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元一六〇〇年至一八六八年)
千余年来,家族的野心一向是日本文明的致命之毒。宿祢、曾我、藤原、平、源、北条、足利,以及源氏变形的德川氏,相继僭取了中央的大权,为他们自家谋福利。一五九八年秀吉突然长逝后,太阁下最有势力的将领德川家康(病死的秀吉的子嗣秀赖之寄托者)立刻设法丢开他看守的责任,而为他本系的光荣打算。家康说,既是秀赖的父亲秀吉可以把信长的子嗣丢开,他是可用同样的权柄来对待秀赖的;为达到预定的计划起见,他所用的狡猾而残暴的手段,有如他有名的先祖那般的苛薄。很奇怪的,秀吉对于子嗣似有充分的准备,妾室多至三百,结果只遗下一子,而这子嗣却应付不了他眼前的难题。
秀吉钦佩家康富有将才,封为东北部关东一带之侯,驻节江户。家康与秀赖争,他能有关东所属做他的援应,但南部多是秀赖之友,定然不会服气家康。谁料南部起兵未久,就被他于西元一六〇〇年十月的关之原之战扫平;那时他把四万人头用髻系在一起,拴在血腥腥的战场的柱竿上,激使着他的将官拼命去杀而争得奖励。用一种严密的侦探组织,调查秀赖的瑕疵失败之后,家康决意设法缩减秀赖所承继的财富,强使着秀赖把一座地震所残毁的、代价很大的庙宇重新建了起来。工竣后,他察见在一座钟的题字里,某处对德川氏似有些侮慢(用了家康名里的一字);家康遂借此为题而和秀赖宣战,一六一五年把秀赖和秀赖的家族完全扫灭,当时在野的尸身不下十万之众。家康收没了失败者的财产(此次和前者夺南部诸侯的),此时是富了起来,还有无数的采邑为他纳贡。因为他(有如秀吉)算是治乱有功,天皇就任他为大将军,于是国家大权又落于源氏之手。
家康进而使江户为一权势的中心,规模之宏壮辉煌也足可与首都相伯仲。他强使着全国诸侯花费许多的钱财,每二年到江户谒见一次;诸侯在江户须有一个永久的寓所,他的妻子和家族都须要住在那里,作他行为的抵押品。意思是使诸侯在他这种监视之下,增多他们的花费,他们叛乱的实力和机会因以减少。他派一个“所代司”驻节西京,借以探听朝廷的意旨,监视宫廷贵族的行动。他诱使着皇室及其属员缠绵在酒色之中,对于国家的大事漠不关心;他对待住在江户的诸侯也是用同样的策略。他分全国诸侯为二等:“谱代”(世臣)是自始拥护德川的,“外样”(外臣)是战服了的。他对待信不准的诸侯之方策是:削夺他们的田产之一部,分给忠于他的诸侯——这些人对前者都有监视的使命。家康的气量比秀吉的气量还小,和他作梗的他是寸草不留,秀赖的婴孩都被他杀掉。武士道所要求是公平的待遇,至少在同等人之间应该如此,家康对之却置若罔闻。秀赖本是一个革新创制的人,家康却深具日本民族的根性,他是一个好模仿,窃取他人的策略以为己用的人。在使之堕落而无所为的往昔陷敌的诡计上,他可以算是熟手,他把手下的诸侯困在他们江户的寓所,缠绵在奢侈淫荡的消遣里。结果许多成了纵欲懒睡之徒,再无力来与大将军为难。许多贵族之家的凋落,主要原因就在此。他总是猜忌有才的人,不容人们涉足政治之场,如果不服,即难免有性命之忧。一六〇三年,家康被任命为大将军,二年后他就下了野,使他的儿子秀忠接职,借可侦查他的儿子(在他死后)究竟能否胜大将军的任。一六一七年后家康去世,享年七十有三,他的灵魂寄托在最宏壮的祠堂——日光的东照宫里,在那里和佛的化身——“权现”一样,至今仍旧是有人去祭拜。
继家康做了大将军的德川氏的子弟,没有一位能赶上家康的,虽则有的在凶悍方面像是受了他的遗传。第三任大将军家光显然有家康那般的残暴,由待遇基督教徒之残忍可得而知。德川氏大将军也采取了藤原氏的策略,设法把女儿嫁给天皇作匹偶,使她来替她本族垄断一切;如果感觉到某天皇执拗时,也是毫无犹豫地把他废掉。社会的阶级和事物,都有十分森严的规定;衣服、做衣服所用的质料、礼仪、消遣、宗教,都有特殊的规定。幕府(此时大将军所辖的机关)制定出新的法律,法庭之严厉为空前所未有。如此,德川氏借军力和法律,为日本维持下二百五十三年的和平。武士成了此时理想的人物,武士是必须在军事、骑射,以及文学、艺术上注意的。武士们不准饮酒、赌博,以及参与一切危险的消遣。不必说,实际上此种规定绝没有法律所载那般的严刻。当时对于罪犯之处决极求迅速,既省钱又免去麻烦。诸侯彼此不准通往来,只许自扫门前之雪,万不可顾及邻家瓦上之霜。幕府借一种机密侦探组织,能以熟知所有采邑的情况。日本握有政权的家族,多是借着颁布法典以自夸耀。家康的《遗言》恐怕不是他生前所编,虽则史学家关于此点的见解并不一致,《遗言》共百章,章各简论一事。家康生前有这种规定:如果他本支无人承继大将军的职位时,须要由“御前系”之一拣选,所谓御前系即家康所封三子——纪伊侯、尾张侯、水户侯——传下来的三个名门。只有大将军可以面谒天皇,他是把持一切的。
因为佛教曾尽其全力来维持并拥护德川的政策,所以诸侯不得不与佛教之一宗派有所接近;西元一六三八年家光摈斥基督教的时节,佛教僧侣简直是他最有利的先锋。迫害基督教徒,是日本史及日本文明上的一种最残忍最不人道的记录。当时有十万余人殉了教,其刑之惨难以叙述。日本文明从来没有确实地从(残暴与不顾正义所演成的)堕落的情况里解脱了出来。法律谨严,且能以保持和平,是德川时代最可称道的事项;而对于提高道德的情绪则并未有何等的贡献:此时代的进步是属于知识方面而非道德方面,就是此种的进步也常是不稳定。革新的毛病有时并不下于野蛮,恶是能以变形而不变质的。此时的主要政略,乃是使全国人屈服在大将军的足下,平民屈服在他主人的足下:为达到此种目的,法律常是谨守着秘密,所谓慎重不过是更为强行而已。在上者此时依旧没有解放一般的民众,使着他们受教育,承认他们有天赋权利的意思。儒教思想的潜势力是非常之大,弱者当然要服从强者;在人生的各方面,上者都是有全权来对待下者的。晓得如何去舍掉了生命,是当时义务的一个重要的原则。公理和平等较之忠、礼法、仪式为次要;这些差不多都是下者对上者的义务。这是一种男人的文明,女子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她的权利是很少且无关重要的。当时所谓公理是非常的靠不住,少有争讼者敢到法庭去起诉,双方了结的情事却是很多。按罪的轻重,刑罚分为六等:拘留、鞭鞬、徒流、牧逐到一岛屿、死等是;死刑又分做五等,刎颈与斩首同,又火、磔、锯等。这些都是以平民为对象的;武士以上,即或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仍可以容他去自尽身死。
幕府对外的政策,乃是文明进展路途上最致命的原素之一。其目的在驱除日本国内一切的外邦人,对所有异邦保持一种严格的闭关政策。此种政策并未见于正式的公文,因为大将军向时不觉得与长崎区区荷人的居留地往来没有利益,他总不肯把对外的贸易完全禁绝。他并不以基督徒看待荷人。但自西元一六三八年基督教被摈斥以来,舍了帮忙大将军去驱逐西班牙人和葡人的荷人以外,其余的外人都是在被逐之列;后来不遵逐客令的都被处决。
为何幕府从来对于秀吉反对基督徒的勅令介意,此时却要含有报复气概地来重申前令,这实在是值得研究的一桩事。大抵是外国宗教传播之迅速,使得大将军惊惧起来,前者秀吉也是如此的。大将军所怕的是:果真日本人多数做了基督徒,日本必要欧化得十分厉害,大将军就或许有颠覆的危险。德川治下的最初三十年间,为领略欧洲文明的情况很吃了许多的苦。日本大将军因所派赴欧洲侦探之回报,得知其地宗教的迫害情事,于是他估料到基督教徒在日本占了势力,他们也必用同样的策略。又想,果真日本有了宗教讯问所,大将军必是第一个受审的人。日本晓得了许多做传教士和商贾西班牙人,如何征服与屠戮墨西哥和秘鲁,又如何以强大的海军攻打英国,夺占菲律宾群岛——日本的第二门户,大将军恐怕西班牙再进一步,就会进袭日本了。这些疑团更因英人与荷人的确信而益坚强。
首次到了日本的英国人是尉尔·亚丹(Will Adams),他是一只荷属东印度大商船的舵长,他是一六〇〇年流落到九州的。日本大将军非常的款待他,用他指导欧洲造船的技术,并以他充欧事的普通顾问。这时,英东印度公司也派船只去日本,西元一六一三至一六二三年间,日本境内有了一个英国人所立的工厂,一六二三年,该厂因与荷兰人争衡失败而关闭。日本境内的新教徒(Protestant)与信天主教国家的人互相仇视,大将军看了也受了很多的刺激。荷人和英人惯于抢掠西班牙和葡人的船只,把它们好似一种礼物带到日本海口,到那里日本人大将军即据劫掠品为己有,并将搭船的旅客以及众船员处死,与对待基督教徒方法是一样的。外人给日本诸侯运去了许多的军械,大将军对之更有一番惧心,怕是对于他有所不利。西元一六三七年,住在岛原的基督教徒起事,反对残刻的待遇,事后幕府乃决意禁止外教之传布,并驱逐其教会。从此,二百五十年间,日本一向是摈弃对外的贸易以及基督教之传布。毁掉所有外人所造的船只,用本地的渡船(Junks)来应付沿海的贸易。前曾说到,借那通融未撤的长崎的荷人居留地,日本大将军能以获到一些急需的欧洲货品与知识。由是他晓得克林威尔(Cromwell)的弑逆,使他更多一番厌恶西方文明的偏见;不是因为比他自家更为恶劣,而是因为是同样的可怕。
但这些警惕的情势,绝未制止住幕府下的官场之堕落(异说虽未提倡,也是许可的)、奢华、专横、残暴,以至放荡淫逸。德川氏大将军自身也流于游闲、艳冶,在花天酒地中掷国事于不顾,政事全听属员去料理,结果他们自己的直接政权和天皇的仿佛,也成名义上的了。这些年即是日本自大和排外应得的代价。一般人的道德都呈现堕落的状态。很可注意的,某大将军曾奖励贞洁昭著的女人;论到男人,并没有此种奖励办法,也恐怕是没人有那种资格。大将军寓所之辉煌阔绰(约有仆婢二万人)和他对待他人(尤其是武士以及武士的家族)之悭吝是迥乎不同。耶稣会徒所写的来往的信里所说,可以证实当时欧洲的首都无可与江户比肩,江户城里是高大的寓所,没有污街与陋巷。不过,此时代的文学和戏剧却是粗俗而丑陋,显然是浸透着江户社会财富和光荣的毒之一种反映。有名志士松平定信等对国家的颓势进了一种忠告,不幸他们尽遭扑灭。西元一六四〇至一八四〇年间,日本有大家族二十二;同时有的村庄连一个居民都见不到,不等临危的人死去,即有人把他们吃掉。官家总在颁布规条,限制服装以及过于奢靡的享乐,虽然有无数的娼寮而不设法取缔。
江户文明的另一方面,那是儒教思想在社会上代佛教而有其势。宗教此时不止带有政治的色彩,为维持一般人的信仰,更来标榜儒教的主张。这种态度一时从未消沉了下去。由流行于日本的“殉死”习俗,可知儒家哲学使日本人的心智变硬,道德心也机械化了,结果忠即是对主人和上者的义务,而撇弃了一切的人情于度外。虽是烦琐哲学(经十三世纪以至十六世纪)创始下新的知识潮流,解放了欧洲人的头脑,“从”的哲学(在十七、十八两世纪间)并未给了日本类似的贡献。日本确实地感觉到缺乏一位阿奎那(Aquinas),一位培根(Roger Bacon),一位迦流(Galileo),和一位牛顿的苦痛。西元十九世纪初叶,日本很像五百年前奥坎维廉(William of Occam)时代的欧洲情况。神话与史浑而不分,世界观念也不甚清楚。佛家哲学的“非人”趋势与儒家信仰“自然”调和起来,于是使一般的民众有了不通人情,而只服从威权的怪癖。知识界中国哲学中朱王二派的论战,并未对于社会有何等好的影响——自然近代日本博学之士有说此种影响是很显然的。但我们可以公然承认,“和学者”与“汉学者”的论战,却引起神道学之复兴,也可见封建和儒家声威下的日本人的思潮之起伏了。这些位思想前驱者埋下了种子,这种子扎下根去,终归把大将军制推倒了,并使日本近代化。
产生此种文学的先驱都是有名的思想家,如加茂真渊(生于西元一六九七,死于一七六九年),宣长本居(生于西元一七三二,死于一八〇一年),平田笃胤(生于西元一七七六年,死于一八四三年)等。更有荷田春满,他声斥艺术和社会由自然退到纵欲之非,他相信这是以技巧代艺术的恶果。不以爱情、猜忌、报复,以及淫妇的难碎为主体的文学,当时也是有的,这是为一般能欣赏的人预备的。学者如室鸠巢、藤原惺窝、林道春、林春斋、贝原益轩等,确实给知识界增了不少的光荣,他们的著作确能解救少数有知者的饥渴。道学派的贝原益轩,攻击有伤风化的通俗文艺,可惜他也误于儒家之言,相信女人为罪恶之源,且提出如何使女人居下的办法来。把道德堕落的情事归罪于女人,实在是邪异文明的特点;虽在邪异的社会里,也总是败坏女人名誉的事。神道学及日本国学之复兴,最有力的著作家为加茂真渊。他精明的弟子平田笃胤说,大将军岂只篡夺了中央大权,更是日本文明中的破例。他不久即被幕府驱逐。笃胤更非难主张以贤者治天下,不论鬼神的儒家哲学。贤者的意思即是常人所不了解的吗?这些著作家启发了日本人的思囊;及至日本人开始利用思想,动作即随之而来。大将军的亲戚,人称为“日本的米栖那斯”(Maecenas)的水户侯德川光圀所编《大日本史》,还有一本有名(赖山阳所作)的《日本外史》,里面都说大将军制既有伤国权,又是日本特有的例。
很奇怪的,在日本毒性文艺的高潮里,只有少数人能欣赏的文学,曾在日本文明上有了莫大的影响。规律和习俗严格束缚下的社会里,只有犯罪之苗是自由的。刑罚乃对罪过而施,却非是对使人犯罪的罪恶之根而有。人们只能以放荡无纪的一辙,求束缚自由的报复。在此,文艺和艺术乃是一种自由表白的出路,于是即有淫乱的小说,狂怪的艺术之产生。德川末叶,日本一般爱好通俗文艺的人渐增多,此种文艺大多非常淫邪及恶毒,有如自笑和其碛所作的故事,对于文明实在是丝毫无所补益。艺术从它监狱门闩的后面,用一种极狂怪的神态藐视着社会,否则即陷于通俗的“自然”和下等社会生活的描写。无论怎样,这多少是现实社会的讽讥,因为当时实情是不容表白的。通俗的歌曲,如《义太夫》、《净琉璃》、《都都》等,至少是许久在束缚着的民众,切望公理的情绪之呐喊。近松(生于西元一六五三,死于一七四二年)出世之前,日本剧大多是一种傀儡戏,近松作剧始有一定的计画和情节,直至剧的收场。而此种文艺里,也是充满了争斗、惨苛和自杀的情节,与一般十分愚钝的头脑相见。
佛教既久已是日本的国教,所以它该对德川时代的道德的理想与现状负一些责任。西元第六和第七世纪,佛教在日本已经有了坚实的立脚点以后,舍祖先崇拜一项外,固有的神道势力尽皆消沉,此后佛教总是日本灵性指导的一个主要的因素。刚才说过的日本著作家,实际上他们非难佛教并不亚于非难儒教,他们相信从来以天皇为神圣乃是一种传统的心理,所谓神圣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神圣。佛教和异说之妥协,使它失却了匡正和挽救腐败社会的能力。佛教近于哲学,所含宗教的质素较少,对于不了解形而上学而以人意测神意的民众,实在缺乏有价值的供献。在它由哲理转入宗教的途程中,佛教分成了二派:“大乘”是为上智,“小乘”是为下愚而设的。小乘派主持简朴,尽量要使人了解,特别是用一种反语,告诉人想得救就不当怎样做;大乘是直述的,告诉人想得救就当怎样做。人生的两方面就如此地表现出来;皮顽的人做得太多,懒惰的人做得太少。但此处并非是含有希腊避免“过分”的理想。小乘派戒凶杀、淫乱、偷盗、说谎、忿怒、贪财,和基督教的“十诫”有些相似之点;大乘派教人诚实,有美德、坚忍、自修。而无数错杂的理论和规条也就由此演变出来,使日本人的头脑不知何拒何从。几百年间,许多矛盾的宗派之出现,使宗教的纠葛愈发地恶劣起来。中世纪日本的僧侣是非常的强悍,互相攻伐,拼死拼活。在一种好战的文明里,禅宗要算最能迎合一般人脾胃的了,因为武士为遇事约束心境起见,已经采纳了坐禅之法而遵行之;禅宗所倡说的是:死无足畏,坟墓是虚空的。
但日本人是从未能胜过佛教多神论的怪癖所造成的道德混乱。多神主义里无所谓道德的区分,善神和恶神是没有差异的。再者,果真一切都是虚幻的,善恶与真伪也是妄罔,不存在,虚幻了。唯有佛是真实的;如善、美、真都为虚幻,此种真实又有何用?佛教容纳了神道以及神道里许多的神明,祖先崇拜等,结果形成了道德和思想俱浑杂的群教论(polytheistic eclecticism)。固有的神已被承认为佛的化身,但神道的信徒不能明了一神爱护众生之理,他们欢迎专看顾一族一家的神明,愿意把神明的工作适当地分配开。日本人从来是倾心于小神的,希望诸神各司一事而做到美处。他们以为神学还不如微菌学之能以令人欣赏。比较起来,他们对于神的观念,和我们对于微菌或电子的观念要近些,和僧侣或基督徒的神学要远些。佛教徒所说“涅槃”(nirvana)的理论,也未能引起头脑健全的人的注意。假若人的灵魂是虚幻的,宗教的使命又在哪里呢?
佛教给了日本文明较为固定的贡献,是在玄学与文学和艺术的领域里。这种印度宗教在一种纯粹锁国自大的文明里点染下宇宙的意识,促使着部族形成了国家,忠之对象从部族而转移到国家,从此建下统一的基础。虽则日本一般的民众不赞成“阿弥陀”,而固执着他们固有琐细的神。但文明的台柱——社会的前驱者却深受了富于哲理的佛教宇宙论的熏陶:此种宇宙论更扩大了一般人命运的见解。神道未曾确切地辨明人和兽的分别,更和儒教相仿,没有说到今生和来世的关系。在此点,佛教却增补了神道所缺的伦理。不过,佛教最大且有益的影响,仍是文学和艺术方面;不独启发了一国特有的文学,更培植下一种能以生产那种文学的方言。说到艺术,佛教是光施而未得的,就是今日日本极其普遍的爱美精神,也恐怕是佛教的赏赐。
但是我们晓得,光有辉煌灿烂的艺术和文学,并不足以保障文明的进步。除非宗教能以启发大的人格,它即失去了高等文明一种动力的责任。果真一种纯白易解的宗教是社会进步的要素,则佛教并未充分地应付了日本的需求。若人们所感觉到的真实大多是虚幻,人生就成了长时间的疑团,厌世主义是乘隙而来。如此,佛教是在已经被异说搅晕了的一般人的头脑上,又覆了一层的烟雾,此种来自异地的宗教,从未赋与日本以一神的正确观念。对于神(God)缺乏一种正确观念的宗教,绝不会启发人进入完全之境,即觉悟到以残暴为一种猛兽而非人类的表现,亦恐不能,灿烂的文明绝不容许崇拜比完全的人格还要低的神的宗教之存在。若把显示神为“大无我”的神学提出,简直是侮慢文明。“业”的意义更使人倾向厌世主义;现在是过去造定了的,人是无能为力。于是以一种定命论摧残了日本的人生,这的确是既往以及此刻日本前进路上的顽石。佛教虽未完全束缚住日本民族的精神,却使之变为忧郁了。音乐(和诗歌、绘画等艺术一样)也是富有厌世的味道,且只有五音,因为人民相信宇宙间只有五个行星和物种原质。一切乐曲都奏着凄惨的调子,一切的弦音都充满了忧郁。五十吨重的大寺钟,用严肃的音响对着日本美好的景致呻吟、哭泣。浸入日本文学的也是同样沉闷的腔调,一切由愿望产生的苦痛。
近代教育使日本觉得,若把佛教深切地研究一次,结果恐怕要到无神的境地,因为释迦也不相信人神。有些现象使我们觉得,日本想要满足她希望而求得光明,她须要转向他方去寻求。论据是如此的:有了一千五百年机会的佛教,给与日本的贡献非常之少,他是否能应付这不可轻视的民族的灵性和道德的需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