟我一样,是被关在玻璃瓶里了,一点儿都动弹不得,就连进行一些理智的思考也会引起一场可怕得要死的混乱,叮叮当当、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弄得你们脑子里嗡嗡叫,乱得要命。诸位肯定更不会相信什么蝾螈和绿蛇了。”“您在乱讲些什么呀,大学生先生!”一个学生回答说,“我们从来没有感到过像今天这样惬意,因为那个疯疯癫癫的馆长为酬谢我们胡乱抄写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了我们许多银币,使我们过得很舒适;现在,我们不需要再去背诵那些意大利合唱曲的歌词了,我们每天都可以去‘约瑟夫酒店’或者其他酒吧品尝浓啤酒,赏识一下某个姑娘的漂亮的眼睛,像真正的大学生一样唱起‘gaudeamus igitur’132,感到开心、快活。”“这些先生们讲得很对,”一个实习生插嘴说,“就说我吧,也像旁边的这位尊贵的同事一样,手里的银币也很多,可以经常去葡萄园散步,再也不必老是坐在四壁之内抄写那些烦人的公文了。”“可是,请问诸位尊贵的先生,”安泽尔穆斯说,“难道诸位没有感觉到自己统统被关在玻璃瓶里吗?连动都动不得,又怎能去散步呢?”学生和实习生们发出一阵哄笑,接着大声说道:“大学生先生真的是疯了,他身在易北河桥上,往下观看着流水,却以为自己是被关在玻璃瓶里了。别理他了,我们走吧!”“啊,”安泽尔穆斯叹口气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美丽的塞佩蒂娜,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充满爱和信念的生活,所以他们感觉不到监牢的压力。其实,正是由于他们愚昧无知,观念鄙俗,他们才被蝾螈投入牢狱的。可是,我这个不幸的人,如果她——我无比热爱的那个人不来救我,我肯定会在屈辱和痛苦中毁灭的。”这时,塞佩蒂娜的声音像一阵微风飘进房间:“安泽尔穆斯,你一定要坚持你的爱、信念和希望!”

她的话语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光明一样传进安泽尔穆斯的牢房,在它的强大压力之下,玻璃体开始松软、向外扩展,被禁锢的安泽尔穆斯的胸部可以活动、自由呼吸了!他的痛苦愈来愈轻,他清楚地感觉到,塞佩蒂娜还爱着他,而且只有她,才能使他觉得水晶牢房的状况是可以承受的。他不再去理会那些轻浮的难友,而是把思想完全集中到可爱的塞佩蒂娜身上。可是,忽然从另一侧传来一阵低沉的、令人厌恶的喃喃说话声。他很快就看得很清楚,那话语声是来自置放于对面的一个小橱柜上的旧咖啡壶,壶盖已经破碎了半边。随着他观察得越来越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的可憎面孔逐渐显露出来。不一会儿工夫,那个在黑大门前卖苹果的老太婆就站在小橱柜的前面了。她幸灾乐祸地对他狞笑着,扯着刺耳的嗓门儿喊道:“嘿,嘿,小伙子!现在该让你受点儿罪了!你一头栽进了水晶瓶!难道我不是老早就对你说过了吗?”“你尽管讽刺挖苦好了,你这可恶的妖婆,”安泽尔穆斯说,“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不过蝾螈会打败你的,你这个可鄙的烂萝卜!”“噢,噢!”老太婆说,“你别这么得意!你踢伤了我孩儿的脸,你烧毁了我的鼻子,你这个恶棍!可我对你还是满怀善意的,因为你本来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我有一个小女孩儿,她对你有好感。我要是不帮忙,你休想从这水晶瓶里逃出去;我往上是够不到你,可我的好邻居耗子太太就住在你头顶上的天花板上,我请她把那块木板咬断,让你哧溜一下滑下来,我会张开围裙接着你,免得摔断你的鼻梁骨,保管你那光滑的脸蛋儿更是一点儿也伤不着,接着我就会立即把你送到薇萝妮卡小姐那里去,你一旦当上了宫廷顾问,你就必须娶她。”“快给我滚开,你这撒旦养的!”安泽尔穆斯极其气愤地喊道,“正是你的鬼蜮伎俩诱使我犯下了罪,现在我不得不为此接受惩罚。但是,我将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受到可爱的塞佩蒂娜给予我的爱和抚慰!你听仔细了,老家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决不会屈服于你的强制力的威迫,只有塞佩蒂娜才是我永恒的爱。我不想当什么宫廷顾问,也不愿再见到薇萝妮卡,她在你的帮助之下诱惑我干了坏事!假如我得不到绿蛇的爱,我宁愿在渴慕和痛苦中死去!你给我滚开,滚开,你这卑鄙无耻的怪物!”老太婆听后哈哈大笑,整个房间都发出回响,她大声说道:“那好,你就坐着等死吧,现在我该开始工作了,我来这儿要干的是另外一件事。”于是,她脱掉黑外套,全身赤裸裸,露出那副令人厌恶的形体,然后就绕着圈子走动起来,一册册对开的大本子落下来,她从本子里撕下羊皮纸页,迅速把它们拼成图案钉在一起,披到身上,于是她很快就好像长了一层奇特的、色彩斑斓的鳞甲似的。黑猫从写字台上的墨水瓶里跳出来,嘴里吐出一团团火,朝老妇号叫着,老妇欢呼雀跃,领着它冲出房门,消失了。安泽尔穆斯发现,她们是朝蓝房间走去的,过了不大一会儿,从远方传来了嘶叫声和怒吼声,花园里的鸟儿在哀鸣着,鹦鹉咕咕地叫着:“救命,救命!有强盗,有强盗!”就在这一瞬间,老太婆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怀里抱着金宝瓶,放荡地左摇右摆着,大声狂叫:“动手!动手吧!孩子们,杀死那绿蛇!动手,孩子们,快动手吧!”

这时,安泽尔穆斯仿佛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好像是塞佩蒂娜的嗓音。一阵恐惧与绝望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憋足全身的力气,连神经和血管几乎都要崩裂了似的,然后朝水晶玻璃猛烈撞去。正在这时,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声音,原来是馆长穿着他那件闪亮的锦缎睡袍站到了门口。“嘿嘿,嘿嘿!你这下流胚,你又在摆弄妖术、施魔法,来吧,嘿,来呀!”馆长大声喊道。老太婆的黑发直竖起来,像毛刷似的,一双火红的眼睛闪烁着地狱般的火光,她咬紧自己那大如血盆的口里的尖刺的牙齿,恶狠狠地说:“快,快出来。”她大笑着,以一种短促而又尖刻的声音,竭尽其讽刺挖苦之能事。她一边紧紧抱住金宝瓶,一边从瓶里一把把抓出金光闪闪的泥土抛向馆长,可是泥块儿一接触到睡袍就变成了一朵朵花儿落到地上。睡袍上的百合花燃烧起来,吐出火舌,馆长把噼噼啪啪燃烧着的百合花投向老巫婆,将她烧得号叫不已。她跳起来抖动一下身上的羊皮纸甲胄,百合花便随即熄灭了,纷纷落地变成灰烬。“我的孩子,快上!”随着老太婆的一声尖叫,黑猫纵身跳起来,呼啸一声扑向站在门口的馆长;可就在这时,灰鹦鹉扑打着翅膀迎头飞来,用弯曲的长喙戳进黑猫的脖子,鲜红的血从黑猫的颈部如泉涌般流出,接着传来塞佩蒂娜的声音:“得救了,得救了!”老巫婆恼羞成怒,孤注一掷地朝馆长扑去,她把金宝瓶丢在身后,向前伸出她那干瘪的、利爪似的细长指头,想一把抓住馆长,但是馆长将睡袍迅速脱下,扔向老太婆。羊皮纸被点着了,从中不断爆发着火花的蓝色火舌发出嘶嘶、扑扑、呼呼的声响,老妇一边凄惨地哀号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仍一个劲儿地从瓶中抓出泥土,从大书本上撕下羊皮纸来扑向熊熊的烈火,泥块和羊皮纸页一落到她身上,火就随即熄灭了。可这时,噼噼啪啪的火流好像是从馆长肚子里喷出来似的射向老太婆。“嗨,嗨!冲上去,冲上去,蝾螈必胜!”馆长的呼喊声在房间里轰然回响,千百道闪电般的光芒蜿蜒盘旋,构成一个个火圈将凄厉惨叫的老太婆给团团包围起来。黑猫和鹦鹉在殊死的搏斗中滚成一团,嘶叫着,咆哮着,最后鹦鹉用强有力的翅膀把黑猫打翻在地,伸出利爪刺透它的躯体,将它牢牢按住,黑猫仍在垂死地挣扎着,发出哀伤的号叫。接着,鹦鹉用它那尖利的长喙叼出黑猫火红的眼睛,燃烧着的血浆从眼窝里喷射出来。从睡袍下老太婆倒在地上躺过的那块地方升起滚滚浓烟,她发出的嚎叫声,她那可怕的、刺耳的哀号渐渐消失在远方。散发着呛人的恶臭味道的烟雾也在慢慢消散,馆长掀开睡袍一看,原来被掩盖着的是一根难看的饲料萝卜。“尊敬的馆长先生,这是我俘获的敌人。”鹦鹉边说,边将嘴里衔着的一根黑色羽毛递给馆长。“很好,亲爱的,”馆长回答说,“这地上是被我击倒的敌人,请您费心处理一下后事;今天您将得到一份薄礼:六只椰果和一副新眼镜。我发现您的眼镜被黑猫打碎了。”“尊敬的朋友和恩人,愿永远为您效劳!”鹦鹉高兴地说着,用嘴衔起那根萝卜,舞动着翅膀从林德霍斯特馆长为它打开的窗户中飞了出去。馆长端起金宝瓶大声喊着:“塞佩蒂娜,塞佩蒂娜!”对那个把他推进灾难深渊的可恶的巫婆的灭亡,安泽尔穆斯感到兴高采烈,当他瞥见馆长时,发现他又是那副威严高大的妖王形象,正怀着难以描述的安详和庄重的神情抬头望着他。这位妖王说:“安泽尔穆斯,你这次失去信念并非你个人的过错,而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敌对观念闯进你的心灵,力图使你同你自己一分为二。你已经经受住了考验,表现出忠诚,你理应得到自由和幸福。”一道闪电般的光照亮了安泽尔穆斯的心灵,水晶铃的美妙悦耳的三和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力、响亮。他的肌肉和神经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和音越来越强,响彻整个房间,接着那幽禁安泽尔穆斯的玻璃瓶爆炸得粉碎,他一下子投进了美丽、可爱的塞佩蒂娜的怀抱。

第十一章

保尔曼副校长为自己家里发生的荒唐事件感到极为不悦。赫尔勃兰特文书怎样变成宫廷顾问,他冒着刺骨严寒,脚穿单丝袜蹒跚走来。薇萝妮卡的自白。一场订婚典礼在热气腾腾的汤盆前举行。

“尊贵的文书先生,您说,昨天那该死的混合甜酒怎么会那么上头,怎么会让我们干出那么多蠢事儿来?”第二天早晨,保尔曼副校长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片狼藉的房间:到处是玻璃碎片,房间中央是那顶遭毁的假发,仍泡在泼洒在地上的酒里,已经完全散开,露出了本来的模样。昨晚,安泽尔穆斯走出门以后,保尔曼副校长和赫尔勃兰特文书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中了邪似的呐喊着,互相碰着头,最后还是小弗兰齐丝卡用尽力气把头昏脑涨的父亲拖到床上躺下,文书先生也精疲力竭地倒在薇萝妮卡钻进卧室后腾出来的沙发上。赫尔勃兰特文书用自己的蓝色手帕裹着头部,面色苍白,精神沮丧,呻吟着说:“咳,尊敬的副校长,这场闹剧,不是薇萝妮卡小姐精心调制的甜酒,而完完全全是那个可恨的大学生搞出来的。难道您没有发现,他早就呆头呆脑了吗?您不知道癫狂是有传染性的吗?一个傻瓜会弄傻一群人,请原谅,我这里讲的是一句古老的谚语。尤其当一个人多贪了几杯时,非常容易陷入癫狂,只要领头的疯子一发作,其他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干起来。现在,我一想到那只灰鹦鹉,我就还觉得头昏呢,副校长,您信吗?”“什么?”副校长插嘴说,“您这是瞎说!他是馆长的矮个子老仆人,他披了件灰大衣,是来找安泽尔穆斯的。”“也许是如此,”赫尔勃兰特文书说,“不过,我不能不承认我的情绪糟透了;整整一夜听到的总是呼呼、嘘嘘的怪叫声。”“那是我的声音,”副校长回答说,“我打鼾很厉害。”“唔,那也可能,”文书接着说,“不过,副校长,副校长!昨天我是特意来想让大家高兴一番的,可全让那安泽尔穆斯给搅乱了。您不明白,副校长,副校长!”赫尔勃兰特文书猛然跳起来,一把抓下裹在头上的手帕,搂住副校长,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再一次极其伤心地叫了声:“啊,副校长,副校长!”接着,便拾起帽子和手杖匆匆而去。“以后决不准安泽尔穆斯再跨进我家的门槛,”保尔曼副校长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是看清楚了,即使是神志最强健的人,遇到他那种顽固的谵狂症也会被弄得神魂颠倒的;文书先生已经被搞垮了,我总算挺过来了,可是,那个昨天在狂热之中肆虐的魔鬼终究还是会破门而入,故伎重演的。这个撒旦,给我滚开!安泽尔穆斯,给我滚开!”薇萝妮卡完全陷入了沉思,一声不吭,间或怪异地微微一笑,她特别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安泽尔穆斯心中也总是想着她,”副校长非常气愤地说,“他根本不会再露面了,这也好。我知道,他怕见我,所以这个安泽尔穆斯是绝不会再来了。”保尔曼副校长在讲最后一句话时,嗓门儿提得特别高,而薇萝妮卡却一直在思念着安泽尔穆斯,眼泪夺眶而出,叹了口气说:“唉,你以为安泽尔穆斯还来得了吗?他早就给关进玻璃瓶里了。”“什么,你说什么?”保尔曼副校长喊道,“哎呀,上帝!哎呀,上帝啊!她讲话怎么也像文书先生一样,可能过不了多一会儿也要发作了。唉,安泽尔穆斯,你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家伙!”他急急忙忙跑去把埃克斯坦大夫请来,这位大夫微笑了一下,依旧那样“哎,哎”地叫了两声。他什么药都没有开,除此之外,在要离开时还补充了几句话:“偶发性神经病——自自然然会好的——到户外走走——乘车兜兜风,排遣排遣——看看戏——比如《幸运儿》——《布拉格姐妹》——会好的!”“这位大夫,很少见他讲这么多话,”保尔曼副校长心里想,“真够饶舌的。”

几天、几周、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不但安泽尔穆斯销声匿迹,甚至连赫尔勃兰特文书也不露面了。直到二月四日这天中午十二点整,他才走进保尔曼副校长的房间,身着崭新的、质地精良的时髦衣服,尽管正值严寒季节仍是单鞋丝袜,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副校长对他的朋友的这副华丽装束颇感惊讶。赫尔勃兰特文书庄严郑重地朝保尔曼副校长走来,彬彬有礼地拥抱了他一下,接着说道:“今天,在令爱,敬爱的薇萝妮卡小姐的命名日,我想坦诚地倾诉出长期以来压在我心头的话!在那个晦气的夜晚,当我在外套口袋里揣着那些用来调制那带来不幸的混合甜酒的材料时,我本想报告您一个可喜的消息,并高高兴兴地庆贺一下那幸福的日子。当时,我已经知道已被任命为宫廷顾问,现在我随身带来了有关这次晋升的、由侯爵签字盖章的正式文件。”“啊,文书——不,赫尔勃兰特宫廷顾问先生,我想说……”副校长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您,尊敬的副校长先生,”新任宫廷顾问赫尔勃兰特说,“只有您才能使我的幸福臻于完美。我早就在悄悄地爱着薇萝妮卡小姐了,而且令我引以为荣的是,她也多次向我投来善意的目光,这清楚地表明,她对我并无恶感。简而言之,尊敬的副校长!本人,宫廷顾问赫尔勃兰特,现在向令爱,可爱的薇萝妮卡小姐求婚,如果您对此133不持异议,我想在最近完婚。”保尔曼副校长感到十分惊诧,拍着手大声说道:“哎——哎——哎,文书——不,宫廷顾问先生,我想说的是,这真叫人感到出乎意料!那好,如果薇萝妮卡确实爱您,我这里不存在异议。她最近表现出的抑郁伤感可能就是由于暗暗地爱着您的缘故吧,尊敬的顾问,谁都明白这类呆痴是怎么回事儿!”恰在此时,薇萝妮卡走了进来,她像近一个时期以来通常那样,面色苍白,神情恍惚。赫尔勃兰特朝她走去,用委婉动听的语调讲到她的命名日,递上那束香气四溢的鲜花和一个小包,薇罗妮卡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副光彩夺目的耳环。她的双颊突然泛起缕缕红润,眼神更加快活了,接着就喊了起来:“哎呀,上帝!这正是几个星期以前我曾戴过的、我特喜欢的那副耳环呀!”“这怎么可能呢?”赫尔勃兰特插嘴说,他既感到惊愕又觉得受了羞辱。“这副首饰是一个小时前我在宫廷街花了一大笔钱买来的。”可是,薇萝妮卡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来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一下这副她早已塞入耳朵眼儿的耳环的装饰效果如何。保尔曼副校长表情庄重,以严肃语气向她说明了他的朋友赫尔勃兰特的晋升和求婚的意图。薇萝妮卡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顾问说:“我早就知道您想同我结婚。现在您既然提出来了,我答应您!不过,我必须立即向您,向你们二位,我的父亲和未婚夫,说明沉重地压在我心头并不断扰乱我思绪的某些事情,现在立刻就说,即便是汤给搁凉了也无妨——我看见小弗兰齐丝卡刚刚把汤端上餐桌。”

尽管副校长和宫廷顾问的话已到嘴边,但薇萝妮卡不等他们张口,坚持继续说下去:“我的好父亲,您可以相信,我曾经由衷地爱过安泽尔穆斯,当赫尔勃兰特文书,也就是现在的宫廷顾问断言,安泽尔穆斯可能会当上宫廷顾问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除了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然而,看来有某些陌生的敌对势力想把他从我这儿夺走,于是我便去求助于老莉泽,她从前是我的保姆,现在是一个女先知,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师。她答应帮助我把安泽尔穆斯完全弄到我手里来。在那个秋分日的午夜时分,我们一起来到岔路口,她呼唤出地狱里的精灵,在黑猫的帮助下炼出一面小金属镜子。我只需心里思念着安泽尔穆斯,看着那面镜子,便能完全控制他的意识和思维。现在,我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感到后悔莫及,我发誓永不再乞灵于任何撒旦的鬼蜮伎俩了。蝾螈战胜了老太婆,我听到了她的凄惨哀号,但又帮不了她。当她原形毕露、复原成萝卜形体被鹦鹉给吃掉以后,我的金属镜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破裂成两半。”薇萝妮卡从针线盒里取出破镜的两块碎片和一绺卷发,一面把两样东西交给赫尔勃兰特,一面接着说:“亲爱的宫廷顾问,请您收下这镜子的残片,并且在今天午夜十二时从易北河大桥上,也就是从十字架旁边把它抛进尚未封冻的激流,这绺卷发,请您珍藏起来。我再一次发誓永远不再求助于撒旦的鬼蜮伎俩。我衷心祝愿安泽尔穆斯获得幸福,因为他现在已经同绿蛇结合,她比我更美丽,更富有。亲爱的宫廷顾问,我将作为一个恪守本分的妻子爱您、尊重您。”保尔曼副校长无比痛苦地叫道:“啊,上帝!啊,上帝!她疯了,她疯了,她永远当不成宫廷顾问夫人啦,她疯了!”“不,她一点儿也没疯,”赫尔勃兰特插嘴说,“我知道,薇萝妮卡小姐曾经对性情古怪的安泽尔穆斯有过几分倾心,在极度烦恼的情况下去找过那个女先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我看那老妇不是别人,正是湖门前的那个巫婆,专门用纸牌和咖啡给人卜卦,一句话,就是那个劳尔琳太太。不可否认,现在的确有某些神秘的魔法,对人产生的敌对影响实在太大了,人们从古书里就可以读到有关这方面的记述。不过,至于薇萝妮卡小姐谈到的关于蝾螈取胜以及安泽尔穆斯同绿蛇结合的事,那可能只不过是一首拟人化的诗,一首颂诗,用来美化她与大学生的诀别。”“您尽可以这么认为,尊敬的宫廷顾问先生!”薇萝妮卡插话说,“您或许还可以把这一切视为一场十分痴情的梦。”“不,我绝没有这样想,”赫尔勃兰特说,“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安泽尔穆斯也陷进了神秘力量的罗网,这使他闹出了许许多多荒唐的恶作剧。”保尔曼副校长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下子暴跳起来:“住嘴,不要说了,住嘴!是我们又让那该死的混合酒给弄昏头了,还是安泽尔穆斯的癫狂症又在作祟?宫廷顾问先生,您又在胡言乱语地讲些什么呀?我倒是认为,这是爱情在你们头脑里作怪的缘故,当然,你们结婚后很快就会好的;尊敬的宫廷顾问先生,我真怕您也染上癫狂症,那倒是令人要为下一代担心了,因为父母的病都会遗传给孩子的。现在,我以父亲的身份为你们的幸福结合祝福,我允许你们以新娘和新郎的身份互相亲吻。”他们马上遵照吩咐这样做了,没等餐桌上的汤凉下来,订婚的仪式就大功告成了。没过几周时间,赫尔勃兰特宫廷顾问夫人真的像从前心仪已久的那样,坐在新市场边上的一幢漂亮房子的窗前,微笑着向下观看着一些衣饰华丽的过往行人,他们举起长柄眼镜向上张望着;她听见他们在议论说:“这位赫尔勃兰特宫廷顾问夫人,真不愧为一位天仙般的女人!”

第十二章

有关林德霍斯特馆长的女婿安泽尔穆斯所居住的骑士庄园的传闻,他在那里是怎样同塞佩蒂娜一起生活的。尾声。

安泽尔穆斯享有无比的幸福,这是我在内心深处切切实实感受到的。他与美丽的塞佩蒂娜结为连理,相亲相爱,已经一起奔向他们视之为故乡的神秘国度去了,这是他那颗充满奇妙想象的心所朝思暮想的地方。善良的读者,我曾做过种种努力,尝试着用语言向你描绘一下伴随着安泽尔穆斯的万千瑰丽景象之一二,然而完全是徒劳的。令我感到不满的是,我发现,我所使用的每个词汇都是那样干瘪无力;我觉得自己已经陷入日常生活毫无价值的琐碎事务之中而不能自拔;我甚至忧患成疾,像梦幻者一样四处游荡。总之,敬爱的读者,我已陷于我在第四章向你们所描绘的大学生所处的那种状态,当我重读侥幸写成的这十一章时,我感到十分焦虑的是,我可能永远都写不出这作为结尾的第十二章了,因为,每当夜晚我坐下来试图完成这未竟之作时,便立即觉得,仿佛那些十分阴险的精灵(可能是那被杀死的巫婆的亲戚——堂兄弟)把一面打磨得金光闪闪的金属镜子举到我眼前,我从中照见了我自己: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忧伤抑郁,像饮了混合甜酒而酩酊大醉的赫尔勃兰特文书一样。于是,我便丢下笔赶紧上床就寝,这样至少在梦境中可以见到幸福的安泽尔穆斯和可爱的塞佩蒂娜。无数个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了,最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收到了林德霍斯特馆长的一张短笺,他向我通报了以下情况:

阁下:据我所知,您对我的好女婿、昔日的大学生、现今的诗人安泽尔穆斯的罕见的遭遇,在已书就的十一章中做了详尽的描述,现在您又在绞尽脑汁,打算在第十二章,即最后一章中描绘一下他在亚特兰蒂斯的幸福生活,他与我的女儿正居住在我在那里拥有的一座骑士庄园里。其实,我并不愿意看到您把我的原形披露给读者,因为这也许会使我在履行枢密档案馆长公务时遇到千百种不便,甚至会促使同事们提出这样的疑问:从法律上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后果来考虑,一个蝾螈可以宣誓担任国务公职吗?可以委之以实务吗?因为按照加巴利134和斯维顿堡135的说法,自然精灵是根本不可信的——姑且不说,就连我的那些最好的朋友都将害怕同我拥抱,他们担心,我在兴头上也许会发出闪电,从而弄坏他们的发型和节日礼服。然而,尽管有如此种种不便,我仍然愿意帮助阁下完成这部作品,因为其中也为我和我的可爱的已婚女儿(但愿我的另外两个女儿也能尽快嫁出去)说了许多好话。所以,您要写第十二章,那就请您从那可诅咒的五层楼走下来,离开您的书斋,到我这里来。您将在您所熟悉的蓝色棕榈树室找到应有尽有的书写用品,然后寥寥数笔便可以告诉读者您所看到的一切了,这比您根据道听途说所了解的材料进行隔靴搔痒式的描述,那是要好得多的。

顺致敬意!

您的忠诚的

蝾螈林德霍斯特

(皇家枢密档案馆馆长)

林德霍斯特馆长的这封信,尽管在遣词用字上看起来有些粗糙、生硬,但确实非常友好,使我感到喜出望外。看来,这个神奇古怪的老头儿已经清楚地知道,我运用的是何等非同寻常的手段了解到他女婿的种种遭遇——对于这些手段,我有义务保密,所以,亲爱的读者,就不能向你透露了,但他对此并不像我事先所担心的那样过于介意。相反,他甚至伸出了善意之手,愿意帮助我完成我的作品,因此我有理由据此推断,他其实是同意我通过这部作品将他在精灵世界的神奇地位公之于世的。“这也可能是,”我想,“由于他由此而产生了这样的期盼:尽快地为他那两位仍待字闺中的女儿找到夫婿,因为说不定会有一颗火花击中这个或那个青年人的心,在他胸中点燃起倾慕绿蛇之火,从而在耶稣升天节那天也到接骨木树丛中去寻找,去追求。这个青年应该从安泽尔穆斯被禁锢到玻璃瓶的不幸遭遇中吸取教训:千万不可产生怀疑,千万不可失去信念。”十一点整,我熄灭了书房的灯,悄悄走进林德霍斯特馆长的寓所,发现他已迎候在门厅了。“您来了,尊敬的阁下,我很高兴,您没有误解我的好意,请跟我来!”接着,他领着我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园,走进天蓝色房间,在那里我看到安泽尔穆斯工作时使用过的、铺着紫缎台布的写字台。林德霍斯特馆长突然消失了,不过转瞬间手里捧着一只漂亮的金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从金杯里向上泛着蓝色的火舌。“这是,”他说,“是您的朋友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莱斯勒最喜欢喝的饮料。这是刚刚点着了的阿拉克酒,我加了一些糖进去,请您尝一尝。我马上就要脱下睡袍跳进金杯,在里面上下沉浮,一来这是我非常喜欢干的事,二来要好好陪陪阁下,您请坐在这儿一边观看,一边写作。”“尊敬的馆长先生,我乐于从命,”我说,“不过,如果我品尝这酒,那您岂不——”“这您不必担心,我最好的朋友。”馆长一边大声说道,一边迅速地脱下睡袍,跳进杯里,消失在火焰之中,看得我瞠目结舌。我壮着胆子,轻轻吹开火焰,喝了一口酒,真是太美味可口了!

棕榈树那绿宝石般的叶子在晨风的抚弄下正在抖动着,发出一阵阵飒飒、刷刷的响声;它们好像从睡梦中刚刚苏醒过来一样摆动着,摇曳着,在神秘地窃窃私语,宛如从迢迢万里的远方传来的美妙的竖琴声,娓娓地讲述着神奇的故事;天空的蔚蓝色从墙头上冉冉升起,犹如散发着香气的雾霭在上下飘浮着;耀眼的光芒穿过雾霭,团团云雾像欢呼雀跃的孩子般打着转儿,盘旋着,上升到棕榈树的顶尖部,形成高高拱起的穹隆;而一道道光芒在不断增强,越来越耀眼,最后变成灿烂的太阳光辉。在阳光下,展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林苑,我看见安泽尔穆斯正徜徉其中。火红的风信子、郁金香和蔷薇翘起它们的美丽花朵张望着,浓郁的芬芳发出亲切悦耳的声音,正朝着那幸运儿呼唤:“你漫步吧,亲爱的,漫步来到我们中间吧!你懂得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芳香是对于爱的渴慕——我们爱你,永远属于你!金色的光芒燃烧着,用炽热的语调告诉你:我们是爱点燃的火,芳香是爱的渴慕,而火是爱的追求。我们深藏在你心房中,不是吗?我们永远属于你!”密密匝匝的灌木、高大的树木在飒飒作响,呼唤着:“到我们这儿来吧,你这幸运儿,你这可爱的人!火是追求,而我们的凉爽的阴影则是希望!我们将抚弄你的头发,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因为有爱深藏在你的心里。”泉水和小溪汩汩流过,低声诉说着:“亲爱的,不要走得那么匆忙,请看一看我们水晶般的清澈水流——你的身影留在我们心中,我们非常珍爱地保存着它,因为你听懂了我们的话!”色彩斑斓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唱着:“请听我们诉说,听我们歌唱。我们是爱的喜悦,我们是爱的欢乐,我们是爱的狂热!”可是,安泽尔穆斯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搜索着的,却是那座在远处高高耸立的宏伟殿堂:人工竖立的廊柱像一株株大树,柱头和飞檐像莨菪的叶片,弯弯曲曲地组成一簇簇优美的编织物和各种各样的图形,显得格外庄严。安泽尔穆斯朝殿堂的方向走去,他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观赏着五彩缤纷的大理石和长满了奇异苔藓的石阶。“啊,真的——”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喊叫着,“她就要来了!”这时,从殿堂里走出塞佩蒂娜,装束艳丽,步履轻盈,手捧金宝瓶,瓶里装着一株盛开的百合。她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发射出炽热的光芒,流露出无限倾慕、无比欣喜的神情,她端详着安泽尔穆斯说:“喂,亲爱的!百合花已经绽放,我们的最大愿望实现了,难道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幸福吗?”安泽尔穆斯满怀激情,急不可待地拥抱着她,百合花在燃烧着,越过他的头吐出耀眼的火舌。大树和灌木抖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泉水湍湍流淌声和鸟儿的歌声越来越清脆、快活,千姿百态的昆虫在盘旋飞舞——空中、水里和地上,那愉快的、欢乐的、兴高采烈的、熙熙攘攘的一群,原来在欢庆爱的节日!这时,一道道闪电的光穿过,照亮了灌木丛;宝石像闪亮的眼睛从大地里向外张望着;泉水涌出,喷射出一道道高大的水柱;奇异的芳香飘然而来——所有这些都是自然神,它们是前来向百合花表示敬意的,向安泽尔穆斯祝福的。安泽尔穆斯抬起头来,脸上焕发出无比幸福喜悦的光辉。这是目光,是语言,还是歌唱?人们可以听到这样的话语:“塞佩蒂娜!对你的信任和爱,使我揭开了大自然的奥秘!你给我带来了百合花,它早在磷火点燃思想之火花之前就从黄金中,从大地的自然力中生长出来了——它揭开了存在于万物之间的神圣和谐的奥秘。有了这样的认知,我将永远是最幸福的。是的,我这个无比幸运的人认识了至高无上的真理!啊,塞佩蒂娜,我会永远地爱你!百合花的金色光芒永远不会熄灭,因为信念和爱是永恒的真谛。”

我在幻觉中看到了安泽尔穆斯在亚特兰蒂斯骑士庄园的真真切切的生活情景,对此我要感谢蝾螈的神力。而令人感到十分奇妙的是,我发现的所有这一切在像云雾一样消失之后,却复又耀然于摊放在紫色桌面上的纸上了,字迹工整干净,显而易见是出自我本人的手笔。突然,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如刀割,似火燎。“啊,幸运的安泽尔穆斯,你是摆脱了日常生活的重负,你可以有力地挥动着爱的翅膀,盘旋在可爱的塞佩蒂娜左右,你在亚特兰蒂斯自己的庄园里尽情地享受着天堂的欢乐!可我这个可怜的人呀!不一会儿——不,再过几分钟,就得离开这个美丽的房间——它还远远不是亚特兰蒂斯的骑士庄园——重新回到我阁楼上的斗室,去忍受窘迫生活的烦恼,千百种弊端像浓雾一样包围着我,使我可能再也看不到那美丽的百合花了。”这时,林德霍斯特馆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后说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尊敬的朋友!不要这样怨声载道!刚才您自己不是也到过亚特兰蒂斯吗?您在那里不是至少也有一个很好的农家庭院作为您心灵里的诗的家园吗?安泽尔穆斯的幸福,难道同诗中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吗?那存在于万物之间的神圣和谐,正在向诗揭开自己最深邃的自然之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