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诉你,我爱过别的女人,我就像个无耻的人那样撒谎。然而我曾那样认为,我被迫把自己的心跟其他的激情联系起来,我的心在那些激情上滑行,就像在冰上滑行一样。

当一个人还是小孩时,读了那么多关于爱情的书,他觉得“爱情”这个词悦耳动听,做了那么多的梦想,那么强烈地希望有这个感情,爱情使人在阅读小说和剧本时心怦怦地跳,每看见一个女人都会自问:这不就是爱情吗?人们努力去爱,为了使自己成为真正的男人。

我跟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一样,都难免有这孩子式的缺点,我像哀歌诗人那样如怨如诉地吟咏,做了许多努力之后,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半个月没有想那个我选择要梦想的女人。所有这种孩子式的虚荣心在马丽亚面前消失了。

但是,我应该回溯更远的往事:那是我要和盘托出的誓言;读者将要读到的片断,其中一部分是去年十二月写的,在我想到要写《狂人回忆》之前。因为那片断应该独立成篇,我把它放在本篇的后续部分里。

那片断是这样的:

在我过去的所有梦想之中,从前的回忆,青年时代的模糊回忆,我只保留了很少,在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拿来自我消遣。回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所有其他人的名字就都记起来了,他们的服装、言谈也记起来了,他们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他们在我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一样,我看见他们在我面前行动,就像一个神祇乐于观看它创造的世界。特别是初恋之神,从来都不是强烈的与多情的,自从被别的欲念擦去以后,它还是留在我的心底里,就像一条罗马古道,人们可以乘坐非常难看的铁路的车厢经过一样;这里叙述的是爱情最初的跳动,模糊不定的快感的开端,是一个男孩看见一个女人的乳房和眼睛,听见她唱歌和讲话,在内心所产生的朦胧的印象;这是感情与梦想的大杂烩,我应该像具死尸一样将其展示在一班朋友面前。他们有一天,在冬季十二月,来我这里取暖,并且要我在壁炉边平静地聊天,抽着烟斗,为了增加刺激性,人们喝某种饮料。

大家都来到之后,每个人都坐下,往烟斗里填满烟丝,往酒杯里倒满酒,我们围坐在壁炉边,有的人手拿火钳,有的人吹气,有的人用手杖翻动炉灰,每个人都有事做,我就开始讲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对他们讲道,“在这个故事里,有些事情,有些虚荣的词句,请你们多多包涵。”

(他们意见一致,完全同意,促使我开始讲故事。)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在两年以前,将近十一月的时候——我想,我那时读五年级。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在我母亲家吃午饭,当我急匆匆地走进屋,像整个星期都盼望着星期四午餐的学生那样迫不及待。她转过头来,我几乎没有跟她打招呼,因为我那时十分幼稚无知,十分孩子气,以至我见到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些不能像太太一样叫我做孩子的女人,或不能像小姑娘一样称呼我为朋友的女人,我不能不脸红,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知所措,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感谢上帝,我从此变得虚荣无耻,得到了我在天真无邪时失去的一切。

她们是两个小姑娘,我妹妹的同学,可怜的英国两姐妹,有人让她们从寄宿学校出来,领她们到广阔的田野呼吸新鲜空气,坐马车散步,叫她们在花园里奔跑,总之使她们有机会消遣,没有女学监的监督,女学监往往使儿童们的嬉戏变得温和与有节制。大女孩有十五岁,小的刚刚十二岁;妹妹矮小瘦弱,眼睛却比姐姐的更加大,更加漂亮,更加炯炯有神。姐姐的脑袋是那么圆,那么好看,皮肤是那么白嫩红润,玫瑰色嘴唇里的小牙齿是那么洁白,这一切是那么完美无缺地被美丽的栗色头发围住,人们不禁更加偏爱她。她个子不高,略为肥胖,这正是她最明显的缺点;但是这对我更加有吸引力,这是少女不装模作样的优雅,使她周围充满香气的青春芬芳。她是那么天真无邪,最大逆不道的人也不禁表示赞赏。

透过我房间的窗户,我好像仍旧看见她同伙伴们一起在花园里奔跑;我仍旧看见她们的丝裙飘动,在鞋后跟上发出响声,她们的脚抬起来要到花园铺沙的小径上跑步,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彼此搂着腰,一本正经地边散步边交谈,大概谈的是节日、跳舞、玩乐与爱情——可怜的姑娘们!

我们不久就亲密起来;四个月以后,我像吻我妹妹一样吻她,我同她彼此都以你相称。我是多么喜欢跟她闲谈!她的外国腔调有某种微妙精细之处,使她的声音如她的脸一样清纯。

此外,在英国人的道德习俗中,衣着随便与懒散都会被视作过分讲究的卖弄风骚,尽管在我们这里并不算不合礼仪,但那只不过是一种魅力,像闪烁不定的磷火那样吸引人。我们经常全家去散步。我记得有一天,那是在冬季,我们去看望一位老太太,她居住在高踞于城市的山坡上。

为了到老太太的家,要穿过种满苹果树的果园,那里野草又高又湿,薄雾浓罩着全城,我们从山丘顶上眺望鳞次栉比的屋顶,屋顶上积着白雪,观看寂静的乡村,听见一匹马或一头牛的蹄声渐渐远去,蹄子陷进车辙里。

在通过一道漆成白色的栅栏时,她的大衣被篱笆上的刺钩住了;我去把她的大衣移开,她对我说:谢谢。充满魅力,大方自如,使我整整想了一天。

后来,姐妹俩开始跑步,她们的大衣被风从后面掀起,飘来飘去,宛如退潮时的海浪那样起伏;她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我还记得她们的喘息在我的耳畔震响,从她们洁白的牙齿中间喷了出来,成为模糊的蒸汽。

可怜的姑娘!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地吻我!

复活节假期到了,我们到乡下去度假。我记得有一天……天气炎热,她的腰带一时丢失,连衣裙显不出腰身;我们一起散步,脚踏着四月花草上的露水。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我想,那是一本诗集;她让那本书掉到地上。我们继续散步。

她跑着,我吻她的颈脖,我的嘴唇紧贴在这被香汗湿润、光滑无瑕的皮肤上。

我不知道我们谈了些什么,是随便地聊天吧。

“你这样就要成为笨蛋的。”听我们谈话的一个人打断我的话,说道。

“同意,亲爱的,爱情是愚蠢的。”

下午,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柔而模糊的快乐;我做着美梦,想着她活泼的眼睛周围的包在卷发纸里的头发,想到她已经形成的胸脯,我总是从上到下地吻,直到她这个“循规蹈矩的人”所允许的地方。我到田里去,到树林里,坐在一个坑里,我思念着她。

我匍匐在地,拔些野草和四月里的雏菊,当我抬起头,天空显出白色、蓝色和灰色,在我的上方形成天蓝色的拱穹,隐没于地平线,在青青的草地后面;我偶尔带着纸和铅笔,我就做诗……

(大家开始笑了。)

……我一生中只写了这些诗,大概有三十首,不用半个小时就写好了,我始终有即兴做任何蠢事的本领,令人赞叹。这些诗大部分有如爱情的保证,是虚假的,也好比财产,是不稳定的。

我记得有如下的诗句:

她累了,游戏与跷跷板。

……当夜晚

我白费力气,无法描绘我在书里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然后,关于虚无,我转入安东尼式的忧郁,尽管我的灵魂实际上充满了天真,夹杂着愚蠢的柔情、美妙的回忆和情感的芬芳。关于虚无,我写道:

我的痛苦是苦涩的,我的忧郁是深沉的,

我被裹在那里,就像一个人关在坟墓里。

这些诗甚至不是诗,不过我觉得要烧毁它们,这大概是折磨大部分诗人的怪癖。

我回到家里,又发现她在圆形草坪上玩耍。姐妹们的卧室挨着我的卧室;我听见她们笑呀,长时间讲话,而我呢……我像她们一样,尽管我千方百计要尽可能熬夜,不久还是睡着了。因为,你大概跟我一样,在十五岁的时候,做同样的事,你曾经认为,你是以灼热疯狂的激情在恋爱,就像你在书里读过的那样,然而你在心的表皮上只有一道轻微的抓痕,那是被人称作情欲的那只铁爪抓的,你竭尽全力想象,吹旺勉强燃烧的小火。

男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爱情!他四岁的时候,爱马匹、太阳、鲜花、闪闪发光的武器与士兵制服;十岁的时候,爱那个跟自己一起玩耍的小姑娘。十三岁的时候,爱一位胸脯鼓起的贵妇,因为我回想起,少年人喜欢得发狂的东西,就是女人白皙而无光泽的胸脯,正如马罗9所说的那样:

重做过的乳房比蛋更白净,

崭新的乳房既光滑又白净。

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赤裸的双乳,差点儿晕过去。十四岁或十五岁的时候,你终于爱上一个到你家来的姑娘,比妹妹要亲密,又不如情妇那么亲昵;然后,十六岁时,爱上另一个女人直至二十五岁;后来,爱上一个女人,将来要跟她结婚。

五年以后,爱上一个舞女,她把遮盖丰满的大腿的薄纱裙子给跳掉了;三十六岁时,爱当国会议员,爱投机,爱追逐荣誉;五十岁时,爱部长或市长的晚餐;六十岁时,爱隔着窗户打招呼的妓女,向她投以无能的目光,对过去表示惋惜。这一切难道不是真的吗?因为我经历了这些爱情,但不是全部的爱情,因为我还没有活够我的全部年龄。每年,在许多人的生活中,标志着一个新的迷恋,迷恋女人、赌博、马匹、精美的皮靴、手杖、马车、地位。在一个人身上有多少疯狂呀!噢!无可辩驳,小丑的服装在色调上充满变化,人的思想在疯狂方面同样充满变化,而且两者的结果一样:受到磨损,而且在一段时间里让人发笑;观众因为付了钱,哲学家因为自己的科学研究。

“讲故事吧!”一位听众要求道,他直到那时都无动于衷,嘴里叼着烟斗,他拿开烟斗只是为了唾沫四溅地指责我走了题。

我几乎不知道怎样讲后来的情形,因为在历史上有一段空白,哀歌中缺少一个诗句。好多时间都是这样过去的。至少在五月份,两位姑娘的母亲送她们的弟弟来法国。这个可爱的男孩,跟她们一样长着金黄色头发,表现出淘气和英国式的自负。

他们的母亲脸色苍白,瘦弱,没精打采。她穿着黑色衣服。她的言谈举止与穿着打扮,都显得漫不经心,有点儿萎靡不振,这是真的,但跟意大利式的“闲逸”相似。这一切都散发着情趣高雅的芬芳,闪耀着一层贵族的光泽。她在法国住了一个月。

后来,他们的母亲回去了,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生活,总是一起去散步、度假。我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

在我们朝夕相处中,有那么多的好感,吐露了那么多的衷情,那么亲密与那么无拘无束,也许在她那方面就产生了爱情,我得到明显的证明。

至于我呢,扮演一个有德行的男人的角色;因为我根本没有情欲,我倒是很想有情欲的。

她时常向我走来,搂住我的腰;她看着我,跟我聊天。可爱的小姑娘!她向我借书,借剧本,但是很少归还;她上楼到我的房间,我相当局促不安。我可以假设一个女人如此大胆如此天真吗?一天,她躺在我的长沙发上,姿势很暧昧;我坐在她身边,默默无语。

当然,那是关键时刻,我没有加以利用,我让她走了。

她有时候吻着我就哭了。我不能相信她真的爱我。欧内斯特却相信那是真的,他向我指出来,并把我称作傻瓜——我的的确确既腼腆又懒散。

这是某种温柔稚气的东西,任何占有的想法都不能使其失去光泽;但是,它正是由于本身的原因而缺乏毅力;然而要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实在太幼稚无知。

一年以后,他们的母亲来法国居住,一个月以后,又返回英国。女儿们离开了寄宿学校,同母亲一起住在一条荒凉的小街一所房子的三楼。

当母亲去旅行时,我时常在窗口看见姐妹俩。一天我经过她们住的房子前面,卡罗琳喊我,我就上楼去。她独自一人在家,她扑到我的怀抱里,频频吻我;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她从此结了婚。

她的图画老师经常来访问她,他们准备结婚。她结婚又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反反复复好多次。她的母亲没有同她的丈夫一起从英国回来,从来没有听见提起他;卡罗琳在一月份结婚。一天,我碰见她和她的丈夫。她几乎没有跟我打招呼。

她的母亲搬了家,也改变了生活方式,她现在在家里接待裁缝店的伙计和大学生,她去化装舞会,并带她的小女儿去。

已经有一年半,我没有见到她们。

这段交往就这样结束了,它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可能变为情欲,然而它已自行结束了。

有必要说,这段交往跟爱情相比,就像黄昏跟白天相比吗?马丽亚的目光,使我对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的回忆消失了吗?

这微小的情火,只不过是冷了的灰烬。