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
躺在一个悬崖边上。
天光开始发白。
这是黎明的阳光,还是月光?
他试着想站起来,随后又躺了下去;牙齿咯咯作响:我太累了……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啊!我想起来了,这是那个魔鬼害的!他又重新对我讲了一遍我从前在老迪迪蒙229那里听过的色诺芬230、埃拉克利特231、梅里斯232和阿纳克萨戈尔233关于“无限”“创造”和“不可知论”的那些话!
我以前还以为我能与上帝相联系呢!
苦笑。
唉!真荒唐!真荒唐呀!这能怪我吗?今后我再也不做什么祈祷了!我的心已硬如铁石!而在从前我的心是充满了爱的呢!……
那时,每天清晨,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黄沙飞扬,好像从一个香炉中飘起的阵阵轻烟;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霞光在十字架上映出的闪光,宛如一朵朵火红色的花;到午夜时分,我往往感到我周围的生物和没有生命的东西都与我一起,在万籁俱寂的恬静气氛中敬拜上帝。唉,亲切的祈祷、内心的喜悦和上天的赐予如今你们只空留记忆而已!
我记得我曾经同阿蒙一起去遍游四方,想找一个修建寺庙的安谧之地。在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加快步伐,无言地轻声唱着颂歌,并肩前进。太阳西沉时,我们两人的身子的影子像两座方尖碑似的投射在地上,影子愈来愈长大,总走在我们的前方。我们把我们手中的棍子折成许多小段,插在这里或那里,标明适合于隐修士潜身苦修的地方。黑夜慢慢到来,在地上到处起伏着黑影时,天空还留有一片巨大的玫瑰色云彩。
我小时候爱玩用石头砌隐修室的游戏。我母亲站在一旁观看我。
她责骂我不该抛下她去隐修,伤心得直揪自己头上的白发。如今,她的遗体安放在茅屋中央,四周的墙壁已经倒塌。一只豺狗嗅着气味,把它的嘴从一个墙洞中伸进茅屋!……可怕呀!太可怕了!
他啜泣。
不对呀,阿莫娜丽娅并没有离开她呀!
这个阿莫娜丽娅,现在到哪里去了?
也许她正在浴室里一件一件地脱她自己身上的衣服,先脱外氅,然后解开腰带,脱下长袍和内衣,摘下项链;这时,樟香味儿的水蒸气笼照着她赤裸的身子。她躺在温暖的花砖地上。她一头黑羊毛似的齐腰的长发,更加突出了她臀部的美。浴室过于闷热,使她感到有点儿窒息;她喘着气,胸部隆起,双乳高耸。哎呀!……我的肉欲冲动难忍呀!正在悲痛欲绝之时,又产生了这折磨人的淫心。两种苦刑同时加在我身上,这太重了!我这个人活不下去了!
他俯身下视悬崖。
一掉下去就死了。再容易不过了,往左边一翻身就下去了;就这么办!一劳永逸!
这时出现了
一个老妪
安东尼一惊而起。他以为是她母亲复活了。
但这个老妪的年岁比他母亲大得多,而且瘦得出奇。
一块裹尸布顶在她白发苍苍的头上,一直下垂到脚踝;两条腿细如拐杖。她的牙齿呈象牙色,在这样的色泽陪衬下,她灰暗的皮肤显得更加灰暗。她的两个眼眶发青,明亮的眼睛好像坟墓前边点的两盏灯。
下去呀,谁拦住你了?
安东尼
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怕铸成大错!
老妪
继续说道:
扫罗王是自杀而死的!拉齐亚斯这个正人君子也是自杀而死的!安提奥什的圣女柏拉吉也是自杀的!阿勒普的多米宁和她的两个女儿及另外三个圣女也都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你要知道,所有那些跑到刽子手面前去忏悔的人还巴不得快一点儿结果自己的性命呢。为了尽快地品尝到死的滋味,米勒的那些童贞女竟用自己手中的绳子把自己勒死。哲学家赫热希亚在西哈库斯把死亡的意义讲解得那么透彻,以致那里的男人都纷纷从妓院跑到乡下去上吊。罗马的贵族们甚至还像追求荒淫的享乐那样去寻死哩。
安东尼
是的,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追求!许多隐修士和孤独生活的人都抵抗不住这种追求的吸引力。
老妪
因此,你要动一动脑筋,赶快做一件能使你与上帝匹敌的事情。他创造了你,而你就要鼓起勇气去彻底摧毁他的创造物——你。埃诺斯特拉特所干的那桩得意事234,也没有你这么得意。再说,你这样做,也可使你的肉体把你的灵魂大大嘲笑一番,最后报了它的仇。你不会受什么痛苦的。很快就结束了!你怕什么?一个大黑窟窿!里面是空的;你看清楚了吗?
安东尼听着而不回答。这时,在另外一边出现了
另一个女人
又年轻又漂亮,简直美极了。他开头以为她是阿莫娜丽娅。
但她的身子更高,长一头蜂蜜色似的金黄头发;她身躯丰盈,脸上抹了脂粉,头上插了玫瑰花。她缀满金属小圆片的长袍闪闪发光。她厚厚的嘴唇呈鲜红色;眼皮浮肿,忧忧郁郁,看起来像是一个盲人。
她喃喃说道:
好好地生活,好好地享乐!萨洛蒙劝大家要多寻欢作乐!你的心想到哪里,你就去哪里;你的眼睛想看什么,你就看什么。
安东尼
寻什么欢,作什么乐?我的心已厌倦,我的眼睛已经昏花!
她
继续说道:
你到城郊的哈戈提斯235去,推开一道蓝色油漆门;当你进入一个喷泉咝咝作响的庭院时,一个女人就会来到你面前。她身穿镶金边的白绸无袖长衣,头发蓬松,笑声如响板那样清脆。她的动作灵敏。你将在她身上感到初入温柔乡的乐趣和欲望得到满足时的舒畅。
你还未曾做过通奸、偷盗和诱拐女人的丑事,也不知道看见一个衣服整齐、受人敬重的女人忽然脱得赤身裸体时,你心里将是何等的快乐。
你可曾把一个爱你的处女拥抱在怀中?你是否还记得她是如何丢掉她的羞耻心的?后来又是如何后悔而流下甜蜜的眼泪的?
你们月光下漫步林中的情景,你如今还历历在目,不是吗?你们紧握双手时,你们都感到全身战栗;你们四目对视时,眼睛中发射出明亮的光波,这时,你们心满意足,乐开了花,飘飘然,快乐得如醉如痴……
老妪
不可贪欢,自食苦果!从长远看来,你终将感到它们是十分乏味的。单单调调老是那几件事儿,岁月没有穷期,世界是那么丑恶,甚至连太阳也干傻事,这一切,必将使你感到厌倦的!
安东尼
唉!是的,它所照耀的东西都使我感到不快!
年轻女人
隐修士呀!隐修士!你将发现乱石堆中有钻石,沙漠下边有清泉;在你鄙视的那些乱糟糟的事情中,也有令人愉快之事。这个地球的某些地方是那么的美,以致使人真想把大地抱在怀里。
老妪
每天晚上你睡在它身上时,你也巴不得它赶快把你拥抱!
年轻女人
所以你相信肉体能复活,从而使生命永远长存!
老妪说话时,身子变得愈来愈干瘦,在她的秃头顶上有一只蝙蝠在空中盘旋。
年轻的女人越来越胖,她的长袍闪闪发光,鼻子打喷嚏,眼珠懒洋洋地转动。
第一个女人
张开双臂说:
到我这里来吧,我将给你带来安慰,使你的生活恬适,忘掉过去,得到永久的宁静!
第二个女人
露出她的乳房。
我能使你安然入睡,得到欢乐,生活舒适,有享不完的福!
安东尼转身逃跑。每个女人都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
裹尸布打开了,现出了死神的骷髅。
长袍撕开了,现出了淫欲女神的身子。她身材苗条,臀部肥大,波浪形的长发的发梢随风飘动。
安东尼一动不动地站在她们两个中间,仔细打量她们。
死神
对他说道:
是马上跟我走,还是待一会儿才走,都没有关系!你已经属于我所有了,就像天上的太阳和世上的人民、城池、君王、山上的雪与田间的草一样,归我掌握了。我比鹰飞得还高,比羚羊跑得还快,我甚至能打破一切人的希望,我已击败了上帝的儿子!
淫欲女神
别抵抗了;我是无所不能的女神!我一叹口气,森林中就会响起回声;我一激动,水上的波涛就会翻腾。道德、勇猛和虔诚心,被我口中的香气一吹,就会化为乌有。男人每走一步,我都要紧紧跟随;甚至他都走到了坟墓的门边,也要回过头来看我!
死神
你想借着烛光在死人脸上看到的东西,或者,你在金字塔那边转悠,想在死人残骸构成的大沙漠中找到的东西,我都将展示给你看。那时候,不时有一块头盖骨滚到你的脚边,你抓起一把尘沙,让它从你的指缝中流下,于是,你的思想就随同尘沙沉入虚无的深渊。
淫欲女神
我的深渊比你的还深!就连我这里的花岗石也能引起人们产生贪淫好色之心。人们快步如飞地奔赴吓人的约会,把他们平日诅咒的锁链自己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要不,妓女们怎么会那么迷人?梦景怎么会那么荒唐无稽?我的悲哀怎么会那么深?
死神
一切其他的东西在我看来都不值一提,十分可笑!只有国王的葬礼和一个种族的灭绝,才能使人高兴得发狂。人们要在我面前演奏一番音乐,戴着羽翎帽,打着旗子,骑着金鞍马,举行隆重的仪式向我致敬以后,才去打仗。
淫欲女神
我心中的怒火跟你一样大。我号叫,我咬牙切齿,我满身流着垂死之人的虚汗,我的样子像一具死尸。
死神
是我使你变成这么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吧!
死神冷笑,淫欲女神大声吼叫。她们互相搂着腰齐声唱道:
——我加快物质的解体!
——我帮助种苗到处开花!
——你致死别人,是为了让我获得新生!
——你生育后代,是为了让我将来毁灭他们!
——发挥我的生育能力呀!
——发挥我把人化作一团腐朽的功能呀!
她们的歌声响彻四方,最后竟变得那么的高昂,以至把安东尼冲击得仰倒在地。
不时传来的一声震响,使他微微睁开了他的眼睛;这时,他瞥见黑暗中有一个妖怪似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是一个死人的头,头上戴一顶玫瑰花冠,头下是一个女人白珍珠色的上半身。她身后像尾巴似的缠着一块饰满金色斑点的裹尸布。她整个身子像一个直立的大毛虫似的一弯一扭地蠕动。
幻影渐渐淡化,最后完全消失。
安东尼
站起身来。
又是魔鬼;这一次是双重面貌:一面是淫盗鬼,另一面是凶煞神。
这一鬼一神,我哪个也不怕。我不贪图享乐,所以我能永生。
其实,死亡只不过是一种幻象,一层薄纱,它随处都掩盖着生命的延续。
既然上帝是唯一无二的,为什么万物的形状却千差万别呢?
看来,在某个地方一定有它们原始的形象,其身子必然是象征某种生物的。如果能识别它们的话,人们就可以认识物质和思想的联系了;正是这种联系构成了生命的基础!
巴比伦的贝律圣殿墙上画的就是这种形象,迦太基港的一幅镶嵌画上表现的也是它们。我本人有时候也看见天空出现过一些类似的形态。穿越沙漠的人也碰见过一些难以描述的动物……
在对面,在尼罗河的对岸出现了狮身人面的斯芬克司。
它伸出脚爪梳理它额上的长毛,然后卧在地上。
凯默拉236腾空飞起,鼻孔里喷出火焰,用它的龙尾拍打自己的翅膀,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狂叫。
它头上的卷毛有一部分披散在身子的一边,与背脊上的毛交织在一起,另一部分卷毛在身子的另一边一直长拖到沙地上。它的身子左右摇动不停。
斯芬克司
身子卧在地上不动,眼睛盯着凯默拉。
到这里来,凯默拉,别飞了!
凯默拉
不,不干!
斯芬克司
别跑得这么快,别飞得这么高,别叫得这么大声!
凯默拉
既然你一直像哑巴那样不说话,你就别叫我好了!别再叫我了!
斯芬克司
别向我脸上喷火了,别对着我的耳朵狂叫了;你休想把我的花岗石身子熔化了!
凯默拉
你抓不着我,可怕的斯芬克司!
斯芬克司
你太疯狂了,哪能和我在一起!
凯默拉
你身子太笨重了,永远追不上我!
斯芬克司
你到哪里去,干吗跑得这么快?
凯默拉
我能在迷宫的宫道上奔跑,能在群山顶上翱翔,能贴近波涛汹涌的水面飞,能在悬崖深处叫;我能用嘴咬着云边,把身子挂在云上;我还能用尾巴在海滩上画出一道道线条,并让山岗按照我肩头的样子塑造它们自己的形象。可是你,我发现你永远一动也不动,或者,顶多用你的爪子在沙地上写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斯芬克司
这是因为我要保守我的秘密嘛!我成天在思考、在计算嘛!
尽管海水在海中翻腾,麦子在风中摇晃,商队来来往往,尘土飞扬,城郭倾圮,但我的目光穿过这些事物,始终密切注视着永远走不到的天边的情况,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可能使我转移我的目光。
凯默拉
我,我的举止轻浮,图的是个心情愉快。我要向世人展示美好的前景、云中的天堂与长远的幸福。我要把永恒的狂想、享乐的计划、未来的蓝图、光荣的追求、爱情的山盟海誓和为人高尚的决心全都倾注在他们的灵魂里。
我鼓励人们不畏旅途的艰险,一心去从事伟大的事业。我用我的脚爪精雕细刻地营造美妙的建筑。波赛纳237陵墓上的小铃铛,是我挂上去的;阿特兰提德238码头上的那道青铜围墙,是我修建的。
我到处去寻求新的香料、更肥大的花朵和尚未领略过的欢乐。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发现有头脑清醒的人,我就要扑到他身上把他掐死。
斯芬克司
凡是急着想去见上帝的人,我都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吃下肚子里去了。
有些身强力壮的人想爬到我高高的额头上,便像爬楼梯那样抓住我一绺绺的长头发往上爬,后来累得筋疲力尽,自个儿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
安东尼开始全身战栗。
他已不在自己的小屋前面,而是在一个沙漠中;这两个怪物在他的两边,用嘴轻轻杵他的肩膀。
斯芬克司
啊,胡思乱想的精灵,把我放在你的翅膀上把我带走,好让我摆脱我的烦恼!
凯默拉
啊,安哥侣239,你这双眼睛使我着了迷!我现在像一只发情的母豺狗那样围着你转,求你使我怀上小宝宝,我想生孩子都想到命里去了。
快张开你的嘴,提起你的两只前脚,趴到我背上来吧!
斯芬克司
自从我的脚平放在地上以后,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苔藓像皮疹那样在我的嘴上生长。我潜心思考,哪有时间说话。
凯默拉
你撒谎,虚伪的斯芬克司!你为什么老叫我而又不要我?
斯芬克司
这要怪你;你这个难以驾驭的任性鬼,老是来回走动打转转!
凯默拉
这怪我吗?怎么?快放开我!
她吠叫。
斯芬克司
你老动弹,摆来摆去,躲躲闪闪!
他很不高兴。
凯默拉
再试试!——你快把我压死了!
斯芬克司
不!不成啦!
斯芬克司逐渐下陷,最后消失在沙中;凯默拉低着身子爬行,舌头长伸,绕着圈子远去。
它口中吐出的气形成了一阵烟雾。
安东尼瞥见烟雾里有一团团的云和模糊不清的曲线。
最后,他看出它们好像是人的身体似的东西。
开头走来
一群阿斯托米人240
样子像阳光照射下的气泡。
风儿你别太使劲吹了!因为雨点可置我们于死地,吼声将震破我们的皮,黑暗会把我们变成瞎子。我们是微风和香气组成,我们滚来滚去,四方飘飏——我们比空虚的梦稍为实在一点点,但又不完全是有生命的生物……
尼斯纳人241
只有一只眼睛、一个面颊、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身子、半个心。他们用很高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我们的半边房子里,同我们半边身子的妻子与半边身子的孩子生活得非常舒服。
布莱米人242
他们都没有头。
我们没有头,因此使我们的肩更宽;我们能扛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头牛、任何一只犀牛或任何一只大象能驮得动。
我们的容貌,只不过是画在胸前的几根线条,看起来像一张模模糊糊的脸而已!我们考虑的,是如何吃好和更轻松地排泄。在我们看来,上帝只不过是在肠子里顺顺当当地流动的乳糜。
我们行路是笔直前进,见污泥就笔直踩过去,见深渊就笔直穿过去;我们是最勤劳的人,最幸福的人,最有道德的人。
俾格米人243
我们是个子矮小的人;我们像寄生在驼峰上的蛆虫那样在世界上到处乱窜动。
人们烧死我们,淹死我们,踩死我们;然而我们终归又重新再生,而且生命力比从前更强,人数也比从前更多:我们以人数众多而令人害怕!
夏波德人244
我们被我们长如藤萝的头发固定在大地上,在我们大如阳伞的脚的遮挡下过着无声无息的单调生活。太阳光要透过我们肥大的脚后跟才能照射到我们身上。从来没有人打扰我们,我们也从来不劳动干活!尽量把头低下去,这是安闲度日的秘诀。
他们抬起树桩似的大腿,数目愈来愈多。
出现一座森林。有一些大猴子在林中乱跑;原来它们是狗头人。
西洛塞法尔245
我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吮食鸟蛋;我们拔去雏鸟的毛,最后把它们的窝戴在头上当帽子。
我们也免不了去揪过母牛的ru头;我们挖过猞猁的眼珠,从树顶往地上拉过屎;我们敢把我们干的丑事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们之所以敢撕碎花儿、砸烂果子、搅混清泉、强奸女人,是因为我们是主人,凭我们胳臂的力气和心肠的狠毒。
伙计们,要下狠心呀!把你们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吧!
从它们的下唇流出血和奶。雨水落在它们毛茸茸的背上。
安东尼使劲闻绿叶的清香。
绿叶摇曳,树枝互相碰撞;这时,突然出现一只长着公牛头的大黑鹿,两耳中间长着许多根白色鹿角。
萨杜扎格246
我这七十四根角的中心空如笛子。
当我把头转过去迎着南风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声音,把许多爱听此声的动物招引到我这里来。蛇来缠在我的腿上,黄蜂紧贴着我的鼻孔,鹦鹉、鸽子和白鹮栖息在我的角杈之间——请听!
它把角转过来;鹿角中传出一阵美妙得难以形容的音乐。
安东尼用双手按住心窝。他感到音乐的旋律将把他的灵魂带走似的。
萨杜扎格
可是,当我把头掉过去迎着北风的时候,我这些密如枪林的鹿角就会发出一阵嗥叫,吓得森林战栗、河水倒流、果实的外壳破裂,草儿像胆小鬼的头发那样直立起来。
——听着!
它把角杈往下方倾斜,鹿角中立刻传出一阵乱糟糟的叫声;安东尼吓得肝胆俱裂。
他愈来愈害怕,因为他看见了
马尔狄柯拉斯
一头硕大无比的人面红毛雄狮,口中长有三排牙齿。
我这身红毛的波纹状闪光与大沙漠的反光交相辉映。我从鼻孔中呼出令人恐怖的冷清气,我从口中吐出瘟疫。不论哪个军队敢闯进沙漠,我就把军队的士兵吃得一个不剩。
我的趾甲是弯钩形,像螺旋钻似的;我的牙像锯齿;我翘起的尾巴上插满了标枪。无论是向左或向右,向前或向后,我都可以投射——瞧!瞧呀!
马尔狄柯拉斯投射它尾巴上钢针似的毛,像箭似的飞向四方。一滴一滴的血像雨点一般噼啪噼啪地落在树叶上。
卡托布勒帕斯
是一头黑水牛。它猪脑袋似的头一直耷拉到地上,脖子细长,软得像一截空肠子似的。
它全身趴在地上;四只蹄子被身上浓密坚硬的毛盖着。
我的身躯肥胖,性情忧郁,胆子小,我时时刻刻都要感到我肚皮下边的泥土的热气才舒服。我的脑袋实在是太重,所以我不能把它抬起来,只能慢慢转动,看一看我的周围,用舌头去拔用我自己呼出的气息浇灌的毒草。有一次,我竟不知不觉地吞下了我自己的蹄子。
安东尼,谁也没有看见过我的眼睛,换句话说,看见了我的眼睛的人必成死人。如果我抬起我的眼皮,抬起我红肿的眼皮,你马上就会死的。
安东尼
哦!这个家伙!……想……想……如果我也想呢?我倒真喜欢它那副傻样。不!不行!我才不愿意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瞧。
这时,地上的草燃烧起来了,在阵阵火光中出现了
巴西里克247
一条紫色巨蛇,头上有一个三叶形的冠状突起,口中有两个牙齿,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
当心呀!你快掉进我嘴里了!我饮火。我就是火。我每到一处,就把那里的火吸进肚子里;我把云里的火、石头缝里的火、枯树中的火、动物的毛里的火和沼泽的烂泥面上的火,都一饮而尽。火山的火,靠我的体温来维持;宝石的光和金属的色泽,都是我提供的。
格里丰248
一头鹰嘴狮,白翅膀、红爪子、蓝脖子。
我是那些深埋地下的金银财宝和珍珠玛瑙的主人。众老王陵寝里的秘密,我全知道。
他们的头的姿势尚能保持端正,靠的是钉在墙上的一根链条。他们心爱的女人就漂浮在他们旁边的斑岩池中的黑水上。他们的财宝在大厅里堆成了山,堆得像座金字塔。再往下,在坟墓的下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走完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之后,你就会发现好些金河、钻石林、宝石草地和水银池。
我背靠地道门,伸出利爪,用我的火眼金睛监视着来的是些什么人。你看,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平原上,全是一片荒凉,到处是旅客的白骨。现在,两扇铜门向你打开了,你已闻到了地下的潮气,快进洞穴里去吧……快!快!
它用爪子使劲刨土,一边刨一边像公鸡那样鸣叫。
传来了成百上千的回答它的声音,连森林也颤动起来了。
接着,各种各样吓人的怪物蜂拥而来,其中有:半鹿半牛的特拉日拉非斯,前半截像狮子后半截像蚂蚁而且生殖器反向的米尔麦柯勒奥,身长六十库德把摩西也吓坏了的巨蟒阿克萨尔,能用其臭气把树木熏死的大黄鼬帕斯蒂拉卡,只要碰人一下就能使人变傻的普列斯特罗,生活在海岛上的尖角野兔米拉格,大声吼叫得能震破自己肚皮的豹子法尔芒,能用舌头把自己生下的小崽舔死的三头熊塞纳,把自己的蓝色奶水滴在岩石上的野狗塞普斯。成群的蚊子嗡嗡飞,蛤蟆到处跳,蛇也咝咝作响。闪电飞舞。冰雹大作。
一阵阵狂风刮来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狍脚钝吻鳄、蛇尾猫头鹰、虎面猪、驴头山羊、像狗熊那样毛茸茸的青蛙、大如河马的变色龙、两头(一个头哭一个头哞哞叫)的牛犊、像陀螺那样转动的联脐四胞胎、像小飞虫那样盘旋飞翔的双翅鼓肚蝇。
从天上掉下、从地里冒出、从岩缝中钻出许许多多闪闪发光的眼睛、咆哮的大嘴、鼓鼓的胸脯、长伸的爪子、咯咯作响的牙齿、啪啪直响的肉。它们当中,有的在下崽,有的在交媾,有的一张嘴就能把对方吞下肚。
它们的数目愈来愈多,愈来愈拥挤,愈拥挤便愈繁殖得快,最后只好互相重叠起来。它们很有节奏地左右摇摆身子,围着安东尼转,使地面看起来仿佛像一条船上的甲板。安东尼感到有许多蛞蝓在他的小腿上爬,冰凉的毒蛇缠住了他的手,织网的蜘蛛把他网在它们的网子里。
突然,这些怪物围成的圆圈打开了一个口子,天空立即变成了蓝色,这时
里柯纳249
出现。
快跑!跑快点儿!
我有象牙蹄子钢牙齿,紫红脑袋雪白身,额上独角的花纹似彩虹。
我从迦勒底漫游到鞑靼大沙漠,跑遍了恒河两岸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我奔驰的能力胜过鸵鸟。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反倒是我把风儿带着跑。我在棕树上蹭我的背,在竹林中打滚。我一纵身就能跳过江河。鸽子在我的头顶盘旋。只有童贞女能驾驭我。快跑!跑快点儿!
安东尼看着它跑走了。
他举目看天上,看见了那些以风为食的鸟:谷伊特、阿鸟提、阿尔法里姆、喀夫山中的犹克赖特、阿拉伯人认为是由遭暗杀的人的灵魂变的霍玛伊。他听见鹦鹉在说人言,大海鸟有的在像小孩儿那样啼哭,有的在像老太太那样咯咯笑。
一股带咸味的风吹进了他的鼻孔。他面前出现了一片海滩。
远处,巨鲸喷出了一根根水柱;从海天交会之处游来了
一群海兽
有的身子圆得像羊皮袋、扁得像刀片,有的身子周边像锯子那样呈细齿状。它们在海滩上拖着身子慢慢向他走来。
你到我们这里来吧,到我们这广阔无边的人迹尚未到过的地方来吧!
在海洋的各个国家中居住着各种各样的民族。有的在狂风暴雨中安家,有的在冰凉的清澈的海水中四处游荡,像牛那样大口大口地吃珊瑚虫,用吸管似的嘴吸海潮,有的甚至把沉重的海水发源地扛在自己的肩上。
海豹的胡须和鱼的鳞片发出闪闪的鳞光。海胆像车轮那样转动,石菊的螺旋角像缆绳那样伸开,牡蛎抖得它们的硬壳铰链直发响声,珊瑚虫展开它们的触须,水母像水晶球那样动来动去,海绵到处漂浮,海葵一口一口地吐水,苔藓和海藻长得很茂盛。
各种各样的植物,有的长许多枝丫,有的弯曲如卷须,有的长伸如尖钉,有的圆得像把团扇。葫芦的样子像乳房,树藤像蛇似的互相缠绕。
巴比伦的德达依姆树结的果子像人头;曼德拉草能唱歌,巴拉斯草的根能在草上跑。
这时,鸟兽与草木已混杂难分。样子像埃及无花果树似的珊瑚骨的枝丫上长出了胳臂。安东尼发现两片叶子中间有一根毛虫;原来是一只正在飞舞的蝴蝶。当他正要踏上一块卵石的时候,一只灰色的蝗虫跳了起来。许多玫瑰花瓣似的小昆虫装点着一个矮树丛;地上有一层白花花的蜉蝣的残骸。
后来,草木和乱石混杂在一起。
有些石头像脑子,钟乳石像乳房,铁花像绣有图像的壁毯。
他发现冰块中夹杂着盐霜、荆棘丛和贝壳的痕迹(其实他并未看清楚是痕迹还是实物)。他还发现有一些眼睛似的光闪闪的钻石和闪烁的矿石。
他现在不再害怕了!
他趴在地上,支起双肘撑着下巴,屏住呼吸注视着。
没有胃的昆虫在继续吃东西,干枯的蕨又重新开花,手脚残缺的部位又重新长出了手或脚。
最后,他发现一些小圆球似的东西,大小如针头,周围有纤毛;纤毛在颤动。
安东尼
作谵语: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看见生命已经诞生,我看见运动已经开始。我的血在脉管里奔流得那么快,以致好像要把脉管冲破似的。我想在天上飞,在水中游;我想汪汪叫、哞哞鸣,像狼那样嗥。我想长一双翅膀,一个甲壳,一层硬皮,口吐轻烟,长一只长鼻子,能弯曲身子,能分身到四方,处处都有我,随香风飘溢,像植物那样生长,像水那样奔流,像声音那样振荡,像光那样闪烁;我碰见什么东西就变化成什么东西的形状,我要钻进每一个原子,直探物质的底蕴——我要成为物质!
天终于亮了;像圣墓的帷幔在卷动似的,一道道金色的彩云像巨大的旋涡那样卷动起来,让天空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在天空的正中央,耶稣基督容光焕发的面孔出现在圆盘似的太阳里。
安东尼在胸前画十字,开始祈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