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译
第一章
畸形儿小矮人。神父的鼻子遭到严重威胁。帕夫奴修斯是怎样在自己国家推行开明治国方略的。蔷薇观景楼里的仙女是怎样来到一家女修道院的。
距离一座优美村庄不远的大路旁,有一个贫穷的衣衫褴褛的农妇,伸展开四肢躺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土地上。她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口渴得要命,背篓里的干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这是她从森林里的树底下、灌木丛里费力捡来的,它们把这不幸的女人压得瘫倒下来,她几乎喘不出气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样一来,令她绝望的苦难总算是一了百了了。可是,很快她浑身又增添了许多力气,她解开自己背上拴背篓的绳子,缓慢地抬起身子,靠在身边一座草堆上。于是她号啕大哭着诉说起来:“怎么贫穷和灾难全都轮到我和我那可怜的男人身上?全村子只有我们二人什么累活都肯干,什么臭汗都肯流,可为什么总是受穷?为什么几乎连肚子都混不饱呢?三年前,我男人在菜田里掘地时,从土里挖出几锭金子,嘿,当时我们以为到底该轮到我们享福了,好日子来临了;可谁会想到,金子被人偷走了!我们的房子和谷仓也被烧了个片瓦未留,田里的粮食被雹子砸了个精光。为了让我们吃尽人间苦头,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天爷又让我生了这么个又小又怪的畸形儿,让我在全村人面前蒙受耻辱和嘲笑。到圣劳伦兹节136这一天,这孩子就两岁半了,他那两条腿细得跟蜘蛛腿似的,站也站不住,走也不会走,至今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呼噜声和喵喵声,像只小猫一样。可这倒霉的丑八怪,一旦吃起饭来,一声不吭,狼吞虎咽,至少像个八岁的棒小伙子。上帝可怜他,也可怜我们,不管我们自己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和贫穷的折磨,也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只是这小东西吃得越来越多,喝得越来越多,却一辈子都不能干活!唉,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吃得了这份苦头!嗨,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就这样,这可怜的女人伤心地哭起来,直至痛苦难耐,疲乏地沉入梦乡。
这女人两年半之前生了这么个畸形儿,她有理由抱怨自己的不幸。头一眼看上去,以为那是一根罕见的干柴棒呢,原来是个几乎不到两拃高的丑陋的小男孩儿,他本来横躺在背篓里,现在却爬了出来,嘴里呼噜呼噜地在草地上翻滚着。脑袋像个什么东西深深地陷入两个肩膀头里,后背上鼓着个南瓜似的瘤子,肚子底下吊着两根榛子棵一样的小细腿儿,这男孩儿看上去活像一个劈成两半的萝卜。不经意的人可能从面部什么也看不见,仔细看上去,才会发现,从那又黑又乱的头发中间伸出一个又长又尖的鼻子,在那一脸深深的皱纹里,露出两颗闪烁着黑光的小眼睛,看上去活像一棵小小的何首乌。
前面说过,女人因忧伤过度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的小儿子则围着她爬来爬去,恰在这时,附近修道院的女士,蔷薇美小姐散步归来,经过这条道路。她停下脚步,由于她天生是个虔诚的人,有一幅怜悯心肠,眼前的悲惨景象打动了她。“唉,公正的老天爷呀,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忍受着不幸与贫困呀!这可怜而不幸的女人!我知道,她几乎没有尝到过过好日子的滋味,她拼死拼活地干活,在饥饿和忧愁面前倒下去了!现在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贫穷与软弱!唉,我也只能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过,我手头毕竟还有少许救济人的手段,这是心怀叵测的命运无法从我手里夺走,无法摧毁的,为了消除痛苦,我要竭尽全力,一丝不苟地运用那些尚能供我支配的东西。钱我是有的,但它对你无用啊,可怜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使你的处境变得更糟糕呢。你和你男人,老天爷从来就没有赐给你们财富,你若是命里注定没有带来财富,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些金锭是怎么从口袋里消失的,它们只会给你带来巨大烦恼,钱来得越多,你就会越贫穷。但是我知道,与所有的贫穷和困苦相比,在心中折磨你最厉害的,还是你生了那么个小怪物,他会像个粘在你身上的不幸的巨大累赘,你一辈子都得带着他。伟岸,漂亮,强壮,聪明,是啊,这一切与这孩子都是不沾边的,不过也许还能用别的方法帮助他。”小姐坐在草地上,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这调皮的小何首乌抗拒着,摆出一幅趾高气扬的架势,嘴里呼噜呼噜的,要啃小姐的手指。小姐却说:“别动,别动,小金龟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从额头开始直至他的后背。在抚摸的时候,小家伙那蓬乱的头发慢慢地舒展开来,中间分出一道缝,紧紧地贴在脑门上,形成漂亮的软软的波纹,垂在他那高高的肩膀和南瓜似的后背上。小家伙越来越安静,最终稳稳地进入梦乡。于是蔷薇美小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母亲身旁的草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鼻盐瓶,在他们身上喷洒了一股神水,然后匆匆离去。
此后不久,女人苏醒过来,她感到自己出奇的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她觉得自己仿佛足足地吃了一顿饱饭,喝了一口上等好酒。她惊呼道:“嘿,睡了一小觉竟给我带来这么多的安慰,让我精神这么振奋!是的,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赶快回家吧!”当她要收拾背篓的时候,才发现背篓里的小孩不见了,就在这一瞬间,他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呱呱地哭起来。母亲过来看他的时候,惊讶得拍着两只手大呼道:“扎克斯,小扎克斯,是谁一眨眼的工夫把你的头发梳得这么漂亮!扎克斯,小扎克斯,你若不是生成这么一个丑陋的男孩,头上披着这么一头卷曲的头发该多么漂亮啊!快过来吧,过来,进背篓里去!”她想抓住他,让他横躺在柴禾上,可小扎克斯却跺着脚向母亲做鬼脸,发出非常清晰的喵喵声:“我不嘛!”“扎克斯,小扎克斯,”女人出乎意料地惊呼起来,“是谁一眨眼的工夫教会了你说话?好吧,既然你有一头梳得这么漂亮的头发,又能正儿八经地说话,你一定也会走路。”女人把背篓放在背上,小扎克斯拽着她的衣襟,就这样朝着村庄走去。
他们路过神父家的时候,恰好神父和他最小的儿子在门口站着,这是一个三岁的男孩儿,生着一头非常漂亮的金色卷发。神父看见女人背着一背篓沉重的柴禾,小扎克斯拽着她的衣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便对她喊道:“晚上好啊,李泽太太,你们都好吗?你们身上背的东西太沉重,几乎走不动路了,来吧,在我门前的椅子上歇一歇,我家女用人会给你们端来一杯清凉饮料的!”李泽太太二话没说,放下自己的背篓,刚要开口向这位年高德劭的先生诉说她那些忧愁和困苦,小扎克斯却在母亲快速转身的时候,飞也似的扑倒在神父脚下。神父急忙弯腰把小家伙扶起来,他说:“嘿,李泽太太呀,李泽太太,你们有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男孩儿呀!有一个如此漂亮的男孩儿,可真是老天爷的恩赐呀。”他一边说,一边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亲吻他,仿佛丝毫未发觉这顽皮的小矮人发出难听的呼噜声和喵喵声,他正要啃这位尊敬的先生的鼻子呢。李泽太太十分惊讶地站在神父面前,瞪大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嗨,尊敬的神父先生,”她终于哭腔哭调地开口说话了,“像您这样一位伺候上帝的人,是不会嘲笑一个可怜不幸的女人的,老天爷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个丑陋的畸形儿来惩罚我!”“您说什么呀,”神父非常严肃地回答说,“您怎么说这样的蠢话呀,亲爱的太太!什么嘲笑,什么畸形儿,什么老天爷的惩罚,我简直无法理解您的意思,我只知道,如果您不诚心诚意地爱您的男孩儿,那么您一定是挑花眼了。来,亲亲我,乖孩子!”神父亲热地拥抱小家伙,扎克斯却呼噜呼噜地说:“我不嘛!”然后又去咬神父的鼻子。“当心那野蛮的小东西!”李泽太太惊讶地喊道。与此同时,神父的孩子说:“啊,亲爱的爸爸,你这么善良,这么喜欢孩子,他们大伙儿也一定诚心诚意地喜欢你!”“啊,听见了吗?”神父闪烁着喜悦的眼神喊道,“你来听啊,李泽太太,来听听这聪明漂亮的男孩儿说的话,这么可爱的扎克斯您还不喜欢。我发现,尽管这孩子生得又漂亮又聪明,你们却总是不喜欢他。您听着,李泽太太,让我来抚养和教育你们这个前途远大的孩子吧。对于您家这紧巴巴的日子来说,这孩子只能是个负担,我愿意把他当作自家孩子一样来教育!”
李泽太太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可是,亲爱的神父先生,亲爱的神父先生,您真的要收留和教育这个小丑东西,让我摆脱畸形儿所带来的困苦吗?”可是,这女人越是向神父唠叨她那小何首乌如何丑陋,神父则越觉得像他这样的糊涂女人,根本就不配享有老天爷赐给她的这么美好的礼物,一个如此漂亮的神童,最后他愤怒地抱起小扎克斯跑进自家房子,从里面闩上房门。
现在,李泽太太像个石头人似的站在神父家的房门前,她不明白该怎样想象眼前的事情。她自言自语地说:“天晓得,我们这位尊敬的神父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会如此迷恋上我的小扎克斯呢?怎么会把一个头脑简单的小矮人,当成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小男孩儿呢?既然是这样,就让上帝保佑这位可爱的先生吧,是他卸掉了我肩上的重负,自己却挑起了这副担子,走着瞧吧,看他怎么挑这副担子!嘿,现在装柴禾的背篓也不那么沉重了,小扎克斯也不在上面躺着,没有了小扎克斯,最大的愁事就没有了。”
李泽太太背起背篓,轻松愉快,满怀希望地继续走她的路!
现在即使我什么都不说,好心的读者,您也会猜想,这事情一定与那位自称“蔷薇绿美”的女修士蔷薇美有什么特殊关系。小扎克斯被好心的神父看成了一个漂亮而聪明的孩子,立刻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收留下来,一定是蔷薇美抚摸他的脑袋,梳理他的头发起了神秘作用。亲爱的读者,尽管你的思维十分敏捷,说不定你也会做出错误猜测,甚至会跳过大部分故事情节,急于去立即弄清这位神秘女修士的身世。所以最好还是让我把关于这位尊敬的女士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蔷薇美小姐身材修长,仪态尊贵,庄严,举止有点骄傲,专横。一看她的面庞,你马上会说,那是美得无可挑剔的,可是,当她平时严肃地凝视事物的时候,她的面庞会给你一种古怪的,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象,这主要是由于她的眉宇间总是表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陌生表情,谁都说不清楚,修女脸上是否真的都带有这样一副表情。但有时,特别是在蔷薇盛开的季节,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她的眼睛里也常常流露出许多仁慈和妩媚,这时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被这种不可抗拒的甜蜜蜜的魅力所吸引。我头一次有幸见到这位小姐的时候,从容貌来看,她是一个羞花闭月的女人,正处于人生转折点的顶峰,当时我还以为,能在这位女士风华正茂的时刻看见她,这可是我的天大福分,不过,我对这种不可思议的美貌也有点惊讶,因为它不会持续多久。我错了。出乎意料的是,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他们早就认识了这位仁慈的小姐,这位女士从来就是这副模样,既不比现在显得更年老,也不比现在显得更年轻,既不更丑陋,也不更漂亮。时间对于她是无能为力的,大概正是这一点,令某些人感到不可思议。不过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它们不仅引起每一个人的严肃思考,同样也会让人感到惊讶,最终会陷入惊讶之中不能自拔。首先是这位小姐与花儿的关系,须知她是以花儿命名的呀。其实,世界上没有人像她那样,专门栽种这种富丽堂皇、繁花似锦的蔷薇,她把那些十分朴素的干干巴巴的带刺的植物插进土里,那些花儿居然开得如此繁茂和鲜艳。她在森林里独自散步的时候,一定用美妙的声音对着高大的乔木,对着低矮的灌木丛,对着泉水,对着溪流大声说过话。是的,有一个年轻猎人偷偷观察过她,有一次看见她站在稠密的树林里,一只在当地根本未见过的奇怪的鸟儿,浑身是靓丽发光的羽毛,围绕着她翩翩飞舞,向她表示亲昵,仿佛是用欢快的歌声和叫声,对她讲述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而她也听得开怀大笑。也正是因为如此,从蔷薇美小姐来到修道院那一天起,很快引起当地所有人的瞩目。她是遵照大公命令被接纳进入女修道院的。月光伯爵是这份财产的业主,他的家就在修道院附近,他是修道院的监护人,尽管可怕的疑窦折磨着他,却不敢对大公的命令说半个不字。他花费了许多工夫在吕斯纳的《比赛规则大全》137和别的编年史里查找“蔷薇绿美”家族,到头来毫无结果。就凭这一条,他就有理由怀疑这位小姐承担救济任务的能力,既然她拿不出三十二代祖宗的家谱,伯爵最后只得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泪珠,无可奈何地请求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至少不要说自己姓“蔷薇绿美”,而是姓“蔷薇美”嘛,因为姓这个姓氏还有人相信,为它找到一位祖先还是有可能的。她遵照他的意见做了。
这位委曲求全的月光伯爵,大概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对这位身世不明的小姐发了些牢骚,这就是最早引来流言飞语的原因,它们在村子里越传越邪乎。森林里那些神乎其神的谈话,在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就是引来一些猜测而已,只是经过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小姐本来的面貌就变得可疑了。安内大娘,即村长的老婆,大大咧咧地说,只要小姐冲着窗户对外面使劲打个喷嚏,全村的牛奶都得变酸。这个说法还没得到证明,另一个可怕的说法又来了。教书先生家的孩子米歇尔,在修道院的厨房里偷吃了煎土豆,被小姐撞了个正着,小姐微笑着晃动手指吓唬了他一番。这男孩惊得张着大嘴站在那里,刚好他嘴里放着一块热得滚烫的煎土豆,自那以后他总是头戴一顶长舌帽子,否则雨点儿会落进这可怜家伙的嘴里。后来没有多久,人们便发现这位小姐有呼风唤雨、禳灾祛病的本领,还能给人编避邪辫子138等等。后来,当人们听牧羊少年说,午夜时分他惊恐地看见小姐骑着一把笤帚在空中飞来飞去,她前面飞来一只巨大的鹿角甲虫,两个犄角中间冒着蓝色火苗,照得漫天通亮的时候,也就无人怀疑了。这样一来,全村人一片哗然,大家都要求对女巫兴师问罪,乡村法院当即决定,把小姐从修道院里拉出来,扔进水里,看看她能不能闯过通常的女巫试验这一关。月光伯爵对这一切都不管不问,他微笑着自言自语说:“普通老百姓就是这样行事,因为他们没有月光家族这样高贵的祖先。”小姐听说人们要对她动用危险手段,便逃进了伯爵王府,不久,月光伯爵收到来自大公国内阁的命令,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女巫,命令他把那些爱管闲事,偷看一位女修士游泳技巧的乡村法官关进监狱里去,提醒其余农民和他们的女人,万一受到蔷薇美小姐的严重体罚,不要往坏处想。他们都后悔了,在刑法的警告面前害怕了,从此以后他们总是想着小姐的好处,其结果对于双方来说,不管是对村子,还是对蔷薇美女士,都是非常有益的。
大公国内阁里的人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蔷薇美小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著名的、世人皆知的蔷薇观景楼里的仙女。事情是这样的:
在偌大的世界上几乎找不到一个比这小小的公爵领地更漂亮的地方,月光伯爵的庄园就坐落在这里,蔷薇美小姐也住在这里,亲爱的读者,我即将为你详细讲述的一切,也发生在这里。
这个小小的公国,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山脉,小公国的土地上覆盖着绿色的、散发着芳香的森林,有许多开满鲜花的河谷草地,有许多潺潺的河流和欢快的汩汩流淌的小溪,这里根本没有城镇,只有优美宜人的乡村和分散的、孤零零的宫殿,这里简直像一座异常美丽的大花园,这里的居民可以随心所欲地漫步,没有任何生活负担。大家都知道,是德梅特琉斯公爵统治着这块土地;当时的人们一点都意识不到还有个政府存在,大家都活得心满意足。那些在生活中享有充分自由的人们,那些喜欢优美环境和温和气候的人们,除了公国领土之外,别处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栖身之地,正因如此,许多优秀的、心地善良的仙女纷纷迁到这里来定居,大家都知道,对于她们来说,温暖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事情可能与她们有关系,几乎在每一个村庄里,尤其是在森林里,常常发生一些令人非常开心的奇迹,而每一个陶醉在这种奇迹的幸福中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相信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乐得做个快乐人,做个好公民。这些善良的仙女们,完全像精灵一样过着自由任性的生活,她们本来打算让杰出的德梅特琉斯长生不老,可当时她们还管不了这么多。德梅特琉斯死后,由年轻的帕夫奴修斯继位执政。早在他父亲大人在世的时候,帕夫奴修斯内心里就充满隐痛,埋怨他父亲执意采用最糟糕的办法,荒疏了对老百姓和国家的治理。现在他决定自己来执政,任命他自己的宫廷侍从安德累斯为朝中第一大臣。从前有一次,帕夫奴修斯把自己的钱包丢在山后的酒店里,是安德累斯借给他六个金币,让他摆脱了尴尬的困境。“我要执政,我的好伙计!”帕夫奴修斯对他喊道。安德累斯从他主人的眼神里,猜透了他的想法,跪在他脚下郑重地说:“陛下,伟大的时刻来临了!一个王朝正在您的手下,从黑暗的混沌中冉冉升起!陛下!最忠实的仆人在这里请求您,这是成百上千可怜的、不幸的民众发自肺腑的声音!陛下!请您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吧!”帕夫奴修斯感到自己被他大臣这些崇高思想彻底震撼了。他扶起安德累斯,热烈地把他拥抱在怀里,啜泣地说:“大臣……安德累斯……我还欠你六块金币呢……不只这些……我的幸福……我的朝廷!啊,忠实的,聪明的仆人!”
帕夫奴修斯想立即命人用大号字印刷一道诏书,贴遍大街小巷,从现在开始就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要引起每个人的重视。“圣明的陛下!”安德累斯当即喊道,“圣明的陛下!这么干可不行!”“怎么干才行,我的好伙计!”帕夫奴修斯问道,抠着他的大臣的衣服扣眼儿,把他拉进内阁房间里,然后把所有的门都关上。
“你瞧,”安德累斯坐在公爵对面一把矮凳子上,开始说道,“你瞧啊,仁慈的主子!如果方式方法不对头,你这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的诏书,或许会受到干扰,我们必须制定一些规则,尽管它们是严格的,但却透着聪明。在我们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之前,也就是说,在我们砍伐森林、疏浚河道,以利于通航、种植马铃薯、改善乡村学校、栽种合欢树和白杨树、让青年人早晚用二声部唱歌、修建公路和注射牛痘之前,有必要把那些思想危险的分子,把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把那些妖言惑众的人,统统赶出国门去。你是读过《一千零一夜》的,圣明的公爵!我知道,你那已故尊敬的父亲大人——但愿老天爷让他在坟墓里安息!——是喜欢这类带来严重后果的书籍的,你在喜欢玩木马、吃姜味饼干的年龄,他就让你读这类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仁慈的主子,你就是从这类乱七八糟的书籍里,知道了所谓仙女,但是你却预料不到,许多这类危险人物,迁到你自己这可爱的土地上来定居,而且就在你的宫殿附近,还干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事情。”“怎么?你说什么?安德累斯!大臣!仙女!在我这块土地上?”公爵这样喊道,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身子靠着椅背。“你放心,仁慈的主子!”安德累斯接着说,“要想运用智慧打败那些反对开明的治国方略的敌人,我们就得保持心平气和。是的!我称他们为开明的治国方略的敌人,因为就是他们滥用你已故父亲大人的财产,让亲爱的国家依旧停留在愚昧之中。他们干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从事一种危险职业,他们正肆无忌惮地以诗歌的名义,广泛传播一种神秘毒素,使人们完全无力服务于开明的治国方略。再说了,由于他们具有这类令人难以容忍的违背警察规则的习惯,所以任何文明国家都不会容忍他们。比如说,这些放肆的家伙居然如此想入非非,竟敢恬不知耻地骑着鸽子、天鹅,甚至带翅膀的马,在天空中兜风。但是现在我要问了,仁慈的主子!如果在你的国家,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把不上税的货物,扔进每一个普通百姓家的烟囱里,那么制定和推行国内货物税价目表,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呀,仁慈的主子!在宣布开明的治国方略的同时,要立即把那些仙女们赶出去!你的宫殿要让警察包围起来,没收她们那些危险物品,把她们像流浪汉一样赶回老家去,仁慈的主子,你读过《一千零一夜》,你知道她们的老家就是精尼斯坦。”“邮差能到这个国家吗,安德累斯?”公爵问道。“眼下还不能,”安德累斯回答说,“待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以后,也许可以派一辆收费的邮车到那里去。”“可是,安德累斯,”公爵接着说道,“别人会不会认为我们处置仙女的办法太严厉?那些爱挑剔的老百姓会不会说三道四?”“这个我也想到了,”安德累斯说,“我想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仁慈的主子!我们不会把所有仙女都赶回精尼斯坦,而是留下几个在国内,不过,不只是剥夺她们所有危害开明的治国方略的手段,而且还要运用有效的手段,把她们改造成对开明国家有用的人。要是她们不想体面地与人结婚,就要让他们在严格监督之下干点有用的事情,比如在战争时期为军队织袜子,或者做别的事情。你瞧着吧,仁慈的主子,只要仙女们成天跟老百姓在一起,他们很快就不会再相信这些仙女,这是最好的办法。那样一来,所有的闲言碎语都会自行消失。至于说仙女们那些用具,收进公爵府的库房就是了,什么鸽子呀,天鹅呀,都送进公爵府厨房,做成珍馐美味,那些带翅膀的马匹,可以设法驯化调教成有用的畜生,割掉它们的翅膀,把它们送进马厩里喂养起来,但愿我们在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的同时,也能把这些措施推行开来。”
帕夫奴修斯对他这位大臣的所有建议都非常满意,所有决定了的事情,第二天就推行开来。
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的诏书,在大街小巷里十分引人注目,与此同时,警察冲进仙女们的宫殿,没收了她们的全部财产,把她们逮捕起来带走。
天晓得,怎么在所有仙女中间,只有蔷薇观景楼的仙女,在推行开明的治国方略之前数小时就知道了风声,她利用这点时间放飞了自己的天鹅,藏起那神秘的蔷薇杖和其他宝物。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是被挑选出来留在国内的,尽管她极不情愿,也只好顺从了。
不但帕夫奴修斯不明白,连安德累斯也不明白,那些被运往精尼斯坦的仙女,何以如此乐不可支,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她们对留下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放在心上。“原来,”帕夫奴修斯愤怒地说,“原来精尼斯坦比我的国家美丽得多,他们会笑话我和我的诏书,还有那刚刚生效的开明的治国方略!”
公爵让朝廷里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详细报告一下这个国家的情况。
两个人一致认为,精尼斯坦是个穷国,没有文化,没有开明的治国方略,没有学问,没有合欢树,也不种牛痘,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国家。对于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来说,还有什么比根本不存在更糟糕的事情呢?
帕夫奴修斯感到放心了。
蔷薇观景楼的仙女居住的那座荒凉宫殿,坐落在一片鲜花盛开的林苑里,当这片小树林被砍伐掉的时候,帕夫奴修斯刚好亲自做示范,给附近村庄里那些乡巴佬们种完牛痘,当他与安德累斯大臣穿过森林返回自己的官邸时,仙女正在那里窥探公爵。这时她走过来,用各种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纠缠他,但主要是向他展示了几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小手工制品,这是她背着警察藏起来的,公爵被她纠缠得无可奈何,只得请求她将就住在全国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女修道院里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她可以不必理会诏书上讲的那些开明的治国方略,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蔷薇观景楼里的仙女,接受了公爵的建议,就这样进了女修道院。前面已经说过,“蔷薇绿美”小姐,在月光伯爵的急迫请求之下,才改名为“蔷薇美”小姐。
第二章
大学者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旅途中发现了从未见过的部族——科列佩斯大学。一双马靴是怎样围绕大学生法比安脑袋飞舞的。摩什·特尔品教授是怎样邀请大学生巴尔塔萨喝茶的。
举世闻名的大学者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曾经在遥远的旅途中给他的朋友卢芬写过许多著名的信件,其中有这样一段十分引人注目:
“你知道,我亲爱的卢芬,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怕,唯独害怕白天灼人的阳光,因为它们能耗尽我的体力,令我精神恍惚,疲惫不堪,以至于所有的思想汇成一幅杂乱无章的画面,即使我努力想象随便一个德国人的模样,也会归于枉然。因此,在这样炎热的季节,我通常是白天休息,夜里继续赶路,昨天夜里我就是在旅途中度过的。我的车夫在黢黑的深夜里迷失了原来的便路,无意中走到公路上来。但是,由于遇上坚硬而又凸凹不平的路面,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我的脑袋上撞出许多大包,我简直跟一条装满核桃的口袋差不多,当我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不早不晚,一个可怕而猛烈的撞击,把我从车里摔了出来,落在硬邦邦的地上。明亮的太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越过眼前的栏杆,我看见一座漂亮城市里有许多高高的塔尖。车夫叫苦不迭,不仅车辕,而且连后车轴也被公路中间的一块大石头撞断了,他仿佛很少,或者根本顾不得我。我按照智者的习惯,强压怒火,只是温和地申斥他,说他是个该死的家伙,他应该先想到,坐在地上的是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当代最著名的大学者,管他什么车辕车轴呢。你知道,我亲爱的卢芬,我对人类的心灵能发挥多么大的作用,现在也应验了,车夫立即停止叫苦,在公路征税员的帮助下,扶我站立起来,车祸正是发生在征税员的小房子门前。幸运的是我未受到什么特别的损伤,还能够慢慢地在公路上继续行走,车夫则吃力地在后面拖着那辆破车行走。从遥远的地方我就看见有一座城市,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我遇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人,他们身穿那样不同寻常的衣服,以至于我不得不揉揉眼睛,弄明白自己是否真的醒着,还是一场滑稽可笑的梦把我引进了一个陌生的、神话般的国家。
这些从城门洞走出来的人,显然都是城里的居民,他们穿着又长又宽的裤子,都是按照日本人的样式剪裁的,用的是考究的衣料,如天鹅绒、灯芯绒、精细的布料,也有用编织着花纹的漂亮麻布的,镶嵌着许多金银丝的条带、绦带或者漂亮的绶带,此外还有短得几乎连屁股都盖不住的小裙子,大都颜色鲜艳,只有少数人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头发都不梳理,自然蓬乱地披散在肩头和后背上,头上戴着一顶稀奇古怪的小帽子。有的人仿照土耳其人或者现代希腊人的样子,把脖子完全裸露出来,相反也有人脖子和胸脯上围着一小块白色麻布,类似一条衣领,就像你,亲爱的卢芬,在我们祖先的画像上看见过的那样!139尽管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可他们那说话的声音都很深沉和嘶哑,他们的每个动作都不够灵活,有的人鼻子底下还有一片细细的黑影,仿佛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有些人的小裙子后面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上面晃动着一个丝绸扎的大流苏。也有的人把这些管子挂在胸前,管子底下安着一个或大或小的人头一样的东西,有时这人头大得惊人,他们通过一个尖尖的小管子往里面吹气,用这种聪明办法可以让另一端冒出人工烟雾。有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又宽又亮的砍刀,仿佛要上战场杀敌;另外一些人身上绑着皮做的或者铁皮做的容器,要么拴在背后。你想想看,亲爱的卢芬,通过仔细观察每一件新鲜事,我都会丰富自己的知识,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奇怪的人。他们把我围拢起来,一面大声呼喊:菲利斯人,菲利斯人!一面发出可怕的笑声。这让我很恼火。因为,亲爱的卢芬,对于一位大学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老百姓挡住去路更感到羞辱的呢?菲利斯人不就是在数千年前被人使用驴腮骨打死的吗?140我竭力控制自己,保持我天生的尊严,大声对我周围那些古怪的民众说,我希望自己是在一个文明国家,我要去警察局和法院,为我受的这些不公正待遇讨个说法。于是他们大家哄哄嚷嚷地乱作一团,连那些至今尚未冒烟的人,也从口袋里掏出他们那冒烟机器,一起对着我脸上吹起了浓烟,这时我才感觉到,这烟雾是很难闻的,他们令我头晕目眩。然后他们对着我说了一大堆骂人话,这些话太难听了,亲爱的卢芬,我可不想复述给你听。连我自己想到这些话,都会浑身战栗。最后他们在大声嘲笑中离我而去,我仿佛听见空中回响着‘鞭子’这个词的声音!我的车夫把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搓着双手说:‘唉,我亲爱的主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可千万不要进那城里去,人们常说:没有一条狗会接受您送给的一块面包,您随时都会遇到危险的,例如给人痛打……’没等这老实人把话讲完,我便迈开大步尽可能快地向着下一个村庄走去。现在我就在这村庄唯一的客栈里,坐在寂寞的斗室把这一切都写给你,我亲爱的卢芬!只要能办得到,我将竭力搜集这座城里那些陌生的野蛮人的消息。关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关于他们的语言等等,我已经叙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还会继续忠实地向你汇报。”
你看见了,我亲爱的读者啊,一位大学者对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可能一无所知,在众所周知的事情上,却陷入了最不可思议的梦幻中。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是读过大书的人,可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大学生,当他在自己的头脑里编造那些奇思妙想的冒险故事,把它们写给自己朋友的时候,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一个叫上雅科布斯海姆的村庄里,而众所周知,这村庄就紧挨着著名的科列佩斯大学。当好心的普陀洛梅乌斯遇见大学生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为了寻欢作乐,正高高兴兴、心情愉快地到乡下去。若是他一小时之前就到达科列佩斯大学,看见博物学教授摩什·特尔品房前发生的那偶然一幕,他会觉得多么恐怖啊!数百名大学生从房子里蜂拥而出,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吵吵嚷嚷,争辩不休等等等等。面对这拥挤不堪、熙熙攘攘的场面,他的脑袋里可能还会产生更为奇怪的幻想。
摩什·特尔品的课程,是全科列佩斯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前面说过,他是博物学教授,他给人解释怎么下雨,怎么打雷,怎么打闪,为什么太阳白天出来,月亮夜里出来,为什么地上长草等等,这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明白的。它把整个自然界综合起来,写成一本简明扼要的教科书,这样他就可以信手拈来,如同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样,用它来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最初建立自己声望的时候,是因为他做了许多次物理实验,成功地证明了黑暗主要是由于缺乏光明而造成的。他懂得十分熟练地把这些物理实验转变成可爱的小玩意儿,甚至玩点有趣的小骗术,这一切给他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门庭若市的局面。好心的读者,因为你比著名学者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更了解大学生,因为你并不知道他那梦中的恐怖,所以还是让我带你去科列佩斯大学,到摩什·特尔品教授房前去看看,他刚刚讲完自己的课程。在蜂拥而出的大学生中,有一个人会立即引起你的注意。你看见一个二十三四岁,体态健美的男青年,从他那又黑又亮的眼睛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思维敏捷、能言善辩的人。他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潇洒的,如果不说是耽于悲伤,这种表情就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如同面纱一般遮住了炙热的目光。他身穿黑色细布料子外套,镶着碎天鹅绒,几乎是按照古代德国样式剪裁的,配以小巧玲珑而又洁白锃亮的尖领,天鹅绒做的四角礼帽戴在栗褐色的美丽卷发上,搭配得十分得体。这服饰穿在他身上之所以说是漂亮的,那是因为从他那整体性格,接人待物的礼貌,意味深长的面孔可以看出,他似乎真的是属于一个美丽而遥远的古代。所以你不必考虑他的服饰,那都是对样板的拙笨模仿和误解,同样也是对时髦趣味的误解。这个年轻人,亲爱的读者,你第一眼就会很喜欢他,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名叫巴尔塔萨的大学生,是个规矩富裕人家的子弟,诚实,聪明,勤奋,关于他,我亲爱的读者,在我动笔写作的这篇奇怪故事中,我还要给你讲好多好多。
严肃,思想深刻,他向来如此,巴尔塔萨从摩什·特尔品教授的课堂出来,漫步向着门口走去,他不是去击剑场,而是朝着距离科列佩斯大学仅有数百步之遥的优美的小树林走去。他的朋友法比安是个活泼快乐的小伙子,是个与他志趣相投的人,向着他跑过来,在大门附近才赶上他。
“巴尔塔萨!”法比安大声喊道,“巴尔塔萨,怎么,你又去森林里,像个伤感的菲利斯人那样孤独地兜圈子,而棒小伙子是要坚持训练高贵的剑术的!你听我说,巴尔塔萨,放弃你那些愚蠢的,叫人害怕的事情,赶快再清醒过来,像从前那样,高高兴兴地活着。来吧!让我们再走一段路,如果你愿意出去玩玩,我就陪着你走。”
“你是好意,”巴尔塔萨回答说,“你是好意,法比安,所以我是不会怀恨你的,尽管你有时像着魔一样缠着我不放,还想让我快乐,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快乐。你跟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一样,不管看见谁在单独散步,就认为人家是个伤感的傻瓜,还要想方设法把人家监视起来,给人家治病,像那个监视尊贵的哈姆雷特王子的廷臣一样,尽管他说自己不会吹笛子,这个小老头儿还是被王子着着实实地教训了一番。141亲爱的法比安,尽管我愿意谅解你,但我还是衷心地请求你,另找一位伙伴陪你去练你那高贵的剑术,让我悄悄地走自己的路吧。”“不,不,”法比安笑着说,“你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我尊贵的朋友!如果你不想跟我去击剑场,我就跟你到小树林里去。在你意气消沉的时候,让你快乐,这是忠实的朋友的义务。亲爱的巴尔塔萨,如果你不想干别的事情,那就走吧。”于是他挽起朋友的胳膊,神采奕奕地与他一起离开那里。巴尔塔萨咬紧牙关,强压怒气,板着面孔,一言不发,法比安则一口气说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其中自然也有许多无聊的事情,在兴高采烈的讲述中,说走了嘴,出现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
当他们终于走进散发着芳香的森林里,站在凉爽的树荫下的时候,当潺潺流动的溪水奏出美妙的乐曲,远处森林里的小鸟唱起动听的歌声,群山传来回应的时候,巴尔塔萨突然停住脚步喊了起来,他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大树和灌木丛似的:“啊,现在我又觉得浑身都舒服了!舒服得无法形容!”法比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朋友,仿佛未听明白朋友的话,也不知他要干什么。正在这时,巴尔塔萨抓住他的手,心情激动地喊道:“你看怎么样,兄弟,你的心扉是不是也敞开了,你是不是也理解了森林寂静的幸福和秘密?”“我完全理解你,亲爱的兄弟,”法比安回答道,“如果你认为在这座森林里散步,令你感到惬意,那我完全赞成你的看法。我不是也愿意散步吗?并且是与好朋友一道,而且还可以进行一场开诚布公的有益的谈话。比如说,与我们的摩什·特尔品教授一同到田野里去,不就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吗?他认识各种各样的植物,各种各样的小草,他知道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属于什么纲目,知道什么时候刮风下雨。”“打住,”巴尔塔萨喊道,“请你打住吧!你提起他会让我发疯的,除了他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让人高兴的事情可说吗?教授那种讲解自然的方式,简直能撕碎我的五脏六腑。更有甚者,听他的课让我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仿佛看见一个疯子,像个国王和统治者一样,既虚荣又愚蠢,搂着一顶自编的草帽,却自以为是在拥抱国王的未婚妻!他那些所谓的试验,在我看来,都是在拿天物开恶意的玩笑,而它们的呼吸却在自然界中吹拂着我们,在我们的感情深处引起深刻而神圣的想象。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把他那些烧杯,烧瓶,他的全部家伙打个稀巴烂,照我想,猴子在烧了爪子之前,是不会放弃玩火的。你瞧啊,法比安,在摩什·特尔品的课堂上,这些想法让我感到害怕,让我心惊肉跳,然后你们会发现我与从前相比,更加沉默和更加不喜欢交际。然后我的心情不好,仿佛头顶的房子要塌下来,一股无法描述的恐惧驱使我离开城市。但是在这里,在这里我的心中立即会充满一种甜甜的静谧。躺在长满花卉的草地上,我仰望那遥远的蓝色天穹,在我的上方,在欢乐的森林上方,飘逸着金黄色的云朵,像来自一个遥远的极乐世界的美妙梦幻!我的法比安呀,然后在我胸中产生一个奇妙的精灵,我听见它用神秘的语言与灌木丛说话,与大树说话,与森林小溪里的波澜说话,我不想说这就是快乐,可它会像甜蜜而忧伤的渴望一样,流遍我的全身!”“瞧啊,”法比安喊道,“又来重弹这些老调了,什么忧伤,什么快乐,什么会说话的大树和森林小溪。你的所有诗歌写的都是这类东西,只要不想从字里行间继续寻找什么别的东西,听起来还是顺耳的,读起来还是有益的。不过,告诉我,我的多愁善感的好朋友,如果说摩什·特尔品的课程真的如此厉害地折磨你,引起你的厌恶,那么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你还跟着他满世界跑?为什么你一堂课都不落?为什么每一堂课上,你都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做梦的人一样?”“你问我,”巴尔塔萨眯缝着眼睛回答说,“亲爱的朋友,你还是不要问我吧!每天早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我到摩什·特尔品家里去。事前我就感到这是一种痛苦,可我无力抵抗,有一股不明不白的力量在暗中吸引着我!”“哈哈,”法比安大笑道,“哈哈哈,多好啊,多么富有诗意,多么神秘呀!那股吸引你到摩什·特尔品家去的无形力量,就在漂亮的阚蒂达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大家早就知道,你深深地爱上了教授那可爱的小女儿,所以我们都谅解你那些幻想,谅解你那些愚蠢行为。这年头儿,所有恋爱的人都是如此。你现在是刚刚开始犯相思病,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会遇到许多稀奇古怪的恶作剧呢,谢天谢地,我和许多人都体验过这种恶作剧,当然不是在学校里的众目睽睽之下。但是你相信我吧,我的知心朋友。”
这时,法比安又挽起他朋友的胳膊,匆匆地与他一道继续往前走去。他们走出茂密的森林深处,来到穿过森林中间的宽阔的大路上。这时法比安看见远处扬起一片烟尘,一匹没有主人的马嘚嘚地奔跑过来。他断断续续地喊道:“喂,喂,那里跑过来一匹该死的马,扔掉了主人,我们必须捉住它,然后去森林里寻找主人。”于是他站在大路中间。
那马跑得越来越近,仿佛有一双马靴在马的两侧迎风上下翻飞,马背上仿佛有个黑东西在移动。紧挨着法比安响起一阵长长的震耳欲聋的“吁——吁——”声,就在这同一瞬间,有一双马靴围绕着他的脑袋在飞舞,一个奇怪的黑色小东西从马身上滚了下来,落在他的两条腿中间。这匹高头大马像一堵墙一般站在那里,伸长脖子用鼻子闻他那小不点儿主人,这位小主人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儿,吃力地站起身来。这小矮人的脑袋深深陷进两个高耸的肩膀里,他的胸脯和后背上生着个畸形物,他有一个短短的躯干,两条长长的蜘蛛腿,看样子活像一把叉子上扎着一个苹果,什么人在上面刻了一副丑陋面孔。法比安看着眼前这个奇特的小怪物,不仅高声大笑起来。这小东西从地上拾起他那小小的四角礼帽戴在头上,用愤怒的目光扫视法比安,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双眼,低沉嘶哑地大声问道:“去科列佩斯走这条路对吗?”“没错,我的先生,”巴尔塔萨温和而严肃地回答道,他把小矮人的靴子拣在一起递给他。小矮人千方百计要穿上靴子,却怎么也穿不上,他一再翻过来倒过去,只能徒然叹气。巴尔塔萨把两只靴子摆好,轻轻地把小矮人扶起来,让他坐好,把他的两只小脚丫儿伸进又沉又宽的靴子里。小矮人一只手在一侧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在礼帽沿上行了一个举手礼,仪态大方地喊了一声:“谢谢了,我的先生!”然后他朝马走去,他手里依旧攥着马缰绳。他想蹬着马镫子攀到这匹高头大马身上去,却怎么也够不着。巴尔塔萨还是那样严肃而温和地来到他跟前,把小矮人扶上马镫。他翻身上马,大概是用力过猛了吧,当他坐上马背的一刹那,却到了另一侧,复又掉下马来。“别这么着急嘛,可爱的先生!”法比安喊道,说着他重又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魔鬼才是你那可爱的先生呢,”小矮人一边掸掉身上的沙土,一边愤怒地喊道,“我是个大学生,如果你也是大学生,那咱们后会有期,你敢像个胆小鬼一样嘲笑我,明天咱们必须在科列佩斯过过招儿!”“天哪,”法比安依旧笑着喊道,“到底遇上了一个棒小伙子,一个毫不含糊的家伙,有胆量,像个大学生样儿。”尽管这话听起来多么刺耳,多么令人烦躁不安,巴尔塔萨还是把小矮人扶起来,让他坐在马背上,这匹马立即驮着他的小主人,兴高采烈地嘶叫着奔驰而去。法比安捧腹大笑,简直笑得喘不出气来了。“这太残酷了,”巴尔塔萨说,“嘲笑一个被造化以如此可怕的方式亏待了的人,像那个小骑手那样,这太残酷了。如果他真是个大学生,你还真得跟他过过招儿呢,而且还得用手枪,不然就违背了学界的规矩,因为他既不能使剑,也不能用刀。”法比安说:“你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严重,太悲观了,我亲爱的朋友巴尔塔萨。我从未想到要嘲笑一个生得畸形的人。不过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小矮人,连马脖子前面的东西都看不见,怎么可以骑马呢?他怎么可以把两只小脚丫伸进如此肥大的靴子里呢?他怎么可以穿那么合体的紧身衣,还有那么多带子、穗子和缨子,他怎么可以戴那么一顶让人奇怪的鹅绒四角礼帽呢?他怎么可以做出那么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态呢?他怎么可以发出如此粗野而沙哑的声音呢?我想知道,作为固执的胆小鬼有权嘲笑他的这一切吗?不过我要进城去,我要看看,当这位彬彬有礼的大学生,骑着神气活现的高头大马走进城里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热闹场面!反正今天跟你没法打交道,好自为之吧!”法比安匆匆忙忙地穿过森林赶回城里去。
巴尔塔萨离开宽敞的大道,走进茂密的树丛里,躺在一片长满苔藓的地上,心头萦绕着痛苦的感情。也许是他真的爱上了可爱的阚蒂达,但是他把这种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柔情脉脉的秘密一般,保存在心底,在所有人面前,也在自己面前封闭起来。当法比安如此毫不隐讳,如此轻率地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犹如一双粗野的手,毫无顾忌地撕掉了覆盖着圣像的面纱,他不敢触动这圣像,仿佛这圣徒会永远迁怒于他。是的,在他听起来,法比安的话是对他的整个人格,对他那甜蜜的梦的恶意嘲笑。
“这么说,”他怒不可遏地喊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当成一个谈情说爱的纨绔子弟了,法比安!把我当成了一个为了与漂亮的阚蒂达在一栋房子里待上一个钟头,跑去听摩什·特尔品课程的傻瓜,而这傻瓜为了构思那些写给情人的低劣诗句,把它们写得更加低劣,而钻进森林里孤独地徜来徉去,这傻瓜还糟蹋树木,把自己那无聊的签名刻在光滑的树皮上,可当着姑娘的面却连句像样儿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唉声叹气,作出一副哭丧相,仿佛犯了痉挛症似的,他那赤裸裸的胸前戴着她曾经在胸前戴过的枯萎的花,戴着她那丢掉的手套,一句话,他干过千百件充满孩子气的蠢事!这么说来,法比安,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喽,所有小伙子都在拿我开玩笑喽,这么说来,我和我内心世界的快乐,都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而慈祥的,美丽的,漂亮的阚蒂达呀!”
他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里如同穿过一把滚烫的尖刀一般!哦!恰在这一时刻,一种内心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他说,他只是为了阚蒂达才去摩什·特尔品家听课,他的诗是写给心爱的人的,他把她的名字刻在了阔叶树上,他当着她的面说不出话来,只会唉声叹气,他把她丢掉的枯萎的花戴在自己的胸脯上,他的确做了所有这些愚蠢行为,如法比安当着他的面所说的那样。现在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对漂亮的阚蒂达的爱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同时令人奇怪的是,他也满足于把内心里纯洁的爱,在现实生活里表现得有点傻里傻气,这种生活可以算作一种深刻的讽刺,这是自然赋予一切人类行动的东西。现在他有理由开始对此感到生气,从前是没有理由的。从前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些梦幻,现在都消失了,森林里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如同嘲笑和讽刺,于是他急匆匆地返回科列佩斯。
“巴尔塔萨先生。”有人喊他。他睁开眼睛,像着了魔法一般停在那里,他对面走来的正是摩什·特尔品教授,胳膊上挽着他的女儿阚蒂达。阚蒂达则以其特有的开朗友好的、无拘无束的样子,问候这个呆若木鸡的人。“巴尔塔萨,巴尔塔萨先生,”教授喊道,“说实话,你是我的听众当中最勤奋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哦,我的最好的学生,我发现你像我一样,热爱大自然和它的一切壮观景象,我是个偏爱大自然的人!你肯定又去我们的小森林采集植物去了!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来,让我们进一步认识一下吧,请到我家来玩,什么时间都欢迎。我们可以共同做试验。你见过我的气泵吗?来吧,我的先生,明天晚上我家有个朋友聚会,准备了茶和黄油面包,大家可以尽情交谈娱乐,你可以在会上多认识些人。我特别要推荐你认识一位很有魅力的年轻人。祝你晚上好,先生,晚上好,优秀的年轻人,再见!你明天早晨来上课吧?好了,先生,再见!”没待巴尔塔萨回答,摩什·特尔品教授便与女儿走开了。
巴尔塔萨在惊慌失措之中,连眼睛都没敢睁开,可阚蒂达炙热的目光,却穿透了他的胸膛,一股甜蜜的惊恐传遍他的全身。
他的所有烦闷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他惊喜地注视着可爱的阚蒂达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森林里的小路上。然后他又慢慢地返回到森林里,去做他那从未做过的美丽的梦。
第三章
法比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阚蒂达和少妇们不准吃鱼。摩什·特尔品的文学茶座。年轻的王子。
当法比安穿过森林,抄近路走去的时候,他心里想,一定要赶上在他前面疾驰而去的那个奇怪的小矮人,率先到达科列佩斯。他想错了,当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远处有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骑马人,正与小矮人骑着马并肩而行,他们正要走进科列佩斯城门。“哼,”法比安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矮人,到底走到我前面了,这样看来,我还有足够的时间,看看他到达城里的时候,会引起怎样的热闹场面。如果这奇怪的小东西果真是个大学生,人们会告诉他到‘飞马客栈’去投宿。他停在那里,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吁——吁’声。小矮人先扔掉马靴,然后自己跳下马来,当客栈伙计发出笑声的时候,他会毫不客气,粗声粗气地说:怎么着!然后,嬉闹的恶作剧立即停了下来!”
法比安来到城里以后,他以为在大街上,在通往“飞马客栈”的路上,会遇见捧腹大笑的人群。但事情并非如此。所有的人都心平气和地,庄严地来来往往。在“飞马客栈”前的广场上,有几个大学生也在同样严肃地散步,他们汇聚在那里,互相交谈着走来走去。法比安确信,小矮人至少尚未到达这里,他向着旅店大门看了一眼,恰好瞥见小矮人那匹非常熟悉的马被人牵进马厩里去。恰好遇见一个熟人,他马上跑过去探问,是否见过一个非常少见的小矮人走过来。法比安探问的那人像别的人一样,谁都没见过他所问的人,法比安还向他们讲述了小矮人想当大学生的事。大家都捧腹大笑了一阵,同时保证说,像他所描绘的那个小东西,根本没来过这里。不过大约十分钟之前,有两个相貌堂堂的骑马人,在“飞马客栈”门前从漂亮的高头大马上跳下来。“方才牵进马厩里的那匹马,是他们当中一个人骑过的吗?”法比安这样问道。“没错,”一个人回答说,“没错。骑这匹马的人,个头儿稍微矮一点,但身材窈窕,容貌可爱,披着一头从未见过的、十分漂亮的卷发。那样子看上去是个优秀骑手,他那飞身下马的姿态,既敏捷又文雅,活像我们大公的首席马术教练。”法比安问道:“他是不是丢了马靴,还在你们面前打滚?”“怎么会呢,”大家齐声回答说,“绝对不会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兄弟!一个如此熟练的骑手,不会像个小矮人那样!”法比安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这时,巴尔塔萨从大街上走来。法比安向他扑过去,拉他过来并告诉他,他们在城门前遇见的那个从马身上掉下来的小矮人,如何刚刚来到这里,如何被大家当成了一个身材窈窕的人,如何被人当成了一名优秀骑手。“你看见了,”巴尔塔萨严肃而冷静地回答说,“你看见了,亲爱的法比安兄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用嘲笑的眼光看待那些先天残疾的人,刻薄地对待那些不幸的人。”“天哪,你说哪里去了,”法比安忙说,“这里说的不是嘲笑和刻薄的问题,而是说一个三块豆腐高的小家伙,简直跟个小萝卜头差不多,能不能称得上是个漂亮而窈窕的男人?”关于小大学生的身材和长相,巴尔塔萨不得不同意法比安的说法。其余人则肯定地说,那位小骑手是个漂亮而窈窕的男人,一再告诉法比安和巴尔塔萨,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丑陋的小矮人。事情到此为止,大家惊奇地四散而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朋友二人相伴着返回自家的住宅。不知为什么,巴尔塔萨忽然说他遇见了摩什·特尔品教授,还邀请他参加次日的晚会。“好嘛,你可真走运,”法比安说,“你这个人可是太幸运了!到那时你可以看见你的心上人阚蒂达小姐了,你可以听她说话,与她交谈了!”巴尔塔萨重又觉得自己感情上深深受了伤害,他想甩开法比安一走了之。转念一想,他又停住脚步,强压怒火说出自己的烦恼:“亲爱的兄弟,你把我当成了一个可笑的谈情说爱的花花公子,也许你是对的,大概我真是这样一个人。但是这种可笑的行为,是一个深深的令人痛苦的伤口,它能打击我的情绪,一不小心碰到它,会让我在剧烈的疼痛中做出各种各样的蠢事。所以,兄弟,假如你真的爱我,当着我的面就不要再提阚蒂达的名字!”法比安回答说:“巴尔塔萨,我亲爱的朋友,你把事情又看得太悲观了,不过在你这种情况下,事情也只能是如此。但是为了不与你发生各种各样令人讨厌的口角,我答应你,只要你自己不给我这个机会,就不会从我嘴里冒出阚蒂达的名字。不过有一点,今天我还是要说,照我看来,你的恋爱可能使你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阚蒂达固然是个可爱的、漂亮的小姑娘,但是她完全不适合你那伤感而狂热的气质。一旦你深入了解她,你就会觉得她那无拘无束的快活性格太缺乏诗意,这一点你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很在意的。你将要做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一切都将在一片喧闹声中以可怕的、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彻底的失望宣告结束。顺便说一下,我同样也接到教授的邀请,参加明天的聚会,他会向我们讲述非常有趣的试验!好了,晚安,伟大的梦想家!睡个好觉吧,如果你面临明天这样的聚会能睡得着的话!”
就这样,法比安离开了陷入深思的朋友。法比安不想毫无理由地预言,阚蒂达与巴尔塔萨在一起会带来什么样感情上的不愉快,因为这两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是事实上足以导致这种不愉快的根源。
不论什么人都得承认,阚蒂达是个长得跟画一样漂亮的姑娘,生着一双能够穿透人家心灵的眼睛,一张玫瑰般微微翘起的嘴。此外,她那美丽的头发编成奇妙的发辫,再披散开来,尤其显得楚楚动人,至于它们是亚麻色还是栗色,我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它们有一种奇怪的特点,你看得时间越长,它们的颜色就变得越深。这姑娘个头儿修长,行动敏捷,尤其是在周围充满欢乐的时候,更显得可爱、妩媚,在看到她身上有这么多魅力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忽略她那一双手脚,它们也许生得过于小巧玲珑了。阚蒂达读过歌德的《威廉·麦斯特》、席勒的诗歌和富克的《魔戒》,书中包括什么内容,我又全都忘记了。这姑娘钢琴弹得也不错,有时也唱歌,会跳法兰西舞和伽伏特舞142,还能手写精美的、字迹清楚的书签。如果非要在这可爱的姑娘身上挑剔点什么毛病,也许她说话的声音有点过于低沉,腰身束得太紧,喜欢长时间戴一顶帽子,喝茶的时候点心吃得太多。在感情奔放的诗人看来,漂亮的阚蒂达身上自然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他们的要求是没有止境的。他们首先要求的是,小姐要迷迷糊糊地迷恋他们所鼓吹的一切,要低声叹息,要翻白眼,时不时地还要犯点昏厥病,甚至现在就犯眼睛失明症,这才是最具有女性的女性美。前面提到的这位小姐,必须会用从自己心田里涌流出来的曲调,吟唱诗人写的诗歌,还要因为唱歌而酿成疾病;她自己也还要会做诗,这诗写成以后,要用纤细的字体写在非常细腻芬芳的纸上,当这位女士设法让自己的诗歌落入诗人手里的时候,她要表现得十分害羞,但是诗人却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可能因迷恋她的诗而导致犯病。世界上有一类诗意的苦行僧,他们走得更远,他们反对一切女性的温柔,反对一个姑娘大笑、吃饭、喝水,反对她们按照时兴的样式穿戴和梳妆打扮。他们差不多像禁止年轻妇女戴耳环,禁止她们吃鱼的圣徒西罗尼莫斯143一样。按照这位圣徒的要求,她们只能吃一些煮熟的草,经常处于饥饿状态,却并不感到饥饿,身穿缝得草率的粗布衣服,仅仅是为了遮体而已。选择一个女人为妻的时候,首先她应该是严肃的,苍白的,伤感的,还要有点邋遢!
阚蒂达是个天性开朗、无拘无束的人,她从不放过一场轻松愉快的,既不让人感到难为情,又幽默的谈话。不管遇到什么滑稽事情,她都会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即使雨天败坏了她期待已久的户外散步,或者弄脏了一条新围巾,她也从不唉声叹气。只要有机会,不论谁都能看透这个道理,即一种深沉的内在的感情,是不会堕落成索然无味的感受的。不管是我还是你,亲爱的读者,因为我们都不是那种感情奔放的人,所以我们都会很满意这位姑娘。对于巴尔塔萨来说就不那么容易了!事情很快就会弄明白,毫无诗意的法比安的预言,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确的或者是错误的!
至于说巴尔塔萨,由于他心神不宁,陷于无法描绘的忧心忡忡之中,那么他整夜不能入睡,就再自然不过了。他满脑袋装的都是他所钟爱的人的形象,坐在桌子旁边写了一大堆优美动听的诗行,他借一个描写夜莺爱上紫色玫瑰的神秘故事,来表现自己的心境。他要把这首诗带到摩什·特尔品家的茶座上去,只要一有机会,就用它向阚蒂达那毫无防备的心灵发起攻势。
法比安遵照约定的时间,来迎接他的朋友巴尔塔萨,当他看见巴尔塔萨比平时打扮得更仔细的时候,他微微露出了笑容。他围着一条镶有精巧的布鲁塞尔花边的锯齿形衣领,身穿割绒做的短制服,带有开口的衣袖,脚蹬一双后跟又高又尖,还带有流苏的法兰西靴子,头戴细腻的英国海狸皮帽子,手戴一副丹麦手套。他这一身完全是德国式的打扮,上衣的尺寸非常合适,特别是他的头发卷曲得也很漂亮,小胡子梳理得也都翘了起来。
当巴尔塔萨走进摩什·特尔品家,看见阚蒂达向他迎面走来的时候,他激动得心脏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她一身古代德国年轻妇女的打扮,无论是眼神还是语言,或者整个人的风度,都是那样和蔼可亲,妩媚动人,像平时人们见到她时那样。“我的迷人的小姐!”当阚蒂达亲自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巴尔塔萨发自肺腑地长叹了一口气。阚蒂达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看着他说:“这是糖蜜酒、和樱桃甜酒,这是面包干、这是黑面包,亲爱的巴尔塔萨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吧!”他既未看一眼糖蜜酒、樱桃甜酒,或者面包干、黑面包,也未动手拿什么,兴奋的巴尔塔萨心中充满爱的痛苦和忧伤,眼睛片刻都离不开这可爱的少女,努力搜索着发自内心的语言,以便表达目前的感受。正在这时,高大壮实的美学教授用他那巨大的手从背后抓住他,让他转过身去,他颇为失礼地把茶水洒了一地,美学教授用打雷般的声音说道:“大名鼎鼎的卢卡斯·格拉纳赫144,你不要喝这劳什子水,它会倒了你的德意志式的胃口。在隔壁房间里,我们那位勇敢的摩什,摆了一排十分漂亮的瓶子,里面装的全是最珍贵的莱茵河酒,咱们立即去尝尝!”他把这不幸的年轻人拉走了。
摩什·特尔品教授从隔壁房间向他们走来,他手里领着一位非常少见的小矮人,大声喊道:“我的女士们,先生们,我这里向你们介绍一位具有非凡品格,天资甚高的年轻人,他会很容易地得到你们的喜欢和尊敬。就是这位年轻的秦欧波先生,他昨天刚来到我们大学,打算学习法律!”法比安和巴尔塔萨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奇怪的小矮人,就是他在城门前向着他们飞驰而来,还从马上掉了下来。法比安悄声对巴尔塔萨说:“我要是跟这个何首乌决斗,应该用吹豆筒145还是鞋匠锥子?对付这么一个可怕的对手,我可不能采用别的武器。”
“亏你说得出口,”巴尔塔萨回答说,“嘲笑一个天然有缺陷的人,你不感到害臊吗?你听见了,他具有非凡的品格,他的精神价值代替了天生的体格缺陷。”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小矮人说:“尊敬的秦欧波先生,我希望你昨天从马上掉下来,未酿成什么恶果吧?”秦欧波站起身来,用手里那根短小的手杖在身后支撑着自己,踮着脚尖站在那里,这样他的高度差不多能达到巴尔塔萨的腰带,他仰起头来,用冒着愤怒光芒的眼睛往上看着说道:“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的先生?从马上掉下来?我从马上掉下来?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手,我从未从马上掉下来过,我当过志愿兵,跟骑兵一块儿打过仗,在跑马场给军官和老百姓上过骑术课!哼,哼,从马上掉下来,我从马上掉下来!”说完他想急转身走开,但支撑身体的手杖滑落了,小矮人在巴尔塔萨脚前踉跄了几下。巴尔塔萨弯下身来去扶小矮人站起来,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脑袋。小矮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震动了整个大厅,在场的客人惊讶地站起身来,纷纷离开座位。大家围拢着巴尔塔萨,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为何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你别介意,巴尔塔萨先生,”摩什·特尔品教授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出奇了。你大概是想让我们相信,这里有什么人踩了一只猫的尾巴!”“猫,猫,把猫赶走!”一位神经衰弱的女士喊了一声,立即昏厥过去,另外有几位年纪大的先生喊了两声“猫,猫”,立即冲出门去,因为他们也犯有同样的特异体质反应。
阚蒂达把自己的整个鼻盐瓶都洒在昏厥的女士身上,悄声对巴尔塔萨说:“瞧你用那可怕的猫叫闯的大祸,亲爱的巴尔塔萨先生!”
巴尔塔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面对嗔怪和羞惭,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想告诉大家,发出可怕的猫叫声的不是他,而是小矮人秦欧波先生。
摩什·特尔品教授看到那年轻人正现出一副倒霉的尴尬样子。他和蔼地走近他说:“好了,好了,亲爱的巴尔塔萨先生,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什么都看清楚了。你弯着腰,四肢朝地,跳来跳去,模仿一只遭到虐待的愤怒的猫,太精彩了。平时我非常喜欢自然史的游戏,可今天是在文学茶座上……”“可是,”巴尔塔萨脱口而出,“可是,尊敬的教授先生,那并不是我呀。”“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教授打断他的话。阚蒂达向他们走过来。“来帮我安慰安慰他,”教授对她说,“来帮助我安慰一下好心的巴尔塔萨,他对方才发生的那场乱子正在难为情呢。”
巴尔塔萨耷拉着眼皮站在那里,一副惊慌失措的可怜相,令好心肠的阚蒂达好不痛心。她拉着他的手,妩媚地微笑着悄悄地对他说:“这些人也太可笑了,一只猫会把他们吓成这副样子。”
巴尔塔萨热情地吻着阚蒂达的手。阚蒂达那一双湛蓝的充满热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幸福得如同在天堂里一般,再也不想什么秦欧波和猫叫。混乱的场面已经过去了,人们重又安静下来。茶几旁坐着那位神经衰弱的女士,她正在蘸着糖蜜酒享用面包干,她确信用这类方法可以恢复受到惊吓的情绪,把突然的恐怖变成朝思暮想的希望!
那两位年纪大的先生,在室外的确看见一只逃窜的猫从他们的腿间钻过去,现在他们也放心地回来了,像别人一样回到游戏桌旁。
巴尔塔萨、法比安、美学教授,还有许多年轻人与妇女们坐在一起。这中间有人给秦欧波先生拿来一把踏脚凳,他借助这把踏脚凳蹬到沙发上去,坐在两个女人中间,用他那骄傲的炯炯放光的眼睛扫视着周围。
巴尔塔萨以为自己出风头的机会到了,他要朗诵那首描写夜莺爱上紫色玫瑰的诗歌。于是他带着年轻诗人惯有的羞怯,说明自己要斗胆朗诵一首诗歌,这是他的缪斯的最新成果,他并不担心会让人感到烦闷和无聊,倒是更希望得到各位来宾善意的包涵。
由于女人们已经议论够了城里所发生的所有新鲜事,姑娘们上一次在校长家里聚会时,照例关于帽子的最新式样,已经取得一致的意见,男人们也不再指望在以后的两个钟头里,还会有什么新颖食品和饮料,于是异口同声地要求巴尔塔萨,给这场聚会奉献精彩的乐趣。
巴尔塔萨拿出书写得干干净净的手稿读了起来。
他自己的作品,其实是带着充沛的力量,带着勃勃的生机,从他那真实的诗人气质中涌流出来的,因而使他越来越振奋。他的朗诵声音越来越高昂,热情越来越澎湃,表现了恋爱着的人内心深处是炙热的。当妇女们发出轻轻的叹息,或者轻轻的唉声的时候,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男人们则高喊:“精彩呀,好极了,妙极了!”这让他确信,他的诗歌感动了所有的人。
他的朗诵终于结束了。大家欢呼起来:“多么好的一首诗呀!多么好的内容啊!多么好的想象力啊!每一行诗都写得那么漂亮,声音多么动听啊,谢谢,谢谢你了,秦欧波先生,这是一次美妙的享受。”
“什么?怎么说?”巴尔塔萨喊道。但是没有人注意他,大家一股脑儿向着秦欧波拥去,秦欧波趾高气扬地坐在沙发上,像个雄性的小火鸡一般,打鼾似的颇不耐烦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差强人意,雕虫小技而已,昨天夜里我才匆匆忙忙写下来!”美学教授却喊道:“卓越的、奇妙的秦欧波!知心朋友,除了我之外,你是当今世界上第一位的诗人!让我来拥抱你,漂亮的心肝!”于是他把小矮人从沙发上抱起来,拥抱他,亲吻他。与此同时,秦欧波无所顾忌地自己欺骗自己。他那两条小短腿不断地踢蹬教授的肚子,还发出刺耳的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弄疼了我,疼,疼,我要把你的眼睛抠出来,我要咬断你的鼻子!”教授把小矮人放在沙发上说:“不,可爱的朋友,不要过分谦虚嘛!”摩什·特尔品现在也离开游戏桌走过来,握着秦欧波的小手,非常庄重地说:“好极了,年轻人!大家都说你有很高的天分,说得不过分,是的,说得还不够。”美学教授激动不已地再一次喊道:“秦欧波这首精彩的诗歌,表达了对纯洁爱情最深刻的感受,你们这些年轻女人,有谁来献给他一个吻呀?”
只见阚蒂达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地走到小矮人身旁,弯下腰来吻了他那丑陋的嘴和蓝色的嘴唇。“啊!”巴尔塔萨喊出声来,像突然发了神经病一样。“啊,秦欧波,奇妙的秦欧波呀,是你写下了这首内容深刻的诗,用它来歌颂夜莺和紫色玫瑰的爱情,你理应获得这个美好的报酬,你也得到了它!”
然后他拉着法比安走进隔壁房间,他说:“帮我一个忙,眼睁睁地看着我,然后坦率而真诚地告诉我,我是不是那个叫巴尔塔萨的大学生,你是不是真叫法比安,我们是不是在摩什·特尔品教授家里,我们是不是在做梦,我们是不是傻瓜,拧拧我的鼻子,要么摇摇我的身子,让我从这倒霉的胡闹中清醒过来!”
“你怎么可以,”法比安回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失态呢,纯粹是嫉妒,就是因为阚蒂达吻了小矮人?你自己也得承认,小矮人朗诵的那首诗,实际上是很优秀的。”“法比安,”巴尔塔萨以十分惊讶的口气喊道:“你说什么?”“是嘛,”法比安接着说:“就是嘛,小矮人这首诗非常好,我认为值得阚蒂达去吻他。这奇妙的小家伙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而这东西一定比一个漂亮的人物形象还重要。但是,说起他的长相,我现在觉得比开始见到他时还令人讨厌。在朗诵诗的时候,内心的激动美化了他的面貌,我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一个出落得文雅的年轻人,尽管他还没有桌子高。放弃你那不必要的嫉妒吧,你作为诗人,去跟这个诗人交个朋友吧!”
“什么,”巴尔塔萨满腔愤怒地说,“什么,还要跟这个该死的丑东西交朋友?我真想用这双手掐死他。”
“算了,”法比安说,“这样你会完全失掉理智的。让我们返回大厅里去,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我听见人们在高声欢呼呢。”
巴尔塔萨机械地跟随朋友回到大厅里。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摩什·特尔品教授正满脸狐疑,呆呆地站在大厅中央,他手里拿着刚刚做过一个什么物理实验的工具。所有参加聚会的人正围绕着小小的秦欧波,他用手杖撑着身体,踮着脚尖站在那里,用骄傲的目光接受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欢呼。人们又回过头来看教授,他又做了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还没待他做完,所有的人又都围着小矮人欢呼起来:“太精彩了,太好了,亲爱的秦欧波先生!”
最后连摩什·特尔品也欢呼着向小矮人走来,用比别人大十倍的声音喊道:“太精彩了,太好了,亲爱的秦欧波先生!”
在聚会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是年轻的格雷高尔公爵,他也在大学里读书。公爵是人们见过的最为风度翩翩的人,他的举止既高贵,又无拘无束,人们能够从中清楚地看出他是名门出身,看出他在上流社会活动的习惯。
现在连格雷高尔公爵也是寸步不离秦欧波,称赞他是最杰出的诗人,无论用什么尺度衡量,都是最聪明的物理学家。
奇怪的是在聚会的人们当中,形成了并列在一起的两伙人。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小矮人居然与风度翩翩的格雷高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那伸得长长的鼻子与他那两条小细腿儿简直不成比例。所有女人的目光全都盯着小矮人,谁都不看公爵,只看小矮人,他跷着脚尖抬高身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脚跟落地,忽高忽低地摇来晃去,那样子像个笛卡儿式的小鬼146。
摩什·特尔品走到巴尔塔萨身旁问道:“你对我的被保护人,我那可爱的秦欧波,有什么看法?此公有许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现在我得好好观察他,不论他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他是由神父养大的,也是他推荐给我的,关于他的出身,神父说得非常神秘。但是,你只需观察一下他那大方的礼貌,高贵的无拘无束的风度。他肯定是个贵族家庭出身的人,甚至可能是国王的儿子!”恰在此时,有人报告说,宴席准备好了。秦欧波跌跌撞撞地向阚蒂达走来,笨拙地抓住她的手,领着她走进餐厅。
不幸的巴尔塔萨满腔愤怒地穿过黑夜,穿过狂风和暴雨,跑回家去。
第四章
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斯比欧卡是怎样威胁说,要把秦欧波先生投进低音提琴里的。候补官员蒲二孝是如何未能进入外交界的。关于海关员和家庭里所保留的奇怪的东西。巴尔塔萨是怎样被人用手杖的球形扶手所迷惑的。
巴尔塔萨在一个非常寂寞的森林里,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大石头上,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观察着山下深谷里那条小溪,它在峭壁悬崖和茂密的树丛之间翻着浪花奔腾而下。昏暗的云彩飘过来,飘过去,隐没在群山背后;树木的沙沙声,溪水的淙淙声,仿佛低沉的哀诉,隼鹰盘旋着从幽暗的树丛中飞出来,升上遥远的天空,追逐着消逝的云彩而去。
巴尔塔萨在森林里听到的那些奇妙声音,仿佛是大自然的绝望哀怨,他自己仿佛就淹没在这种哀怨里,仿佛他的整个存在就只是这种深刻的、无法克服的痛苦感情。面临悲伤,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的眼睛里常常流出眼泪,仿佛森林小溪的精灵们都仰望着他,从波浪里伸出雪白的臂膀,要把他拉进冰冷的深渊。
正在这时,远方空气里飘来明亮欢快的喇叭声,仿佛是安慰一般撞击着他的胸膛,思念在他身上苏醒过来,与思念一起还有甜蜜的希望。他环顾四周,喇叭声仍在继续响着,他觉得森林里那些绿色的影子已经不再那么悲伤,风声已经不再那么哀怨,灌木丛仿佛在窃窃私语。于是他也说起话来。
“不,”他喊出声来,与此同时他站起身来,离开自己的座位,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远方,“不,希望尚未全部破灭!毫无疑问的是,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秘密,有一种什么邪恶的魔法,闯入我的生活,进行破坏,但是,即使我毁灭了自己,也要打破这魔法!当我在自己发自肺腑的感情驱使和控制之下,向可爱的、漂亮的阚蒂达,表达我的爱的时候,我不是从她的目光里,从她的握手里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吗?然而,那个该死的小丑东西一露面,所有人的爱便都冲着他去了。阚蒂达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该死的怪胎,当那笨拙的小家伙走近她,甚至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他的胸中发出热烈的叹息。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假如我相信荒谬的、令人无法相信的故事,我会说他会巫术,可能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会迷惑人。这是不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本来所有人都嘲笑这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小矮人,可是,当他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大家又都称他为最聪明,最有学问,长得最漂亮的大学生先生。我说什么来着!我自己不也是这样说的吗?我自己不是也常常觉得秦欧波既聪明又漂亮吗?只有当着阚蒂达的面,秦欧波才丧失了控制我的威力,这时的秦欧波先生只是一个愚蠢的、令人厌恶的何首乌。不错!我顶住了这股敌对力量,我的内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有某种想象不到的力量给了我武器,抵御邪恶的魔鬼。”
巴尔塔萨寻找返回科列佩斯的道路。他行走在一条林中小路上,发现公路上有一辆装满行李的小旅行车,车上有个什么人友好地向他挥动着白色手绢。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文森佐·斯比欧卡,他对他那富有表现力的出色的演奏,给予非常高的评价,近两年来他一直在他那里上课。斯比欧卡从车上跳下来说:“碰巧了,我亲爱的巴尔塔萨先生,我尊贵的朋友和学生,碰巧了,我在这里遇见你,可以衷心地向你告别了。”
“怎么,”巴尔塔萨说,“怎么,斯比欧卡先生,你不会离开科列佩斯吧?这里的人全都尊敬你,景仰你,没有人愿意离开你。”
“是的,”斯比欧卡内心的怒火,一下子蹿到脸上来,他回答说,“是的,巴尔塔萨先生,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全都是傻瓜,这地方简直像个巨大的疯人院。你昨天去乡下,未能参加我的音乐会,否则你会支持我对付那些疯狂的民众的,在他们面前我算甘拜下风了!”
“发生了什么事,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尔塔萨问道。
斯比欧卡接着说:“我演奏的是维奥蒂难度最大的协奏曲。147这是我的骄傲,我的朋友。你听过我演奏这部作品,从来不会让你无动于衷。我敢说,昨天我的心情非常好,我说的是情绪,精神状态非常轻松,我指的是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世界上没有哪个小提琴演奏家,包括维奥蒂自己在内能抵得上我。我的演出结束后,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指的是热烈的欢呼,像我所期待的那样。但是!我看到的是什么,听到的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谁都不理会我,大家拥向音乐会的一个角落,大声欢呼:‘好啊,好极了,精彩的秦欧波!多么好的演奏啊,多么好的姿势呀,表现得多好啊,技巧多好啊!’我跑着挤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个三块豆腐高的,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发出打鼾一般令人厌恶的声音:‘请吧,请大家多多包涵,我尽力演奏了,现在我是全欧洲乃至全世界已知的其余地区最优秀的小提琴家。’‘见你的鬼去,’我喊道,‘是我演奏的,还是那个小爬虫演奏的!’那小东西继续嘟囔着:‘请吧,请多包涵。’我想冲过去,抓住他,把他攥在手里。可这时大家却向我扑过来,嘴里嚷嚷着嫉妒,嫉妒,嫉妒等丧失理智的荒唐话。其中一个人甚至喊道:‘多好的乐曲呀!’大家异口同声地跟着喊:‘多好的乐曲呀,精彩的秦欧波!高雅的作曲家!’我比以前声音更大地喊道:‘你们大家都发疯了,着魔了?这协奏曲是维奥蒂谱写的,我演奏的,我是世界著名的文森佐·斯比欧卡!’但是,他们却紧紧地抓住我,说我犯了意大利式的疯病,我的意思是说狂犬病,很少见的病例,他们靠着人多势众,用武力把我挟持到隔壁房间里,拿我像个疯子,像个病人一样对待。时间不长,布拉伽其太太冲了进来,瘫倒在地上。她的经历跟我一样。她的咏叹调刚一结束,整个大厅里响起一片同样的欢呼声:‘好啊,好极了,秦欧波,’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秦欧波更好的女歌唱家了’。秦欧波则嘴里依旧嘟囔着那该死的‘请吧,请吧!’布拉伽其太太躺在那里发起烧来,很快就咽气了;我却从那些发疯的民众手里逃了出来,拯救了自己。再见吧,最好的巴尔塔萨先生!如果你见到那个秦欧波先生,请告诉他,不管我在哪里举行音乐会,让他都不要参加。否则我肯定会提着他那甲壳虫腿儿,通过F音孔把他投进低音提琴里,只要他有兴趣,就让他在里面举行一辈子音乐会,唱一辈子咏叹调。再见吧,我亲爱的巴尔塔萨,不要荒废了你的小提琴!”文森佐·斯比欧卡说着拥抱了惊呆的巴尔塔萨,然后登上车,迅速离开这里。
“让我说对了,”巴尔塔萨自言自语地说,“让我说对了,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这个秦欧波,是个会巫术的人,他能迷惑人。”正在此时,一个年轻人从他身旁跑过去,面色苍白,慌慌张张,面部显出惊慌失措和绝望的样子。巴尔塔萨感到心头一阵沉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一位朋友,于是跟着他向森林里跑去。
尚未跑上二三十步,他就看清那是候补官员蒲二孝,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眼望着天空说道:“不!不能再容忍这种耻辱!人生的一切希望全都破灭了,条条大路都是通向坟墓的。走吧,生活,世界,爱人……”
说着,绝望的候补官员从胸中掏出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巴尔塔萨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从他手里夺过手枪,扔得远远的,大声喊道:“蒲二孝!天哪,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候补官员有几分钟未能清醒过来。他半瘫痪似的倒在草地上;巴尔塔萨坐在他旁边,尽管他不知道蒲二孝绝望的原因,还是尽量说些安慰他的话。
巴尔塔萨问了有一百遍,他问候补官员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会产生自杀这种黑暗的念头。蒲二孝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始说:“亲爱的朋友巴尔塔萨,你知道我的处境多么困难,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机要投递员这个职位上,这个职位在外交大臣那里是个空缺;你知道,为了得到这个职位,我付出多少热情,花费多少精力。我的报告已经呈上去了,我高兴地听说,报告得到大臣的充分肯定。今天早晨我满有把握地去参加口试!我发现屋里有一个形态奇丑的小家伙,你肯定知道他就是秦欧波先生。受命担任考试任务的公使兼参赞,友好地走到我面前告诉我,我想获得的这个职位,秦欧波先生也报名了,所以他要对我们两个人进行考试。然后他低声对我耳语说:‘候补官员先生,你不必担心你的竞争对手,秦欧波这个小矮人呈上来的报告很糟糕!’考试开始了,参赞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不上来的。秦欧波却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不但不回答,还一边打呼噜,一边尖声尖气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东西,由于他那两条小腿儿毫无规矩地乱蹬乱踹,多次从高高的椅子上跌下来,我不得不一再把他扶上去。我高兴得心脏直跳;参赞那投向小矮人的友好目光,被我当成了痛楚的嘲笑。考试结束了。有谁能形容我的惊恐呢,我觉得自己像被一道闪电打入十八层地狱一般,我看见参赞在拥抱那个小矮人,还对他说:‘多么好的人呀!多么有知识,多么聪明呀!多么机灵呀!’然后对我说:‘你好让我失望,候补官员蒲二孝先生,你什么都不懂!请你不要怪我,你那种勇敢地参加考试的方式是不礼貌的,不文明的!你连在椅子上都坐不住,几次跌下来,秦欧波先生还得扶你起来。外交官必须举止文雅,头脑清醒镇定。再见吧,候补官员先生!’到这时为止,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我壮着胆子去见大臣。他让我说说,既然我在考试中表现成那么一副样子,居然还敢来找他,打扰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努力争取的职位已经分配给了秦欧波先生!就这样,不知是什么恶魔般的力量剥夺了我的全部希望,既然我不明不白地遭此厄运,我就自愿结束这条生命吧!你离开我吧!”
“千万不能,”巴尔塔萨喊道,“你先听我说!”
他把第一次在科列佩斯城门前相遇以来,关于秦欧波所知道的一切说了一遍:他与小矮人在摩什·特尔品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刚刚从文森佐·斯比欧卡那里听来的事情等等。“毫无疑问,”然后他说,“所有发生的事情,归根到底都跟这个可恶的丑东西有某种神秘关系,相信我吧,蒲二孝朋友!他一定在玩什么邪恶的巫术,我们只能用坚定的意志对付他,只要我们有勇气,一定会胜利的。所以不要灰心丧气,不要仓促行事。让我们联合起来对付这个耍巫术的小家伙。”
“耍巫术的家伙,”候补官员兴奋地喊叫起来,“对,他是耍巫术的,一点不错,这小家伙是个该死的巫师!可巴尔塔萨兄弟,我们怎么了,难道我们是在做梦吗?巫术,魔法,不是早就过时了吗?帕夫努修斯一世大公不是在许多年前就推行开明治国方略,把所有放肆的胡作非为,所有不可理喻的东西都赶出了国门,怎么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又偷偷摸摸混进来了?天哪!应该立即去警察局和海关检举他们!但是不,不,恐怕是人们的愚蠢和大量的贿赂要对我们的不幸负责。那个该死的秦欧波一定是个非常富有的人。最近他站在钱庄门前,人们用手指着他喊道:‘你们看哪,那个漂亮的小老爹!那里面铸造出来的所有闪闪发光的金子都是他的!’”
“住口吧,”巴尔塔萨回答说,“别说了,候补官员朋友,用金子是对付不了恶魔的,这背后可能有别的原因!的确,帕夫努修斯公爵是推行了开明治国方略,以便造福于他的老百姓,造福于他的后代,但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不可理喻的东西还是保存下来了。我指的是有人依旧在家里保存了某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说用便宜种子依旧能长出高大粗壮的树木,甚至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和粮食,供我们填饱肚子。有人甚至让鲜花儿的叶子和昆虫的翅膀生出耀眼的颜色,甚至是最令人惊异的笔画,谁都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油彩、水粉画或者水彩画风格,任何一个书写大师都无法辨认这些漂亮的书体,更不要说临摹了!嚯嚯,候补官员,我告诉你,我的内心里偶尔会产生一些古怪的想法!我放下烟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仿佛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悄悄地说,我自己就是一个奇迹,魔法师在我的内心里建造了一个微观世界,让我干各种各样的恶作剧!但是,候补官员,然后我跑掉了,去观赏大自然,凡是花儿、水儿对我说的一切,我全都明白,我感到自己如同在天堂里一样幸福!”
“你说起话来,如同发烧一样。”蒲二孝说,可是,巴尔塔萨根本未理会他,他伸开双臂向着远方,如同热烈的渴望向他袭来。“你仔细听,”巴尔塔萨说,“你仔细听啊,候补官员!多么美妙的音乐随着晚风在森林里荡漾啊!你听见那泉水的歌声有多么响亮吗?你听见那灌木丛和花儿放开悦耳的声音,与它们一起歌唱吗?”
候补官员竖起耳朵谛听巴尔塔萨所说的那种音乐。“的确,”然后他开始说话,“的确,森林里荡漾着声音,那是我平生所听到的最优雅、最美妙的声音,它们深深地沁入我的灵魂。不过,那唱歌的不就是晚风吗?不就是灌木丛和花儿吗?我觉得仿佛有人在远方弹奏手风琴的低音。”
蒲二孝说得对。音乐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真像是一架手风琴的声音,其声音之大,之强烈,达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当朋友们继续走向前来的时候,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戏,他们惊呆了,他们站在那里,脚下如同生根一样。在不远的地方,一个男人驾着一辆车缓缓地穿过森林,浑身仿佛是中国打扮,只是头戴一顶宽大的四角礼帽,帽子上插着漂亮的翎毛。车仿佛是闪光的水晶造的敞开的蚌壳,两个高高的轮子有着同样的尺寸。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朋友们从远处听到的那种美妙的手风琴声又响了起来。两头雪白的独角兽身披金制的挽具拉着车,车上坐的不是车夫,而是一只白鹇,嘴里叼着金丝绳。车厢里坐着一只巨大的金龟子,扇动着两个闪着微光的翅膀,仿佛在向蚌壳里那个奇异的人招手。经过朋友们面前的时候,还向他们友好地点头打招呼。就在这一瞬间,那男人手中的长管子的扶手发出一道闪光,射在巴尔塔萨身上,他感觉到有一根炙热的针刺进他的胸膛,他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啊!吓了一跳。”
那人看着他,微微一笑,比先前更友好地向他招了招手。当这辆令人着迷的车隐入浓密的树丛里,手风琴那温柔的余音依旧缭绕不散的时候,巴尔塔萨方才苏醒过来,他幸福快乐得完全不能自持,搂着朋友的脖子喊道:“候补官员,我们有救了!就是他能破解秦欧波那邪恶的巫术!”
“我不知道,”蒲二孝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一时刻应该作何打算,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但是,我确实觉得自己浑身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心里又恢复了安慰和希望。”
第五章
巴萨努夫公爵是怎样在早餐时吃莱比锡云雀,喝但泽金水酒的,他的卡西米尔裤子是怎样掉上一块黄油的,内阁秘书秦欧波是怎样被提升为内阁专职顾问的。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的画册。看门人是怎样咬了法比安手指头,他又是怎样穿着女人拖裙遭人嘲笑的。巴尔塔萨的出逃。
什么事都无法长期隐瞒下去,那个录取秦欧波先生做内阁秘书的外交大臣,就是曾经在《比赛规则大全》和编年史里徒然寻找蔷薇观景楼仙女家谱的那位月光伯爵的后代。像他的祖先一样,他也姓月光,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令人愉快的礼貌,在说“我”和“您”的时候,从来不会混淆了第三格和第四格的语法,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用的是法文印刷体,而且字迹清楚可读,如果遇上天气不好,有时甚至独自一人上班工作。巴萨努夫公爵是伟大的帕夫努修斯的继承人,他喜欢月光伯爵到了体贴入微的程度,因为他能回答任何问题,休息时间与公爵打保龄球,精通钱庄生意,在伽伏特舞会上能找到合意的舞伴。
有一次,月光伯爵在早餐的时候,邀请公爵吃莱比锡云雀,喝但泽金水酒。当公爵来到月光伯爵家的时候,发现在前庭众多文质彬彬的外交官当中有小矮人秦欧波,他用自己的手杖撑着身体,用他那炯炯发光的小眼睛瞅了他一眼,再未理会他,从桌子上偷偷抓起一只烤云雀塞进嘴里。当公爵发现小矮人的时候,慈祥地对他微微一笑,对外交大臣说:“月光!你家里那位又漂亮又聪明的小矮人是谁呀?一定是用流畅的文体、优美的文字书写报告的那个人吧?我早就从你手里得到了那份报告。”“是的,尊敬的先生,”月光回答说,“命运把他交给我,在我的办公室里当一名有才智的、灵活的工人。尊敬的公爵,让我首先向阁下介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秦欧波!几天之前他才来我这里。”“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凑过来说,“正是因为这样,阁下想必已经发现了,我的小同事还什么都未投递过呢。有幸得到你赏识的那份报告,我的尊贵的大公,那是我写的。”“你想干什么!”大公愤怒地训斥他说。秦欧波凑近公爵,这时他胃口大开,贪婪地吧嗒着嘴吃起云雀来。那年轻人的确是撰写那份报告的人,可公爵却大喊:“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连笔还未摸着吗?像你这样紧挨着我拿着烤云雀大吃大嚼,只能引起我的厌恶,我这条新做的卡西米尔裤子掉上一块黄油,你吃东西直吧嗒嘴,怎么这样不文雅!所有这一切都充分证明,你根本不配做任何外事工作!你老老实实地回家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假如你能为我的卡西米尔裤子弄个去污球来,或许会让我再高兴起来!”然后转向秦欧波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尊敬的秦欧波,是能给国家增添光彩的,是应该得到荣誉奖励的!你就是内阁专职顾问了,我的先生!”“非常感谢,”秦欧波嘟嘟囔囔地一边说一边吞下最后一口云雀肉,用两只小手擦了擦嘴说,“非常感谢,这种营生,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干的。”
“勇敢的自信,”公爵提高调门儿说道,“勇敢的自信来自内在的力量,这是一位合格的国务活动家必须具备的品质!”为了这句格言,公爵喝了一小杯金水酒,这是外交大臣亲手递过来的,对此他感到很高兴。顾问一定要坐在公爵和大臣中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许多云雀,胡乱喝了些马拉加葡萄酒和金水酒,嘴里还不断地咕咕哝哝,哼哼唧唧,由于他那尖尖的鼻子够不着桌子对面的东西,便竭力迈开两条小腿,挥舞两只小手。
早餐结束以后,公爵和大臣都说:“他是个英国人,这位机要顾问!”
法比安对他的朋友巴尔塔萨说:“你的样子蛮高兴嘛,你的眼睛里冒着特殊的火光。你觉得幸福吗?唉,巴尔塔萨,你大概是在做一个美梦,可我必须唤醒你,这是我做朋友的义务!”
“你说什么,出什么事了?”巴尔塔萨惊愕地问道。
“是的,”法比安接着说,“是的,我必须告诉你!你一定要镇定,我的朋友!你想想看,世界上也许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比这件事情更令人痛苦,但也更容易克服!阚蒂达。”
“天哪!”巴尔塔萨惊讶地喊道,“阚蒂达!阚蒂达怎么了?她走了,她死了?”
“放心,”法比安接着说,“放心吧,我的朋友!阚蒂达没有死,可是,对于你来说,跟死了差不多!你是知道的,小矮人秦欧波成了机要顾问,几乎可以说是铁板钉钉,漂亮的阚蒂达,天晓得为什么,完全迷恋上他了。”
法比安以为巴尔塔萨会大发雷霆,会发出绝望的抱怨和咒骂。相反他却镇定自若地微笑着说:“如果未发生别的事情,那就不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也不会让我悲伤。”
“你不爱阚蒂达了?”法比安惊讶地说。
“我爱呀,”巴尔塔萨回答说,“我爱这个天仙般的美女,热烈地爱着这个漂亮姑娘,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热情!我知道,唉,我知道阚蒂达还会爱我的,只不过是一种邪恶的巫术把她给缠住了,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会解除这种巫术的束缚,不久我就会毁了这个迷惑天真少女的坏蛋。”
于是,巴尔塔萨向朋友详细讲述了他在森林里遇见的那个坐在奇妙的车上的奇人。他在结束的时候说,当那奇人手杖扶手里的闪光射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他产生了坚定的信念,秦欧波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巫师,那个人一定会消灭他的魔力。
“可是,”巴尔塔萨结束他的叙述以后,法比安喊道,“可是,巴尔塔萨,你怎么能相信这类癫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呢?你说的那个奇人不是别人,他就是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他就住在离城不远的自家的农庄上。不错,他散布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不可思议的传闻,许多人都把他当成了第二个卡廖斯特罗148,这要怪他自己。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神秘兮兮,让人觉得他是个精通自然界深不可测的秘密的人,是个能够驾驭各种不名力量的人,而且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他那辆车就非常奇怪,他能使一个像你这样想象力十分活跃的人,我的朋友,把一切都当成某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童话里的现象。让我来告诉你吧,他那辆像个蚌壳似的二轮马车,里里外外用银子进行了包装,两个轮子中间安了一架手摇风琴,车一走动,它就自行演奏起来。被你当成白鹇的,那是他那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小赛马师,而那把撑开的遮阳伞,却被你当成了金龟子的翅膀。他给两匹马安上巨大的角,看起来简直像神话一般。另外你说得也对,阿尔帕努斯医生有一根漂亮的西班牙手杖,镶着闪闪发光的水晶,镶在手杖的顶端充当扶手,关于它的奇妙作用,人们讲了许多许多,或者说撒了许多许多的谎。这块水晶所发射的光芒,是人眼几乎无法承受的。医生用一块薄纱把它包裹起来,人的眼睛盯着它的时候,人头脑里的形象表面看来如同出现在一面凹面镜上一般。”
“真的吗,”巴尔塔萨接着说道,“真的吗?有人这样说?关于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人们还说过些什么?”
“咳,”法比安回答道,“别要求我一再重复讲述那些装神弄鬼的恶作剧。你是知道的,直到今天,还有些喜欢冒险的人,他们违背健康理智,相信那些蹩脚童话里的所谓奇迹。”
“我愿意向你承认,”巴尔塔萨接着说,“我是不得不把自己列入理智不健康的冒险家之中。镶银的木头不是光亮透明的水晶,手摇风琴的声音不同于手风琴的声音,赛马师不是白鹇,遮阳伞不是金龟子。要么是我见过的那个奇人,而不是你所说的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要么是医生掌握了十分不同寻常的秘密。”
法比安说:“为了彻底治好你那奇怪的梦幻症,最好我还是带你直接去见见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然后你自己就会发现,医生是个十分平常的大夫,绝对不会驾着独角兽、白鹇和金龟子一块出去兜风。”
巴尔塔萨眼睛一亮答道:“你说出了我心里的愿望,我的朋友。咱们马上走吧。”
不久,他们便站在花园的栅栏门前,门是锁着的,花园中间是阿尔帕努斯医生的乡间别墅。“我们怎样才能进去呢?”法比安说。“我想,我们敲门吧。”巴尔塔萨一边答话,一边握住安在门扣上的金属环。
他刚刚抓起门环,什么地方发出一种神秘的嗡嗡声,如同远方传来的雷声,仿佛是深渊里传来的回响。栅栏门缓慢地转动开来,他们踏进院里,穿过一条又长又宽的林荫路,方才看见乡间别墅。法比安说:“你是否感觉到这里有点不同反响?有点令人迷惑不解?”巴尔塔萨回答说:“照我看,这栅栏门启开的方式,是有点不同寻常,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这么奇怪,这么不可思议。什么地方见过这么高大的树木,像这个园子里这样?是的,有些大树,有些灌木,它们那闪闪发亮的树干,它们那宝石绿色的树叶,仿佛属于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国家。”
法比安发现有两只体形异常巨大的青蛙,从栅栏门开始就蹦蹦跳跳地尾随在他们的两侧。法比安说:“这么漂亮的院子,却养着这么讨厌的动物!”说着他弯下腰去,拾起一块小石头,想用它来投掷那可笑的青蛙。两只青蛙跳进树丛里,用闪闪发光的人眼睛看着他。“等着瞧,等着瞧!”法比安一边说,一边瞄准另一只投过去。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矮小丑陋的女人坐在路旁尖声尖气地叫起来:“没有礼貌的家伙!不要投掷老实人嘛,人家为了挣口饭吃,才来这院子里受苦受累。”“走了,走吧。”巴尔塔萨含含糊糊地说,因为他已经发现,那青蛙是一个老女人装扮的。他看了一眼树丛中,原来另外一只青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正在锄草。
乡间别墅前面有一片巨大而美丽的草坪,两只独角兽正在草坪上吃草,美妙的手风琴声在空气中荡漾。
“你听见吗?你看见吗?”巴尔塔萨问道。
法比安回答说:“除了两匹白马在草地上吃草,我什么也没看见,那在空气中发声的东西,大概是挂在什么地方的风神琴。”
这是一栋不大不小的二层乡间别墅,巴尔塔萨颇为喜欢它那庄重朴素的建筑形式。他拉动门铃的绳子,房门立即打开来,一只熠熠发光的金黄色巨大鸵鸟,像个看门人一样站在两个朋友面前。
“你来看呀,”法比安对巴尔塔萨说,“这是一个看门人穿的漂亮制服!若是你事后给它小费,它会伸出一只手把小费装进背心口袋里。”
说着他转过身来,抓住鸵鸟嘴下面脖子上像领结一样展开着闪闪发光的绒毛,对它说:“漂亮的朋友,报告医生先生,说我们来了!”鸵鸟什么都未说,只是“呜噜”一声,然后便咬了法比安手指一口。“天哪,”法比安叫道,“这家伙原来是只该死的鸟啊。”
恰在这时,里面的一扇门打开了,医生自己出现在两个朋友对面。他是一个瘦小而苍白的人!头上戴一顶天鹅绒制的小帽子,美丽的头发像长长的卷曲的波纹,披散在肩头,身穿一件土黄色印度长袍,足蹬带扣绊的小红靴子,究竟是兽皮的,还是闪光的鸟皮的,一时分辨不清。他一脸安详,显然是个好脾气的人,令人奇怪的是,如果你走近他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面孔上还有一张小面孔,仿佛从一个小玻璃房子里往外看。
“我看见了,”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和蔼地微笑着,悄悄地拉长着声音说,“我从窗户看见你们了,我的先生们!我早就知道,特别是你,巴尔塔萨先生,你会来找我的。请你们跟我来吧!”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领着他们走进一个高大的圆房间,四周吊着天蓝色的窗帘。光线从屋顶上的窗子射下来,洒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桌面上,整个桌子是由一只凤凰撑着,摆在屋子中间。除此之外,这间屋子里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
“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问道。
巴尔塔萨概括地讲述了小矮人秦欧波初次来到科列佩斯以后发生的事情,最后他肯定地说,自己坚信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是个好心肠的魔法师,一定能阻止秦欧波计划中的邪恶的魔法。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沉默了,他陷入沉思之中。几分钟之后他以一种严肃的表情和低沉的声音开始说道:“根据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判断,巴尔塔萨,毫无疑问的是,小矮人秦欧波的事情具有特殊的秘密性质。但是,人们必须首先认识他所面对的敌人,知道原因才能摧毁它的影响。据我估计,小矮人秦欧波其实就是一个小何首乌精。让我们立即去察看察看。”
说着,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拉动沿着屋顶周围垂下来的许多丝绳中的一根,窗帘哗的一声打开来,巨大的大开本古书连同它们那镀金的封面出现在眼前,一个轻巧灵便的香柏木梯子滚落下来。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登上梯子,从书架的最上层取下一部大开本古书,用一把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孔雀毛掸仔细地扫掉灰尘,然后把它放在大理石桌子上。他说:“这部作品是专门讲何首乌的,全部何首乌在这里都有画像;在这里你也许会找到那个与你为敌的秦欧波,然后我们就可以制服他。”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打开书,两个朋友看见许多制作精美的铜版画,上面画着许多令人惊讶的、怪里怪气的小人儿,他们的面貌十分丑陋,令人不堪瞩目。但是,当普罗斯佩尔抚摸纸上一个小人的时候,他活了,从纸上跳出来,在大理石桌子上翩翩起舞,蹦蹦跳跳,煞是可笑,还用他那小手指头打榧子,用他那小罗圈腿旋转和跳高,与此同时嘴里还哼哼呀呀地唱着,直到普罗斯佩尔抓住他的脑袋,重新按倒在书本上,立即变成一幅平平整整的彩色画面。
书上所有的画都以同样方式看了一遍,直到巴尔塔萨喊道:“这就是他,这是秦欧波!”但是待他仔细看去,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个小人儿根本不是秦欧波。
“这可太奇怪了。”翻完书之后,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说道。他接着说:“秦欧波也许是个地妖。让我们再翻翻看。”
说着,他十分敏捷地再一次跳上香柏木梯子,取下另一部大开本古书,把灰尘掸得干干净净,把它放在大理石桌子上打开说:“这本书是讲地妖的,也许我们在这本书里能抓住秦欧波。”两个朋友又翻看了许多制作精美的铜版画,画的都是极丑陋的黄褐色的魔鬼。只要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一抚摸它们,便都哭哭啼啼地发出痛苦的哀怨声,然后慢慢腾腾地爬起来,唉声叹气地在大理石桌子上翻来滚去,直到医生把它们压回到书本里。
巴尔塔萨在这些画像里也未找到秦欧波。
“奇怪了,太奇怪了,”医生说着陷入默默的沉思之中。
“金龟子王,”然后他接着说,“不可能是金龟子王,因为我确实知道它目前在别处做事情;也不是蜘蛛元帅,因为蜘蛛元帅虽然长得很丑,但它聪明伶俐,靠自己的双手劳动为生,从不插手别的事情。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又沉默了几分钟,这时人们清晰地听见周围响起各种各样奇妙的声音,有时是单独的声音,有时是丰满的越来越大的和声。“你家里到处都有美妙的音乐,而且从不间断,亲爱的医生先生。”法比安说。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好像根本就未注意他,他只是在眼巴巴地盯着巴尔塔萨,他的两只胳膊向他伸开,然后手指尖对着他直摆动,仿佛向他喷洒看不见的水珠。
医生最后握住巴尔塔萨的双手,既和蔼又严肃地对他说:“心理学原理最纯粹的谐和音,只有在二元论的规则之内,才能有利于我现在采取的行动。你们跟我来!”
两个朋友跟随医生穿过几个房间,其中除了几头奇怪的动物在读书、写作、绘画、跳舞之外,没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直到两扇门打开以后,朋友们才站在一条厚厚的帘子面前,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消失在帘子背后,让他们停留在黑暗之中。待帘子哗哗地拉开以后,朋友们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鸡蛋般圆形的大厅里,大厅里半明半暗的光线,显得神秘兮兮。如果仔细观察墙壁,你的眼睛仿佛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树林里,消失在开满鲜花、有着潺潺流水的源泉和小溪的山谷里。一股神秘的不可名状的香味时起时伏,仿佛是它带来和带走手风琴那甜美的声音。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出现了,他像个婆罗门一样身穿一身白袍,把一面巨大的圆形水晶镜,放在大厅中央,上面还蒙了一块黑纱。
“过来吧,”他声音低沉而庄重地说,“你过来,站在这面镜子前面,巴尔塔萨,心里坚定地想着阚蒂达,你若是全心全意,她立刻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所谓立刻,现在就存在于空间和时间里。”
巴尔塔萨按照他的命令做了,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站在他身后,两只手围绕着他划圈。
不消几分钟的时间,从镜子里涌出一股近乎蓝色的香气。阚蒂达,可爱的阚蒂达那可爱的形象及其丰富的人生出现了!她旁边,紧挨着她坐着令人讨厌的秦欧波,握着她的手吻他。阚蒂达一只胳膊搂着那丑陋的东西,亲昵地抚摸他!巴尔塔萨想大喊一声,但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紧紧抓住他的两个肩膀,喊声憋在胸里。“镇静下来,”普罗斯佩尔悄悄地说,“你要镇静,巴尔塔萨!你拿着这根手杖,跟小矮人开个玩笑,但是你不要挪动地方。”巴尔塔萨照着他说的做了,他高兴地看到小矮人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翻来滚去!巴尔塔萨愤怒地跳上前去,画面立刻化成了烟雾,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用力把发疯似的巴尔塔萨拉回来,大声喊道:“别动,你打碎魔镜,我们大家就都失败了!我们回到那间明亮屋子里去吧。”朋友们遵照医生的指示离开大厅,走进隔壁明亮的房间。
法比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喊道:“谢天谢地,我们终于离开了这该死的大厅。这闷热的空气几乎把我的心脏都给压扁了,还有那荒唐可笑的戏法,我打心眼里讨厌它。”
巴尔塔萨刚要回答,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走了进来。
“这就明白了,”他说,“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个丑陋的秦欧波既不是何首乌,也不是什么地妖,而是一个平常人。但是这里面有一股神秘的魔力,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认识它,所以我还无法帮助你。欢迎你以后再来我家,巴尔塔萨,然后我们再看看还能做些什么。再见吧!”
法比安走近医生说:“这就是说,你是一个魔法师,医生先生,你用自己的魔法连个卑鄙的小秦欧波也制服不了?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是个真正的江湖骗子,你那些五颜六色的画面,小人儿,魔镜,以及所有你那些可笑的玩意儿,都是不折不扣的江湖骗术。巴尔塔萨,他正在谈恋爱,正在写诗,不管你说什么,他全都相信,但是你骗不了我!我是一个开明的人,我不相信任何奇迹!”
“随你怎么说吧,”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一边回答,一边开怀大笑起来,仿佛让你不得不相信他的整个人格,“随你怎么说吧。但是,不管我是不是魔法师,我确实会几手漂亮小把戏。”
“一定是从魏格雷布魔术教科书149里学来的,要么是从别处学来的!”法比安说,“你可以拜我们的摩什·特尔品教授为师,但是你无法与他相比,因为他是个诚实人,他总是告诉我们,一切进程都是自然的,他从不像你这样,医生先生,玩弄这种神秘兮兮的把戏。现在请允许我向你告别!”
“喂,”医生说,“你总不能生着气与我告别吧?”
他抚摸着法比安的两只胳膊,从肩膀到手腕轻轻地抚摸了几次,这让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他惴惴不安地说:“医生先生,你在干什么!”“你们走吧,先生们,”医生说,“巴尔塔萨先生,我希望能很快再见到你。很快能找到办法的!”
“你可得不到小费呀,我的朋友。”法比安出门的时候,一边对金黄色的看门人说,一边去拽他胸前的衣领。看门人又是什么都未说,只是“呜噜”一声,再一次咬了法比安手指一口。
“畜生!”法比安喊了一声,匆匆离开那里。
两只青蛙也在那里,它们恭恭敬敬地把两个朋友领到栅栏门前,大门闷声闷气地像打雷一般打开又关上。在公路上,巴尔塔萨走在法比安身后说:“我真不明白,兄弟,你今天穿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衣服呀,下摆这么长,袖子这么短。”
法比安惊讶地看到,他的短裙往下伸长了,一直拖到地上,相反,本来达到手腕的袖子,却往上缩短到胳膊肘以上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他一边喊叫,一边往下拉拉袖子,挪挪肩膀。这样做仿佛也有用处,可是,当他走到城门的时候,袖子又缩上去了,裙子下摆又伸长了,不管你怎样抻,拉,挪,忽而衣袖缩到肩膀头上,法比安那赤裸裸的两条胳膊露了出来,忽而他身上长出个下摆,而且越拖越长。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那副样子,捧腹大笑,十几个街头玩耍的孩子,一边奔跑,一边欢呼,嘲笑这高个子的鞑靼人,把法比安撞个跟头,待他挣扎起来的时候,下摆一片也未少,不但未少,反而更长了。笑声,欢呼声,吵嚷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疯狂,直到法比安像个半疯子一样,闯进一栋开着门的房子。与此同时下摆也消失了。
巴尔塔萨根本没有时间欣赏法比安是怎样中了奇怪的魔法的,因为候补官员蒲二孝抓住他,把他领到旁边一条街道上说:“真是不可思议,你居然还未走开,还敢在这里出头露面,校舍管理员拿着逮捕令在到处抓你呢。”“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巴尔塔萨满心狐疑地问道。“看样子,”候补官员接着说,“看样子,你是被狂热的忌妒心迷住了,你居然违背居住法,恶意闯进摩什·特尔品教授家里,突然袭击了秦欧波和他的未婚妻,把丑陋的小矮人打了个半死!”“没有这事,”巴尔塔萨喊道,“我一整天未在科列佩斯,这是无耻的谎言。”“别说了,别说了,”蒲二孝打断他的话,“法比安非要穿什么拖裙,他这发疯一样的突发奇想反倒救了你。现在没有人注意你!先躲开这丢脸的逮捕,其余的事情由我们来打官司。你不能回自己家去!把钥匙给我,随后我把一切都给你寄去。走吧,去上雅科布斯海姆!”
于是,候补官员拉着巴尔塔萨,穿过附近的街巷,走出城门,直奔上雅科布斯海姆村而去,那里居住着著名学者普陀洛梅乌斯·菲拉代尔夫斯,他正在写一部关于大学生无名部族的奇怪的书。
第六章
内阁专职顾问秦欧波是怎样在自家花园里梳头的,是怎样在草丛中洗露水浴的。绿斑虎奖章。一个剧院裁缝的偶然的成功想法。蔷薇美小姐是怎样撒了一身咖啡的,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是怎样向她表达自己的友情的。
摩什·特尔品教授沐浴在巨大的欢乐和幸福之中。他自言自语地说:“卓越的内阁专职顾问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来到我的家里,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吗?他娶了我的女儿,成了我的女婿,通过他我又得到卓越的巴萨努夫公爵的赏识,蹬着我那漂亮的小秦欧波的梯子青云直上。连我自己也常常搞不明白,我那闺女阚蒂达怎么就迷上了小矮人。这丫头平时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脸蛋长得漂亮,未见有什么特殊才智,现在我偶尔仔细观察一下那小矮人专职顾问,我会觉得他根本称不上漂亮,简直可以说是个小驼子,别说了,别说了,隔墙有耳呀。他是公爵的宠儿,他会越爬越高的,爬得再高也是我的女婿嘛!”
摩什·特尔品说得对,阚蒂达表示毫不犹豫地爱着小矮人,还时不时地告诉某个尚未受到秦欧波装神弄鬼迷惑的人,说内阁专职顾问实际上是个令人讨厌的丑陋东西,连他那一头漂亮头发,也是大自然赐给他的。
但是,当阚蒂达这样说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微笑,但也没有任何人比候补官员蒲二孝更为幸灾乐祸。
蒲二孝是个时时处处跟踪秦欧波的人,在这方面,内阁秘书阿德里安是他的忠实助手。就是这个年轻人,几乎被秦欧波的魔法排挤出了大臣的办公室,由于他呈给公爵上等的去污球,才重新赢得他的赏识。
内阁专职顾问秦欧波住着一栋漂亮房子,还带有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中间是一个浓密的灌木丛围绕的地方,那里开满美丽的蔷薇花。有人发现,每九天秦欧波都在黎明时分悄悄地起床,不管他多么不高兴,都不要任何人伺候,穿上衣服,走到花园里去,消失在灌木丛围绕的那个地方。
蒲二孝和阿德里安预感到有什么秘密,他们从秦欧波男仆那里得知,九天之前他曾去过那个地方,于是,一天夜里他们翻过花园墙头,潜伏在灌木丛中。
天尚未破晓,他们便看见小矮人走了过来,一边打喷嚏,一边擤鼻涕,因为他是在花畦里穿行的,被露水打湿的花枝花叶,总是围着他的鼻子摇来晃去。
他来到草坪上的蔷薇花前,一股芳香悦耳的微风飘过灌木丛,蔷薇的香气越发沁人心脾。一个漂亮的蒙面女人,肩头生着翅膀,飘飘然降落下来,坐在蔷薇丛中小巧玲珑的椅子上,悄悄地说:“来吧,我可爱的孩子。”一边说,一边抱起小矮人秦欧波,用金黄的梳子梳理他那长长的披散在背上的头发。小矮人显出一副十分舒服的样子,他眯起两只小眼睛,伸长两条小细腿儿,像只小猫一样直打呼噜。他们这样延续了大约有五分钟,这个令人着迷的女人,用一根手指沿着小矮人的头缝又捋了一遍,蒲二孝和阿德里安看见秦欧波头顶上出现一条细细的发出火红色光芒的条纹。这时那女人说:“再见吧,乖孩子!你要尽量做得聪明点!”小矮人说:“再见,妈咪,我够聪明了,你用不着总是对我重复这句话。”
那女人缓缓抬起身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蒲二孝和阿德里安看得惊呆了。当秦欧波要离开那里时,候补官员跳出来喊道:“早上好,内阁专职顾问先生!嘿,你这头发梳得多漂亮啊!”秦欧波往周围看了一眼,他见是候补官员,便想赶快离开那里。可现在他那两条小细腿儿,既不灵活又软弱无力,一个踉跄跌倒在高高的草丛中,草茎把他掩盖起来,他躺在里面洗起露水浴来。蒲二孝跳过来,扶他站起身来,秦欧波却嘟嘟囔囔地训斥他说:“先生,你是怎么到我家花园里来的!滚你妈的蛋!”说着,他跌跌撞撞地,尽可能快地冲进房子里去。
蒲二孝写了一封信,把这件奇怪事情告诉巴尔塔萨,并答应他,加倍监视这个装神弄鬼的小丑东西。秦欧波对自己遇到的事情十分沮丧。他干脆躺在床上,又是不停地呻吟,又是唉声叹气,他突然得病的消息很快传到月光大臣那里,传到巴萨努夫公爵那里。
巴萨努夫公爵立即派他的贴身医生,去给他的小宠儿看病。
“我的卓越的内阁专职顾问,”贴身医生一边把脉一边说,“你是在为国家作牺牲啊。是紧张的工作让你倒在了病床上,是不间断的思考酿成了你必须忍受的巨大病痛。你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你那尊贵的脑袋发烧得厉害呀!哎呀,该不是脑膜炎吧?该不是国家的繁荣引起了这样的病吧?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吧!”
贴身医生大概也看见了秦欧波脑袋上的红条纹,这是蒲二孝和阿德里安首先发现的。大夫从远处用磁线进行了探测,还给病人吹了几口法气,病人显然像猫儿和鸟儿一样叫了几声,然后大夫想用手捋捋他的脑袋,不经意间摸到了他的条纹。秦欧波跳起身来,大发雷霆,贴身医生正弯腰给他瞧病,他却抡起那瘦骨嶙峋的小手,给了贴身医生一记响亮耳光,满屋子响起这记耳光的回声。
“你想干什么,”秦欧波喊道,“你想拿我怎么着?你在我脑袋上抓挠什么!我根本没病,我是个健康人,十分健康,我马上起床,去大臣那里开会;你给我滚开!”
贴身医生吃惊不小,赶快离开那里。他给公爵讲述了自己在秦欧波那里的遭遇,公爵高兴地喊道:“这是何等为国家服务的热情啊!这品质是多么尊贵,多么高尚啊!这个秦欧波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我尊敬的内阁专职顾问,”月光大臣对秦欧波说,“你不顾自己的疾病,来参加会议,这可太好了。我与卡卡图克宫廷有件重要事情,要起草一份备忘录,我自己已经写好了,请你给公爵朗诵一遍,你那充满才智的朗诵能为全文增添光彩,也能为我这个作者赢得公爵赞扬。”月光大臣想拿备忘录为自己增光,其实,这备忘录不是别人撰写的,而是阿德里安。
大臣与小矮人一同觐见公爵。秦欧波从口袋里掏出大臣交给他的备忘录,开始朗诵起来。其实他根本不会朗诵,只是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大臣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自己读了起来。
公爵显得非常高兴,他鼓掌表示赞许,一遍又一遍地欢呼:“漂亮,说得好哇,好极了!一针见血!”
待大臣朗诵完毕,公爵径直朝小矮人秦欧波走去,把他高高举起来,紧紧贴在自己胸脯上,恰好是他(公爵)佩戴绿斑虎大奖章的地方,一边眼睛里流着眼泪,一边吞吞吐吐、抽抽搭搭地说:“不!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天才!这样的热情,这样的爱,这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然后他镇静地说:“秦欧波!现在我提升你为我的大臣!好好热爱你的祖国,忠于你的祖国吧,做个巴萨努夫家族忠实的仆人吧,他们会尊敬你,热爱你的。”然后用不耐烦的目光转向大臣说:“亲爱的月光伯爵,我发现你近来体力不济了。在你那庄园里歇歇吧,这会对你有好处的。再见了!”
月光大臣离开那里,牙缝里嘟嘟囔囔地蹦出几句不明不白的话,闪闪发亮的目光投向秦欧波,而他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背后撑着手杖,踮着脚尖站得高高的,骄傲地、满不在乎地扫视着周围。
公爵说:“我亲爱的秦欧波,为了你的丰功伟绩,我要立即奖励你,你从我的手里接过这枚绿斑虎奖章吧!”
公爵命令宫廷侍从赶快拿奖章绶带来,他要亲手给秦欧波披上。可是,秦欧波那奇形怪状的体格,绶带无论怎么摆弄也不合规格,要么往上显得紧紧巴巴,要么往下显得松松垮垮,总是让人觉得不得体。
公爵在这类有关国家兴旺发达的事情上,历来是毫不含糊的。绶带上的绿斑虎奖章,必须放在髋骨和尾骨之间,即尾骨往上斜向十六分之三英寸的地方。这是无法猜测的。宫廷侍从、三个宫廷侍童,还有公爵本人一齐动手,所有的工夫都无济于事。该死的绶带总是滑来滑去,秦欧波颇不耐烦地尖声叫道:“你们在我身上这么摸来摸去,这太可怕了,把那蠢东西挂上就算了,别管它什么样,我终于当上了大臣,就这样吧!”
公爵则愤怒地说:“为了这些绶带才设立这些该死的机构,可它们又全都违背我的意志,我为什么要养活这么多奖章顾问呢?耐心点,我可爱的秦欧波大臣!很快就会变样的!”
根据公爵命令,奖章顾问们召开会议。顾问中还任命了两位哲学家,一位自然科学家,他是刚刚从北极回来的,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怎样以最聪明的方式把绿斑虎奖章的绶带披在秦欧波大臣身上。为了全力以赴开好这次重要会议,给全体与会成员下达一个任务,即在这之前八天不准想事情;为了顺利做好这件事情,同时又不耽误国务活动,尤其是要关心会计制度。奖章顾问们,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都在宫殿里开会,宫殿前面的大街要铺上一层厚厚的草,免得车辆的辘辘声打扰了那些聪明的人,除此之外,也不许人们敲锣打鼓,演奏音乐,甚至在宫廷附近不准大声说话。在宫殿里大家都要穿上厚底毡鞋来回走动,用手势互相交流。
会议整整开了七天,从清晨开到午夜,仍然未做出决定。
公爵显得颇不耐烦,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去告诉他们,不管死活他们也得想出个聪明办法。但这样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自然科学家尽量研究了秦欧波的自然状况,记录了他那驼背的高度和宽度,向奖章顾问们呈交了准确的计算。还是他最后提了一条建议,吸收剧院裁缝来参与出谋划策。
尽管这个建议显得十分奇怪,大家还是在忐忑不安当中一致接受了它。
剧院裁缝柯斯先生是个头脑灵活、机智敏捷的人。大家把这个难题向他讲了一遍,他还看了自然科学家的计算,于是他想出一个十分完善的方法,如何按照规格把奖章绶带披在身上。
在胸前和背后钉上一定数量的扣子,然后再把奖章绶带扣在上面。这个办法好得出乎意料。
公爵高兴得不得了,批准了奖章顾问们的建议,指示他们从现在开始,把绿斑虎奖章分成若干等级,今后他要按照扣子多少颁发奖章。比如说绿斑虎奖章带有两个扣子、三个扣子等等。秦欧波大臣获得的是一种特殊奖章,别人不可能获得带有二十个扣子的奖章,因为二十个扣子要求他的体形具有十分奇特的样式。
剧院裁缝柯斯得到的是两个扣子的绿斑虎奖章,尽管他那突如其来的想法是成功的,公爵还是认为他不是个好裁缝,所以不愿意让他为自己做衣服,于是他被任命为公爵的真正内阁大化妆师。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靠在他那别墅的窗前,心事重重地望着他的花园。整整一夜他都在为巴尔塔萨算命,他算出一些与小矮人秦欧波有关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阿德里安和蒲二孝在花园里偷偷看见了小矮人所干的那些事情。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刚要唤独角兽,命令它把蚌壳车拉过来,他要去上雅科布斯海姆村,那车叮叮当当地拉过来,停在花园栅栏门口。这时蔷薇美修女求见大夫先生。“非常欢迎,”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的话刚刚出口,这位女士已经进来了。她身穿一件黑色长袍,像一位年高望重的妇女一般头披面纱。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有一种异样的预感,他拿起他的手杖,让扶手的闪光落在女士身上。突然间在她身上迸发出许多噼噼啪啪的闪光,大夫看见她站在那里,身穿白色透明长袍,肩头生着闪光的蜻蜓翅膀,头发上编织着白色和红色的蔷薇。“嘿嘿。”普罗斯佩尔悄声说,把手杖藏在睡袍下,女士立即又穿着原来的衣服站在那里。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和蔼地请她进来落座。蔷薇美小姐说,早就有意来乡间别墅拜访大夫先生,结识一位被四邻八村誉为才智颇高、专行善事的智者。自然他也答应了她的请求,到附近妇女修道院去瞧病,因为那里的老年修女经常患病而无法就医。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有礼貌地回答说,他早就不给人看病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愿意破例去为修女们看病。然后他问道,蔷薇美小姐是否身染贵恙。小姐说,一旦早晨着凉,偶尔会犯四肢风湿性抽搐,可是,现在很健康,然后开始不关痛痒地交谈。普罗斯佩尔问她,大清早想不想喝杯咖啡;蔷薇美说,修女是从不拒绝这类事情的。咖啡端上来了,但是,不管普罗斯佩尔怎么忙活,也不管壶里的咖啡怎样往外涌流,杯子里总是空空的。“嘿嘿,”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微笑着说,“这该死的咖啡,尊敬的小姐,看样子你是愿意自己倒咖啡喽。”
“非常乐意。”小姐一边回答,一边拿起咖啡壶。尽管咖啡壶里流不出一滴,杯子却越来越满,咖啡流到桌子上,溅到修女的衣服上,她立马放下咖啡壶,咖啡立即踪影全无。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和修女,二人用惊异的眼光默默地相视了一会儿。
然后,女士开口说道:“大夫先生,我进来之前,你一定是在看一本非常有趣的书。”
“实际上,”大夫回答说,“这本书里有许多非常有趣的东西。”
说着,他想翻开摆在眼前桌子上的一本封面烫金的小书。可还是白费力气,那书总是噼里啪啦地重又合上。“嘿嘿,”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说,“你是在我这里试验自己的本事咧,尊敬的小姐!”
他把自己的书递给这位女士,她刚一接触,书便自行翻开来。但是所有的书页全都掉了下来,伸展成巨大的纸张,在屋子里哗啦哗啦直响。
小姐吓得缩回手来。大夫用力把书合上,所有书页全都消失了。
“不过,”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莞尔一笑,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过,尊敬的小姐,我们何必用这种台面上的小把戏浪费时间呢;到目前为止,除了这种粗俗的小把戏之外,我们也没干别的事情,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要走了!”小姐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座位。
“嘿,”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说,“没有我的允许,走可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尊敬的小姐,我告诉你吧,你现在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
“在你的手里,”小姐怒气冲冲地喊道,“在你的手里,大夫先生?你也太想入非非了!”
说着她展开自己那丝绸做的衣裙,像美丽的婚纱一般忽忽悠悠地飘浮起来,变成了屋顶。与此同时,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也跟着她发出嗖嗖的响声,变成一只巨大的鹿角虫。婚纱虚弱无力地飘落下来,然后变成一只小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但是,鹿角虫变成一只猫,一边跳跃,一边喵喵地直叫,大灰猫呼噜呼噜地追赶老鼠。小老鼠跳起身来,又变成一只金光闪闪的蜂鸟,于是乡村别墅的四周出现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声音,许多奇奇怪怪的虫子嗡嗡地飞了过来,与它们一起还有奇奇怪怪的森林里的鸟儿,一片金色的大网罩住了窗子。霎时间,蔷薇观景楼的仙女站在屋中间,她华丽庄严,光芒四射,身穿亮晶晶的白袍,腰系闪闪发光的钻石腰带,深色的头发上编着白色和红色蔷薇花。她面前站着一位波斯僧人,身穿金丝编的法衣,头戴一顶金冠,手拿一根手杖,手杖的扶手放射着火样的光芒。
蔷薇观景楼仙女向僧人走来。忽然间一把金梳子从她脑袋上掉下来,在大理石地上摔得粉碎,仿佛是玻璃制作的。
“算我倒霉!算我倒霉!”仙女喊道。
蔷薇美修女穿着她那黑色长袍,突然又坐到咖啡桌旁,她的对面是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大夫。
“我想,”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一边顺利地往中国杯子里倒热气腾腾的穆加咖啡,一边镇定自若地说,“我想,我尊敬的小姐,我们二人都十分清楚,应该如何互相往来。我非常抱歉,你那漂亮的发梳在我家的硬地板上摔碎了。”
“都怪我笨手笨脚,”小姐一边回答,一边惬意地喝咖啡,“全怪我自己。在这种地板上,必须多加小心,千万不能掉东西,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石头上书写的是十分神秘的象形文字,有人会把它们当成平常的大理石纹路。”
“旧日的护身之物而已,尊敬的小姐,”普罗斯佩尔说,“这些石头都是旧日的护身之物,不是别的。”
“但是,尊敬的大夫先生,”小姐说道,“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从前怎么就不曾相识呢?我们在人生路上怎么一次都未遇见过呢?”
“受的教育不同嘛,尊敬的女士,”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答道,“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受的教育不同呀!你作为一个满怀希望的姑娘,在精尼斯坦完全可以仰仗你的丰富天性,仰仗你的幸运天才。而我作为一个可怜的穷学生,只能封闭在象牙塔里,听索罗亚斯德教授150的课程,他是一个爱发牢骚的老头儿,可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多。尊敬的德梅特琉斯公爵当政的时候,我就在这个优美的小国家定居下来。”
“怎么,”小姐说,“帕夫奴修斯公爵实行开明治国方略的时候,你未被赶出去?”
“完全没有,”普罗斯佩尔答道,“准确地说,是因为我完全把真实的我掩盖了起来,当时我千方百计地发表各种文章,阐明与开明治国方略有关的特殊知识。我曾经证明,没有公爵下决心,老天爷根本不会打雷打闪,多亏了他的优雅风度和不懈努力,我们才有好天气、好收成,他是关在屋子里凭着智慧议事的,而老百姓是在外面的农田里拉犁播种的。帕夫奴修斯公爵当时提升我为内阁开明治国方略执行主席,待这场风暴过去以后,我抛掉了这个职位,连同我的伪装,像抛掉一个累赘的负担一样。总的来说,我是有用的,我是尽力而为了。这是指我们所说的真正有用,我和你,尊敬的小姐。你知道吗,尊敬的小姐?是我在警察搜家以前警告过你。多亏我你才保存了刚才在我面前玩弄的那些小把戏。天哪!亲爱的修女,你从这扇窗户往外看看!你不认识这个花园了吗?你不是常常在这里散步吗?不是常常与那些住在树丛里、花丛里、泉水里的小精灵聊天吗?这个花园我是用自己的科学拯救下来的。它至今还存在,像老德梅特琉斯时代一样。谢天谢地,巴萨努夫公爵不太过问巫术的事情,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他听任每个人随便行动,听任每个感兴趣的人随便玩弄巫术,只要不被人发现,并且照章纳税。就这样,我住在这里,既幸福又无忧无虑,像你在自己的修道院里一样,亲爱的女士!”
“大夫,”小姐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大夫。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开明治国方略!是的,我认识这个园林。我在这里享受过幸福的快乐!大夫!你是个高尚的人,我的许多事情都多亏了你呀!可你怎么会如此狠心地迫害我那小小的被保护人呢?”
“尊敬的小姐,”大夫回答说,“你天生有一副好心肠,你的才能却浪费在一个不体面的人身上。抛开你那好心的帮助不说,秦欧波是个生得奇丑无比的顽皮小家伙,由于你的梳子已经摔碎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落在我的手里。”
“你就发发慈悲吧,大夫。”小姐恳求说。
“但是,请你来看看这个。”普罗斯佩尔说着,把他为巴尔塔萨算的命拿给小姐看。
小姐看了看,然后十分痛心地说:“是呀!如果事情是这样,我只能向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步了。可怜的秦欧波啊!”
“你得承认,尊敬的小姐,”大夫微笑着说,“你得承认,女士们常常有些奇怪的想法,转眼之间产生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知疲倦地、毫无顾忌地追随这种想法,不关心别人的痛苦感受!秦欧波必须服从他的命运,但是,以后他会得到受之有愧的荣誉。我要借此为你的权威效力,为你的善良,为你的德行,我十分尊敬的小姐!”
“你这人太好了,”小姐喊道,“你做我的朋友吧!”
“永远做朋友,”大夫回答说,“我对你的友谊,对你的爱慕,可爱的仙女,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你生活中遇到什么疑难问题,尽管来找我,还有……哦,对了,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过来喝杯咖啡。”
“再见了,尊敬的僧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慈爱,你的咖啡!”小姐一边说,一边起身告辞,她的内心里深受感动。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陪伴她走到栅栏门前,霎时森林里各种奇妙的声音,全都以最可爱的方式鸣响起来。
门前停着小姐的车辆,那是大夫的水晶般透亮的蚌壳,由独角兽驾辕,蚌壳后面是张开闪亮的翅膀的金龟子。驾驭台上坐着白鹇,它嘴里叼着金丝绳,用它那聪明的眼睛看着小姐。
当车辆在美妙的音乐声中穿过香气扑鼻的树林时,修女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仙女生活的幸福时代。
第七章
摩什·特尔品教授是怎样在公爵酒窖里研究自然的。黑色魔王猴。大学生巴尔塔萨的绝望。一栋装饰舒适的农庄对家庭幸福的好影响。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是怎样送给巴尔塔萨一只乌龟形的盒子并匆匆离开那里的。
藏身在上雅科布斯海姆村的巴尔塔萨,收到一封候补官员蒲二孝从科列佩斯写来的信,内容是这样:“尊敬的朋友巴尔塔萨!我们的事情越来越糟糕。我们的敌人,那个讨人嫌的秦欧波成了外交大臣,还获得一枚带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大奖章。他一夜之间成了公爵宠幸的大红人,他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任何事情。这可是大大出乎摩什·特尔品教授的意料,他还像个傻瓜一样自以为是地自吹自擂呢,说什么通过他那个未来女婿的介绍,可以当上国家所有与自然有关的职位的总管,这个职位能给他带来许多金钱和大量别的好处。作为政府任命的总管,他要审查和修正国家颁发的历书上的日食和月食,以及天气预报,尤其要研究官邸管辖范围内的自然状况。为了做好这项工作,他从公爵的森林里弄来最为稀有的禽类,最为罕见的兽类,为了研究它们的性质,他让人把它们烹调以后吃光。同样他现在还要写论文,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论述为什么酒和水的味道不同,并产生各异的效果。他要把这篇论文献给自己的女婿。秦欧波答应摩什·特尔品,为了写这篇论文,可以每天在公爵的酒窖里做研究工作。他的研究工作已经消耗掉了四五百公升莱茵老酒,还有几十瓶香槟,现在又迷上了阿里坎特葡萄酒151。急得看管酒窖的师傅直搓手!这就是这个无可救药的教授,你知道,他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美食家,他将过上世界上最舒服的日子,即使一场冰雹突然降临到田野上,毁掉了庄稼,他也用不着经常去给公爵的佃农解释,为什么会下冰雹,让那些傻瓜增加点科学知识,以便日后在类似的灾害面前保护自己,不要总是为交租子的事情寻找借口,这种事情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
“这位大臣被你毒打了一顿,他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找你报仇。你绝对不能再在科列佩斯露面。他也在花工夫监视我,因为我偷看了他让一个带翅膀的女人梳头的神秘样子。只要秦欧波是公爵的大红人,我就不能指望得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位。我是命里注定要不断与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发生冲突的,我根本无法预料我会以什么方式遭遇这种不幸。不久前的一天,这位大臣穿着华丽的衣服,身佩宝剑、肩章和勋章绶带,出现在动物陈列室里。他站在装着罕见的美国猴子的玻璃柜前,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拄着手杖,踮着脚尖摇来晃去。一些来陈列室参观的陌生人走过来,其中一个人眼巴巴盯着这小小的何首乌,大声喊道:‘咳,这是一只多么可爱的猴子呀!多么娇小玲珑的动物呀!给整个陈列室增添了光彩!咳,这漂亮的小猴子叫什么名字?从哪个国家弄来的?’
“这时,一位陈列室管理员一边摸着秦欧波的肩膀,一边十分严肃地说:‘是的,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标本,一只优秀的巴西猴子,人称黑色魔王猴,又叫林耐氏魔王猴,黑颜色,有胡须,臀部和尾巴尖呈棕红色,现在叫吼猴。’
“‘先生,’小矮人气得呼哧呼哧地对管理员说,‘先生,我看你是发疯了,要么就是自以为聪明,我不是长尾巴的魔王猴,不是吼猴,我是秦欧波,秦欧波大臣,带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获得者!’当时我正好站在不远的地方,这简直是个要命的地方,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忍俊不禁,便大声笑了起来。
“‘你也在这里,候补官员先生?’他瓮声瓮气地对我说,他那两只女巫眼睛迸发出通红的火焰。
“天晓得,这些陌生人为什么还要把他当作最漂亮、最罕见的猴子,仿佛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似的,还从口袋里掏出大栗子去喂他。这时秦欧波已经是怒不可遏,他徒劳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那两条小腿儿也不听使唤了。有人唤来宫廷侍从,他们抱起他来把他送进马车里。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从这个故事里看到一线希望。这是这个中魔的小坏蛋第一次遭人戏弄。
“据我所知,秦欧波近几天早晨茫然若失地从花园里回来。带翅膀的女人一定是不在了,因为他头上那漂亮的大波纹不见了,头发蓬乱地披散在后背上,连巴萨努夫侯爵都说:‘可不能过分荒疏了你那一头秀发呀,尊敬的大臣,我会打发我的理发师到你这里来的!’对此,秦欧波非常有礼貌地说,假如他敢来,他会从窗户把他扔出去。‘伟大的心灵啊!谁都无法走近你。’公爵一边说,一边大哭起来!
“再见吧,巴尔塔萨!不要放弃任何希望,好好隐藏起来,别让他们抓到你!”
看着朋友写的这封信,他还是彻底绝望了,巴尔塔萨跑进森林深处,大声抱怨起来。
“谈什么希望,”他大声喊道,“还谈什么希望呀,任何希望都没有了,所有的星辰都沉没了,我的周围不是如同昏暗的黑夜一样吗?不幸的灾难啊!我在这股黑暗势力面前认输了,它会毁了我的一生的!我还指望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拯救我呢,这简直是发疯了,就是这个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用他那些妖术引诱我,把我从科列佩斯赶了出来,就是他让我用手杖抽打镜子里的形象,实际上却雨点儿般地落在了秦欧波那真实的人身上!唉,阚蒂达!我只好忘掉这个天字第一号的美女了!可我心中的爱情火焰,燃烧得比任何时候都热烈!我到处都看见情人的可爱形象,她满脸甜蜜的微笑,急切地向着我伸开两只臂膀!我当然知道,你是爱我的,可爱的、甜蜜的阚蒂达,令我绝望的致命痛苦,恰恰是我不能从那束缚你的邪恶魔法中把你拯救出来!你这个阴险的普罗斯佩尔!我怎么惹你了,你这样捉弄我!”
夜幕降临了,森林里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朦胧的昏暗。这时有一股特殊的亮光像突然出现的晚霞,在林木和矮树丛中闪闪发光,上千只小虫子扇动着翅膀,嗡嗡嘤嘤地出现在空气之中。闪闪发光的金龟子飞过来飞过去,五彩缤纷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在自己的周围撒播着花粉。它们发出的嗡嗡嘤嘤的声音,像甜蜜的窃窃私语一般的音乐,安慰着巴尔塔萨那颗受了创伤的心。光亮越来越强烈地照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来看见上千个普罗斯佩尔,骑着一只奇妙的虫子向着他飞来,这虫子颇似一只闪烁着十分美丽颜色的蜻蜓。
普罗斯佩尔向着青年人飞来,在他身旁坐下来,蜻蜓则向着矮树丛飞去,加入森林里的大合唱。
他用手里那闪烁着奇妙光芒的花束,抚弄着年轻人的额头,突然间巴尔塔萨内心里产生了朝气蓬勃的生活勇气。
“你可是大大地冤枉了我,”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声音温柔地说,“你冤枉了我呀,亲爱的巴尔塔萨,你在骂我残酷和阴险的那一瞬间,我刚好成功地制服了破坏你生活的魔法,为了赶快找到你,安慰你,我骑上自己那色彩斑斓的宝马飞奔而来,我带来了各种各样对你有利的消息。是的,任何事情都不如爱情的痛苦更令人难耐,任何事情都不如陷入爱情与思念中的绝望情绪更令人焦躁。我原谅你,因为大约两千年前,当我爱上一位名叫巴尔萨米内的印度公主时,那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在绝望中我揪掉了我的好朋友,魔法师楼透斯的胡子,如你见到的这样,我今天之所以没有胡子,就是为了在我自己身上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这里不是向你详细讲述这类事情的地方,因为每个正在恋爱的人都只想听关于他的爱情的事情,他认为只有谈论自己的爱情才是有价值的,就像每个诗人只愿意听自己的诗歌一样。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知道吗,秦欧波是一个贫穷农妇所生的先天不足的怪胎,他的原名叫小扎克斯。只是由于爱慕虚荣,才取了一个骄傲的名字,叫秦欧波。那个叫蔷薇美的修女,其实是著名的蔷薇观景楼里的仙女,她就是在路上发现了这个小驼子的那位女士。她觉得,凡是老天爷亏待了这个小驼子的一切,都应该由她来用罕见的神秘的馈赠加以弥补,只要有人当着他的面有个什么好想法,说了什么好听的话,作了什么体面的好事,都应该算在他的身上,让他在有教养的、聪明的和思想丰富的人们的社交圈子里,也像有教养的、聪明的和思想丰富的人一样受到尊敬,总而言之,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应该像个人类的精英一样,尽管他与他们是有矛盾的。
“这种古怪的魔法,就藏在三根闪着火光的头发里,这三根头发生在小驼子的头发缝里。任何人动他这三根头发,即使是只动他的脑袋,小驼子都会感到疼痛,甚至会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仙女把他那天生稀少蓬乱的头发,做成浓密妩媚的卷发披散下来,既保护小驼子的脑袋,又能把那几根红头发掩盖起来,以便增强魔法。每隔九天,仙女就要亲自动手用一把金制的魔梳子,给他梳理一次头发,这种发型能够毁灭任何企图破坏魔法的措施。这把梳子有一个威力无比的护身符,只有我才懂得如何消除这位仙女的护身符的威力,前几天她来拜访我时,梳子掉地上摔坏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他那三根火红头发揪下来,恢复他从前一无是处的面貌!我亲爱的巴尔塔萨,你有能力破除这种魔法。你有勇气,有力量和聪明才智,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由你来做。你拿着这块磨得光光的小玻璃,当你看见秦欧波这个小驼子的时候,走到他身旁去,透过这块玻璃,用你那锐利的目光去看他的脑袋,这时他那三根火红的头发便会在小驼子的脑袋上孤零零地显露出来。你要紧紧地抱住他,不要管他发出多么刺耳的猫叫,猛地一把揪下他那三根头发来,就地烧掉。绝对必要的是,猛地一把揪下他的三根头发,立即烧掉,否则它们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破坏作用。你要特别注意干净利落地,紧紧抓住他那三根头发,即使他身旁有一团火或者一片光,你也要突如其来地抱住那小驼子。”
“啊,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巴尔塔萨喊道,“我真不该怀疑你的善良用心和慷慨义气!我的内心里深深感觉到,现在我的痛苦就结束了,天大的幸福向我敞开了金色的大门。”
“我喜欢你,”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说,“我喜欢你这样的青年人,我的巴尔塔萨,像你这样的青年人,纯洁的心里装的都是思念和爱情,他们的心灵里荡漾着美妙的和声,这音乐是属于远方那个神奇国土的,那里就是我的故乡。那些能够理解这种内心的音乐的人,是幸福的人,他们是唯一可以被称为诗人的人,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这样挨过骂,他们任意拿起一把低音提琴,随心所欲地演奏起来,他们认为在自己手下呻吟的那些琴弦发出来的杂乱无章的声音,便是美丽的音乐,而且是从他们自己的内心里迸发出来的音乐。我知道,亲爱的巴尔塔萨,你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仿佛明白喃喃自语的泉水,沙沙作响的树木,是的,仿佛燃烧的晚霞也在用明白的语言与你说话!是的,我的巴尔塔萨!凡是在这样的时刻,你的确懂得大自然的奇妙声音,因为从你的内心里产生出来的神圣声音,实际上是大自然本身的奇妙的和谐产生出来的。因为你会弹钢琴,哦,诗人,所以你知道,你弹出第一个声音来,后面接踵而来的,都是与它相类似的声音。这条自然规律不只是一个空洞的比喻,它有广泛的用处!是的,诗人啊,你是一个比某些人想象的好得多的人,你曾经设法把自己内心的音乐,用笔墨写在纸上,朗诵给他们听。这件事情刚刚过去没有多久。当你以务实的广阔性和准确性写下夜莺对紫罗兰的爱情故事时,你就以历史性的文笔完成了一件成功的著作,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这是一篇十分优美的作品。”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停顿下来,巴尔塔萨瞪着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本来认为自己写的那首诗,是一篇幻想作品,却被他说成是一篇历史性论文。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脸上堆满妩媚的笑容,接着说道:“听了我的话,你大概会感到惊讶,发生在我身上的某些事情,你大概会感到奇怪。不过,你想想看,按照一切正常人的判断,像我这样一个人只能出现在童话里,而你是知道的,亲爱的巴尔塔萨,这样的人全都行为古怪,说话疯疯癫癫,他们喜欢这样,特别是当那后面隐藏着什么恰恰是无可辩驳的东西的时候。现在让我们接着说下去吧!观景楼的仙女如此热心地关照那个畸形儿秦欧波,而你呢,我的巴尔塔萨,现在完全成了我所喜欢的被保护人。你听着,听听我为你设想了些什么吧!昨天魔法师楼透斯到我家来过,他给我带来了巴尔萨米内公主的上千个问候,但也带来了上万个抱怨,她从睡眠中苏醒过来,她的声音像‘卡尔塔巴德’一样甜蜜,这是一首描写我们的初恋的美丽诗歌,她还伸出臂膀,期盼我回去呢。我的老朋友游吉大臣152也在北极星那里友好地向我招手呢。我要走了,回遥远的印度去!我留下的庄园,不愿意看着它被别人所有,只希望落在你的手里。明天我去科列佩斯,写一份正式的馈赠证明书,我将在赠书上自称是你的伯父。一旦秦欧波的魔法不灵验了,你就去摩什·特尔品教授家,说自己是一处上好庄园的主人,有一份可观的财产,你去向美丽的阚蒂达求婚,他会高高兴兴地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但是,更重要的是,你要跟你那美丽的阚蒂达搬进我的庄园里去,这样你的幸福婚姻就算有了保障。凡是你家里用的东西,那些美丽的大树底下都能长出来;除了美味的水果之外,你还能找到最美丽的卷心菜和各种可口的蔬菜,这些在周围是找不到的。你太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得到生菜和芦笋。厨房是这样布置的,即使你超过用餐时间一个小时才回来,锅里的东西也不会溢出来,碗也不会打碎。地毯、椅子套和沙发套都十分干净,无论仆人多么笨拙,也不会弄上一点污渍,同样,不管仆人用多大力气,哪怕是扔到坚硬的地板上,那些瓷器、玻璃器皿也不会破碎。最后,每当你太太洗澡的时候,即使四周围都在下雨,打雷,打闪,屋后的大草地上总会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总而言之,巴尔塔萨!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足以让你在你美丽的阚蒂达身旁,安安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享受家庭幸福!
“现在是时候了,我该回家了,我要与我的朋友楼透斯一道准备出发了。再见吧,我的巴尔塔萨!”
说完,他吹了两声口哨,蜻蜓立即嗡嗡地飞了过来。他给蜻蜓备好笼头,飞身跨上鞍子。但是,未待他离开,又突然停住,返身向巴尔塔萨走过来。
他说:“我差一点忘了你的朋友法比安。在一次玩笑中我未把握好分寸,对他的冒失惩罚得太重了。这只盒子里的东西可以给他带来安慰!”
普罗斯佩尔递给巴尔塔萨一只锃亮的乌龟形小盒子,他把这小盒子藏在身上,还有小小的单柄眼镜,这都是普罗斯佩尔送给他解除秦欧波的魔法的。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穿过矮树丛呼啸而去,森林里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优美。
巴尔塔萨返回上雅科布斯海姆村,心里充满欢乐、喜悦和甜蜜的希望。
第八章
法比安是怎样因为他的上衣下摆太长,被当成一个宗派分子和煽动暴乱的人的。巴萨努夫公爵是怎样站在壁炉罩后面罢免自然事务总管职务的。秦欧波是怎样从摩什·特尔品家里逃走的。摩什·特尔品是怎样骑着一只蝴蝶出游,还想当皇帝,然后只好上床睡觉的。
在朦朦胧胧的晨曦中,马路和街道上还了无人迹,巴尔塔萨便悄悄地溜进了科列佩斯,转眼间跑进他的朋友法比安家里。他敲响屋门时,一声病歪歪的疲惫无力的声音喊道:“进来!”
法比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一副绝望痛苦的样子。“天哪,”巴尔塔萨喊道,“天哪,朋友!你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
“唉,朋友,”法比安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说一边坐起身来,“我算完了,彻底完了。这该死的巫术,我知道,是那个一心想报仇的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在我身上施了魔法,是他要毁了我!”
“这怎么可能呢?”巴尔塔萨问道,“巫术,魔法,本来你是不相信这类东西的。”
“唉,”法比安哭腔哭调地接着说,“唉,现在我什么都相信,相信巫术和魔法,相信土地神和水妖,相信老鼠精和何首乌,你说什么,我相信什么。像我这样,轮到谁身上,谁都相信!你还记得,我们离开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的时候,在我的上衣上发生的可怕事情吧!是的!要是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亲爱的巴尔塔萨,你看看我这满屋子都是什么呀!”
巴尔塔萨按照他说的做了,他看见四周的墙壁上挂满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大礼服、男大衣、军服等等。“怎么,”他惊叫道,“法比安,你想开个服装店?”
“别笑话我,”法比安回答道,“别笑话我,亲爱的朋友。所有这些衣服都是我请最著名的裁缝做的,那时我总是希望,尽快摆脱附着在我衣服上的不祥诅咒,结果全都枉费心机。哪怕是最漂亮的衣服,只要我穿在身上,不消几分钟,袖子便会抽缩到肩膀上,而下摆却像个尾巴一样抻成六尺长。在绝望中,我做了一件带长长的小丑袖子的短上衣,心想:‘你就抽缩吧,袖子,你就抻长吧,下摆,这回就平衡了。’但是!不消几分钟,全都跟别的衣服一样了!最能干的裁缝用尽所有的手艺和力气,还是对付不了这该死的魔法!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都讽刺我,嘲笑我,但是不久,引得我犯了犟脾气,我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干脆就穿着这种该死的上衣,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不言而喻的是,这样反而引起了完全不同的议论。至少女人们认为我过分爱打扮,过分乏味,因为我完全不顾流行的风俗习惯,把臂膀完全裸露出来给人家看,大概以为自己的臂膀很漂亮呢。而神学家们很快就称我为宗派分子,还争论不休,说什么我是袖子教派的,要么是下摆教派的,但是在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称这两个教派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两个教派都主张意志有充分自由,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古文书学家认为我是个卑鄙的煽动分子。他们说我想用长下摆在民间煽动不满情绪,鼓动人们起来造反,反对政府,说我属于一个秘密团体,它的标志就是短袖子,人们早就在一些地方发现了短袖党人的踪迹,说这些人像耶稣会会士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因为他们所到之处,竭力输入对每个国家都有害的诗歌,还怀疑公爵的正当性。一句话,事情越闹越严重,直闹到校长传讯我。我当时就预见到了自己的不幸,尽管我穿的是上衣,可出现在他面前时,却是一身马甲。对此他大发雷霆,他以为我是故意在嘲弄他,对着我发了一顿脾气,指令我八天之内穿得规规矩矩地来见他,否则他会毫不留情地开除我的学籍。今天就到了期限!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呢!都怪那该死的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
“住口,”巴尔塔萨喊道,“住口吧,亲爱的朋友法比安,别怪我亲爱的伯父,他还送了我一个庄园呢。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的冒失言行惩罚得太重了,尽管如此,他对你却并无恶意。你看,我带来了解除魔法的办法!他送你这个小盒子,能解除你的所有痛苦。”
巴尔塔萨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从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那里得到的那个乌龟形小盒子,交给绝望的法比安。
“这有什么用,”法比安说,“这蠢东西对我有什么用?一个乌龟形的小盒子,能对我的衣服样子产生什么作用?”
“这我可不知道,”巴尔塔萨答道,“不过我亲爱的伯父是不会骗我的,这一点我完全信任他;你打开盒子看一看,亲爱的法比安,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法比安按照他说的做了,盒子里涌出一件上等布料做的黑色大礼服,其做工十分精细。法比安和巴尔塔萨免不了十分惊讶地大呼小叫一番。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巴尔塔萨高兴地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的普罗斯佩尔,我亲爱的伯父!这件衣服能够解除各种魔法。”
法比安二话未说,把衣服穿在身上,巴尔塔萨的话真的说中了。这件漂亮衣服穿在法比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根本不用想什么袖子会缩短,下摆会抻长的事情。
大家出乎意料地高兴,法比安决定,马上穿上新衣服去见校长,把所有的事情都摆摆平。
巴尔塔萨详细地对他的朋友法比安说了一番,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都做了些什么,教给他用什么方法制服丑陋的小矮人那个坏蛋。法比安摆脱了疑心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称赞普罗斯佩尔是个非常高尚的正人君子,自告奋勇地帮助别人摆脱秦欧波的魔法。恰在这时,巴尔塔萨从朋友的窗户看见候补官员蒲二孝,正在心情沮丧地绕过街角。
法比安按照巴尔塔萨的指点,把脑袋伸出窗外,招呼候补官员进屋里来。
蒲二孝刚刚跨进门,便立即喊道:“你这件衣服多么漂亮呀,亲爱的法比安!”法比安对他说,巴尔塔萨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于是他匆匆地去见校长了。
巴尔塔萨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向候补官员讲了一遍,候补官员说:“现在到了惩罚这个讨厌的坏蛋的时候了。你知道吗,今天是他与阚蒂达订婚的日子,爱慕虚荣的摩什·特尔品要举行一个盛大宴会,还邀请了公爵呢。在举行宴会的时候,我们冲进教授家里去,给这小东西来个突然袭击。为了转瞬间烧毁那可恶的头发,厅堂里是不会缺少蜡烛的。”
法比安满面笑容地进来以后,朋友们还谈了些别的事情,约定好行动计划。
法比安说:“乌龟形盒子里涌出来那件衣服真是威力无比,我一走进校长办公室,他就满意地微笑了。他对我说:‘喂,我看见了,亲爱的法比安,你到底还是迷途知返哪!像你这样的炮仗脑袋,是很容易陷入极端的!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你会陷入宗教狂热,很可能是一种误解的爱国主义情绪,偏爱杰出人物,这是一种对古代英雄楷模的崇拜。是的,我赞成你穿这样一件漂亮而又合身的衣服!品格高尚的年轻人穿这样的衣服,既有这样合适的袖子,又有这样合适的下摆,是国家的福气,世界的福气呀。你要保持下去,法比安,保持这样的品格,保持正派的思想,真正的英雄品质就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校长拥抱了我,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从衣袋里把那个乌龟形的小盒子掏出来。校长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说了一声:‘来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是否装有鼻烟,我把盒子打开了。校长捏了一撮,吸在鼻子里,然后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泪流淌在面颊上;他深情地说:‘好孩子,就这一小撮吧!一切都过去了,忘记了,今天中午在我家里吃饭吧!’你们看,朋友们!我的痛苦终于结束了,今天我们就会成功地解除秦欧波的魔法,事情不会有别的结果,从此往后你们也会幸福了!”
上百支蜡烛照耀得厅堂灯火通明,小矮人站在那里,他身穿猩红色绣花上衣,佩戴着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身旁挂着佩剑,腋下夹着带羽毛的帽子。他身旁站着美丽的阚蒂达,她打扮得喜气洋洋,浑身上下散发着妩媚和青春朝气。秦欧波拉着她的手,偶尔吻一吻她的手,与此同时流露出令人讨厌的奸笑和微笑。每当这时,阚蒂达的脸上总要泛起一片红晕,她看着小矮人,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爱意。看着这副样子,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是秦欧波的魔法让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人们眼巴巴地看着阚蒂达深陷其中,却无法抓住那个玩弄巫术的小东西,把他扔进壁炉里。来宾聚集在距离一对新人不远的地方,只有巴萨努夫公爵站在阚蒂达身旁,用十分慈祥的目光扫视着周围,不过,这时无人注意到他的行动。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一对新人,眼巴巴盯着秦欧波的嘴唇,他偶尔嘟嘟囔囔地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每次都在来宾中或引起轻轻叹息,或引起大声喝彩。
到了该交换订婚戒指的时候,摩什·特尔品向着托盘走去,上面放着两枚闪闪发光的戒指,他清了清嗓子,秦欧波站起身来,脚尖踮得高高的,几乎达到了未婚妻的肘部。大家都站在那里,心情紧张地期待着,突然间传来一些陌生人的声音,厅堂的门突然打开,巴尔塔萨闯进来,还有蒲二孝,法比安!他们穿过人群。“干什么,陌生人要干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巴萨努夫公爵惊恐地喊起来:“骚乱,造反,警卫!”一个箭步蹿到壁炉罩后面。摩什·特尔品看见巴尔塔萨挤到秦欧波身旁,然后喊道:“大学生先生!你发疯了,你失掉理智了吧?你胆子可不小哇,竟敢钻进这里来订婚!来宾们,用人们,来,大家把这个粗鲁家伙赶出去!”
但是,人们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巴尔塔萨便拿出普罗斯佩尔的长柄眼镜,眼睛瞄准秦欧波的脑袋。像触了电流一样,秦欧波发出一声刺耳的猫叫,声音震动了整个厅堂。阚蒂达瘫倒在椅子上;聚在一起的客人,四散开来。冒着火光的头发,立即出现在巴尔塔萨眼前,他一个箭步蹿到秦欧波面前,紧紧抓住他,秦欧波的小细腿乱蹬乱踹,又是反抗,又是挠人,咬人。
“抓住他,抓住他!”巴尔塔萨喊道,法比安和蒲二孝把小矮人摁倒在地上,让他无法动弹,巴尔塔萨小心而准确地抓住那几根红头发,猛地一下从脑袋上揪了下来,他跳到壁炉旁边,把它们扔进火里,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然后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小矮人秦欧波吃力地站起身来,站在那里辱骂,斥责,还发号施令,要人们把这些滋事的家伙抓起来,他们居然胆敢攻击国家第一大臣这样重要的人物,把他们投进最深的监狱里去!但是,人们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想:“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跟头把式的小家伙?这小怪物要干什么?”尽管小矮人不断地怒吼,不断地用他那双小脚丫儿跺地板,嘴里不断地喊着:“我是秦欧波大臣,我是秦欧波大臣,我佩戴着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大家还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人们围着这小东西,男人们把他提起来,你扔给我,我扔给你,如同玩传球一般;奖章纽扣一个接一个地从身上掉下来,帽子掉了,佩剑掉了,鞋子也掉了。
巴萨努夫公爵从壁炉罩后面出来,走进喧闹的人群。小矮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巴萨努夫公爵,殿下,救救你的大臣,你的宠幸吧!救命呀,救命呀,国家要遭难了,天哪,绿斑虎奖章,可惜呀!”公爵愤怒地看了一眼小矮人,然后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半路上遇见摩什·特尔品,抓住他,把他拉到一个角落,眼睛里冒着火星说道:“你胆敢在这里当着你的公爵,当着你的国君上演这样一出闹剧?你邀请我来参加你女儿与我的大臣秦欧波的订婚典礼,这哪里是我的大臣?明明是一个你用华丽的服装打扮起来的可恶的怪物嘛!先生,你知道,开这种玩笑,是要判处叛国罪的呀,假如你不是一个应该进疯人院的傻瓜,我是要严厉制裁你的。现在我宣布,解除你自然事务总管的职务,不许你再进我的酒窖搞什么研究工作!再见!”
说完他急匆匆地走开。
但是,摩什·特尔品愤怒地冲向小矮人,揪住他那长长的蓬乱的头发,向着窗户走去。“你给我滚出去,”他嚷道,“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怪胎,你骗得我好惨哪,你毁了我所有的幸福生活!”
他要通过敞开的窗户,把小矮人推下楼去,这时碰巧动物陈列室管理员也在现场,他闪电一般冲过来,抓住小矮人,把他从摩什·特尔品手里夺过来。“住手,”管理员说,“住手,教授先生,你别毁了公爵的私人财产。这不是怪胎,这是一只黑色魔王猴,又叫吼猴,是从博物馆里跑出来的。”“吼猴,吼猴!”众人一边哄笑,一边喊了起来。待管理员抓住小东西的胳膊才看清楚,他气急败坏地喊道:“我看见什么了!这可不是吼猴,这是一棵丑陋得令人讨厌的何首乌!呸!呸!”
他一边说,一边把小东西扔到厅堂中间。在来宾的一片哄笑声中,小矮人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和呼噜呼噜的声音,跑出门去,跑下楼梯,跑呀,跑呀,跑回自己家去,没有一个仆人发觉他。
厅堂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巴尔塔萨离开厅堂,走进小房间,他看见人们把瘫倒的阚蒂达抬进了这个小房间。他跪在她面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呼叫着她那甜蜜的名字。阚蒂达终于长叹一声苏醒过来,他看见巴尔塔萨,便高兴地喊起来:“你到底,到底来了,我亲爱的巴尔塔萨!哎呀,盼望和爱的痛苦,几乎把我折磨死了!我的耳畔总是回响着那夜莺的叫声,听见这叫声,连紫色玫瑰都会被感动得心血流淌!”
现在她开始讲述一切,尽管她忘记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她还记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个丑陋的魔鬼占据了她的心,她必须把自己的爱献给他,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这魔鬼把自己打扮成巴尔塔萨的样子;当她清晰地想到巴尔塔萨的时候,她也知道,这是魔鬼,而不是巴尔塔萨,尽管如此,还是不知为什么,为了巴尔塔萨,她也必须去爱这个魔鬼。
巴尔塔萨尽量给她解释,怎么会发生这些事情,而不至于搞乱她的激动情绪。然后便是恋爱的人们惯常发生的事情,一千遍一万遍地海誓山盟,保证忠于永恒的爱情。与此同时,他们互相拥抱,既热烈又十分温柔地贴着胸脯,全身心地沉浸在幸福之中,陶醉在天大的喜悦里。
摩什·特尔品走进来,一边绝望地搓着手,一边叫苦不迭,跟随他一道进来的还有蒲二孝和法比安,他们不断地安慰他,但依旧枉然。
“别说了,”摩什·特尔品说,“别说了,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不再是国家自然事务总管。不许再在公爵酒窖里做研究工作,失掉了公爵的宠爱,我本以为公爵会授给我绿斑虎奖章呢,至少带有五个纽扣。一切都完了!尊敬的秦欧波大臣阁下,要是听说连我都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怪胎,是一只卷尾吼猴,要么还认为他是别的什么,他会怎么说呢!老天爷呀,他会恨死我的!阿里坎特葡萄酒啊!阿里坎特葡萄酒啊!”
朋友们劝他说:“亲爱的教授,尊敬的总管,你只要想想,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叫秦欧波的大臣!你什么都没有损失,那个丑陋的怪物会巫术,是观景楼的仙女教给他的,不只是你,我们大家全都被他迷惑了!”
于是,巴尔塔萨把发生过的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教授听啊,听啊,直到巴尔塔萨讲完,他大声喊道:“我是清醒的!我做梦——巫术——魔法——仙女——魔镜——同情——我该相信胡说八道——”
“咳,亲爱的教授先生,”法比安忽然想起来,“你若是穿过一件短袖子长下摆的上衣,像我那样,你就会相信,那是一场有趣的经历!”
“是啊,”摩什·特尔品喊道,“是啊,你说得都对,是啊!一个玩弄巫术的坏蛋迷惑了我,我不是两脚着地,而是飘浮在天花板上,是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把我拽下来的,我是骑着蝴蝶出游的,是观景楼的仙女给我梳头的,她就是蔷薇美修女,我要当大臣了!当国王了,当皇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蹦蹦跳跳,连喊带吆喝,大家都担心他智力出了问题,最后他精疲力竭,倒在靠椅上。这时阚蒂达和巴尔塔萨来到他身旁。他们告诉他,他们互相是多么深深地热爱着,他们的爱是无可置疑的,他们互相离开谁都无法生活,这话听起来多么令人感动,连摩什·特尔品也不得不掉泪。“好吧,”他哽咽着说,“一切都听你们的,孩子们!结婚去吧,恋爱去吧,一块儿挨饿去吧,我连一分钱都不会给阚蒂达做嫁妆的。”
提起挨饿来,巴尔塔萨微笑着说,明天他就会证明给教授先生看,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伯父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替他考虑得十分周全。
“证明吧,”教授有气无力地说,“你来证明吧,我亲爱的儿子,如果你能证明,而且是在明天;但愿我不会精神错乱,但愿我的脑袋不会破裂,我必须立即上床睡觉!”
他当场真的就睡着了。
第九章
一个忠实的宫廷侍从的尴尬。李泽老太太是怎样策划一场骚乱的,秦欧波大臣是怎样逃跑的。公爵的贴身医生用什么奇怪方式说明秦欧波的突然死亡的。巴萨努夫公爵是怎样闷闷不乐的,他是怎样吃洋葱的,秦欧波的损失为什么是无法弥补的。
秦欧波大臣的马车在摩什·特尔品家门前几乎白白停了一夜。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车夫,大臣阁下可能早就离开了来宾;他却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大臣阁下不会在风雨交加之中自己跑回家去。看看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所有的门都关闭了,车夫只好赶着空车走了,来到大臣家里,他立即唤醒宫廷侍从,诚惶诚恐地询问他,大臣是怎样回家来的。“阁下,”宫廷侍从对着车夫的耳朵悄悄地说,“阁下昨天夜幕降临以后就回来了,一点都不会错,现在正躺在床上睡觉呢。但是!嘿,我的好车夫呀!至于说怎样回来的!我要详详细细跟你说一说,不过,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是让大臣知道,是我躺在昏暗的过道里,我可就完蛋了!那天刚好是我值班,你知道,阁下虽然个头儿不高,人却是十分鲁莽,很容易发脾气,动起怒来连自己都不认识,昨天有一只讨厌的老鼠,钻进大臣的卧室里上蹿下跳,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佩剑跑来跑去。不说这个!暮色降临的时候,我穿上小大衣,想悄悄地溜进小酒馆去玩一把掷色子游戏,正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踢踢踏踏、拖拖拉拉地从楼梯上向我走来,在昏暗的走廊里,从我的裆下钻过去,在地板上跌了一跤,还发出刺耳的猫叫声,然后呼噜呼噜地像……天哪!车夫,管住你的嘴巴,像个君子一样,不然我就完蛋了!你过来听我说,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我们尊敬的大臣打呼噜一样,一旦厨子把小牛腿煎坏了,要么遇见什么不顺心的国事,他就是这样打呼噜的。”
最后这些话,宫廷侍从是凑在车夫耳根底下悄悄说的。车夫身子往后一仰,现出一副怀疑的神色,说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宫廷侍从接着说,“毫无疑问,在走廊里从我裆下钻过去的,就是我们仁慈的阁下。我亲眼看见仁慈的阁下挪动各屋的椅子,推开每一个房间的屋门,直至走进他的卧室。我未敢跟着他走过去,大约个把钟头以后,我才悄悄走到卧室门口,偷听了一会儿。我们亲爱的阁下完全像平时事业上有了什么成就一样,正在打着呼噜大睡呢。车夫!天上地下有许多事情,是我们的智慧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次我在剧院里听一位忧郁的王子说过这样的话,他身穿一袭黑衣,非常害怕一个身穿灰色纸板的男人。153车夫!昨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才促使阁下急匆匆赶回家来。公爵也在教授家里,也许是他出了一个改革的好主意,大臣便立即离开订婚典礼,跑回家来,开始埋头为政府的福祉而工作。我偷听的时候,他正在打呼噜,是的,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伟大而重要的事情了!车夫啊,也许早晚会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得把辫子留起来!不过,亲爱的朋友,让我们上楼去,作为忠实的仆人,到卧室门口听听,阁下是安然在床上睡觉,还是在把内心的思想起草成文件。”
宫廷侍从和车夫悄悄来到门旁偷听,秦欧波正在用十分奇怪的声音打呼噜,发出沉吟声和呼啸声。两个仆人以沉默而敬畏的表情站在那里,宫廷侍从压低声音说:“我们这位仁慈的大臣先生真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呀!”
天刚蒙蒙亮,大臣房前便出现了一阵巨大的喧哗。一位可怜巴巴的农家老太太,身穿早已褪色的星期天服装,闯进房里来,争吵着让门房立即带她去见自己的儿子,见小扎克斯。门房向她解释说,这栋房子里住的是秦欧波大臣先生阁下,他是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获得者,这里的仆人没有人叫小扎克斯,或者类似的名字。那女人大声喊道,那个有二十颗纽扣的大臣先生,那就是她的可爱的儿子,他叫小扎克斯。听见女人的喊叫声,听见门房如雷的叫骂声,房子里的所有人都跑了过来,吵嚷声越来越厉害。宫廷侍从从楼上走下来,把人们驱散,免得在安静的大清早晨打扰了大臣阁下,于是大家把这个疯婆子赶了出去。
那女人坐在房对面的石头台阶上,一边啼哭,一边抱怨,说那房里的粗鲁家伙不让她去见自己心爱的儿子,他叫小扎克斯,当了大臣。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围,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重复说,秦欧波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子,她从小就叫他小扎克斯。就这样,人们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是个疯子呢,还是她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欧波的窗子。突然间她大声笑起来,拍着巴掌欢呼着大声喊叫道:“那就是他,那就是他,我心爱的小家伙,我的小淘气鬼。你好啊,小扎克斯!你好啊,小扎克斯!”所有的人都看过去,他们看见秦欧波身穿猩红色上衣,身披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绶带,他站在落地窗前,人们通过巨大的玻璃看清了他的整个身材,人们捧腹大笑起来,一边吵嚷,一边大声喊道:“小扎克斯,小扎克斯!看哪,看那狒狒打扮得多么滑稽呀,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这个小何首乌,小扎克斯!小扎克斯!”门房,秦欧波的所有仆人全都跑出来,看看老百姓为什么那样高声大笑,那样欢呼。但是,当他们看见是他们的主人时,他们比老百姓还生气,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喊道:“小扎克斯,小扎克斯,小矮人,小何首乌!”
大臣仿佛刚刚看明白,原来大街上那疯狂的吵闹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自己来的。他猛地推开窗户,用冒着火光的眼睛看着下面,喊叫着,咆哮着,愤怒地连蹦带跳,那样子十分古怪,还威胁说要呼唤警卫、警察,把他们送进牢房,送进监狱。
可是,阁下越是暴跳如雷,骚乱和笑声越发厉害,人们开始用石头、水果、蔬菜或者随手能拾到的东西,向着不幸的大臣投了过去,他只好钻进屋里去!
“天哪,”宫廷侍从惊讶地喊道,“从阁下窗户里往外看的,是个讨厌的小怪物,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玩弄巫术的小东西是怎么进到屋里去的?”他一边说,一边跑上楼去,但是,像先前那样,大臣的卧室关得紧紧的。他壮着胆子轻轻地敲门,没有回应。
这中间,天晓得民众当中怎么会悄悄地传说,楼上那个可笑的小东西的确是小扎克斯,他取了秦欧波这个骄傲的名字,借助一系列欺骗和谎言,飞黄腾达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把小动物弄下来,弄下来,把小扎克斯的大臣衣裳剥下来,把他关进笼子里,抬到市场去让人观赏,挣钱!给他身上贴上金箔,送给孩子们当玩具!上楼去,上楼去呀!”老百姓一边呼喊,一边向这房子拥过来。
宫廷侍从急得直搓手。“暴动啦,骚乱啦,阁下,把门打开吧,赶快逃命吧!”他这样喊道。但是,无人回应,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呻吟。
房门被人打开了,老百姓发出粗野的笑声,腾腾地拥上楼来。
“是时候了。”宫廷侍从说着,用尽力气向着卧室的门撞去,屋门叮叮当当地从门框上掉下来。没有阁下,见不着秦欧波!
“阁下,仁慈的阁下,您没听见暴动吗?阁下,仁慈的阁下,您藏到哪里去了,老天爷原谅我的罪过吧,您躲到哪里去了嘛!”
宫廷侍从一边绝望地喊叫,一边穿过各个房间。但是无人回答,没有声音,只有大理石墙壁的嘲笑的回音。秦欧波仿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外面安静多了,宫廷侍从听见一个女人,用低沉而洪亮的声音在与老百姓说话,他通过窗户看见,人们一个接一个互相低语着离开了房子,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楼上的窗户。
“骚乱仿佛是过去了,”宫廷侍从说,“现在,仁慈的阁下该从他藏身的角落钻出来了。”
他又返回卧室来,猜想,大臣总会在那里的。
他那窥探的目光巡视着周围,忽然间,他看见一只漂亮的带耳的银桶里,伸出两条小细腿儿,这银桶一直摆在厕所里的恭桶旁边,因为大臣非常看重公爵赠送的珍贵礼物。
“天哪,天哪,”宫廷侍从恐惧地喊道,“天哪!天哪!我不会看错的,那是秦欧波大臣先生阁下的腿,那是我主人的腿!”他走过去,吓得浑身直哆嗦,一边往桶里看,一边喊道:“阁下,阁下,天哪,您这是干什么呀,您钻到底下那么深在干什么呀!”
但是,秦欧波静静地一动不动,宫廷侍从看得明明白白,阁下当前的处境是危险的,时间紧迫,顾不得任何礼节了。他抓住秦欧波的两条小细腿儿,把他拽了出来!哎哟,哎哟,小阁下已经死了!宫廷侍从号啕大哭起来;车夫,还有其他仆人,全都匆匆忙忙走来,有人赶忙去请公爵的贴身医生。这期间宫廷侍从用干净毛巾把他那可怜而不幸的主人擦干净,把他放在床上,盖上丝被,只露出他那皱皱巴巴的小脸儿。
这时,蔷薇美小姐走了进来。天晓得她是用什么办法让老百姓安静下来的。现在她向着灵魂已经出窍的秦欧波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李泽老太太,即小扎克斯的生身母亲。秦欧波死后的模样显得更漂亮,他的一生从未如此漂亮过。两只小眼睛闭着,小鼻子白白的,嘴角微微扭歪着,露出一丝微笑,尤其是他那一头深褐色有着美丽波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小姐抚摸着小矮人的脑袋,眨眼间一绺红色的头发迸发出微弱的光芒。
“啊,”小姐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芒,“啊,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尊敬的大师!你是守信用的!他的罪孽,还有一切不光彩的事情,全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哎哟,”李泽老太太说,“哎哟,老天爷呀,这可不是我的小扎克斯,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我白白地满城里跑了一趟,你跟我说的全都不对,我那可爱的小姐!”
“别抱怨了,老太太,”小姐回答说,“假如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在我之前来到这里,拥进这栋房子,一切都会好得多。我重复说一遍,那个小矮人,那个躺在床上,已经死了的人,的确是你的儿子,小扎克斯!”
“这么说,”这女人瞪着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这么说,小阁下若真是我的孩子,这里的所有好东西,包括这栋房子,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我了?”
“不,”小姐说,“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错过了得到金钱和财产的机会。我早就说过,你的命中没有财富。”
“我可以,”女人眼睛里含着泪水接着说道,“至少我可以用围裙兜着我可怜的孩子回家吧?我们的神父先生家里有许多小鸟、小松鼠标本,我让他把我的小扎克斯也做成标本,我要把他放在我家橱柜上,让他穿着红衣服,披着宽宽的绶带,胸前佩戴大五星,作为永久纪念!”
“这个,”小姐几乎是不耐烦地说,“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这是根本办不到的!”
于是,这女人开始哭泣起来,她一边抱怨,一边哭诉着说:“我的小扎克斯做了大官,发了大财,可我什么也未得到!若是他跟我一块过日子,我只会在贫穷中把他拉扯大,他怎么也不会掉进那该死的银桶里,他还会活着,说不定还能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呢。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把他放在背篓里,有同情心的人,说不定还会扔给我几个铜板呢,可现在……”
门厅里传来脚步声,小姐催促老太太出去,告诉她在门口等着,临走之前她会告诉她一种可靠办法,如何一劳永逸地结束她的贫困和苦难。
于是观景楼小姐又一次走近小扎克斯,用轻微而颤抖并且充满同情的声音说道:
“可怜的扎克斯!你这个先天的残疾人!我对你本来是一番好意!却偏偏做成了一件蠢事,我原以为,赋予你表面的美丽,它会照亮你的心灵,唤起一种声音,告诉你:‘你并非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只要努力,你就会跟别人并驾齐驱,而不必在别人卵翼下做个瘸子,做个永远不会羽毛丰满的人!’但是并未唤起心灵的声音。你的思想是懒散的,僵死的,是不求上进的,你不肯放弃自己的愚蠢、粗鲁和野性。唉,假如你仅仅是个小人物,而不是个粗野的小家伙,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可耻的下场!幸好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关照过,让人们在你死了的时候,依旧像活着时候,即我控制你的时候一样对待你。有朝一日也许我还会看见你,作为一只小金龟子,机灵的小耗子,或者活泼的小松鼠,这样我会高兴的!安息吧,小扎克斯!”
蔷薇观景楼小姐离开卧室的时候,公爵的贴身医生和宫廷侍从走了进来。
“天哪,”医生看见死去的秦欧波,并且确定,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够让他起死回生,便说,“天哪,这是怎么搞的,侍从官先生?”
“唉,”他回答说,“唉,亲爱的大夫先生,都怪那叛乱,或者革命,随你怎么称呼,反正都一样,在门前吵吵嚷嚷,乱乱哄哄,实在可怕。阁下担心自己宝贵的生命,一定是想躲进厕所里去,一不小心摔倒,掉进了……”
“原来是,”医生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说,“原来他是由于害怕而寻死的,这回死定了!”
门忽然打开了,巴萨努夫公爵闯了进来,他脸色惨白,身后跟着七个脸色更为惨白的宫廷侍从。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公爵喊道。当他看见那小小的尸体,吓得朝后退了一步,眼睛望着天花板,用充满痛苦的声音说:“秦欧波呀!”那七个宫廷侍从也跟着公爵喊道:“秦欧波呀!”也像公爵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放在眼前。
“多么大的损失呀,”公爵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开始说,“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个不可替代的损失!什么地方能找到像我的秦欧波这样一个荣获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的人?贴身医生,你居然让我的人就这样死去!你说,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位杰出人物死亡的?”
贴身医生非常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小扎克斯,摸了摸从前有脉搏的地方,抚摸了他的脑袋,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我最尊敬的主人!如果我只是满足于表面上的观察,我可以说,大臣是死于完全停止呼吸,这种呼吸的停止,是由于不能吸气造成的,而不能吸气则是由当时的气氛,由大臣的幽默感造成的。我可以说,大臣就是以这种方式导致了一种幽默的死亡,但是,如果我不做这样肤浅的判断,如果我不想从浅陋的肉体的角度解释一切,那就只能在纯心理的领域去寻找他的自然的无可辩驳的原因了。我尊敬的公爵,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导致大臣死亡的第一个原因,是带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
“什么?”公爵一边说,一边用愤怒的眼睛盯着贴身医生,“什么!你说什么?带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死者为了国家的繁荣而佩戴在身上,显得那么优美,那么威严,这是他死亡的原因?你证明给我看,要么……宫廷侍从们,你们怎么看?”
“他必须证明,他必须证明,要么……”七个面色惨白的宫廷侍从说,贴身医生接着说道:
“我尊敬的公爵,我会证明的,不过,要么就免了吧!事情是这样的:绶带上那颗沉甸甸的奖章,尤其是后背上那二十颗纽扣,对于脊背上的神经系统十分不利。同时,奖章的五星产生一种压力,作用在横膈膜和上肠系膜动脉之间那个多节纤维上,我们称它为腹腔丛,它主导着迷宫一样的神经网络。这个主导性的器官与大脑系统处于复杂多样的关系之中,神经系统受到压迫,对于这个器官自然也是不利的。请问,大脑系统的畅通无阻不就是构成意识和人格的条件吗?不就是表现了整体在一个焦点上实现了最完美的联合吗?生命的过程不就是在神经系统和大脑系统这两个领域里的活动吗?好了!说到这里就足够了,正是那种压迫,干扰了心理器官的各项功能。首先出现的是一些令人无法捉摸的想法,这些想法是由佩戴奖章带来的痛苦所引起的,并进一步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为国家牺牲的想法等等,症状越来越严重,直至神经系统和大脑系统完全失掉了协调能力,最终导致意识的完全停止,人格的彻底丧失。这种状态用我们的行话来说,就叫死亡!是的,尊敬的主人!大臣已经丧失了他的人格,这就是说,当他坠入那倒霉的银桶的时候,他就完全死亡了。这样说来,他的死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有无限深刻心理原因的死亡。”
“贴身医生,”公爵闷闷不乐地说,“贴身医生,你已经唠叨了半个钟头,我要是听懂了半句话,我就不得好死。你想用你的肉体死亡和心理死亡说明什么呢?”
“肉体规则,”医生接着说道,“是纯生物性生命的条件,相反,心理则能决定人的生理机能,这种机能只能在精神上,在思维能力中找到它存在的驱动轮。”
“我还是,”公爵非常不高兴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人!”
“我的意思是,”医生说,“殿下,我的意思是肉体只与纯生物性生命有关,没有思维能力,犹如在植物身上发生的那样,而心理是与思维能力有关的。由于这种能力存在于人的机体里,所以大夫必须从思维能力,从精神入手来观察躯体,把躯体视为精神的附属物,它是服从主宰者的意志的。”
“嚯嚯,”公爵喊道,“嚯嚯,算了吧,你不用说了!你就医治我的躯体吧,不要打扰我的精神,我还从来未觉得我的精神有什么不舒服。总而言之,贴身医生,你是个稀里糊涂的人,我若不是站在我的大臣的尸体旁边,心情激动,我知道我会干什么的!喂,宫廷侍从们!让我们在死者的灵台前再洒几滴眼泪,然后咱们去赴宴吧。”
公爵把手绢放在眼前,抽泣了几声,宫廷侍从们也照样行事,然后他们全都离开了那里。
门前站着李泽老太太,胳膊上挂着几辫非常漂亮的金黄色洋葱,它们只供人们观赏。公爵的目光偶然间落在这些蔬菜上。他停在那里,脸上的痛苦即刻消失了,他和蔼而仁慈地微笑着说道:“我一辈子也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洋葱,它们的味道一定很好。这货物你卖吗,亲爱的太太?”
“唉,是的,”李泽声音低沉地答道,“是卖的,仁慈的殿下,我就是靠着卖洋葱,艰苦度日的,只要能卖得出去就行!它们甜得跟蜂蜜一样,您有什么吩咐吗,仁慈的主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挂又大又光滑的洋葱递给公爵。他微笑着接过来,吧嗒吧嗒嘴,然后喊道:“宫廷侍从!递给我一把小刀。”公爵接过一把小刀,匀称而整洁地削了一颗洋葱,然后尝了一口。
“好味道,又甜,又辣,又有营养!”他说道,高兴得眼睛直放光,“我一边吃,一边仿佛看见死者秦欧波就站在眼前,他还跟我打招呼呢,悄悄对我说:‘你买吧,你吃这些洋葱吧,我的公爵,是国家的繁荣要求你吃的!’”公爵放到李泽老太太手里几个金币,宫廷侍从把所有洋葱都装进口袋里。不仅如此!他还规定,不许别人向公爵的早餐提供洋葱,只能由李泽老太太提供。就这样,小扎克斯的母亲虽然未发财,却摆脱了贫困与烦恼,这当然是好心的蔷薇观景楼仙女的秘密巫术帮助的结果。
秦欧波大臣的葬礼是一场十分隆重的葬礼,科列佩斯人从来未见过这样的葬礼,公爵和所有绿斑虎奖章获得者,全都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参加了葬礼。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连公爵花费重金买来放焰火的两门小型礼炮,也响了好几声。市民、老百姓全都啼哭和叫苦不迭,他们说国家丧失了一位优秀栋梁,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位明白人,这样一位思想崇高的人,这样宽厚的人,为了全民利益不懈奋斗的人,像秦欧波那样执掌朝政的人。
事实上这损失是无法替代的,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位大臣,身上佩戴有二十颗纽扣的绿斑虎奖章,像永世难忘的秦欧波那样。
最后一章
作者的悲哀请求。摩什·特尔品教授的心情是怎样平静下来的,阚蒂达是永远不会闷闷不乐的。一只金龟子是怎样贴着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医生的耳朵嗡嗡叫的,阿尔帕努斯是怎样告别的,巴尔塔萨是怎样过上幸福婚姻生活的。
是时候了,亲爱的读者!为你写下这些篇章的人,该向你告别了,此时此刻,他内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惶恐不安。关于小秦欧波的奇奇怪怪的故事,他还知道许多许多,至于他是怎样打心眼儿里为这些故事的魅力所吸引的,亲爱的读者,他还真是乐意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然而!回过头来想想,这些事情都是怎样出现在这九章里的,他深深感觉到,里面包含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违背常理的事情,如果他继续堆砌更多类似的事情,亲爱的读者,他会面临滥用你的耐心的危险,彻底倒了你的胃口。当他写下“最后一章”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请求你,但愿你能够以十分快乐的、无拘无束的心情来欣赏这些故事,观察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跟他们交朋友,他们是诗人那神出鬼没的灵感的产物,即想象的产物,也许他赋予了它们太多古怪和任性的特点。所以,请你既不要责怪诗人,也不要责怪这些乖张的精灵!亲爱的读者,假如你偶尔对某些事情发出过会心的微笑,你就会像这几章文字的作者所希望的一样,有一副好心情,然后,他相信,你会在许多事情上都原谅他!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以小秦欧波悲剧式的死亡作结束。不过,若是不以悲哀的葬礼结尾,而是以快乐的婚礼结尾,这故事不是更优美吗?
于是,让我们来为可爱的阚蒂达和幸福的巴尔塔萨再稍花点笔墨吧。
摩什·特尔品教授本来是个开明的、见多识广的人,遵照“对任何事情都不惊异”的古训,他多年来习惯了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讶。但是,现在的情形却变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全部智慧,他不得不越来越惊讶,到最后他不得不抱怨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那个从前掌管国家自然事务的摩什·特尔品教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真正昂首阔步地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
最先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巴尔塔萨向他介绍说,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大夫是他的伯父。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向他展示了馈赠证明书,巴尔塔萨居然成了紧邻森林、农田和草场,距离科列佩斯仅一小时之遥的农庄的主人。更令他惊讶的是,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看见财产清单上写着许多精美的器皿,不是金的,便是银的,其价值远远超过了公爵宝库里的财富。然后更令他惊讶的是,他通过巴尔塔萨的单柄眼镜,看见秦欧波躺在一口十分漂亮的棺材里。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叫秦欧波的大臣,他是一个粗野的、难以管束的小驼子,大家误以为他是聪明智慧的秦欧波大臣。
当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带领摩什·特尔品教授参观他的庄园的时候,他的惊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还给教授看了自己的图书馆和其他非常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用稀有植物和动物做了几个十分优美的试验。
教授明白过来了,其实他做的那些自然研究,没有任何意义,他自己仿佛处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魔幻世界里,如同封闭在一个鸡蛋里。这个想法令他十分不安,最后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啼哭,一边抱怨起来。巴尔塔萨立即领着他进入宽大的酒窖,他看见里面有许多明亮耀眼的酒桶和闪闪发光的酒瓶。这里比公爵的酒窖好得多,巴尔塔萨说,他可以在这里做研究工作,在美丽的花园里充分研究自然。
这样一来,教授的心情平静了。
巴尔塔萨的婚礼是在庄园里举行的。他和他的朋友法比安、蒲二孝,像所有人一样,都对阚蒂达的美貌,对她的衣服,对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魅力感到惊讶。这一次围绕阚蒂达所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也是由魔法引起的,因为蔷薇观景楼仙女把所有的烦恼和愤怒全都忘掉了,她作为蔷薇美修女参加了婚礼,亲手为新娘穿衣打扮,用最美丽最富丽堂皇的蔷薇把她装扮起来。所以人们知道,只要仙女动手,那衣服一定是很合身的。除此之外,这位蔷薇观景楼仙女还赠给新娘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这项链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凡是佩戴它的人,绝对不会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而烦恼,例如哪条带子系得不好,哪根发卡戴得不正,或者衣服上有个污点等等。项链赋予她的这种气质,使她显得特别妩媚动人,满面生辉。
新婚夫妇的欢乐达到了顶点,阿尔帕努斯那神秘而聪明的魔法,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新婚夫妇招待来宾和亲朋好友也特别热心。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和蔷薇观景楼仙女,二人安排了最美丽的奇迹为这场婚礼捧场。在灌木丛和树木之间回响着甜蜜的爱情歌声,闪闪发光的长餐桌上,出现了丰盛的美食佳肴,水晶杯里涌流出珍贵的美酒,所有来宾的血管里都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夜幕降临了,花园的上空架起一座红光闪烁的长虹,人们看见闪闪发光的鸟儿和昆虫上下翻飞,在它们抖动翅膀的时候,散发出成千上万亮晶晶的火花,这些火花不断幻化成各种各样美丽的形象,在空气中翩翩飞舞,直至消失在树丛中。与此同时,森林音乐越来越响亮,夜里的微风吹拂而来,传播着神秘的沙沙声,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巴尔塔萨、阚蒂达和朋友们看得明明白白,这是阿尔帕努斯魔法的巨大威力所致。但是摩什·特尔品却喝得醉醺醺的,高声大笑着说,藏在这一切背后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歌剧舞台设计师和为公爵制造烟火的鬼家伙。
周围响起了嘹亮的钟声。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龟子飞过来,落在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的肩膀上,仿佛在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什么。
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站起身来,严肃而庄重地说:“亲爱的巴尔塔萨,美丽的阚蒂达,我的朋友们!现在是时候了,楼透斯在召唤了,我必须告别了。”
说着,他走到新婚夫妇身旁,向他们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巴尔塔萨和阚蒂达二人颇为感动,普罗斯佩尔仿佛是给了他们许多良好的忠告,他还热情地拥抱了他们。
然后他转过身来,同样悄悄跟蔷薇美小姐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她拜托他做些什么关于巫术和仙女方面的事情,他高兴地接受了。
这中间,从空中降下来一辆小小的水晶车,拉车的是两只闪闪发光的小蜻蜓,驭手是一只白鹇。
“再见了,再见了!”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一边说着,一边钻进车里,那水晶车飘飘忽忽地升入空中,越过闪烁着红光的彩虹飞去,直至仿佛一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最终消逝在云层里。
“美丽的气球。”摩什·特尔品一边打鼾一边说,然后倒头进入梦乡,酒力发作了。
巴尔塔萨遵照普罗斯佩尔·阿尔帕努斯的嘱咐,很好地利用了奇妙的庄园这份财产,实际上他成了一位优秀诗人,普罗斯佩尔在庄园里谈到美丽的阚蒂达时,曾经称赞过他的其余品质,这些品质也全都经受住了考验。蔷薇美小姐作为结婚礼物赠给阚蒂达的项链,她也从未摘掉过,所以顺理成章的是,巴尔塔萨像别的诗人与年轻美丽的女人一样,欢乐舒适、无忧无虑地过起了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
就这样,关于小扎克斯,又名秦欧波的童话,到此为止,确确实实有了一个圆满结局。
[1]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德·里特·冯·格鲁克(1714—1787),18世纪德国主要歌剧作曲家,创作和演出了大量的歌剧和乐曲。
[2]贝特曼夫人(1766—1787),柏林当时最红的女演员。
[3]古罗马宗教中的下界和冥王。
[4]E.T.A.霍夫曼的中篇小说《除夕之夜的离奇经历》的核心是《丢失镜子中的影像的故事》,它可能于1814年就写了,该故事的产生应该归功于同样刚刚出版的沙米索(1781—1838)的《彼得·施莱米尔奇遇记》一书。霍夫曼从他的浪漫派朋友那里接受过来扣押镜中影像的题材,但是走自己的路,另辟蹊径。他在《金宝瓶》一书中也用了这个童话故事为基础,塑造了市侩的日常生活与幻想的理想世界的对立,把他的失踪的镜中影像的故事嵌入了一个广阔的框架中。《除夕之夜的离奇经历》写于柏林,在1815年1月1日到6日之间。1月10日霍夫曼完成誊清稿,1月13日,他的朋友沙米索、希齐希和康泰萨到他家里做客,他在他们面前,先朗读了一篇日记,然后朗读这部作品。一天之后他把小说寄给昆茨,于是就开始了1815年春天出版的《仿卡洛风格的幻想故事》的第四卷。在1819年的《幻想故事》中《除夕之夜的离奇经历》和第一版有些不一致的地方,本文是依据1819年的《幻想故事》的文本。卡尔·格奥尔格·马森在他经常提到的霍夫曼删节本的第一卷中记录下来了不一致的470—472页。
[5]卡洛(1592/93—1635),法国油画家、铜版画家。其风格和技巧一直影响着整个欧洲。
[6]路德维希·贝格尔(1777—1839),钢琴家和作曲家,克雷门斯的学生,门德尔松的老师。
[7]弗兰茨·冯·米里斯(1635—1681),荷兰画家。
[8]见路德维希·蒂克的喜剧《奥克塔维努斯皇帝》(1804)第二部,第四幕。
[9]A.蒂尔曼开的葡萄酒和意大利百货商店,在柏林,猎人大街56号。
[10]指著名的,经常被称赞的1811年的葡萄酒。
[11]这则笑话涉及1794年发生的法国人对美因兹城徒劳的占领。
[12]参见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第二部,第二幕“海因兹王子”,第二场。
[13]这个形象的描述根据德国作家沙米索的小说《彼得·施莱米尔奇遇记》第一版卷首画的细节。
[14]1800年左右俄国和波兰军人穿的短下摆的黑色战袍。
[15]彼得·施莱米尔如他的作者沙米索一样专心致志于植物学。
[16]位于柏林花街11号的布赫尔兄弟的花店和温室。
[17]南美洲厄瓜多尔境内海拔6310米的高峰。
[18]苏沃洛夫(1729—1800),俄军统帅。此处可能指进来的人像苏沃洛夫一样个子矮小。
[19]恩斯勒(约1782—1866),柏林艺术科学院教授,在动物园他的“视觉—机构”利用灯光魔幻式地显示所谓的朦胧鬼怪影像,在法兰西街展示了24件机械的艺术品。
[20]菲利浦·法伊特(1793—1877),德国画家。“一个公主的画像”是他1814年画的玛丽亚·安娜·冯·黑森·胡姆堡,普鲁士的公主(1785—1846)的油画。
[21]1814年9月26日霍夫曼在登霍夫广场附近的“金鹰”旅馆租了一间房。
[22]在1814年12月,柏林福克斯、韦德和肖赫的糕点甜食店展出了糕点甜食仿制的军事场面。
[23]伦勃朗(1606—1669),荷兰伟大画家。
[24]拉斯克尔,在《彼得·施莱米尔奇遇记》中是施莱米尔以前的管家,他骗走了原先的主人的未婚妻米娜。
[25]原文为法文。
[26]原文为拉丁文。
[27]达佩尔图托的氢氰酸肯定含有某种精馏的桂樱水,所谓的蓝酸。饮用很少量的这种水(少于一盎司)就出现描述的效果。霍恩的“医学经验文献”1813年,5月至12月,510页。
[28]德国著名的温泉浴场,在汉诺威附近。
[29]一种在庄家和押家之间赌输赢的扑克牌游戏,和我国解放前的牌九相类似。
[30]1641年法国路易十三发行的金币名。
[31]法语,意思是下一个与庄家台面上全部赌金相等的大注,旨在一举打垮庄家。
[32]14世纪到19世纪在欧洲通用的金币名称。
[33]玛德莱娜·冯·斯居戴里,即玛德莱娜·德·斯居戴里(1607—1701),法国女作家,巴黎一文学沙龙的中心人物。
[34]圣·奥诺雷街,位于塞纳河右岸,卢浮宫附近。
[35]曼特侬,原先是作家保罗·斯卡隆(1610—1660)的妻子,后来成了路易十四的情妇和夫人。
[36]法国人名有的加个“拉”,此处即马蒂尼埃尔。本文中还有几个人名,有时也加有“拉”。
[37]《克莱利亚》系一部十卷本的写罗马人故事的历史小说。
[38]克里斯托夫·格拉泽尔出生于德国巴塞尔,在巴黎充当宫廷制药师,与定居巴黎的意大利炼金术士埃克斯利一起被卷进了因毒杀罪而对布兰维利埃一家提起的诉讼事件里。在伏尔泰和皮塔瓦尔的作品里,俩人多次被提及。
[39]按照古代炼金术士的信念,它是一种神奇的石块,能使非贵重金属化为金子。
[40]戈丹·德·圣克鲁瓦,即让-巴蒂斯特·德·戈丹,被称为圣克鲁瓦大人,当时法国一骑兵团的大尉。他在巴士底狱的囚禁和他死亡的情况在皮塔瓦尔的记述中得到证实。
[41]德布兰维利埃侯爵夫人,即玛丽·玛德琳娜·布兰维利埃侯爵夫人,生于1630年。她为了继承家里的遗产,曾毒死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于1676年被处决。法国贵族姓名前常加“德”。
[42]指巴黎穷人和无家可归者救济院。
[43]拉肖塞系下毒谋杀的罪犯圣克鲁瓦的狗腿子,1673年3月4日被判处死刑。
[44]火焰法庭(Chambre ardente)系1680年专门为审理该处死刑的罪犯而设立的特别法庭。
[45]拉瓦赞,即加特琳-瓦赞,根据皮塔瓦尔的报道,她受人收买和指使去谋害别人,曾毒死许多人。1680年与其同伙勒萨热和勒维古鲁一起在刑场上被烧死。
[46]卢伏瓦,即弗朗索瓦-米歇尔·勒·泰利埃,卢伏瓦侯爵(1641—1691),自1668年起任路易十四的国防大臣。作为法国首相(自1677年起),他以旨在加强中央集权的内外政策(包括军队改革)赢得对国王的巨大影响,并受到后者的重用。
[47]阿尔让松,即马克-勒内·德·波尔米,阿尔让松侯爵(1652—1721),自1697年起任巴黎警察局局长。他创立了一支组织严密、领导权集中的警察部队。
[48]德·拉法尔系霍夫曼随意选择的名字。
[49]根据希腊的英雄传说,海格立斯(一译赫拉克勒斯)系一力大无比的英雄,以非凡的气力和英勇的功绩著称。他要为迈锡尼国王欧律斯透斯完成十件苦差事,其中的一件是杀死勒耳拉沼泽里危害人畜的九头水蛇。
[50]提修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获悉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养着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洛斯,雅典人每年得以少年男女各七人送给这怪物,即奋勇前去杀死怪物。
[51]好打扮的蒙特斯庞,即弗朗索瓦丝-阿苔奈,蒙特斯庞侯爵夫人(1614—1707),在丰塔热和曼特侬之前的路易十四的情妇。根据尚丽丝夫人的描写,她爱虚荣,好打扮,讲排场,傲慢自大。
[52]勒内·卡迪亚克系霍夫曼从伏尔泰的历史著作《路易十四的时代》里选择的名字。
[53]曼特侬是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让·拉辛(1639—1699)的恩人,拉辛写了悲剧《阿达莉》(1691),以表示对她的敬意。
[54]丰塔热侯爵夫人,即玛丽-安瑞利克·德·斯科拉伊·德·鲁西叶,丰塔热侯爵夫人(1661—1681),继蒙特斯庞之后的路易十四的情人,伏尔泰等作家都把她描绘为引人注目的美女。
[55]布瓦洛-戴卜洛,即尼古拉·布瓦洛-戴卜洛(1636—1711),法国古典主义理论家。他和拉辛都曾任路易十四的宫廷史官。
[56]蒙唐西埃公爵夫人(1607—1671),自1661年起任王室的王子和公主们的女教师。
[57]新桥系塞纳河上的桥梁,坐落在卢浮官的东南。
[58]拉夏佩尔,即让·德·拉夏佩尔(1613—1688),法国剧作家,试图模仿拉辛。
[59]佩洛,即克洛德·佩洛(1613—1688),法国建筑师,卢浮宫的设计者之一,他因这一设计的成功而成了法国古典建筑艺术的奠基人。他与布瓦洛不和。
[60]霍夫曼赋予他这个虚构的人物以伏尔泰《路易十四的时代》中一个人的姓。
[61]鸽子系西方国家对女子的一种温柔多情的称呼。
[62]特里亚农宫系路易十四于1686至1687年间为曼特侬在凡尔赛公园里建造的别墅。
[63]亨丽埃特,即亨丽埃特·安娜,奥尔良公爵夫人(1644—1670),英国国王卡尔一世最小的女儿,据说她的丈夫奥尔良公爵(路易十四的兄弟)托人毒死她,其时她年仅二十六岁。
[64]圣厄斯塔什教堂系巴黎最有名的教堂之一。
[65]当迪利系霍夫曼选自伏尔泰的《路易十四的时代》的另一个人名。在伏尔泰的作品里谈的是作家罗贝尔·阿尔诺·当迪利(1588—1674)。
[66]米奥桑也是选自伏尔泰著作里的一个人名。
[67]拉瓦利埃尔,即路易丝-弗朗索瓦·德·拉博姆·勒勃朗,拉瓦利埃尔公爵夫人(1644—1710),路易十四的情人(在蒙特斯庞侯爵夫人之前)。她在其后继者的策动下,于1675年退入巴黎卡美尔教派修道院。
[68]在1820年下半年产生的历史短篇小说《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夫人》是以一则侦探故事为基础的,这个事件是霍夫曼在《名案搜奇》,一个法国奇特的司法事件和诉讼报告选集中发现的。和霍夫曼同样利用法兰西的资料来源创作的中篇小说《斯居戴里小姐》一样,在这篇小说中,他也把故事引到了古老体制的贵族圈子里。尽管故事的来由和其他一些部分是作者的自由构想,而他在复述这个奇特的司法事件时紧紧追随它的来源,部分是逐字逐句复述的。《德·拉皮瓦迪埃尔侯爵夫人》第一次出现在《1812年愉快的消遣的袖珍本小书》中,莱比锡和维也纳出版,377—431页。
[69]弗朗索瓦·里歇尔(约1718—1790),法兰西议会律师,他于1768至1770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20卷本《名案搜奇》是同名作品的重新修订改编本,该作品是在弗朗索瓦·嘎佑·德·皮塔瓦尔(1673—1743)在巴黎和巴塞尔发表的总共24卷本中;在18世纪就已经有无数选本进行了德文翻译。
[70]小说《这个假马丁·盖雷》中的人物形象,在弗朗索瓦·里歇尔的《名案搜奇》第一卷中。
[71]阿德尔贝特·沙米索(1781—1838),德国诗人、小说家兼自然科学家。1815至1818年间,曾陪同俄罗斯航海家奥托·冯·柯茨布厄乘船环球航行。期间,深受一个名叫Wormski?ld的少尉的妒忌。沙米索航行见闻和感受的口头报道为霍夫曼这篇小说提供了必要的素材。
[72]新南威尔士,澳大利亚东南部的一个州,首府悉尼。
[73]杰克逊港,新南威尔士州的主要港口,世界上最优良的天然港湾之一。
[74]瓦胡岛,美国夏威夷州的火山岛,首府火奴鲁鲁(檀香山)就在该岛上。
[75]斯瓦姆默丹(1637—1680),荷兰自然科学家,在昆虫研究上成就卓著,著有《昆虫通史》。据称,这里说的“斯瓦姆默丹”,是指“昆虫与蝴蝶学纲要”。
[76]指让·保尔(1763—1825)。
[77]参看让·保尔的长篇小说《巨神泰坦》,内有“蝴蝶,飞翔的花朵”之说。
[78]拉丁文,雪花莲,也叫小雪钟、雪地水仙。
[79]意为小玫瑰。
[80]花名,但不是正规的学名,而是园丁们的习惯叫法。下面提到的几种花情况与此相同,它们多半是以培育者的名字来命名的。
[81]一种出产于南美,以委内瑞拉的城市瓦赖纳斯而命名的烟丝。
[82]丢勒(1471—1528),德国著名画家。
[83]Komment,旧时大学生的习惯用语,是他们交往准则和形式的总称。
[84]比利时布鲁塞尔花边的一种。
[85]《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亚伯拉罕的妻子。
[86]即尼农·德朗洛克(1616—1706),法国人,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还机敏聪慧。
[87]该病有抽搐、痉挛以及僵直等临床表现。
[88]据《创世纪》记载,该隐是亚当的儿子,因嫉妒而将其弟亚伯杀死,因此被上帝在前额上打上了此标记。
[89]天主教修会之一,反对16世纪在欧洲兴起的宗教改革运动,由西班牙贵族罗耀拉·伊纳爵于1534年所创立。
[90]保尔·斯卡龙(1610—1660),法国作家。
[91]Asa f?tida(土耳其/拉丁语):在亚洲波斯地区生长的一种伞形花植物的乳液,其气臭不可闻。据称,这里影射斯卡龙作品中有时出现的模棱两可、语义双关的现象。
[92]引自古罗马杰出诗人贺拉斯《诗集》中的一句名言。
[93]丹尼尔·霍多维茨基(1726—1801),波兰裔的德国版画家。
[94]拉丁语,知情人一看就明白,不必解释。
[95]威廉·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和艺术理论家。
[96]拉丁语,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97]卡拉洛夫斯基,柏林某图书租借处负责人,为霍夫曼所熟悉。霍夫曼的传记作者汉斯·冯·米勒著有《E.T.A.霍夫曼与他的图书管理员》(1904)。
[98]据猜测,指的是霍夫曼的童话小说《小矮人扎克斯传奇》,或者童话小说《布拉姆比拉公主》。
[99]旧时一英尺约合30厘米。
[100]大山分娩,意思近似雷声大,雨点小。这一典故出自古罗马杰出诗人贺拉斯《诗艺》中的名句:“大山分娩,生出来的只是一只可笑的小耗子。”
[101]参阅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皮洛斯为希腊传说中的英雄阿喀琉斯的儿子。
[102]指拿破仑。
[103]施潘道为西柏林一社区,哈弗尔河畔。施特劳斯贝格为柏林东边的一个县城。
[104]法语,荣誉感。
[105]教会分裂,尤其是指中世纪基督教世界分为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大分裂。
[106]耶稣升天节是复活节后的第四十天,大约在每年的五月中旬。
[107]德累斯顿,德国东部著名经济、文化重镇,萨克森州的首府。
[108]黑大门,是德累斯顿新城的西北门,于1812年拆除。
[109]林克斯浴场,德累斯顿的一个娱乐场所,当年在城外,黑大门之前。
[110]主显节是每年的1月6日,是庆贺耶稣出现的节日。相传,凡是能在这个节日吃到烤制的豆荚蛋糕中的豆的人,便会交好运,被称为豆王。
[111]本地生,这里用的德文是Kümmeltürke,此字由Kümmel(葛缕子)和Türke(土耳其人)复合而成,其意为在哈雷市读书的当地学生。该地区因种植葛缕子很多,而这类香料作物多来自东方,因而被谑称为“葛缕子土耳其”,种植葛缕子的人被称为“葛缕子土耳其人”,又转而以此称呼在本地就读的当地大学生。这类学生因父母在本地和行动受到限制而感到不够自由。
[112]旅鼠,一种产于挪威的田鼠,喜欢长途迁徙,但遇到障碍时却不知绕行。
[113]奥地利作曲家费尔迪南德·考尔(1751—1831)的一部歌剧。
[114]卡尔·海因里希·格劳恩(1704—1759),德国作曲家,曾在柏林任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的宫廷乐队指挥。
[115]柯泽花园是德雷斯顿新城里的一个花园,坐落在易北河畔。
[116]指克利斯托夫·弗里德里希·尼古拉(1733—1811)。他在题为《许多幻象一次出现的例子》一文中建议将蚂蟥敷到肛门旁,以消除幻象。歌德在《浮士德》“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场里,借用梅菲斯特之嘴这样讽刺尼古拉:“他要立即坐到水塘里,这是他惯用的求助之道,一旦有蚂蟥在他的屁股上吸起血来,他就会痊愈,摆脱所有幽灵和鬼怪。”
[117]科普特文是科普特人,也就是古埃及人的后裔——埃及人所使用的语言。
[118]十字架教堂是德累斯顿市的一座著名教堂,教堂旁边有一所十字架学校,以其“德累斯顿十字架合唱团”闻名于世。
[119]东方式的故弄玄虚(orientalischer Schwulst),出自约·路·蒂克(1773—1855,德国作家)的剧作《策尔宾诺王子》第一幕:“他讲述了一个东方式的故弄玄虚的故事。”
[120]神话中的宝物,据说它可以使携带者隐身匿形。
[121]拉普兰地区,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北部,面临波罗的海,湖泊众多。
[122]这里指的是德累斯顿旧市场边上的“艾希尔克洛特咖啡馆”,霍夫曼本人经常在此小坐。
[123]《西塞罗论义务》,是罗马政治家和哲学家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年)的一篇论文。
[124]德累斯顿市湖街尽头的一个大门,1812年被拆除。
[125]容克是德文Junker的音译,源自Jungherr,意为“少爷”。原为普鲁士的贵族地主阶级,后掌控了国家领导权,成为普鲁士和德意志各邦右翼势力的支柱。
[126]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创作了一些以《圣经》和希腊神话为题材又加以世俗化的油画和腐蚀版画,作品色调比较昏暗,气氛低沉。
[127]布洛依格尔(1564—1637),荷兰画家,创作了许多鬼怪画作品,故有“地狱布洛依格尔”之称,而其父则恰恰相反,被称为“农民布洛依格尔”。
[128]《薄伽梵歌》是古代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一个片段。以下凡大神的口吻传颂了一些宗教的和哲学的理论,并鼓吹崇拜“婆伽梵”(大神吡瑟的尊称)。吠檀多派的一些哲学家对此进行诠释,进而加以宣扬,使之成为印度教的重要经典。
[129]皮纳尔门坐落在德累斯顿皮纳尔广场附近,1820年被拆除。
[130]阿拉克酒,原本是一种阿拉伯烧酒,用稻谷或棕榈汁酿制而成。
[131]塞壬,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以美妙动人的歌声诱杀路过的水手。
[132]gaudeamus igitur,拉丁文,意为“让我们欢乐起来吧”,是一首古老的大学校园歌曲的首句。
[133]《幸运儿》《布拉格姐妹》是德国作曲家文策尔·米勒(1767—1835)根据约阿希姆·佩里内特(1765—1835)的剧本谱写的两部歌唱剧。
[134]加巴利,指的是1782年用德文发表的《加巴利伯爵或关于神秘巫术的谈话》一文。该文译自法国的教堂执事蒙泰富孔(1635—1673)撰写于1670年的“Le comte de Gabalis ou Entretiens des sciences secretes”一文。
[135]斯维顿堡(1688—1772),瑞典博物学家和通神学家,对瑞典的文学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
[136]按照欧洲天主教节日历法,每年8月10日为纪念圣徒劳伦兹(死于公元258年)的日子,称“圣劳伦兹节”。
[137]《比赛规则大全》是德国一部最早记载体育运动的古书,作者格奥尔格·吕斯纳(Georg Luexner),第一次出版于1530年,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最后一次出版于1720年,在乌尔姆。书中简要描述了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体育运动的开端、缘起、发祥地、传统等,其中还包括“贵族族徽”,罗列了所有贵族人物,德意志民族上层和下层最著名的人物。相当于德国的“百家姓”。
[138]“避邪辫子”源于一种德国民间迷信传说。人们相信把头发编成辫子,有消灾避邪的功能。霍夫曼时代,上层人士中间流行这种说法,这是他在《小扎克斯》里写了这样一笔的依据。
[139]作者在这里所描绘的人物服饰,显然是15—16世纪之间古代德国人的服饰,这在当时的大学生运动中,被认为是具有民族特性和自由思想的标志。
[140]关于菲利斯人被人用驴腮骨打死的传说,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5章,说的是参孙被菲利斯人捉去,在耶和华暗中帮助下,挣脱绳索,拾起一块未干的驴腮骨,打死上千名菲利斯人的故事。17世纪德国耶拿大学生把“菲利斯人”一词引入德语,专指那些见识狭隘的庸人、市侩、小市民。
[141]典出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王子与廷臣纪尔顿斯丹的对话。
[142]伽伏特舞,17、18世纪流行于欧洲宫廷中的一种二拍子、四拍子节奏的中速舞曲。
[143]西罗尼莫斯(大约生活于公元340—420年间),德国天主教神学家,有一段时间曾隐居于叙利亚,晚年在约旦主持一座修道院。曾经把《圣经》翻译成拉丁文,日后成为罗马天主教会用的范本,称“西罗尼莫斯译本”。西罗尼莫斯在基督教绘画艺术中,要么被描绘成《圣经》翻译家(如丢勒的《小屋子里的西罗尼莫斯》),要么被描绘成在荒野里跪在十字架前忏悔的人。
[144]卢卡斯·格拉纳赫指的是老卢卡斯·格拉纳赫(1472—1553),德国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时期“古代德国绘画”的典型代表人物,与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齐名。美学教授见巴尔塔萨穿一身古代德意志服装,立即想到老卢卡斯·格拉纳赫的绘画。
[145]“吹豆筒”是一种儿童玩具,把豆子从筒里吹出去。
[146]“笛卡儿式的小鬼”,一种中空彩色的玻璃娃娃,类似中国的“不倒翁”,放在水里飘飘摇摇,不倒不沉,以法国哲学家笛卡儿命名,因其样子丑陋,故称“笛卡儿式的小鬼”。
[147]这里可能指的是焦万尼·巴提斯塔·维奥蒂(1755—1824)的著名第22号a-Moll小提琴协奏曲。这位作曲家是他那个时代最有天分的小提琴演奏家,1819年11月2日柏林上演维奥蒂小提琴音乐会时,本小说作者霍夫曼也在场。
[148]卡廖斯特罗(原名Giuseppe Balsamo,1743—1795),是个声名狼藉的意大利冒险家,农民出身,18世纪70年代,以魔法师、炼金术士、预言家、通神术士闻名于整个欧洲。
[149]“魏格雷布魔术教科书”,魏格雷布即德国化学家Johann Christian Wiegleb(1732—1800)。魔术教科书原为马休斯所作《自然魔术或各种娱乐和实用戏法教程》,魏格雷布将它加工改写之后重新出版,霍夫曼年轻时读过此书。
[150]索罗亚斯德,古波斯宗教创始人扎拉图斯特拉的希腊称呼,生活在公元前1000年至前500年间,关于他的影响只是作为传说流传下来。
[151]阿里坎特葡萄酒是一种含高浓度酒精的甜红酒,用产自西班牙东南部阿里坎特省的所谓蓝葡萄酿成,因而得名。
[152]凭猜测译为“游吉”(?—公元前507),他是我国春秋时代郑国正卿,继承子产改革事业,辅佐简公,继续执行亲大国秦晋,引援自固的外交方针。德国学者Gotthilf Heinrich Schubert在《自然科学阴暗面面面观》中称他为北极星发现者。
[153]这里套用的是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的台词,霍夫曼时代德国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时,老国王的鬼魂就是这样一副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